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读到弗兰克尔 (Viktor Frankl) 的一句话:“我们的人生意义不是我们发明的,而是被我们发现的 (the meaning of our existence is not
invented by ourselves, but rather detected)”。
我眼前一亮,好象多年在黑暗中一扇窗忽被推开,光猛地照进来,一大片从前没看见的东西一下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明白,好多年来我每天忙忙碌碌,好像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为的又是什么,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原来一直是活在糊涂之中。
那我的人生意义又该如何去找到 –
无中生有,发明一个?我订的Fortune杂志上有一串接一串的光环,我的同学朋友圈里有令我羡妒的成功典范:公司高管、创业明星、著名教授、新闻人物。这些我都曾想过作为我的奋斗目标。但是后来我发现好些这样的理想,不仅为其奋斗的过程对我不是一种享受,即使我能实现,那果实也不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人发明的东西,如爱迪生的电灯泡,是低于他自己的。人怎么能听命于低于他自己的东西呢。你会听命于你发明的东西吗。
驾驭我的,必是高于我的。我发明不了这样的东西。我必须去发现。
人把写散文、写小说叫做创作,好像写作是发明创造。错了。写作是发现。至少,好的写作是发现。人写作的目的不该是发明低于他的东西,而是发现高于他的东西。低于他的东西不值得他花费他不多的生命。
所谓发现,意思是东西早已在某个地方,要我去找。到哪里去找?我也马上有答案:有一个叫作心的地方,那是藏着我的人生宝典的西天雷音寺。但是我并不住在雷音寺,那里的宝典也不是一个筋斗云过去就能取回。我得用我的两条腿去走那取经的路,得过九九八十一难。
我还明白了我与我的心是两个不同的东西。或者说,是两个人,性格爱好并不相同。我该跟它交流、做朋友,但了解它的脾性癖好考验我的耐心,也需要我的恭敬。
有这样一个朋友,独处时便不觉得孤独。这朋友不会背叛我,但我得时时警告我自己不可背叛它。
弗兰克尔的一句话让我明白了这么多,也促我走上一条不同的路。之后的事就是顺水推舟的小故事了。
2
在这路上十几年,其间不时想起的问题是:所谓心,又是什么东西?那雷音寺之中的宝典,上面写着我看重什么、害怕什么、最深的伤口在哪里、最炽的欲望在哪里的神秘经卷,又从何而来、是被谁人写就?
其实也没那么神秘。偶尔听到心的声音时,那声音一点也不陌生。那声音也最自然,顺风顺水,一点不用蛮力。只是因为被遗忘了很久,忽然现身,有点不习惯,听起来似乎遥远。
所以心也许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被我几乎忘掉的自己的一部分。想起两句话。第一句是美国的励志名言“做你自己”。做自己其实没那么容易:如果大家每时每刻都在做他自己,这话也没存在的必要和流行的资格了。大家经常的状态都不是在做自己。第二句是从前中国人的骂人话:“忘本”。人的“本”其实是很容易被忘掉的。骂人忘本的人自己怕也忘得一样快。
也想起从小到大,我从这世界领受的信息浩如海洋,其细节何止亿万。父母给的无休无止的关爱、看过的小人书和大人的报纸、讲台上老师一堂接一堂的灌输、同学说的刺痛我的话、雷鸣电闪之夜、收音机里听到的许许多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无数恐惧和空虚的时刻,这其中的绝大多数情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但我知道它们并没有从我的大脑皮层中完全消失。
每个人都如此。从小到大,每天都听到无数的话,看到无数的情景,生出过无数的欢乐和痛苦,起过无数的念头。事过之后,这汪洋大海般的信息之中只有一小部分留存于他能够记得起来的浅表意识之中,其余绝大多数记不起来的片段并不是完全遗忘,而是沉积在他的潜意识之中。
这汪洋大海的内容还在不断增加。人每过一天当下的日子,这一天就还会有很多信息和情绪进来,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最终也会跟早先进来的信息和情绪一样沉积在潜意识深处。
沉积,但并非死寂。在那里,当初生生被塞入记忆的东西在慢慢发酵、成熟,看似不相干的信息在慢慢连接、构建它们自己的逻辑、形成它们自己的意义。这一切一直都在我生命的隐秘之处发生,而我并不知情。我猜想这几十年的沉淀、私语和提炼便结出灵性 –
人常说的心、心灵、灵魂。
帕斯卡说:“心自有其逻辑,只是不为逻辑所知
