-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阿城好像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提到阿城,人们自然会想到他的《棋王》、《树王》和《孩子王》三部曲,他的小说在上世纪80年代虽然没有引起商业上的轰动,但在当时也算独树一帜了。就在人们期待着阿城能拿出更多作品时,他从文学圈里消失了,一直到现在。阿城认为文学没什么了不起的,小说就是讲故事,这个本事人们都能掌握,只是讲得好不好的问题。所以,阿城心里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作家。更没想靠小说扬名立万。可是他的无心插柳却给他身上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阿城是一个迷倒过不少文学青年的小说家。至今,不了解他的人和他聊天总会聊到文学,阿城也不知道解释过多少次,他不是作家,对文学也没什么功利心。现在,他躲在郊外一个颇具艺术气息的院子里,琢磨着他喜欢的事情。话虽这么说,但是阿城的电脑里还是存着一些小说书稿。“我现在不想拿出来发表,因为不是时候。现在拿出来发表,肯定被删改得乱七八糟的,反正它在我电脑里待着,也跑不掉。”阿城写小说,大概是偶然来了闲情雅致,才会把他脑子里的故事写出来。阿城真正感兴趣的是美术、历史、宗教、哲学、电影……“准确地说,我是个文学失足青年,不知怎么咕咚一下就崴这坑里了。”阿城也说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崴到文学这个坑里。“起码我的写作习惯,一直到现在都还有,我不会判断读者。那个时候都是互相写写东西传看,没有书,写完传着看,所以你很明确知道这是写给朋友的,是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怎么想,不知道,到现在其实还是盲点。但是现在你看很多作家,他很知道读者要什么,或者对什么感兴趣,这个是正常状态,我们那是非正常状态,这个缺陷就是你不知道读者会怎么样。所以那时候小说发表之后,你会期待什么?没有这个经验期待,最后像出事了一样,围上了一圈人。”谈到他过去“失足”文学的成功经历,阿城说:“现在看下来,还是语言不一样,我的小说不是这个体制的语言,所以它有新鲜感。在当时的朋友圈子里,这个没有新鲜感,但这也是对读者不会判断的结果。我听有人说过,说我这路子不知道是怎么个来路,只是那么一个路子,它跟延安文艺座谈会和左翼文学这些不一样。另外一点,那个时候为什么文学那么热?是因为没有别的消遣,现在娱乐方式很多,人们为什么要扎在文学上?不可能。现在谁的小说如果成功了,那是真成功了,那是真的喜欢扎在这个上面的人来看。我们那个时候不是,坐长途火车、等个人,消磨个时间,不就是看看小说嘛。”在阿城成为文坛新星的时候,他离开中国去了美国,一待就是十几年。阿城说:“在美国做事情不用动脑筋,你刷墙的时候不用动脑筋,那留着脑力回来,回来还可以摸摸弄弄。另外美国对我的吸引是图书馆服务,那个图书馆的服务系统真是为人民服务,你去借书,如果这个图书馆没有,它会把这个书的信息向整个美国图书馆系统去发出,然后这个书会从那个图书馆寄到你门口。你看完了之后扔到附近图书馆的箱子里,他们收起来,又放回去了。如果美国这个系统没有这本书,它会向全世界跟它有关系的西方国家发出信息,看有没有这本书,然后它也是会这么寄来,你看完后再扔到箱子里,由它负责还回去。所以在美国,几乎你没有借不到的书,更不要说经典,包括中国书。我看中国书,比较细致比较全的其实是在美国。打打工回来,看看书,我的生活指标要求也不高,我也不需要有个房子,或者有个多好的车,跟我在乡下插队的生活比,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生活了。”时隔多年,阿城终于要出本书了,这本书叫《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之所以会写这么一本书,是因为在2005年,刘小东和喻红请他到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给学生讲课。