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爱而受虐
写这个题是从读普鲁斯特,对爱情的哲学思考开始的,在顾城的死亡那里获得验证。嫉妒是基本的人类情感、出自本能天性,普鲁斯特在叙述爱情的时候,把嫉妒、猜忌写的巨细靡遗。“顾城夫妻前往新西兰激流岛定居,生有一子木耳,顾城不能容忍小孩夺走妻子对他的爱,谢烨只好将小孩寄养在朋友家中。1990年7月李英成为第三者(摘自维基百科)。”不想用顾城为例,但因为其典型,也不得不引用在此。
这个事件中,顾城对孩子的嫉妒,嫉妒母亲与婴儿的亲密无间,自己却被排斥在外,他书写得隐晦(有被删节的可能),英儿也记录过。在心理病治疗中,男性对于妻子与幼子的情感是复杂的。从妻子怀孕到孩子出生这个时间是男性最容易发生外遇的时候。顾城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案例。
爱情是什么?活着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死得漂亮。
写这个题,其实与“虐恋”相关又无关。因为虐恋已经被当今大众文化消费、格式化为一个粗鄙、低俗的仪式行为。其实,虐恋并非只有鞭打和捆绑的仪式。各种深层心理折磨,由爱恋引发的痛苦折磨却获得快感的体验,应该被称为“虐爱”。
受虐者(taker)的快感并不只是那些“疼痛”,或者屈辱,而是被虐后,施虐者的一点点温情就会被衬托得更加显著,双方的感情投入会加深。而施虐者(giver)的乐趣、成就感则是他有招法让受虐者抵达这个爱痛交集之处。
五十度灰尽管是部烂电影,但据李银河说,电影出来后,五金店的麻绳都脱销了。
“凡是被禁止的都是令人兴奋的。” 虐恋从古至今存在于两性关系中。在中国古代男人可以妻妾成群,妻妾们扮演了受虐者的角色,他们在痛苦中尝尽了各种滋味。但一朝被宠幸,身份地位变化,老爷偶然的一点怜惜,就抵消了所有的痛苦。为了这个梦想,他们被动地成为受虐者, 些微的温存让他们的瞬间快乐获得最大值。
正常的人会对快感喜悦上瘾。而另外一群人对痛苦上瘾,听上去似乎匪夷所思,却是真实存在的。心理学研究早已发现,婴幼儿期间经历苦多甜少的人,在今后的人生中会再次陷入痛苦的沼泽。
疼痛唤醒了感官。足部的性感敏感神经尤其丰富。中国古代,快感与审美被引导到女人的足部。甚至有这样的记载:“竟咬嚼脚趾,要咬到脚趾间的血涔涔而下,说是:痛也快也。”这是否是文明发展之后,性行为脱离性器官的又一个证明?那为什么同性恋被人形容得如此不堪呢?
“我痛故我在”,这是受虐者感知存在的方式,这个关系模式存在于各种人际关系里。甚至在母子关系中,母亲可以是施虐者也同时是受虐者。
一个受虐狂从来不是一个被动承受的人,他们主动而热烈地向世界各处探寻,以美丽话语猎捕他们的对象,他们用丰沛的知识还有绵绵情义劝服那些对象,迫使giver跟他一起移动,进入他的梦中,成为他梦中的那个角色。所以受虐狂也是魔术师,致力于把一个人变成不可理解、不可接触的神,直到幻想成为焦土的那日,现实归位,再执起警醒的鞭子抽打自虐,再次回归乏味的人间秩序,或者一去不返。
普鲁斯特的思想里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他反复、不厌其烦地论述: inequality in love. 爱情中人身份、地位、智力、容貌全部不对称不对等,这才是爱情。一个智慧卓越的人怎么会爱上一个平庸无脑甚至无姿色的女人?
爱情的纯粹体现在超越理性与逻辑。这个不对称,就好比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得霍乱死了,这个抵抗力非凡的人居然被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小细菌打败了。
学者李劼曾把普鲁斯特比作法国的林黛玉。若说红楼有一点宗教信仰的高度,就是写到了爱情的精神层面。中国人对爱情的理解里面,意识到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冤”字,点明了爱情的苦与折磨。宝戴爱情里最动人最耐看的就是两个在猜忌、嫉妒与和解中,亲密度一层层加深。
不亲密的人,不是灵性近似的人,怎么会吵架?怎么能有眼泪以及互相伤害呢?宝黛爱情与斯万的爱情,结局都是悲剧,前一个有缘无分,黛玉相思而死;斯万呢,有缘有分地获得了爱人,而一旦获得,才发现对方内里空空,完全不是知音,与幻想中的爱十万八千里。
黛玉悲死,但有幸遇见宝玉这样的知音,谁是斯万的知音呢?
爱情,最终在痛与“虐”中撕下了伪装,露出真相,真心与真情刹那间粲然释放,伤口如罂粟,黑艳璀璨。销魂一刻,灵魂在肉体之上如夜空中的烟火。“虐”成为一个试探:你究竟能为这场伟大的爱付出多少?
文学作品中的虐爱就更是举不胜举,为什么这样的爱情能流传下来?因为我们其实是内心盼望有人为我们牺牲的。天下居然有这样的爱情傻瓜存在,给生活注入希望,给生命注入了意义。 俗人会说这样的爱是addictive 的爱情,毁灭人的爱情。我们可惜生命,惋惜天才,但生命、天才、诗歌、人间的一切创造真的比这样不顾一切的献身更“值得”更了不起吗?我们凡人,无论早晚,怎样死去,迟早是一堆为神准备的柴火,迟早要被焚烧,被献祭。为爱,即使是人间认为不值得的人献身,是照亮宇宙的火,这才是宇宙的永恒法则。这个法则超越善恶,善人可爱的人为平庸的人去死去献身。从前被献祭的都是被动地被献,耶稣在十字架前,就是surrender。他也挣扎:父啊!在你凡事都能;求你将这杯撤去。
阅读文学巨匠们的热情情书,一叹再叹。残酷的情人是艺术家们真正的缪斯。普鲁斯特一再地表达这个看法:所有陷入情网的人,爱的不是真实的对象,而是自己心目中虚构的对象,是自己的感觉本身。 情书情诗的文学价值恰恰都是因为对面的爱人缺席。情人越是无情,情书情话情诗的对象跟你的幻想距离越大,情诗越有激情。这样来说,巨匠们的文字都是写给我们众人的。读者是他们的情人。
艺术与受虐是一对孪生子,平坦的、光明的大路是真正艺术家避之不及的路。情诗与情人无关,正如艺术家手里的维纳斯雕像不过是用某个美人当模特。无情的情人,正如画家对面的模特,不过是美神投下的光芒塑成的肉身,引领着艺术家们爬上艺术的巅峰。巨匠王尔德是另一个受虐狂典型。当年对他最好,也是他文学上真正知音的Ross,他偏不爱,却爱上挥霍无度、脾气暴躁的波西。这个纨绔子波西才是王尔德的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