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流水谈画艺
------读『大师谈艺录』(续)

刘自立


中国人向来有天人合一,天,人,画合一之说.画,其实函字.是所谓字画.这是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之大区别。西方有识之士对此不乏了解。自从明代时法国传教士白晋为莱布尼兹带回『易经』及其“二进制”以后,法国兴起的中华文化热对西方产生了深远之影响。从那时直到二十世纪中叶,西方一班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就是在中西文化的大辨别,大吸收里,获得其艺术养分的。我们再早谈起过的诗人庞德,就是从索绪尔,从费诺罗萨等所谓东方学者那里,看到汉字之魅力,而创造其意象诗派的。意象诗派的创作方法,一言蔽之,就是去掉连接和转述,直接用名词造图成象。而这个图象,是一种“两观”函其内的艺术——主观客观的同一的艺术。

之所以开篇来一个东西诗学对比,是因为我们看到的这本书——『大师谈艺录』——由当代一些硕果仅存的书画,艺术,文学大师,接受『中国书画』杂志采访的谈话辑录,屡屡涉及到这个问题。

刚才,我们是做一个小小的横向比较;纵向看,字——书的演变,在经过汉魏,两宋,唐,乃至明清,其完成期和高峰期已经过去。虽然民国以后,像康有为,于右任等政治活动家兼学者,都有志于书画艺术,达到很高的成就,但是,那种艺术还是回头看,不是向前看的艺术。直到二十世纪末叶,像程抱一,熊秉明等一代中西兼顾的世界级艺术家,才把汉字艺术放在世界背景上加以擘划,以期书法艺术和绘画艺术产生一个新思维,而有所尝新。但是,眼下之虑是,或者似乎是,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我们承认新的书画艺术之开拓的难度,但是正因为其有难度,有负担,才会使得大师们对此关怀备至而欲挽其颓。他们的谈话,在此书里可以清楚看到。其谈话对象,由采访者,而读者,而中青年。如果中青年们,都无视其担忧,其警示,那么,我们的汉字艺术,汉字之本——那是连西方学者也极为看重的所谓本体艺术之所在——就真的,要随着电脑录入的敲字法而偃旗息鼓,字亡文息了。

这个担心不是发生在今天,这个普遍敲字的时代,而是发生在当局公布若干简化汉字规章之时。那时候,一批有识之士就心急如焚地大声呼吁关注此事(见本书)。何以简化字引起他们如此的不安呢?这是一个很大的语言学或者说文化关怀话题。早就有一批西方学者说汉字是一种象形文字,有其独到之美。这个美,是源于其构字成形的本体性,就是说,如古代象形字里的山水日月,不就是现时世界之山水日月之缩影吗?而西方字的山水日月,就只有所谓所指和能指,没有这个新概念,叫做“形指”。所以,如果人们将这个古往今来之“形”破坏掉,那么,这个罪过可以延及子子孙孙,贻害无尽也。

那么,大师们究竟如何来估价和评介汉字乃至书法的意义呢?周汝昌先生开宗明义地说,他认为毛笔,是和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的五大发明。只是外国人莫名其妙而已。他指出,“汉字是我们中华文化最宝贵的财富,我们先人最伟大智慧的创造,全世界以汉字为最高、最超越、最伟大!这一点语言学家已经逐渐有认识了。它和拼音符号完全是两回事,这个不是几句话能说明的。我首先强调汉字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一项创造,这是我要说的第一句话。第二,书法就是写汉字,也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写汉字用什么来写呀?今天,大家都用圆珠笔,用钢笔。说句玩笑话,那是商店售货员用来开发票的,但事实上如此。中华文化史上第二项最伟大的创造就是毛笔。毛笔在我看来是中华四大发明之外的第五大发明。四大发明人人皆知,火药、指南针、印刷术、造纸。西方科学家为什么承认了这四大发明呢?因为那是科技,但是我们的毛笔在西方文化不存在,西方的思想不能理解,所以四大发明之外他们不可能再加上第五大发明——也就是我们的毛笔。”
周老既然回答了汉字重要性的问题,接下来,他就当今中国人如何对待书法的态度和少年人,中青年人如何写字的问题,谈了看法。