2009年,美院造型学院聘请阿城做客座教授,每学期讲5个星期,主讲造型史和色彩。阿城对中国古代造型史的研究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借着在美院讲课的机会,他把过去研究的成果用逗趣的方式讲了出来。阿城讲课从来不备讲义,这些对他来说已烂熟于心。美院的学生对阿城把文学、历史、宗教、哲学和造型艺术糅在一起讲,听起来有些费劲,因为在中国的美术教学中,还从来没有老师这样讲美术史。不过阿城讲课深入浅出,典故段子、幽默包袱穿插其中,有时候讲的离题万里,枝蔓丛生。来蹭听的老师对阿城的讲课很有兴趣。后来,这些讲课的录音整理成了这本书。阿城对图像特别敏感,他说自己长了一双“照相眼”。“上中学时,我的几何特别好,一到三角函数我就完蛋了。”他从“照相眼”扯到了男女大脑的差异,阿城说自己大脑有一部分可能是女性脑,对颜色特别敏感。“女性为什么爱挑衣服,一进去商场两三个小时不出来,把老公等的啊,就是衣服的颜色样式吸引她。男人跑在一起聊些抽象的东西,这个女人也觉得很奇怪。女性脑是多点同时兴奋,男人不能听女人聊天……所以美院和美院附中美学教育有一个错误,就是让女孩子也去画素描结构,这不是她们的长处,那是男性脑的长处。女性脑就应该从颜色开始起,不要管素描,从颜色开始走就对了。所以像刘小东这种人,他对色彩感觉好,其实他有一部分女性脑。我估计我也有一部分女性脑,但是大部分是男性脑。”阿城从人脑性别差异又说到了教育问题:“人的纯男性脑和纯女性脑非常少,那纯女性脑大概是生下来还只会爬的时候她就会够那个洋娃娃,这就是比较纯的女性脑,而且纯女性脑的人愿意抬头,她要看人的表情,女人看人表情看得特别准,她有图像细微差别的这个敏感度,所以她会察言观色,而且语言也发育得比较早。男孩子可能3岁还说不利索呢,这并不是说他大脑发育不好,而是说他这部分不如女孩子。如果重新设计一个教育系统的话,要按两个脑来教育,那就是事半功倍,否则的话就是让另一个半脑很久得不到开发。上个世纪人类研究大脑科学突飞猛进,解决了非常多人类存在的问题。那这个领域如果是谁领先的话,谁就会对人类行为掌握得最准确。”因为美院有老师讲造型,阿城便从中国古代的造型史入手,在他看来,考古发掘出的先秦时代的文物上,都有各种各样的造型,这些造型的含义有的已经很清楚了,有的还不清楚,阿城希望通过自己多年的研究能总结出一些结果或者理出一些头绪。他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学术专家型的人,研究的结果可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疏漏,但这不妨从一个另类角度去了解先秦时期的文化。阿城通过研究发现,河图的原型保存在苗族的鬼师服饰图案和商代青铜器盘的图案中;洛书的九宫图,它的异形符保存在苗族的鬼师服饰图案中;天极即北极星,它的形象也保存在苗族服饰图案中。阿城希望自己的讲座能给美院的学生开阔一些视野。“学生每个学期都有下去写生的机会,你多带点脑,下去看的时候,不是说要把他用的锄头画得特别像,而是这锄头为什么是这样的。这个东西可能当时对绘画没有作用,但是你脑袋思路打开了,不知道将来会做出什么来。我们现在最大的浪费是脑袋打不开。现在所有的美院系统都变成中专了,不是大学。大学是开脑筋的时候,在80年代,‘央美’还不是这样,愿意说些和绘画无关的东西,也特别感兴趣。现在不断地专业化,美院就变成中专了。其实上个美院附中这样的学校就够了,你就能画得很好,你就画画卖钱好了,为什么还要上大学?不需要,大学就是开脑筋,开了脑筋和没开脑筋的人到社会上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央美’现在非常明显地降落到中专的水平了。”对这本新书,阿城说他书里的内容不是研究出来的,他不属于学者型的人,而是凭着兴趣和好奇心写出来的。“我希望我的东西引起的最起码是好奇心,而不是我要做什么了。我不是在一个研究状态上写的,所以书里会有很多漏洞,会引起一些争议。因为书里面的一些东西是有突破性的,比如天极,包括世界的汉学界,中国的文史界,没有人触及过这个。