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 正午
老布什时代后期,密西西比河边曾经有一座我自己的私人的电影院。
最好的时光
文 | 赋格
1991年到美国“洋插队”,看的第一场电影是“毛片”。九月的一个周末下午,四个中国男生结伴离开校区所在的上城,搭乘有轨电车去下城领受“成人电影”教育。影院不难找,电车转过李将军环岛驶入仓储区就该拉铃提示司机停车,下来沿冷清的卡龙德莱街走一段就到。门脸不大,但明确写着“XXX”字样,三个X代表真刀真枪“硬核”春宫,如果只有一两个,那是糊弄人的“软核”X级成人片。我们四个理科生,北大清华中科大毕业,年纪23到26,大都没有男女性爱经验,说出来丢人,却也正常,集体看毛片可以互相壮胆,不过我的紧张兴奋好奇全是装出来的,另外三人不知道我一周前已经独自来过,我没好意思说,也不好拒绝参加集体看毛片的课外活动。像这样涉及性启蒙的群体活动理应是青春期男孩聚在一起干的事,电影《水之乡》、《莱奥罗》或是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都有写到,落伍的男孩将会尝到被逐出群体的滋味。我们几个在八十年代中国教育背景下长大的孩子,青春期的一部分被压制并延迟到二十几岁,在老布什时代后期的美国南方释放出来,我认为不是坏事。
《水之乡》和《莱奥罗》两部片子分别是在1992、1993年看到的。至于初到美国的观影体验,坦白讲,除了震惊就是失望。震惊,是因为买了七元五角的票子走进放映厅一眼看到的画面:硕大无朋的女阴特写,占满两层楼高的银幕,用美国话形容,那叫In your face,扑面而来猝不及防的一只女阴!紧接而来的是失望——画面太劣质,这哪是胶片电影,明明是寒碜的录像投影,难怪观众寥寥无几,影厅散发一股长年郁积的男人体味,谁愿意出七块五来看黄色录像啊,老城区的脱衣舞厅入场费只要一块七毛五,买瓶啤酒就能坐下来欣赏脱衣舞娘与钢管各种纠缠,那可是真人秀。在1991年的美国,家庭录影带已经冲垮绝大多数成人影院,我一到新奥尔良就迫不及待去探寻的这家影院即使不是全城硕果仅存也必须是屈指可数的实体成人影院之一,过不多久就会被录像店淘汰。我辈真是“余生也晚”,没赶上成人电影的黄金岁月,如能穿越回《深喉》出品的七〇年代初,生意兴隆的成人影院里放映的一定是高清晰度胶片电影,不会是录像带。
《水之乡》小说封面
《水之乡》DVD封面
《莱奥罗》DVD封面
所以,我在美国最初的两次观影体验都是看毛片。集体活动那次,有个段落印象很深,熟女手把手给一个青涩男孩上启蒙课,那小子真是青涩,十七八岁嫩模样,手脚都不知往哪放,让人莫名怜惜,仿佛是男孩让女人奸污了。
南方到底比较保守,我羡慕在北方一些州的公立学校读书的同学,不出校门也能在大银幕上观摩“三X”。差不多与我同期去美国读研的方舟子就曾写过他所在的大学影院午夜场放映成人片的盛况,每到银幕上出现精液喷射场面,男生叫女生骂,像狂欢节。
我校当然也有影院,票价两元,比外面便宜。看的第一部片子是波兰女导演阿格涅丝卡·霍兰的《欧罗巴欧罗巴》,剧情围绕犹太少年所罗门的二战经历,确切地说,围绕着他的阴茎包皮。所罗门能够屡次逃离险境,甚至为求生而假冒德国人加入纳粹军队,除了德语流利和长相可以蒙混过关,关键在于他一直竭力掩盖自己割过包皮这个犹太人身体特征。当包皮成为推动剧情的悬念,裸体和性也一起成了悬念,所罗门不敢在人前裸露身体(包括体检、洗澡、解手),更不敢和女友上床,以至于一心想为第三帝国生育纯种雅利安后代的她恼火地质疑他的性能力。严肃的二战题材滑向了窥淫,但窥淫对象是男子而不是常见的女性,这使我感到新鲜有趣。
回想《欧罗巴欧罗巴》,对身体、身份和意识形态的探讨,不只围绕犹太、纳粹,还涉及波兰和苏联。记得电影前半部分,所罗门和兄长从德国逃往苏联控制下的波兰,途中遇到一艘波兰难民船,背道而驰,逃向纳粹德国。犹太人和波兰人,两种命运,两种反方向的选择,简单一笔勾勒出来。
另一场印象深的戏,讲的是所罗门唯一的一次性经验:他被一位纳粹大妈勾引,在开往柏林的列车上发生性关系,重点是,幸亏有黑夜掩护,包皮问题才没有败露。当纳粹大妈得知所罗门的生日与希特勒是同一天,她忍不住喊出“领袖!……”的叫床声,仿佛把她压在身下的是伟大领袖。