他指出,“对书法的教育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这样:书法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不是我们谈一谈就可以的。实践问题,小孩子就要靠老师来指导。然而今天的问题不在小孩子,小孩子一落地天资就好,我们不要低估小孩子的天赋。我认为目前存在的问题恐怕还是集中在老师身上。今天中小学的老师,他们受教育的那个年代何曾有人重视书法?!第一个问题,他们懂不懂书法。第二,即使对书法有兴趣……书法是非常复杂的,路数、流派、传统的师承、家学,那种教条,又复杂又顽固。怎么叫顽固?如果他教学生写字时笔就得这样(僵死的书写方法的示范),一点儿都不能歪,这样写出来不就是用火柴棍儿摆的字吗?其实中锋的力量太大了。孔子曰:有中庸、有中道,不能歪斜。这对,这是说道德,讲思想,作人品。但写字时运用我们的伟大创造——毛笔,本来就是要活起来。我们说笑话,从清代康熙、乾隆开始,西洋进贡奇巧好玩的东西,其中就有一个东西,有一个“人”(机器人),你打开机关他就能够写字——“天下太平”。那算书法吗?我就用这个方式来回答您的问题。教小孩子写字,第一、中锋;第二、笔力。就是说把一个活的美术实践出来,否则就变成了一个死东西。凡是中华文化最深刻的精髓,他都集中在一个“活”字。“活”不是胡来,也不是毫无规律。你看中国的艺术,这个人不动,你一看却神气活现。古人画龙,龙画出来不是死的吗?不,古人对这种艺术的理解,不能点睛,一点睛龙就飞了,这是神话吗?不,是“活”,笔是活的,人的精气神寄托在画上,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生命给了作品,它也是活的。中华艺术最精、最好、无以铭记的理论、认识水平都在这里。西方不然,西方是象形,逼真,油画是用小刷子用颜色堆,这是两个不同文化背景,它产生的工具、认识、理论,一切都是有分别的,我们不是说西方的不好,人家有人家的特色,我们有自己的特色,自己首先要明确认识,否则谈什么书法。好了,我就这么乱七八糟谈了一堆,归到您的问题,今天教小学、中学书法的老师他怎么认识,老师怎么教,老师对书法的理解、功用、意义如何看,我认为恐怕都成问题。我不是看不起老师,不是那意思,而是说老师要有自己的学书历程。当时他怎么看待书法,今天自然而然要传给小学生。那我们怎么解决?教育部门可以发一纸指令,加强对书法教育的重视。”
当然周老还谈到他本人书画艺术的承袭和创新。他特别看重的二王羲之,献之的书法艺术。称其为书法圭皋,是他师承的典范。

书法之艺术是一种含有诗意的艺术。但是诗歌本身的艺术,也是本书中大师们屡屡谈及的话题,这是很自然的。中国一向以来被尊为诗国,无论是那一家,都要和是个艺术触类旁通才可。但是,他们谈及的诗歌疆域好像远到古典,近到近代,就戛然而止。其中不言之处自有言外之意,是可以想象的,推断的。民国以降,大诗人层出不穷,且都是一些重要的政治人物和学者。虽然其中有些被采访者批评,如,对于像陈寅恪这样的大诗人,也颇有微词,但毕竟说出他们的诗评和见解。我们虽然没有看到他们论及像胡汉民,汪精卫,廖仲凯这班诗人,但是他们涉及到穆木天,邵洵美等,这样半被遗忘的诗人,是耐人寻味的。

