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雅虎播发方励之先生去世的新闻,其中插了一张方先生与达赖喇嘛的合影。有一位网友在新闻下留言:”This
guy hangs out with the Dollar Lama. That says it all about Fang.” 这话一石三鸟,把方励之、达赖喇嘛和美国政府都给骂了,可谓言简意赅的登峰造极之作。这话尤其认定达赖喇嘛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所以所有跟他来往的也一定不是好人。这让我想起我对达赖喇嘛印象的变迁。
最早听说的达赖喇嘛当然是以叛国叛党的民族败类的形象印入我脑海的。那时每听到达赖喇嘛的名字,同时出现的还经常有一句“西藏自古以来是中国的一部分”的严正宣言,意思当然是既然为天朝之一分子,就该老老实实听党的话,不该作出叛乱和叛逃这样的事。最近跟家母提到达赖喇嘛,连身为佛教徒的母亲也说达赖喇嘛是叛国叛党、分裂祖国。达赖喇嘛在国内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达赖喇嘛得到诺贝尔和平奖时,一位老师说:把和平奖发给他是小人之举。这位老师还是曾经在西方留过学的。那时达赖喇嘛这几个字在我这里除了叛乱叛逃者之外尚没有任何别的含义,所以当然就接受了这位老师的看法,把达赖喇嘛跟诺贝尔和平奖一道看扁了下去。
刚到美国来读书时,跟几位同学和一位美国教授一起吃饭。聊到西藏,教授说:我认为应该允许西藏自治。我们几位当时觉得受了天大的侮辱,心想,你一个美国人对中国的事知道什么。虽然没有当场发作,但聊天从此冷场,最后基本上是不欢而散。
在美国呆久了,对达赖喇嘛的了解也多起来。我发现达赖喇嘛在美国民众当中影响极大,每一家大书店的架上都不会没有他的著作。我读过他的两本书:Ethics
for the New Millennium 和 The Art of Happiness at Work, 也听过他的演讲。我赞赏佛教之中的很多思想,但不能算是佛教徒,因为我怀疑有轮回这回事。当然,我只能说我现在不相信轮回,不保证我将来永不相信轮回。但是听达赖喇嘛的演讲和读他的书不需要相信轮回。他用到的概念非常简单:爱、快乐、同理心、恻隐之心。正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些都是每个人都亲身经历过的,所以这位佛教徒的话能在美国这个基督教国度的众多民众之中产生共鸣。他想要传递的信息也非常简单,如他的一本畅销书的题目《快乐的艺术》(The
Art of Happiness) 所示。他是佛教徒,但他在尽最大努力达成与各种信仰背景的人的共识。基督徒和穆斯林都能从他的演讲中受益,都不会觉得他们自己的神受了冒犯。他是成千上万藏传佛教徒眼中的神明,众人蜂拥到他的住处来祈求他的赐福,但他承认他除了一颗同情心之外没有任何超出常人的起死回生、知前生后世之类的法力。
从前我心目中的达赖喇嘛只是一个标签,而现在在这标签之下开始出现许多与这标签不符的内容。从不同来源得到的信息发生了冲突,问题可能出在被观察者那里,也可能出在观察者那里。被观察者 – 达赖喇嘛本人 – 并没有变,变的是观察者 – 我自己。这冲突是由于我自己的价值观之中正在升起的冲突。从前我只知道人有宗教信仰、种族、财产多寡、地位高低之类的标签,但现在我知道人还有一个维次:人性的深度。
回到那则在雅虎新闻下的留言,那位先生显然认为钱是运转一切 – 包括运转达赖喇嘛 – 的真正上帝。我也听到有人说,达赖喇嘛在世界上著书演讲,打的是爱与慈悲之类普世价值的幌子,其实是在为藏独做舆论宣传。持这些观点的人的价值观就是爱与慈悲之类的概念只是行骗的幌子,钱、土地和权力才是世界的原动力。他们相信物质利益对他们自己的重要,所以他们也相信物质利益对达赖喇嘛的重要:地广人稀的青藏高原是一块大大的肥肉,我们要抢到,达赖喇嘛也想抢到。不管达赖喇嘛做什么事,其原动力必是他魂牵梦绕的那块肥肉。