我从青铜器和苗族服饰上把它证明出来,形成了一个纲,而且有逻辑性和可证性。很多人会说,是这样吗?还有一个就是,在这里面还有一个领域,咱没看到,这个东西也可以证明。我觉得是建设性和良性的互动,而不是毁坏性的。我记得李学勤说过,他说我们现在做考古的人没有懂美术的,如果有这些人参与的话会好很多。我基本上算是个对美术非常有兴趣的人,搞美术的人眼睛不一样,会把那些图形的关系解出来。”对于天极这个概念,阿城解释说:“秦始皇为什么称自己是皇帝?三皇是远古祖先变成神了,五帝是近古祖先变成神了。我嬴政要直接是神,我要活着的时候就是神,所以叫皇帝,而且是始皇帝。在他之前,中国永远是活着的人不能称神,因为你们都是祭祀神的。秦始皇做到了活着的时候就是神,我不祭祀谁,这个是有利于专制的。所以,皇、帝两个字合起来,影响中国的文化和我们对皇帝的看法。他成了皇帝之后,你看他一天到晚旅游,他为什么要巡视四方?因为这个北斗星,同时还是天极神的车。秦始皇没事就坐车巡视四方,东西南北这么转。他玩的就是这个,我是谁?我是天极,我皇帝是这个神,因此我就要巡视四方,这跟天象是一致的。同时他设置郡县制,我们以为是行政,其实不是,根源是他按照星宿重新画九州,他完全是按照天上星宿的位置来制定的,也不管那里适不适合建立城市。比如大同,这地方附近没有水,不太适合建城市,但是这一定要建,后来成了北魏的早期都城。他把整个大地变成天的样子,他就是活神。到了清代,这个东西结束了。但这个做活神的思想一直承接下来了。”过去人们一直认为黄河文明孕育了中华民族,后来北京大学教授、考古学家苏秉琦通过考古研究得出结论,中华民族是多种文明组成的。阿城在这个基础上对东亚文明做了一个大胆猜测:稻作文明和粟作文明的演变是中华民族历史最大的分水岭。阿城说:“为什么环东亚的一圈中国、朝鲜、日本都吃大米?末次冰川时期,当时中国大陆与现在的朝鲜半岛和日本之间连接着广阔的陆地。之后全球变暖,冰川融化,海面上升,造成了世界范围的大洪水,《圣经》中的大洪水和中国的洪水传说,应该说的都是这一次洪水。起码从旧石器时代开始,我们的祖先就在这片陆地区域生活了。后来的稻作文明应该是先在这个区域的温暖多雨的气候带出现,会有一个稻作文明圈。这个文明圈最后有了较宽泛又统一的极星和天象崇拜,成为这个文明圈的原始宗教,再向亚洲北方扩展。到了新石器时代,冰川逐渐融化,海面逐步上升,稻作文明节节退缩,一直退到现在的海岸线以内。大洪水应该是在这个时期发生的。退缩意味着原来的资源丧失,必须夺取新的资源,而新的资源必然是侵吞原来在高原,也就是现在的平原的粟作文明的领域,最后形成决战,这也就是上古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的神话原型。蚩尤为稻作文明的首领,北侵夺取资源失败了,之后被相对落后的粟作文明妖魔化,又尊为战神。再之后,蚩尤在神话的演化中被炎帝取代,成为炎黄之争。末期冰河期的大陆架是连接的,龙山文化、红山文化,可以是很容易互相影响的。我的意思是可以进一步推测它们可能在末期冰河时代,就是宗教一致的,只是海面上升之后才隔开了各自再发展。到了商代,稻作文明占三分之二,粟作文明占三分之一,它是两种文明的结合体,但是天象系统是稻作文明的系统。”阿城讲课时从河图洛书谈起,通过图像符号一步一步解开中国历史的文明密码。“我上小学时我的老师说关于河图洛书的解释都是瞎说,是封建迷信,这件事就一直变成一个悬案。后来考古学家冯时把这个事情给解决了,他解决了天文学考古学。河图洛书的这个环节,我没有建树。是冯时建树的,我只是为冯时的观点提供了更多的材料,证明是这么回事。它很简单,河图,那个河其实就是银河,东方苍龙起来,苍龙盘的这个就是河图。冯时没有找这个,我给他找出青铜器,还有苗族很早就有这个东西,它一直就没断。洛书就是冯时说的八角形,这八角形我在云南的时候经常碰到,就不知道它是什么。冯时在这个上面证明,非常的严格又巧妙。河图洛书没有什么神秘的,就是天象和东西南北中这样一个概念。”(实习生高伊俏对本文亦有贡献)
- RE: 阿城:珍爱美术,远离文学posted on 02/27/2016
- posted on 02/27/2016
Reply #1 cerulean再当一回80年代访谈的搬运工......
