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 的作者、当代美国隐居作家沙林杰 (J. D. Salinger) 曾经说过:「出借给作家第二可贵的特性就是匿名--隐蔽的感觉」 (A writer's feelings of anonymity--obscurity are the second most valuable property on loan to him.)。1856 年法国作家福楼拜 (Gustave Flaubert) 历经五年时间完成的小说《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 在《巴黎时论》(Revue de Paris) 杂志分六期连载结束以后,法国政府在1857年以小说内容违反宗教与道德习惯、破坏善良风俗的罪名起诉作者和杂志负责人,福楼拜无奈之下只好委託律师为他辩护,最终获判无罪开释。因为这件插曲,福楼拜和他稍后正式出版的这本小说声名大噪。如果福楼拜从此再也无法匿名写作,他能保有的无疑只剩下「隐蔽」这项特质。

《包法利夫人》小说出版以后就受到好评,很多人自然将眼光投注在作者身上,但是旁观者得到的多半是自相矛盾或完全不合逻辑的线索。首先,福楼拜观察入微、想像力丰富,小说中无论人物服饰表情、日常生活事件可以说跃然纸上,由于他对生活细节描写得活灵活现 (scrupulously truthful portraiture of life),被推尊为「写实主义」(realism) 之父可说当之无愧。但是他却说:「人人认为我热爱写实,实则我厌恶写实。我因为痛恨写实主义才动手写这本书」 (Everyone thinks I am in love with reality, whereas I actually detest it. It was in hatred of realism that I undertook this book.)。

另一方面,《包法利夫人》因为同情十九世纪法国女性的处境、讚扬情慾宣洩、鄙视拜物心态的关係,有时也被读者贴上「理想主义」的标籤。对此福楼拜这么说:「我同样瞧不起错误的理想主义标记,在目前这个时代,理想主义是空洞的笑柄」 (I equally despise that false brand of idealism which is such a hollow mockery in the present age.)。

《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情节并不複杂,年轻貌美、嚮往浪漫爱情的艾玛 (Emma) 小姐嫁给了一位庸俗无趣的乡下医生夏尔包法利 (Charles Bovary)。婚后她渐渐不甘于枯燥的乡村生活,渴望得到像风雨雷电一样的爱情,进入华贵的世界享受曼妙的人生。她先是认识比她年纪轻的律师事务所书记雷昂 (Leon),两人有过短暂的浪漫接触以后,雷昂为了自己的前途,决定到巴黎去完成学业。雷昂离去,艾玛在偶然的机会下又认识了一位情场老手罗多夫 (Rodolph),罗多夫见了年轻迷人的艾玛就下定决心要得到她,意乱情迷的艾玛终于在罗多夫的精心设计之下红杏出牆,「尽情徜徉在激情、狂喜、迷梦之中」。可惜好景不常,就在艾玛天真地想要和情郎远走高飞的时候,老谋深算的罗多夫突然厌倦这段爱情,他根本就没想要负任何责任,于是留了一封信给艾玛,自己从这场爱情游戏中临阵脱逃。伤心欲绝的艾玛生了一场大病,慢慢才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为了对她的健康有所助益,夏尔决定带艾玛到卢昂 (Rouen) 的剧院观赏一场精采的歌剧,结果在剧院裡艾玛又碰巧遇到先前到巴黎唸书的雷昂。很快地两人旧情复燃,艾玛想尽各种办法与小情郎在异地会面缠绵,经历过爱恋风暴的艾玛生活裡什么都不重要,唯一的依归就是爱情。这个时候,厄运也悄悄临头。原来每次陷入热恋的艾玛为了讨好情人或是持续姦情都需要大笔额外的开销与借支,入不敷出以后,狡猾的服饰商洛勒 (Lheureux) 总是掩饰真相让她先享受后付款。艾玛以债养债的结果,积欠的数字愈算愈溷乱,最后庞大的债务无法如期偿还,法院判决查封家产,慌张失措的艾玛四处借款都没有着落,羞愧无地自容之下服毒自杀,过了不久她的丈夫也跟着过世,留下了独女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

好奇的读者不免要问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现实的根据?福楼拜的说法是:「包法利夫人完全与真实生活无关。故事纯属虚构。其中没有我的感情也没有我的经验」(There is nothing in Madame Bovary that's drawn from life. It's a complete invented story. None of my own feelings or experience are in it.)。事实上,故事的主轴奠基于发生在 1848年一件真人实事 (有一位叫做 Delphine的女孩在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 Eugene Delamare,九年以后因为积欠大笔债务而服毒自杀),而书中一些人物以及专业知识的展现都来自于他自己的经验与研究殆无疑义。福楼拜的父亲是在卢昂执业着名的外科医生 (书中的医师、药房老闆都是重要人物,又多次出现与医学或药学有关的场景),他自己曾经在巴黎研读法律而后因故中辍学业 (雷昂是律师事务所书记,故事最后查封财产的司法程序也有所本)。时值十九世纪中叶科学新知日新月异的时代,书中可以看出他对许多新兴科目都有涉猎,为了充分瞭解砒霜在人身上发挥的作用,他甚至可以花好几个星期研读相关的资料。另外,他写作的时候好似将自己融入作品中 (act out),特别是在揣摩男女激烈爱情以及书信相思方面,研究者发现他在开始写这本书以前和巴黎的诗人情妇 Louise Colet 回复暧昧关係并非巧合。

在公开场合中,福楼拜尽量让他自己和整本小说保持相当的距离,但是当有人追问现实生活中是否真有包法利夫人,他又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Madame Bovary, c'est moi.)。这句话很难从字面上解读 (他不是小资产阶级、厌恶资产阶级生活、更不是女人),研究福楼拜及其作品的人认为要从深一层的心理状态才能掌握他的真义:「以他对理想主义的梦幻爱恋、他对日常生活的挑剔与排斥、加上他的了无生趣,他就是艾玛包法利」 (In his dream love of idealism, his fastidious rejection of everyday, and his desparate unhappiness, he is Emma Bovary.) In a sense, Emma's dreaminess is not so very different from Flaubert's own.