通篇这类黑色幽默,据说改编自真实故事。现实中的所罗门还在片尾露了一脸,他的那位如红卫兵般坚定信奉雅利安人种优越论的纳粹女友由法国演员朱丽·德尔比扮演,当时二十出头,婴儿肥脸蛋,《欧罗巴欧罗巴》之后主演了基耶夫洛夫斯基导演的《白》(1994)和理查德·林克雷特的《日出之前》(1995),后者是我最喜欢的片子之一。
《欧罗巴欧罗巴》DVD封面
1991是苏联解体、冷战终结之年,身处“战胜国”美国,察觉不到历史波涛。这一年美国大热电影有《终结者2》、《沉默的羔羊》、《巴格西》、《末路狂花》、《刺杀肯尼迪》,我全部看过,却没有一部能够吸引我走进电影院,都是租带子看。
看录像和看电影不是一回事。除了画幅大小、长宽比例有差异(当年的录影带大多根据电视机屏幕的长宽比例对电影画面做调整,若是宽银幕影片,相当一部分面积会被切掉),更重要的是家庭录像不可复制影院的空间感和现场感,观影时间是滞后的或是“虚掉”的。比如,网上查到以下影片都是1991—1992年间出品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推手》、《青少年哪吒》、《新桥恋人》、《两生花》、《不羁的美女》、《冬天的心》、《夜夜夜狂》、《军官与男孩》、《日出时让悲伤终结》,无一能令我联想到那两年的时光,都是后来补看,以录像带、VCD、DVD的形式。这批电影与我的新奥尔良时期没有关联,至多只能笼统对应“九十年代”,这就是前面说的,“虚掉”的时间记忆。
如果评选“我最喜欢的十部影片”(或二十部、五十部,不拘多少),前面列出的单子里很有几部可以入围:《两生花》,《冬天的心》,《不羁的美女》,《日出时让悲伤终结》。这说明1991—1992不乏好片,只是无缘在大银幕上看到(2006年在香港百老汇电影中心偶遇《两生花》,那又是另一个时空的故事了),或许这批冷门片子当年在新奥尔良根本没机会上映,又或者是我错过了。
但我想说,混迹新奥尔良的两年里我度过了此生最美好的电影时光。
这一时期观看的《欧罗巴欧罗巴》、《情迷四月天》和《藻海无边》等片不算绝对意义上的佳作,但绝对难忘。可能因为年轻,因为“插队”无聊,再加上新奥尔良总有一种偏安南方无所事事的懒散氛围,时间像被拉长了,观影体验深化了,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感受吧?人生某个阶段,尤其年轻的时候,忽被投放到一个崭新空间,一切都显得那么迷人——接触到的人事,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
不,以上可能只是一个幻象,记忆的幻象。“一切都显得迷人”,是因为那段时间一去不返、永不再现才显得迷人吧?幸福感多半是回忆制造出来的假象,而真实的、进行时态的青春很可能是狼狈不堪的,只待记忆为它筛选过滤,拿它来编织乡愁。
《我自己的私人的爱达荷》DVD封面。
1991年底,和一票同学在大学影院看格斯·范·桑特导演的《我自己的私人的爱达荷》(港译《不羁的天空》),深感震动。不知是因为题材涉及同性恋、卖淫、乱伦,还是因为影片流露出孤独迷茫的情绪,看完后每个人都不做声,过了好多天,我发现自己头脑里还在不停“重播”《爱达荷》:西部旷野里永无止境的公路,麦田上空飞速掠过的浮云,激流中洄游跳跃的鱼群,三个男子一起做爱的裸体剪影,突然间抽搐昏倒的瑞凡·菲尼克斯。《爱达荷》的魔力主要来自菲尼克斯扮演的麦克,他是个出身底层的年轻男妓,患有嗜睡病,随时随地可能倒下昏睡,他始终在苦苦寻找失散的母亲,始终一无所获。21岁的菲尼克斯塑造出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男妓,嗜睡症使他随时面临潜在的危险,让观众为他捏一把汗,但同时这个弱点也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好处,能够随时灵魂出窍一般脱离这个荒谬的世界。电影前三分之一几乎完全以他一次次的昏迷做为划分场景的时间线:某一时刻,他在为一个有洁癖的老男人提供特殊服务,突然,没有预兆地昏迷不醒;随后又和一群小鲜肉男妓出现在某个富婆家中,她喜欢同时被多名男孩簇拥,而麦克再次发病,昏厥过去。如此重复多次之后,麦克醒来时往往发现自己躺在同样是男妓的朋友司各特(基努·里维斯扮演)的怀里。影片最动人的一场戏,篝火表白,麦克羞涩又真诚地对司各特说,其实他可以爱一个人,同他做爱不要钱,但是司各特说,两个男人是不可能爱上的,他和男人做爱只为了钱。这场戏几乎是瑞凡·菲尼克斯一个人的创造,原来在剧本里不过三页纸,菲尼克斯把它改写成八页长的重头戏,他天才地演出了麦克的纯真和孤独,让人看了有心疼的感觉。