阿城:至于我没有集中在小说上,我要以我在美国得到一次很大的帮助为例。我去哈佛大学,张光直先生给我非常大的帮助。你知道张光直的,平和,学问大没有学问腔。他带我去赵元任的女儿卞赵如兰的家里去,那儿每星期有个粥会,喝粥,熬一大锅粥,其实是不拘一格的讨论会,好像是叫“剑桥新语”,是陆惠风发起的。我记得杜维明、陈来、张隆溪都在,叶扬在不在记不清了,还有谁啊?叶扬的学历很少见,他在上海读高中以前是家学,父亲教他,高中才上市里的中学,所以知识结构非常不一样,不料一年就“文革”了只好去插队。我和他一见如故,我有点兴奋。后来他和张隆溪从哈佛去洛杉矶东边的UCRiverside教书,我接到电话就开车赶去聊天。张隆溪开始迷上咖啡,喝得很学术。张隆溪夫妇都是四川人,做的川菜好得痛彻心肺。后来我还去听过叶扬在UCLA讲演《乌托邦与桃花源》,说乌托邦是设计一个不存在的制度,所以桃花源不是乌托邦,最后露了一手古诗吟唱,美国学生高兴的呀,确实精彩。说回来粥会,我记得张光直先生突然问我,说考古遗址里,包括还在的北京故宫,他都没有找到过茅房的位置,你知道北京管厕所叫茅房,公共厕所叫官茅房,他说宫里的人不拉屎吗?这个我正好知道,就说是拉在放了焦枣儿的木桶里,焦枣儿滚动灵便,屎一下就到桶底了,不会散臭,只有焦枣儿的甜香味儿,再由粗使太监拎出宫。他很高兴,嗯嗯嗯,点头儿。我要说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我刚见到他的时候请教他,他很简明清晰地告诉我他做过什么,在这之前,我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看过他的《中国青铜时代》。于是,听他谈之后,我一下子知道我还可以做什么了,我的知识构成和文化结构中,有一大块,可以迅速成形了。
查建英:怎么讲?阿城:张光直先生有他不方便的地方,他不可以去那么说。我知道我无足轻重,更不是学术圈子的人,反而可以说。
查建英:你是指考古上的一些事情?阿城:不算是考古吧,跟人类学有关系。当时说到七十年代我在少数民族地区看到的东西,包括他们的巫术仪式,巫婆神汉吸食致幻物,我对艺术的起源有我自己的看法,于是当面请教张光直先生。当然聊到青铜器的纹样,你知道张光直先生对青铜器美术研究很深,张光直先生问我:你吸过大麻吗?我说:您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吸过。他就说:噢,那太好了!
你知道张光直先生是做考古人类学的一流学者,现在在UCLA的罗泰告诉我,他是德国留学生,做过张光直先生的研究生,他说张先生招研究生的时候总要问:你吸过大麻没有?弄得学生左右不是:说吸过吧,是不是就不要我了?所以都说没吸过。
张光直先生在他的《中国青铜时代》里直接提到过巫师用酒用麻致幻,我告诉他中国民间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我是认为,起码从彩陶的时候,纹样要在致幻的状态下才知道是什么,青铜时代同样如此。唯物论的讲法是,纹样是从自然当中观察再抽象出来的。我在美院的讲座里说:一直讲写实,讲具象,八十年代可以讲抽象,现在我讲幻象。三大“象”里,其实中国造型的源头在幻象。古人的纹样,在致幻的状态下,产生幻视、幻听,产生飞升感。这一方向很重要,它决定了原始宗教,也就是萨满教的天地原则,神和祖先在天上。
查建英:其实都是吸麻吸高了之后的幻觉。
阿城:对。是整个氏族在巫的暗示引导下的集体幻觉,集体催眠,大家一块儿上去见爷爷奶奶,非常快乐,狂欢。后来逐渐改变成只有巫师一个人上去,他在天地间来回传达。巫先有催眠的能力,后来这种能力转变为权力,远古的酋长同时也是巫,通天地的人。巫又是当时最高的知识系统,所以知识与权力一直是混在一起的,直到现在。这个东西在云南村寨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查建英: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吸麻,现在还吸?
