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篇最喜欢的是这段“海子拿起这个,问问价,放下,拿起那个,掂掂,又放下,最后从瘦牛仔裤口袋里抠出钱买了拳头大的一包花生米。“这篇写海子惟妙惟肖,”勾肩缩背,清滴流流的“。年轻的时候喜欢海子的诗,但读懂是到我这个年龄有了阅历的女人。他代表了中国的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在那次事件后就成了历史。我花了一生去寻找一个人找到了他已经死了28年生与死只隔着一道门你在门外流着鼻涕等我们--------在美国开车去做生意的路上忽然想起海子,有些感动,忽然想到他是二十年前的这个季节离世,便想写几个关于他的字,算作纪念。我跟海子只见过一面。那是八八年十二月。我到诗刊社去找唐晓渡,碰上海子。海子的样子让我寒心:瘦小低矮,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几根黄软的胡须,两鬓也有些黄软的毛;清滴流流的。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尼采。我有点可怜他,想交朋友的事就算了。朋友一平老想撮合我们认识,说也许只有你跟他谈得来。握过手互相介绍后他说他看过我的《存在》,很喜欢。那是我油印的两千多行上下两册的诗集。没人看得下去。想他是从一平那儿拿的。听了这话,我就想我们该成为朋友。一会武汉写诗的柳火生来了。我便建议我们一块去一平家。一平家步行可到。晓渡说他晚点来。我便带着火生和海子上一平家。我们先到附近的菜场买菜。海子拿起这个,问问价,放下,拿起那个,掂掂,又放下,最后从瘦牛仔裤口袋里抠出钱买了拳头大的一包花生米。我把袋里的钱都买了菜,连搭车的钱都未留(我可以步行去坐部队的班车)。回来的路上,海子拖在我们屁股后头,勾肩缩背,清滴流流的,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我和火生不得不时时慢下来等他。我就想这样的人肯定会写出好诗——没女孩会喜欢他这猴样,可他又注定要为女孩发疯。一会晓渡来了,一平也赶回来。我们便喝酒。海子喝了一点就脸红,鼻滴更流得放肆,他常忘了抹,让我恨不得替他代劳。他说他可以一口干一瓶白酒。我说你这样子怎么能喝那么多。他说喝完到厕所用手抠喉咙,一抠就吐出来了,吐个精光,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忍不住笑,说你吐了,证明你不能喝;你喝了把它吐出来,等于白喝,那干嘛还要喝?吐多难受。他说一点也不难受,快当得很,他老这样。他直楞楞瞪着我,好像我没吐过酒,不知道吐酒的乐趣,让我笑得要喷酒。我们聊了很久。留了通信地址,交换了手头的诗作,相约再见,便分手了。那时海子在政法大学教书,我在空军的一所学院教英文。春天来了,可春天里忽然漂浮着一股莫名的绝望。我感到诗写竭了,脑子常常胀痛,感到未来的许多日子可以省略,感到这个我可有可无。那种绝望飘压迫着我,让我坐卧不安。好在还可会友,便写信叫海子来。我们通过几封信。三月间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说他下月就来。四月初不见他来,我便去北京找他。他在北京租了个地方。那天夜里我住在北大中文系的一个湖北老乡那儿,准备第二天搞清车次就去找他,要他抠腰包。夜里很晚了,隔壁一个同学进来说他们正在募捐,为海子。我很奇怪,说你说的是哪个海子。他们说是那个写诗的海子。我说我正要去找他,你们给他募什么捐。他说他自杀了,在山海关卧轨了。我不相信。问了好几个人,他们说真的,说今天夜里有个诗歌朗诵会,一平还朗诵了海子的诗来纪念他。他前天自杀的。我的震惊和悲痛无法言说。我找了个北大刚认识的写诗的女孩,叫她陪我在北大转了一大圈。我们一路无语。送她回去后我一个人在楼外的水泥地上坐了大半夜。第二天我赶到一平那儿。一平说他在山海关卧轨,被碾做几段。我说他要是上我那儿去玩一趟肯定不会这样,至少不会这个时候这样,我要是早些天来找他就好了!一平只是叹息。我们相对而坐,时时无语。一平说他们家多少代就这一个有出息,他是他们家的太阳,没有他,这黑暗的日子怎么过?后来我想寻找他自杀的动机。一平说他好像爱上一个有夫之妇,还有就是海子说他叔父有事没事就到处挖坑。而我想他脸红滴流的就是抑郁症的迹象。他肯定孤独。没有女孩,在北京朋友也不会很多。除了一平,我不知还有多少人会喜欢跟他交往。一平是宽厚的人,一平夫人也热情好客。他们八八年同游过西藏(那次旅行海子写出了几首纯诗)。瘦弱矮小的海子,一个贫困农村出来的农家孩子,不通世故,不懂基本礼节,穷得刚好能有条裤子穿,在钢筋水泥堆起来的庞大的北京城晃荡,只有靠从自己的肉骨中压榨出细小的文字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那文字于他通天接地,浩大无比,但在那钢筋水泥建筑面前却渺小得几等于无。他那么脆弱,从没学会照料自己,也不会计划那点工资(他死时欠了朋友一些钱),多半饥一餐饱一餐。每天写作读书,晨昏颠倒。他的夭折看来在所难免,不自杀也会因病夭折。后来零星听说过些海子的事。有回在谢冕家提起海子,谢冕说海子给他印象很深。一次在北大的诗歌朗诵评选会上,海子是评委之一,听到好诗他就跳到椅子跺脚拍鼓掌,大声叫好,完全不象个评委。有回看人民日报,有个女士说她在西藏见到一个人,问她知不知道他,他叫海子。