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跟他的老婆
至于他为什么叫保尔,大概是形容他英俊得不像个中国人吧,当年最让人YY的俄国帅哥是电影里的保尔·柯察金。他老婆的大名儿叫什么现在老人们也记不清了,总之大家都记得她,一提她,嘴巴紧的老人都憋不住乐,别的什么“头儿”的名字都忘了的时候,大家却忘不了她:“是保尔家的。 ”所以她的名字自然就是保尔的老婆。这一对妙人儿特别能够触动我对那个年代的记忆。
保尔具体长得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太清了,但据说是清俊异常的江南冠玉,混血儿那样的出众。“保尔家的”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了,但是她夏天出场的行头却令我记忆犹新,是一个女人的大背心,一条肥肥的大裤子。她的脸好像很黑,非常粗糙,有几个大麻子,一身的赘肉。其实如果照现在美国的标准,那顶多也就是有点儿肉,不算肥,但在那吃不饱的年月,身上要是多出几斤脂肪,大家就要往出身是恶霸地主、地主婆上联想。她的发型是那个年代所有女人都一个样的短发,像沿着脖颈长的一堆草,半个黑色的西瓜片扣在脑袋上。保尔的老婆有一回发疯的时候想老来俏,把半长不长的头发梳成两个髽髻,一个上一个下,如同两把小黑毛笔,笑死人了。那时她大概有三十四五岁了吧,也许更年轻一点儿。那个年代的女人啊,怎么来形容她们呢?
日子是没完没了的长,冬天长,夏天也长。盆地里的气候,冬天是寒入骨髓的冷,夏天是捂得死人的闷热,蒸笼一样。夏日的星空,是我最怀念的,那是邻居们讲故事的晚上。我老妈特别会给小孩儿讲古代的故事,西游啊聊斋啊什么的,那是她小时看潮剧受的好教育,虽然也就那么几个破故事,但她每次讲的神态语调都不一样,版本也次次不同。
我们院儿里都是些喜欢扯嘴皮子的无聊读书人,女人扯得就更邪乎点儿,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不完。特别是那几个在家里待的老婆子们,乱扯的时候也不避讳我们小孩子。有了几天出太阳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在我们那里一年也就那么一个多月的辰光,就是7、8月份的时候,各家各户都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倒腾出来晒,那简直就是财产大公开、隐私大公开的日子。什么棉被啦(那几家孩子经常尿床的,那棉被更是恶心人)、冬衣啦、花生啦、番薯干啦、潮湿发霉压在箱子底的书、笔记本,甚至相册,都拿草席子垫着在空地上晒。那几个大妈奶奶和姥姥就一边赶着蚊子苍蝇,一边扯着各家的长短,现在叫隐私的,顺带着照看各家的宝贝孙子们。
记得最清楚的是某一年的夏天,保尔的老婆又犯病了,大人们都说那叫歇斯底里大发作。在107号楼面,那乱石堆铺的塔下家属区的一块斜坡空地上,保尔的老婆嚎叫、恸哭、打滚儿,全身脱得几乎一丝不挂,大背心松松垮垮露出布袋一样的大奶,趿拉着一双烂拖鞋。口里什么话都说,哪一家的丑闻,哪个头头私底下的罪恶勾当,谁是谁的“破鞋”之类。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懂“破鞋”是个什么意思,家里人越是不愿意讲,我们孩子就越想知道,到后来一听到“破鞋”就想起保尔老婆脚上的那双鞋。她说的大概是唐山方言,听上去更像在唱戏,河南梆子、京韵大鼓那样的拿腔拿调。其实我根本听不明白,但是听得懂她说的那些个人名和感叹词。她的疯话百无禁忌,发疯的时候好像都是在夏天大伙儿乘凉的时候,地点是人们上下班必经的交通要道。家属区的人当然都喜欢看热闹,劝的人也是半心半意假惺惺的,不紧不慢,好像还有劝诱她说出更耸人听闻的话的意思,回想起来那场景几乎是莎士比亚剧的夏日舞台。
我们院儿里有几个大家耳熟能详的谜语和歇后语,其中有两个就是与保尔老婆有关的。一个是:保尔的老婆坐黄包车,打一外国国名。谜底是:南斯拉夫(难死拉夫),这是形容其丰满程度的。形容其泼悍的则是:保尔老婆打保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保尔的老婆在大院里是个技术员,那时的技术员有的是连温度计都看不准的。保尔老婆的出身肯定是好的,要不然,他两口子怎么会那么快就给调离那穷山恶水了呢。保尔老婆大概当年武斗有功,否则她这么胡闹怎么从来没人管呢。
我妈那个时候还混了个“治保会”积极分子当当,我和哥都不懂什么叫治保会,说糊涂了,就成了“吃饱会”,反正每次都是到那个叫“震球”的楼长家去吃一顿就回来了。妈有时半夜三更跑出门,那是有人高叫“抓阶级敌人”的时候。他们那时候做大实验常常24小时三班倒,阶级敌人常常躲在实验大楼里漆黑的暗角里。抓到最后抓的都是“破鞋”。我们楼上小燕她爸爸就给人抓住过一回“搞破鞋”,那次她爸妈打得那个狠,她妈把她爸的脸上给抓出三大条黑紫色的疤痕,她妈的头发给揪掉了一大把,只好在“阴阳头”上带了顶绒帽子。震球楼长最会做思想工作,我还记得他语重心长地跟小燕他爸说话的神气。
按说,照保尔老婆这种闹法早就应该送精神病院了,可我们那会儿哪儿有什么精神病院啊,离我们那儿最近最近的有精神病院的城市也要整整三天的汽车路程。保尔在这场闹剧中扮演的角色也不是很清楚。想想,他那个豆芽菜身板儿怎么能拗得过“南斯拉夫”?
保尔和他老婆在我八岁的时候就给调走了,搬哪儿去我不知道。那时,只要能“吊走”,即使是天涯海角,也比我们那儿强,谁家不天天想着调走呢?我父母想尽了一切的办法都没能调走,而保尔和他的疯老婆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先“吊走”了。我那时认的字不多,“吊走”跟“上吊”(上调)是一个字。
关于保尔跟他老婆的八卦故事有很多个版本,其中一个是保尔的婚姻是政治婚姻。保尔的家庭出身有问题,他本人又是个“犯过错误的知识分子”。两人是在天津南开认识的,有一次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诱惑了当年的造反派女将,就是后来的保尔老婆,两人结了婚。结婚才一年,保尔老婆就犯病了,但已经结了婚,还没法子离。据说保尔是个“不行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有的老人偷偷猜测说他其实跟男人搞那事,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男相好是谁,这些都是那些女人乱扯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传的瞎话。
Discovery电视节目里有一个关于歇斯底里也就是癔症的治疗专辑,以及女性自慰器发明的历史报道。保尔老婆当年得的是否是性压抑引起的歇斯底里?那个节目里还讲到女性自慰器就是为治疗歇斯底里而发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