其实,汉诗的运数,不见得因为新诗的产生而去掉其没落的命运。只是少数人在新旧之间游刃有余。像刚刚纪念了他百年诞辰的聂绀弩,就是这个旧诗新写圈子里的翘楚。我们看到健在的新旧体诗人,有的是新诗,旧体兼而有之辈,有的是只是写旧体的,就不同于只是会写新诗者。旧体之新,不见得比纯新体逊色,我看还要高出一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旧体是和汉字有连带关系的,是有字形和字声,两重艺术内涵的;诗学叫做“音义对位”;甚至像这样的诗歌,就是声义形三项对位(“似玉来投狱,抛枷去就家,可怜两片木,夹却一支划花。”)这个对位,对形,是今天的新诗人望其项背而只能言顾左右了。
诗歌如此,绘画亦如此。当代中国画和画家之考虑的问题,大而化之说,就是如何在古今之间,东西之间,如何调试和适应。本书采访了学贯中西的吴冠中先生。他在两个方面说明了上述问题的所谓辨正关系。一个问题是,如何和西画拉开距离,或者不拉开之。一个问题是,如何调试新旧的问题。潘天寿先生是主张前者的,而吴先生则选择后者。

他说,“。。。。。。我写了一篇《形象大于观念》的文章,就是讲潘天寿的形象超过他的观念。他的观点是中西画要拉开距离,实际上他的实践远远超过这个,所以我说他的形象大于观念。他讲中西画要拉开距离的说法是不科学的,但是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想要有自己的东西、有自己的特点,跟西洋拉开距离。但我觉得他这个话的后果并不好,为拉开距离而拉开距离,拉得开吗?他跟过来怎么办?你不像他,他把你的东西拿过去怎么办?所以我认为潘老师的这个观念在学生中的影响不好,因为拉不开距离的。但我还是非常崇拜他。后来办的潘天寿的展览,大圆厅里挂了个大标语“中西画要拉开距离”。那个时候潘天寿已经过世了,都是他的维护者后来搞的。当时潘公凯也在,我就提了个意见,我觉得这样不合适。浙江美院的这批学生就是讲要拉开距离。”

至于是否必定要拉开之?吴先生又说,“潘天寿的画我们都非常佩服。还有,他的人格尤其能感染我们。他这个人非常厚道、宽容。我们那个时候叫绘画系,中画、西画不分,这是林风眠的观点。而且林风眠还有一个观点,三年预科一直都要有素描,功底要好,到了本科,什么方向都可以搞。国画也是找最好的教员,请来潘天寿。但是绘画系里还是油画最重要,每个上午都是油画,下午有两个半天是中国画,因此中国画实际上等于副科。很多学生不修中国画,他们不喜欢传统的中国画,都是画油画的多。赵无极就经常公开地讲,他就不上中国画,考试他画两个圈就交了。潘天寿非常生气,要开除他,林风眠把他保下来了。这就反映当时学中国画的人少,因为五四以后,很多西方的东西传过来,很多人对东方的就不大喜欢了。喜欢的也有,但是很少。潘天寿对这个现象还是很包容的。后来我就研究一个问题:林风眠讲中西结合,他是校长,职权在他手里。潘天寿讲中西分开,各走一路,他怎么能请潘天寿来呢?这两个观点是要打架的,但他们相处得非常和谐。而且后来我还研究,林风眠为什么请潘天寿。因为当时的情况是,杭州艺专是国立的大学,它的教授待遇都是很高的,一般的画家哪有钱呢,大家都是穷画家,画家要到杭州艺专是很不容易的,那林风眠怎么认识潘天寿,为什么会选潘天寿呢?有一点我很佩服林风眠,就是他从作品上认为潘天寿有现代意识,跟一般的传统不一样,所以他就选了潘天寿。他是怎么认识的潘天寿,我很感兴趣,后来我问了一下潘公凯,潘公凯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有潘先生写的“交代”,他是从那个“交代”里知道,潘先生是吴大羽介绍他到杭州艺专的。他跟吴大羽在新华艺专同事过,吴大羽对他非常欣赏,就是他慧眼看中了潘天寿,就把他介绍到杭州艺专了。潘先生来了之后,非常孤立,因为大家都是喜欢西画,国画老师只有一两个,还有一个工笔画家,但是后来也走了。就在这种形势之下,从各方面他很随和,实际上他还是很自在的,因为林风眠对他的教学是不干涉的,他喜欢怎么教就怎么教。后来潘天寿当了校长,林风眠那个时候正失落在重庆,潘天寿又把林风眠请回去,他们之间没有门户之见,虽然大家的观点很不相同,但是没有关系。抗战时候,林风眠画水墨多了,跟潘先生又成了同行了。”