(The heart has its reasons that the reason knows nothing of)。”
3
人不能将潜意识之中的藏物随心所欲地记起,但是在被某个外界事件提示时 –
如看到某个情景、听到某句话、闻到某种味道 –
某个埋藏在潜意识深处的影像片段便会被唤醒,浮出到浅表意识之中。弗兰克尔那句话点醒梦中之我,我想便是几十年的积淀已经将我潜意识中许多只鳞片爪连成一个龙形,只等画家点睛便腾空而起。
假如我没遇到这个点睛的缘分,那个龙形还会接着在我心中沉睡,我还会接着糊涂下去。我可以预计,假如世上没有书,没有智者以其善传其真,我还会一直生活在黑暗里。
普鲁斯特写他在一个天气和心情皆阴郁的冬日吃到母亲送上的玛德兰小点心时,“我猛然一惊,感觉到在我身上发生了奇妙的事。一种美妙的快感侵袭了我,使我超脱了周围的一切,而我却不知道快感由何而来。它在一瞬间让我看淡了人世的沧桑和挫折,明白了人生短暂之苦只是一种幻觉。如同爱情,它用一种宝贵的品质将我充满。或者,与其说这种品质属于我,不如说这种品质就是我。我不再感到自己庸庸碌碌,可有可无,生命有限。”(桂裕芳译。此处略有修改)随后普鲁斯特苦苦搜寻这不期而降的体验的来源,终于想起他小时候每个礼拜天都吃到莱奥尼姑姑给他的同样的点心。
多年过去,这点心的味道与他的童年旧事一道沉入潜意识的最深处。如果没有机缘,这味道将会永远沉睡。但在他再次吃到这种点心时,这味道和与之作伴的童年记忆被惊醒。
4
一个人的潜意识之中沉积了他一生听到、看到、感到的所有的东西,是整个世界在他这一粒沙之中折射出的影像。那里也记录了他经历过的所有的恐惧、痛苦、爱、欲望。
因为每个人都有过无数的恐惧、痛苦、爱、欲望的体验,心与心之间是有共同语言的。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这意象把好几个毫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完全不合浅表意识之中的逻辑,说是梦境可能更为恰当。但是成千上万的读者读到这不合逻辑的意象,却能马上会意,虽然他们自己没有创造这样意象的能力。读者涌动于心头欲说而说不出的话,诗人帮他们说出来了。籍由这意象,读者与诗人的心之间、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的各自的最隐秘深处,粲然有一条隧道贯通。这就是好诗、好歌、好文章在隔开千年和万里的人群中流传的方式。
中国唐朝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与十九世纪美国爱默生的“为自己写作的人即是在为永恒的人类写作
(He who writes for himself writes for the eternal public)”也相隔了千年和万里,说的是同样的奇迹。
甘地在伦敦留学时推却不过友人相劝开始读《圣经》,昏昏欲睡时读到《新约》中耶稣的“登山宝训”,顿觉“直入我心”,那当是耶稣与甘地心中两个世界的影像扣合了,尽管耶稣生长在两千多年前的以色列,甘地生长在十九世纪的虔诚印度教家庭。
我们看某个电视情节感动下泪、看到某个人觉得似曾相识、翻开老照片想起一片遥远的往事时,那是潜意识之中沉睡多年的片段在被摇醒了。
5
潜意识是意识的根,心是人的源头。树的养分从根那里来,人的养分也该从源头那里来,这源头就是他的心、他这一粒沙中折射出的世界。
所谓“我”,全部的家当就是我的大脑,我的浅表意识中那浅浅的一湾水,每日被四下里的噪声遮蔽、被大大小小的欲望拉伸。我相信这点水的生路便是与其源头接通。
名义上,我是我的潜意识的主人。实际上,它并不属于我。我的潜意识是世界投射在我这里的影像,世界才是我的潜意识的真正所有者。
Rumi说:“我的灵魂来自他处。” 我在追寻我心所喜悦的东西时,我没有在为我自己积累。我是在听命于世界,听命于一个高于我的声音。
我的角色只是摄像机、录影带、和录影带的保管者。我不是影像的作者,也没有能力更改影像之中的任何内容。
反过来,是我的灵魂、潜意识、世界投射于我的影像决定了我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如果我的欲望与它相悖,我就是在跟我自己的源头作对。所谓的“问心有愧”、“于心不安”,便是心在表示它对我的不悦。此时,纵然我已经赢得了全世界,它也不喜。它也会让我知道它的不喜。
潜意识之中的影像遇到了机缘,或“灵犀”,便契合为大脑可以理解的完美的意象,人便与他的源头接通,于是糊涂变得了然,焦灼变得释然,大脑与心灵的两个声音浑然融为一体。这是美得不可名状的体验,如我读到弗兰克尔那句话、普鲁斯特吃到玛德兰小点心时的体验。这就是人成长的时刻。
我,我的大脑的主人,可做的便是寻找接通我的心灵与大脑的灵犀。这灵犀或许也是接通许多心的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