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猴拜师启示录
《西游记》是我的启蒙书,也是很多中国孩子的启蒙书。我跟这孙猴子的关系不同寻常,经历了人世跌宕,更是越想越有滋味。吴承恩在这个人物上下了极大的功夫,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隐喻妙不可言,前八回,生龙活虎,丰沛的原创想象力,如果有一个中国的原创作家让我感觉亲近,他就是吴承恩。这是一部中国人的骑士神话,孙悟空是我们中国人的亚瑟王。
孙悟空的老师谁?
唐僧肯定不是,唐僧的所言所行更像是个领导。孙悟空的老师有各种说法,但大家比较统一的说法是吴承恩在书中尽量让三教合一,这个师父儒释道都能讲得过去。猴子为什么要去寻师呢?因为他不甘老死山野,默默无闻埋没荆棘蔓草之间。悟空千辛万苦参访仙道,各地云游找老师,是一个樵夫给他引的路,说:“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 灵台方寸山是什么山? 这是一个“寻”字的字谜。斜月三星洞是什么洞?“心”字。寻师即是寻心。
孙悟空拜师的这节,我百读不厌,羡慕猴子的缘分。这时的猴子天真淳朴,心胸宽广,眼睛明媚敞亮,听见人说这是个仙人,就全心去找,找到了就完全信任,恭敬谦卑克己为人,根本没有任何”打破顽空“的心意: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孙悟空跟他学到了什么功夫呢?
72变跟筋斗云。为什么要学习变化呢? 隐身。躲避六道轮回及天劫,在人世妖界间躲避邪魔,保存实力或者攻击对手,都必须先学”变化“,才能适应各种生存环境。变化是技术功,但更是心的功夫,修饰耿介,学会婉转,在各种人生境遇里自在安心。悟空学成后,自称:“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善变化的功夫使得他身轻如燕。仙人是没体重的,只一股灵气。
大道至简,筋头云是菩提祖师的压箱底功夫,成不成大仙,只在这点睛一功。前面的功夫有了,这最后一道,聪明的学生一点就通,但若没人点一点,你就是花一辈子也上不去。须菩提老师大概没想教他,怕他惹是生非。悟空说:“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 悟空用了“慈悲”激将法,老师才把全部本领教给他。通灵的悟空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学通此功法,从此“自在逍遥此一生”。
孙悟空学了多久?
7年基础课,3年研究生,另外加了一晚上的单独小灶课学筋斗云。这十年里,孙悟空是个好学生,眼睛明亮,心灵玲珑剔透,跟随好老师,师徒互动,充分的奖赏机制,根本不需要棍棒鞭打。猴子自己钻研探索,乐在其中,唯一的两次骄傲是按捺不住获得知识的喜悦,显摆了本事,其他时间他都是规规矩矩、诚心诚意的好学生典范。
老师是怎样的老师呢?
他兼容百家,知识全面,起着佛家的名号,诵着中国道家的经典,有着通天的本领,却如凡俗般默默无闻,他有教无类,樵夫粗汉全部都收。 尼采说:任何深刻的心灵都需要一副面具。在他逍遥世外的的面具下,却有一腔悲天悯人的救世情怀。我相信,须菩提祖师年轻时也曾是一个孙猴子。为了保存真气元气,他不许孙悟空说出他的老师是谁。他非常严厉地警告:“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老师目光深远。
猴子的本事引来了祸事,祸根是什么?金箍棒惹的祸(这个隐喻十分妙,佛洛依德老爷子该怎么说?)他跟东海龙王敖广去借兵器,客客气气去借去买的,他看中了大禹治水的定海神针,作成了金箍棒,让四海的龙王贡献出披挂,猴王得买道具行头衣服啊,装扮了才能亮相成“美猴王”的。 他得罪众龙王的是礼节没到,他讨厌繁文缛节,对众龙道:“聒噪,聒噪!”。这句话得罪了众王,敖广上表,才引起了玉皇大帝的注意。
玉皇大帝处理下届妖怪的手法跟老共收服番邦头领有一比,就是招来给官做。呵呵,吴承恩实在是看透了中国男性的心灵潜意识,官帽子,是中国男性欲望的最高阶。
可惜玉帝实在没有料到小猴子的本事,不是放到政协人大里给个漂亮头衔,而是送去养马,老孙从此当了几个月的“牧马人”。叛逆者在大公司里当小职员,能当久吗?他不懂大公司职务名称奥妙,以为“经理弼马温”就是CEO,后来知道根本不“入流”,马上跑回花果山。自由的灵魂无法忍受等级的压抑,更加不能忍受失真,不能忍受行尸走肉的生活,充满禁忌规则而寸步难行的天庭对孙悟空来说,哪里有乐趣与意义呢?