这个问题当然还可以几代人讨论下去;但是应该在具体做法上学习林先生的宽容和博采精神。其实,吴老的话题,包含了对待传统和西学问题的见解和方法论,值得我们深思。

在思考绘画和汉字的传统以外,大师们也关心另外一门艺术,就是建筑。拿北京为例,现在人们争论不休。这个争论其实也是新旧之争论。所谓新的价值何在?新建筑,新规划,有无颐和园,天坛那样永久?它们的审美和价值何在?建筑艺术有赖于建筑师——这个师,在西方地位很高,是有设计师之内涵的,如说,是改革之设计师;但是,中国自古以来,建筑师地位卑微,只是三教九流中之匠人也,和最高当局的地位相差悬殊,不像拉斐尔和米开兰哲罗那样倍受重视。访者和吴冠中先生就谈起此事——

答:对。我觉得绘画系的学生一定要懂雕塑,懂雕塑之后还要懂建筑。
问:建筑是雕塑的放大,尤其是西方对此非常重视。中国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建筑艺术这个概念。
答:中国是没有造型艺术的概念,都是文学的概念。
问:中国的建筑都是工匠来做的。
答:对。工匠做了很多好东西出来。像霍去病墓,因为他们的经验可以都实现。像大足石刻也是工匠雕出来的。工匠也创造了建筑。
问:这是中西巨大的差距,因为西方的建筑,像教堂这些很多都是由大艺术家参与设计完成的。
答:对。很多西方建筑都非常不得了。
问:你在清华的时候,平常跟梁思成接触多吗?
答:有接触,不是太多,包括林徽音也见过。
问:他那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答:我觉得他很可怜。讲一个具体的例子,那时候他开了一个中国建筑史的课程,我去旁听,因为我想学习多方面的知识。上课之前,梁思成走上讲台,他穿的是制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个证,说这是工会会员证,我已经是工人阶级了,他觉得很得意。但他那时是不是真的高兴,很难说。”

『中国书画』杂志近期会刊登一篇纪念另一个建筑大师童隽先生的文章。童先生为中国建筑四杰之一,在美国留学期间,在宾夕发尼亚大学和梁思成为同窗。他的观念就是所谓“诚恐茅顶不经欧风”;意思是说,大屋顶建筑并不能抵御欧洲式建筑风格。果然,一直以来,欧风盛行,恐怕无法抵御之。北京要向梁思成道歉——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人们已经做出了道歉——但是,又可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现在的北京,不是保留一两三个古代旧址的问题,而是整体的城市规划——从拆城墙,毁城楼的文化灾难当中——不复存在。所以,才有吴老先生的一番回忆。现实之外,还有超现实,非现实。我们在报纸上读过一文。一位德国摄影家三十年代来北京。他为他当时看到的天坛之盛景致赞叹不已。他说,天坛围墙内外,方圆数十里一片绿荫,衬托着祈年殿之神圣。。。。。。他说,只有罗马之胜景可以与之对比。(见北京晚报)

那个德国人的记忆已成超现实——但愿还有一个潜意识里的老北京活在北京人和中国人的心里-———那也许也是超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