阿城:不吸为什么那么简单的节奏他们跳通宵?嘭嘭嘭,傻逼啊?在他们的幻听和幻视里面,声音是美妙的,世界是飞旋的、五彩斑斓的。所以原始人用什么标准去检验造型和音乐呢?就是它们能不能在幻觉当中运动起来,灿烂起来。彩陶,一直到青铜器,都是这样。青铜器新铸好的时候,是明亮的香槟色,没有铜锈或者包浆什么的,是要“子子孙孙永宝用”的,是当宝物来用的,是没有李泽厚先生说的“狞厉的美”的,反而是狂欢之美。狞厉美是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可是,青铜器,也就是彝器,藏之高堂,奴隶们没有资格看到啊,看不到,怎么会狞厉着吓唬到他们呢?所以,所谓云纹、水纹、谷纹、蝌蚪纹,都不是具象的
抽象,而是旋转纹,导致幻象。另一个是振动纹,由幻听起作用。这两个纹,是幻象艺术的造型原理,直到今天,中国的传统工艺纹样,还是这两个原理。其中旋纹的原理,被道教总结为那个阴阳符。
查建英:学者就不能明说这种事吗?这是一个学术问题啊。
阿城:如果你有幻觉的经验,你就明白,但你承认你吸,就有麻烦。大麻被定为毒品,几乎是昨天的事,而这之前的千万年来,宗教是如此产生的。“耶稣在海面上行走”,在暗示的幻觉中,这是真的,“亲眼”所见。所以,汉武帝通西域,丝绸之路是去,同时也是宗教之路的来,新的致幻剂之路的来,传进来的印度大麻比中国原产的劲儿大,还有就是新的香料之路,是来。有来有往。
查建英:印度的大麻进来了。
阿城:对。香料大致是两类,植物性的和动物性的。植物性的是致幻,动物性的是催情。
查建英:噢,有哪些春药是从动物身上提炼出来的?
阿城:龙涎香啊什么的,据说是鲸的呕吐物。汉到唐,女人们用来入药或洗澡,需求量很大。另外,魏晋时期,名士们谈玄、谈佛,服石散,这石散我怀疑也跟佛教传入有关,阿富汗那边是高原,药里的石类常见,现在藏药里还是有石类的特点,而魏晋的“五石散”里,例如石英,在中国并不好找。记载中说,服石散后要喝酒,要行散,也就是要快走出汗,搞不好会发狂,这与《神农百草经》里说多服大麻会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有异曲同工之效。印度大麻的麻黄碱含量高,所以六十年代的美国嬉皮们要跑到印度去吸。
查建英:而且印度宗教里erotic的东西特多,情欲文化特别发达。
阿城:香料多是兴奋剂和致幻剂。你看屈原的《离骚》里面,所谓的香草,兰、蕙、椒,都有致幻作用,屈原是什么人?他一上来就宣布资格,我是祖传的巫师,国家级的巫师,他可以在天上想到哪儿去就去那儿。佛教传来中国,迅速与儒教、道教、巫教平起平坐,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同时传来的印度大麻比中国大麻劲儿大。佛经的本质是幻觉,是一种经验与概念的置换。你在幻觉里看到的,不是真的,难道你“清醒”的时候,也就是身处俗世,就不会是另一种幻觉吗?看到的是真的吗?你敢保证?这时候你就恍范儿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查建英:有点像我晚上睡觉之前给我女儿讲庄生梦蝶,小家伙彻底晕菜,完了第二天醒了还直问:到底谁进了谁的梦啊?特逗。
阿城:所以你看部落里的人,会觉得他们生活条件这么低下,苦啊,其实,他在幻觉里比你快乐。而我们呢,只会一厢情愿地想去改善他们的生活品质,错,他们比我们幸福。
查建英:这个是你在云南的时候就知道?