既入了编制,哪里容得你擅自离开的?就好像你进了军队情报系统,一辈子都是他们名册上的人,哪里跑得脱的。玉帝派了天兵天将去抓人。托塔天王跟二太子三太子都被他打败,太白金星出面和稀泥,才给孙悟空个政协空名“齐天大圣”。你看看,中国从古至今,男人全是官迷啊,就连孙悟空都不能免俗。哎。
孙悟空上了天,作了个清闲的大圣,这段时间,他广结善缘,天上的官们都跟他交情不错,他会友游宫,交朋结义,活得这么滋润,这么闲淡,当然有人就看不顺眼了,于是老孙就被派去管蟠桃园了。让猴子去管蟠桃园,这不明摆着是设套儿诱惑他犯罪嘛,结果猴子因为贪污腐败罪,又被双规了。
谈拜师,结果说了半天孙猴子坎坷的前半生,因贪腐锒铛入狱的故事,人生经历是他的第二个老师。
接着说师徒情谊。 跟人间一切非血缘关系一样,师徒相遇本是一场缘分情谊,而无上下等级,是平等的互相尊重互相珍惜。徒弟寻得导师,找到方向,人生道路由暗转明,柳暗花明,多么欣喜;老师遇见听懂自己的人,思想有了交流者继承人,人生有了意义,才是圆满。这样的相遇,电光火石,灵魂碰撞,如人间情爱一样美妙珍贵。
英谚有:when the student is ready, teach will appear. 同样的,我也要说,when the teacher well prepares, the student will be there. 老师备课充分了,懂得的学生就能充分领会,有人聆听自己,懂得自己,还有比这更高级的心灵乐趣吗?
如果学生成魔,老师后悔吗?
孔子提倡有教无类,圣经上也说:太阳照恶人,也照好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中国的传统,无论是国学还是传统技艺,只传男不传女,只传家族内部不教外人,另外一个是限制学生数量,这很狭隘。
孙悟空有朋友吗?
早年的猴子,在没大闹天宫之前,是有很多很多粉丝支持者,早年就显露出领袖的魅力与风采。领袖(leader)跟官/领导(official)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 花果山自由王国的领袖认识的人当然很多,但真正理解他的,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没有。西游路上,只好委屈自己,跟个猪八戒搭手演二人转,猪八戒这个“猪样的队友”还常常倒打一耙,帮倒忙。
有人羡慕猪八戒的安逸生活,高老庄的三居室就让那群猪们流口水了,哪里知道大圣早年才是享用尽了荣华富贵的豪华一族。那花果山水帘洞里的安逸舒适、自由享乐,不知比高老庄奢华多少。
有人说东海龙王敖广是孙悟空的真朋友,第一个出卖孙悟空,在背后射暗箭的是谁?敖广。孙悟空不知道吗?当然知道。但他心胸宽广,没有计较,还是常去龙宫里面喝茶找敖广聊天。孙悟空有6个拜把子的兄弟呢,第一个把兄弟牛魔王,吝啬得连一把扇子都不借的,举手之劳的事儿,兄弟都不愿施手援救。所以孙悟空根本是没有朋友的,一个都没有,寂寞吧?心酸吧?耶稣有朋友吗?圣经里没有提到,只有神跟门徒。
有人说观音是他的朋友。观音也是个上级领导,而且是个中顾委级别的高管,领导中的恩人,恩人不是朋友。观音非常爱护悟空,猴子只有一次放声大哭,是去找观音诉说委屈,并让她把紧箍咒拿下来,观音推脱,说如来只有紧箍咒,没有松箍咒。什么是朋友?朋友的关系是平等的,是能互相倾诉痛苦,互相慰藉的平等关系,能共患难也能共安乐,知道彼此的弱点短处,却爱惜怜悯,感同身受。观音在书里没有瑕疵,更没有与悟空患难与共。看上去十全十美的人,难说是朋友,因为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的痛苦与弱点与人分享,十全十美要么是距离,要么是伪装。
孤独,对于英雄来说,是命运的一部分,无法回避。天大的委屈,八卦炉五指山500年的镇压,猴子都很少表露悲愤,此时的悟空已经向精神领袖迈进,临深渊而无惧。反观唐僧,每次被妖精抓去都痛哭流涕,悲苦愁闷,真不像个心胸宽广,气质安祥的得道人。
英雄也是有瑕疵的,猴子早年也追逐名利地位,年轻气盛的他以为单枪匹马挑战了玉皇大帝的权威,以为坐上天庭第一把交椅就能长生不老,获得终极幸福。自封的大圣若没有经历八卦炉、没有翻越火焰山,没有取经途中与妖魔斗法,这个大圣的头衔是虚的,他头上戴的紫金冠不是王冠而是紧箍咒。
中国古典小说里最具有自由精神气质的人物只此一个,他不仅有自由的理想精神,而且有获得这种自由的本领,最终达到这个自由境界,当然有一个过程。在书中结尾,吴承恩甚至把三个徒弟都点明成是“外国人”。 取经路上,猴子在实践中功法更加纯熟,智慧一次次增进,反倒是看不到唐僧的进步。结尾写到控制猴子的紧箍咒,他自己摸头顶,没有了。也就是说他经历了身心磨练,最终抵达了自由王国,不再受限制,从前感受的疼痛与制约都不再是禁锢身心的牢笼,他彻底解脱了一切。
猴子求仙求道,人生唯一的目的就是长生不老。他的愿望实现了,从吴崇恩的笔出世到今天,从未老去,21世纪依然那么年轻,他是永生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