两年后,听到23岁的瑞凡·菲尼克斯因吸毒过量在洛杉矶猝死的新闻,我想到的依然是他在《爱达荷》里的样子,孤身一人不省人事倒在通向爱达荷州——他“自己的、私人的爱达荷”——的公路旁,画外音在说:“我一生都在尝这公路的滋味,而这条路,永无尽头。”从来没有一部美国电影让我如此印象深刻,它不属于最好的一类电影(我不喜欢司各特那条人物线,从莎剧嫁接过来的桥段看着别扭,也不太喜欢编导加在司各特身上的道德批判),但肯定是最令人难忘的。
1992年美国十大卖座电影只看了一部《本能》,其余的像《保镖》、《小鬼当家2》、《修女也疯狂》、《蝙蝠侠归来》、《致命武器3》、《吸血僵尸惊情四百年》及奥斯卡热门片《不可饶恕》和《闻香识女人》竟统统错过。个人观影史上,这一年的大事是发现了一家“我自己的私人的电影院”,位于离学校不远的密西西比河岸地带,一座普通的购物商场里面。因为常看本地《时代花絮报》上的电影预告,注意到这家影院总是放映一些我想看的片子,工作日下午票价低至两元。
想看的片子通常不是美国片。接下来一年多,在河边影院看的片子少说也有一打:《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大红灯笼高高挂》,《蒙古精神》,《水之乡》,《大河恋》,《霍华德庄园》,《莱奥罗》,《情迷四月天》,《藻海无边》,《巧克力情人》,《情人》,《印度支那》,只有一部《大河恋》是美国片。1992年暑假,走了一趟墨西哥、香港、尼泊尔和西藏,这辈子第一次“自由行”,而在此之前,河边影院已经在用电影的方式给我灌输人文地理:尼基塔·米哈尔科夫导演的《蒙古精神》(原名Urga意为“套马杆”,影片在美国上映时标题改成Close to Eden,“接近伊甸”)带我神游中、苏(是的,电影拍摄时苏联尚未解体)、蒙三国交界处的呼伦贝尔草原;两部福斯特小说改编的电影《霍华德庄园》、《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让我见到英格兰和托斯卡纳,并且想起八十年代后期在中国公映的《印度之行》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原著作者也都是福斯特。像这样不商业、很文学的西片,如今还有可能在中国的电影院里出现吗?
《藻海无边》小说封面。
《藻海无边》DVD封面。
《藻海无边》,当然是要把观众带去藻海(Sargasso Sea),西印度群岛北边那片大西洋水域。男主人公远航牙买加途中误入藻海,船桨被海藻缠住,进退两难,这是一个隐喻,暗示他即将面对的新环境。此片奇妙之处在于它是《简·爱》前篇,那位陷入藻海的小伙子正是《简·爱》男主角罗切斯特的年轻版,在《简·爱》里是个郁郁寡欢的中年男子,而《藻海无边》里的他看上去像个未经世事的小青年。《简·爱》写到一位幽禁于阁楼里的疯女人,是罗切斯特早年从西印度群岛带回英国的原配夫人,这个语焉不详的人物到了《藻海无边》里变成女主角安托瓦内特(那时还没有发疯),年轻的罗切斯特从英国远赴牙买加迎娶安托瓦内特,图的是她的财产,两人之间并不是没有爱,但爱情是短暂的,受到蛊惑的罗切斯特最终亲手把新婚妻子逼疯。比起“玛丽苏”味道的《简·爱》,我更喜欢这个一百年后重构的前传,有点女性主义,有点像张爱玲的小说。
在新奥尔良看《藻海无边》特别合适,这个城市是美国、法国、西班牙、加勒比和黑人文化的混血儿,安托瓦内特的那位神神叨叨的奶妈身上携带的“巫毒”(Voodoo)神技对新奥尔良人来说毫不陌生,正是西印度群岛的移民在19世纪初将巫毒传到了新奥尔良,发展出一些秘密组织和仪轨,还出过两位名叫玛利亚的著名女巫。