那女士说她不知道他。她奇怪他为什么要知道他呢?海子油印在粗糙的纸上的诗我只翻翻,实在看不下去,都当废纸丢了。后来回武汉上研究生,居然有很多同学很推崇海子。师兄的夫人是诗人,爱海子的诗爱得哭。我说我可能还有些他写有叫我雅正之类的话的油印诗集。他们求我给他们看看。暑假回家便翻我的一堆乱书稿,居然找到一本,那是海子给一平,一平转给我的。我拿到宿舍,丢在桌上,准备给一个海子迷的中文系的朋友,可刚转身,那东西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搞得我那中文系的朋友以为我骗他。后来我怀疑那是我师兄偷去孝敬他夫人了。海子肯定不知道,死了的他却得了这么多人的爱(其中很多是美丽的女性)。海子活了二十五年,就我所知,没人爱过。他死时还多半是个童男子。又是春天。春天的热气扑进车里。这已是海子去世二十年后的春天了。在他死后不久,我就再没写过诗。这二十年里,我都在消耗生命以维持生命。如今,我还活在这里,海子却活在他的诗里,活在那黑夜笼罩的戈壁。此时,我听到他细弱的哭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海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 posted on 05/28/2017
Reply mayacafe诗人天才越早期的东西越是纯净。望海子家人懂得它的价值。
“那文字于他通天接地,浩大无比”
这个当兵的蔡铮,文字也十分了得,简单几个字,活龙活现,一幅海子的完美塑像。
从前还有蔡铮这样的人物来CND投稿,现在呢?今天才读到蔡铮的散文,少见的干净。
萝卜提起这篇,今天读到,完全可以想到海子的模样。我从前讲过,海子起码是中国这100年里最了不起的诗人。100年里,海外港澳台大陆全部的诗人里,都不及海子的诗情才气,他达到的美学高度、内心深度,聪慧神童顾城都无法抵达。海子诗歌的文学、文化价值,在这篇回忆录里再次显露。
海子对西方文化的理解,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从未离开过中国,相信他当年也没有接触到多少西方的东西,但他却能用中文的精华表达出西方的当代审美,中西文化融通得没有缝隙。
我的诗人兄弟红河也是如海子一样的人,非常人。
想起王尔德的一句话:世人什么都能容忍,唯独无法容忍天才。
- RE: 想起海子(蔡铮)posted on 05/29/2017
Reply mayacafe很喜欢海子的德令哈诗。蔡铮的文章也写得好。
每个人看世界都是盲人摸象,海子摸到的地方跟别人都不一样。
- posted on 05/30/2017
Reply #1 mayacafe海子对西方文化的理解,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从未离开过中国,相信他当年也没有接触到多少西方的东西,但他却能用中文的精华表达出西方的当代审美,中西文化融通得没有缝隙。------
我诗读太少,只是从零碎,中国现代诗人我也最喜欢海子。这段我直觉知道是对的,却不清晰明白。玛雅如果有空谈谈?但不急。比如这儿西方的当代审美,西方文化指什么?海子中西文化融通得没有缝隙如何理解?
- posted on 05/30/2017
Reply mayacafe让胜利的胜利 ----- 是不是指让胜利者継续获取胜利?这儿胜利者是指与作者对立的或客体是不是主体等等?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 这儿"他自己"指胜利者或作者自己?或二者均可?不好意思,我文字太差,请教你们最基础的了。 - RE: 想起海子(蔡铮)posted on 05/30/2017
Reply #4 ming问题非常好。解释诗歌难度很大,稍微过头一点,就失去诗意。最高级的东西,都必须心领神会,你要问自己为什么喜欢海子的诗,触动了你什么样的情感。
我在闲闲书话发起了讨论,书话很多评论文章。给诗做理性分析,是焚琴煮鹤。我来讲的话,我要准备一下怎么讲。
- RE: 想起海子(蔡铮)posted on 05/30/2017
Reply #4 ming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 我猜想“他自己”应该指的是青稞 - 今夜青稞只属于青稞自己。
西方审美 - 我的一个观察是:中国的诗人要不就是可怜自己,要不就是把诗作为改造社会的工具。西方诗人注重表达个人的感受,但是客观的表达,自己并不陷于其中
- RE: 想起海子(蔡铮)posted on 05/31/2017
Reply #6 huan
今夜青稞只属于青稞自己。----- 对,就是青稞自己。西方诗人注重表达个人的感受,但是客观的表达,自己并不陷于其中 ----- 非常是,这样诗人就客观真实自然了。
就如你另篇文章讲的,是真问题。虽范畴不一,但本质却不是暂时或可随环境而改变的。
- RE: 想起海子(蔡铮)posted on 05/31/2017
Reply #5 mayacafe闲闲书话看了,正是 : 给诗做理性分析,是焚琴煮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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