如果达赖喇嘛只有这样的水平 - 以前的我在下意识里也是这样想 - 我会为他的一辈子做一件不可能的事觉得可怜可悲。但我现在的判断告诉我:达赖喇嘛的价值观不是他的对手能理解的。达赖喇嘛致力于建设的是价值,他的对手苦心经营的是利益。价值与利益的关系早有孔子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与甘地领导的印度独立运动不一样,毛泽东的党和达赖喇嘛也不一样。毛坐江山靠的是枪杆子和人的恶性,甘地搞独立运动靠的是血肉之躯和人的善性。达赖喇嘛当然想回到他出生成长的土地,但土地对他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在土地和价值之间只能选择一样,他的选择会让他的对手觉得匪夷所思的。
很多国人不能理解为什么中国政府给了藏人那么多物质利益,藏人为什么还是那么不满,甚至有那么多的僧侣要违背佛教教义去自焚。不理解,因为他们持有的信条不同。正所谓秀才见到兵,有理说不清,所以要坐下来和平谈判也确是不易。
回顾自己这些年认识的变迁轨迹,我的经验是:人的见识和价值观不是静止不动的。现在的我与十年前的我相比,名字还是同一个,脸上也只是多了几条皱纹,但对世上的人和事的认识都已经大不相同了。小孩子认为父母说的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大一点的孩子认为书上报纸上电视上说的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孩子只是全盘接受有话语权者递过来的标签。再大一点,当这些标签的背后开始出现内容,而很多内容都与标签并不相符时,小时候信奉的这些金科玉律就开始动摇。
比如,在我小时候看来,“叛徒”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多年之后才慢慢发现这标签背后不简单的内容。首先,后来读了更多历史之后才发现被官方插上叛徒标签的很多其实都是有血有肉有情的好人。其次,叛徒一词的贬义色彩其实只是某个组织批量印刷出来的标签,被我顺手牵羊接受为我自己的观点。我本来有独立判断的自由,但接受大家都接受的观点容易、树立自己的独立判断难。最后,背叛一个组织可能出于卑劣的动机,也可能出于高尚的动机:可能是因为利益诱惑、可能是因为贪生怕死、也可能是因为这个组织的作为与自己的理念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如果是由于理念的冲突,当叛徒又有何可耻的呢。就算是因为贪生怕死当了叛徒,这算是个不怎么高尚的动机,但贪生怕死难道不是除了少数几个英雄特例之外的绝大多数人的常情。一个小小的“叛徒”标签之后就有如此多的内容,可见用内容来思维的不易。
用标签的思维是咬牙切齿的,用内容的思维是温柔和煦的。经常用内容来思维,人性就开始有深度,眼里就不仅仅有肥肉了。人类的进化方向不就是从咬牙切齿的世界进化到温柔和煦的世界吗。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间,我对达赖喇嘛的印象大大改变,其实达赖喇嘛并没有变,变的是我自己。正如尽管树木从来只是直立向上,树木的影子却是随四时流转,只因为我们脚下的土地虽然貌似永远不动的坚实大陆,其实这小小寰球不仅在高速自转,而且还正在一条古怪的椭圆轨道上忽快忽慢地前进。我从小被教育的是“肥肉价值观”,后来才知道了人还有别的价值和内容,也由此开始看到了肥肉之外的一些东西。
但是在中国,大家已经习惯了用标签来思维,因为他们不被允许接触到内容。再说,习惯了用标签思维,就会不愿意再接触内容,因为用标签来思维太方便,用内容来思维太艰难了。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放弃舒服的日子去受罪,那大家就一如既往地活在咬牙切齿的世界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