同《色,戒》、《巴黎最后的探戈》一样,《藻海无边》是NC—17级,禁止17岁以下未成年人观看。男女主角有太多露骨的性交场面,以至于被有的影评人说成软核色情片。我倒觉得性描写和身体描写是有必要的,罗切斯特从阴冷的英国来到热带海岛,几乎所有的画面里他都在不停地出汗,初次与安托瓦内特会面甚至狼狈地在她面前热昏过去,一个英国绅士处于这种环境,他的三件套洋装、他的英式性冷淡礼教都变成了藻海里的海藻,让他急于挣脱——确切地说,脱也不是穿也不是,他一忽儿沉溺于性,一忽儿又故意冷漠。当性爱唾手可得时,性爱容易被滥用,与阴谋、嫉妒、谎言、巫毒一起构成摧毁人的力量——片末疯掉的安托瓦内特终于使《藻海无边》与《简·爱》首尾相接。
《藻海无边》与让—雅克·阿诺导演的《情人》有很多可比性:热带环境,没落的殖民地,种族主义和文化冲突的大背景,女性书写,还有性——激烈而失败的性关系。当年报纸上有篇评论调侃道,两部片子都揭示出,殖民主义是搞不下去的,西方人在殖民地会混得很惨,然后话锋一转,说,殖民地也有殖民地的好,做爱实在太棒了,欧洲可没这么爽。我不知道热带人是否性欲格外旺盛,从两部片子来看,文化差异或许也是一种春药。罗切斯特和安托瓦内特虽然都是白种人,但只有男方是标准欧洲人,女方则比较复杂,西印度群岛土生土长的法国、威尔士后裔,受天主教学校教育,身边都是混血黑人,这类文化上的杂种人叫做“克里奥尔”,新奥尔良也有不少。《情人》的男女主角更是不同种族,有趣的是它讲述的不是男殖民者追逐有色人种女性的老套故事(《苏丝黄的世界》那种),而是贫穷的女性殖民者遇上中国富二代。种族文化差异也许可以加强性吸引的磁力,但也可能颠覆脆弱的性爱关系,何况还有阶级、性别和年龄问题(《情人》女主角在小说里是15岁半,电影为了避嫌改成17岁),简直注定不被祝福。但是,“不可能”的土壤里开出来的花不是才格外动人吗?正因为没有将来,他们才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入性爱的漩涡,像无处可逃的难民投身于唯一的避难所。最让我感动的是,两人不得不分手时甚至矢口否认爱过,只当是嫖与被嫖。
《情人》DVD封面。
1992年秋天的观影体验很大程度上被两部追述青春期性爱经历的电影所笼罩:《情人》和《水之乡》。翻检记忆,我发现《情人》里的湄公河三角洲、《水之乡》里的英格兰东部芬斯沼泽地带还有我熟悉的密西西比河下游河岸地带这三者似乎已不分彼此,融会贯通。这大概是因为每次去河边影院总要从堤岸经过两遍,眼睛里的河岸风光与装满脑子的电影场景起了化学反应。离开新奥尔良后,写过这样一段回忆文字:
到得上城末端,距离河堤就不远了。河是“地上河”,堤坝像斜屋顶,登上去才能见着河面。“老人河”浑黄、沉默,全然没有下游的法国区一带桨声灯影的繁华气象。偶尔,有挖泥船经过,缓慢地划出一点波澜,打破河流的平静。立在堤岸上看漫长的拖船一节一节从河的拐弯处无声地消失。看腻了,扶起躺倒在地的车,一溜烟冲下河堤的陡坡。
写的就是往返影院路上所见。要不是经常看电影,也不会对河湾拖船有如此深的印象。
总是去看工作日的下午场,入场后,眼睛适应黑暗,散场后往往还是白昼,眼睛必须再度适应光亮,会有微微刺痛的感觉。《情人》的男女主角总是白天做爱,在西贡的华人区,一个叫做“堤岸”的市镇,闹市中央的一所旧宅子里。日复一日,两人赤身裸体躺在那座光线晦暗的房子里,透过法式百叶窗的缝隙听到外面永远嘈杂的市声,而漏进窗缝的亮光和人来人往的身影说明外面依然是白昼。有一次,女主角说,在白天做爱让她感到悲伤。
2011年,重回多年不见的新奥尔良,去上城末端的密西西比河拐弯处转了一圈,走着去的。如我所料,河边影院不存在了,连同曾经的购物商场。也许毁于2005年那场毁灭性的卡特里娜飓风,也许毁于市政改造的铁锤和推土机,或两者的结合,我没有去考证。母校电影院估计还在,也没有专门去找;至于第一次看毛片的成人影院,不必找了,百分之百荡然无存。
赋格,闲逛者,正午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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