阿城:是啊。那是西南,在东北是一样的。东北的萨满教厉害,跳大神儿,邪性,人类学里专门有Shaman。萨满是阿尔泰语系和通古斯语系,其实也就是西伯利亚的原始宗教,他们的巫师就像屈原说的,是家族传的。萨满在美洲也有,据说是传过去的,在国际上是显学,这些年在中国也有了研究的气象。“文革”时候可不是,是迷信,只能偷偷的。跳大神、癫狂、昏迷,之后附体,它能让你和你死去的长辈通话,能治病。湖北、湘西也有这类——用一种毒蘑菇泡水,降神。南美洲也是用一种蘑菇致幻,我见过那儿的老百姓用来治病的,催眠是可以治病的。河北的太平鼓其实就是萨满教的东西。现在东北“二人转”不是火了吗?“二人转”里就有一种萨满的癫狂。我在东北的时候,“二人转”只能偷偷在炕上,外面冰天雪地,屋里悄悄狂欢。现在还是有正人君子不喜欢,不通人性啊。
查建英:泰国这类东西也多。
阿城:世界性的啊!
查建英:我有个美国朋友,原来是华尔街投资银行的,两年前去泰国,交了一个泰国女朋友,就把他带进一个当地人的圈子,把他引上这条道了。前些时我见到他,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对这些东西信极了。给我讲他在曼谷的种种经验,怎么怎么一屋子人全变成神神叨叨的了,都见到了什么前世呀祖先呀,各种怪象。他边讲边说:我知道在美国他们都会说我疯了,但这些是真的,是我亲眼看见的。
阿城:你到印度去,只要一下飞机,就弥漫着各种各样的香的味道。它们都有具体功能。
查建英:还有泰国边境金三角那一带,空气里也满是大麻味。青迈有好多西方人,那种目光神态一看就是此道中人,净是背着那种backpack的老嬉皮们。但是有的药,比如摇头丸,就和大麻不同,更厉害。
阿城:摇头丸这样现代科技的东西,是非常准确地作用到你脑子里一个部位去影响你。大麻不是,它不太会产生倚赖。凡是提纯的,像海洛因、可卡因,也就是“粉儿”,千万千万不要去碰,碰了,倾家荡产,万劫不复,死定了。
查建英:咱们怎么说到这儿来了?
阿城:嗨,是说张光直嘛。其实他就没有明说这句话,所以我八五年在爱荷华的时候,可以用写作计划的钱选择到什么地方去,我就想去波士顿,想请教张光直先生,我觉得他知道,他在书里涉及到了。
查建英:你们俩就把这件事谈开了。
阿城:他特别高兴。他还问我是北京哪个小学的,我说是实验二小,他说那我们是前后同学啊,学长和学弟。实验二小在四九年以前是他读书的师大二附小。唉,我要早有这么个大学长就好了,他是先生啊!“文革”前北京学校里管老师都叫先生的。
查建英:后来你在什么场合讲过或写过这个吗?
阿城:在学院里。在社会上讲应该有麻烦,他们还不说我煽动吸麻?其实,在初民时期,人应该比现在快乐。我们是清醒地承受一切苦难。 - RE: 阿城:珍爱美术,远离文学posted on 02/27/2016
Reply #2 cerulean阿城对兴奋剂和致幻剂等的介绍阔展了我视野。等听玛雅进一步讲催眠术。
这些 "边缘文化" 不知道是否与现代或超现代艺术,艺术家们的"疯癫"出彩等有无关系?
- RE: 阿城:珍爱美术,远离文学posted on 02/28/2016
Reply #3 Ming现在很多所谓“边缘”和“现代”的东东,其实追本溯源,都是古老的和曾经的主流。
药物酒精等兴奋剂和艺术家本人的精神状态对其作品的影响和贡献,就更是不言自明的了。
- RE: 阿城:珍爱美术,远离文学posted on 02/28/2016
Reply #4 cerulean人类社会应该是螺旋式前进的。兴奋剂致幻剂与“边缘”“现代”,难道仅仅是对人类,如何尊敬保守坚持的同时又创新前进的,无数次挑战中的一个?
- RE: 阿城:珍爱美术,远离文学posted on 02/29/2016
Reply #5 Ming你是个认真和积极的人,Ming:)
我不确定除了科技的发展之外,人类社会一定是前进的——我们的文明史到现在其实也没有多少年,也许用来作判断还是太短的时间?我基本上是眼前的乐观主义,长远的悲观主义,而且很懒,极少去想那些大事情。反正总有那些勤奋多识的人在不停地琢磨着不是吗;)
- RE: 阿城:珍爱美术,远离文学posted on 03/02/2016
Reply #6 cerulean这个问题其实同另一帖 "鞭子底下出文明"
。旧药换新瓶。 cerulean,你一针见血,非常启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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