即使如此,随着读者个人不同的感受,关于包法利夫人的角色仍然是众说纷纭。福楼拜的小说因为牵涉到满足个人情慾而受到法国政府起诉,有的人因此认为包法利夫人对浪漫爱情的渴望以及不顾一切冲破社会禁忌的行为可以和女性主义的特徵 (女性自觉、自信、自我实现等等) 联结在一起。但是也有些人读过小说以后发现故事中的女主角根本没有深度可言,作者只是把性爱和女性的解放画上等号,这对女性是侮辱而非奉承。在故事裡,女主角只有浪漫没有大脑,不但在感情上反覆吃了男人的亏,最后还因为拜物不懂理财的结果导致自杀身亡的命运,因此很多人觉得作者根本不瞭解女性甚至是仇恨女性,从这个角度看来,包法利夫人以及围绕在他身边发展的通姦故事除了陈腐 (triteness) 以外别无可取。

关于上面这个重要的争论,深思熟虑的读者或许可以从思想史的制高点来衡量作品的意图与成就。十八世纪欧洲重视科学理性的风气到了十九世纪渐渐引发了浪漫主义 (Romanticism) 的反动,相对于独尊「理性」的启蒙思潮,浪漫主义时代认为人类是受激情所推动 (human beings are moved by passion),思想或理智都是慾望的工具 (Thought or "reason" is the instrument of desires.),心与智 (heart and mind) 的辩证冲突关係至此进入一个新阶段。包法利夫人在读者脑海裡十足是一个不停矛盾冲突的女人,「她的行为举止是那么地变化多端,弄得别人根本就分不清楚她这个人究竟是自私自利还是慈悲宽容,是堕落败坏还是崇高有德」(第二部第十四章),在心灵深处,「她在乎的一切,都得要有意义可言,也就是说必须让她从中有所领略,若是不能让她的心灵感到安慰,那么就是无用的废物」(第一部第六章)。这些都没有太大的问题,问题出在当她顺从内在的慾望纵情享受爱情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掉入比通姦更险恶的陷阱,因此至终她并不是因为肉体出轨受到谴责才自我了断,而是毁于「计算」的智障。福楼拜笔下的艾玛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一个悲剧人物,包法利夫人的悲剧在于她实践了半调子的浪漫主义,但是忽略了浪漫主义的真谛:心与智的结合才是道德、社会、科学前进的动力,也因此她为溷乱的人生付出了代价。从这点来看,无论是同情或是讥讽包法利夫人,福楼拜都带给读者既深刻又有趣的启发。

除了男女爱情故事以外,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中的陪衬情节 (subplot) 也有很多宝藏。照福楼拜自己的说法:「我想要写一本什么都没说的书」 (What I would like to do is to write a book about nothing.),这显然和事实出入很大。虽然他重视的是作品的感觉:「我对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没有兴趣。当我写小说的时候,我心中表现的是一种颜色,一个形状」(The story of plot of a novel is of no interest to me. When I write a novel I have in mind rendering a color, a shape.),但是故事的推移顺序、人物心理的刻划、记忆与情感的挥洒,处处显露出作者匠心独到之处。不仅如此,作者的隐喻还巧妙地夹带在人名裡。药局老闆 Homais (法文裡有 “未来人” 的意味) 以及服饰商人洛勒 Lheureux (法文裡 heureux 是“快乐”的意思),是最值得细读的人物。Homais 时常发表长篇大论,

在这本对话精简的小说中显然是个例外,他对现代科学知识的热爱以及对宗教伪善的嘲讽相当程度代表十八世纪末法国思想家福尔泰 (Voltaire)、卢梭以及迪德罗 (Denis Diderot) 进步观念的延续 (这一点可以媲美英国同时代的作家 George Eliot)。另一方面,洛勒这个看准并利用人性弱点的生意人代表了新兴市场经济资产阶级的毒药,在人们只顾着追求物质享受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会上了「快乐」的当,走上一条不归路。

福楼拜的写作技巧、对文学艺术的全神灌注、无止尽修改/研究的态度一直影响很多各国的作家。他自己说:「艺术家的作品必须像神创造万物一样...到处都应该感觉得到他,但是哪裡也看不到他」 (An artist must be in his work like God in creation... He should be everywhere felt, but nowhere seen.)。这样一本集想像力(imagination)、写作技巧 (craftmanship) 以及思维知性 (intellect) 于一体的小说绝非随机编织的故事,更不是什么都没说的小说。

福楼拜从没有一天想过除了作家以外的职业,《包法利夫人》不但处处展现他自己对艺术、文学、历史的造诣,也对十九世纪法国社会、经济、政治、宗教的冲突与变化加了理性论述或是嘲讽戏弄的注脚。篇幅并不长的这本小说以人类情感与理智冲突为主轴,辅以心理分析与记忆的要素 (这点让人想起Virginia Woolf 的 "To the Lighthouse"),同时又纪录/摘要了一段社会经济史,因此才能从陈腐的通姦/男女情慾小说变成继巴尔札克 (Balzac) 之后新一代法国小说经典之作。福楼拜在书中曾经写道:「终归说来,没有任何人能透过语言将自己的需求、思维以及悲伤精准地表达出来」(第二部第十二章)。虽然他并不相信人的语言,但是他所写的小说却正印证了语言文字的功用与魔力,这一点在读者的心裡倒是毫无隐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