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君士坦丁堡
赋格
一
上次路过伊斯坦布尔是在三年前的夏天。有天在网吧收到一位朋友从以色列
发来的邮件,信中说:
我到以色列了。昨天下午两点左右,我从你头上飞过。虽然你比我早一个月
出发,我却赶在了你前面。
这里一切照旧,只是天气变得非常热,据说沙漠里还要热,有42-45度,我
得重新考虑是不是还打算去死海。好在夜晚是凉爽的,让我感到重返地中海的好
处了。
一向自认是那种拙于表达内心感受的迟钝者。但今天在校园里走着,看到远
处的海面和三十公里外的古城,一下子清楚地记起五个月前初次来这里的种种感
想。
……
今天和同事们上馆子吃饭,牛排味道不错,分量也挺足。这个安息日,我吃
得够多的了。饭局上的谈话却是乏味的很,我就不说了,免得把厌烦心绪传染给
你。那餐厅有很好的风景可看,居高临下望得见北方平原、海法港,再过去是以
色列和黎巴嫩接壤处的山野。
记得那天看完信走出网吧,我下意识抬头望了一下天空──结果当然是只望
见了空悠悠的蓝天。飞机已在“昨天下午两点”飞过头顶,天空不留痕迹。
二
这次从北京过来,九小时后出亚洲,飞临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空。海水蓝得跟
假的一样,几条小船静在波光里,像睡着的婴儿。左右乘客立刻心情大好。隔着
口罩看不清众人的表情,但我看得出他们眼睛里在笑。
出了机场马上又见到海──马尔马拉海,这下眼睛适应过来了,那蓝色是真
的。海边有不少人,大人小孩,野餐,晒太阳,玩游戏。我很快感受到了异国的
“文化震荡”:第一,这里没人戴口罩,但有些女人裹着头巾;第二,多数人家
有两个以上的孩子,有兄弟姐妹的小孩看上去就是和国内的小朋友们不大一样。
众所周知伊斯坦布尔是世界上唯一横跨两大洲的城市。不过在我看来,此地
的辨证法主要不在于那条分割欧亚大陆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而是另一道水域:金
角湾。金角湾把伊斯坦布尔市的欧洲部分一分为二,南边的一半叫“斯坦布尔”
(Stamboul),也就是老城区,北边叫“佩腊”(Pera),历史上是西欧商人、
移民的聚居地。抬眼望去,拜占廷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大皇宫、大教堂、大清真
寺全都堆集在斯坦布尔,佩腊那边除了一座热那亚人修建的塔楼外可以说没有什
么醒目地标。十九世纪前,这个城市全部“宏大叙事”的背景总也离不开斯坦布
尔,而到了近代,佩腊的重要性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斯坦布尔。一个颇有象征
意味的现象就是,最末几代奥斯曼素丹热衷于在佩腊兴建欧式新皇宫,宫殿位置
越来越往北,离古老的斯坦布尔也越来越远。
脱离斯坦布尔,仿佛就是“脱亚入欧”了。
三
佩腊,希腊语的意思是“那边”,这表明了它的边缘地位。
三年前从西欧过来,着实被斯坦布尔浓厚的“东方情调”迷住了。偶尔过桥
去佩腊转悠,又觉得是另一番天地。打个比方,我觉得王气重重的斯坦布尔像北
京城(当然,是城墙没有拆掉之前的老北京,并且那七公里长的城墙还不是明清
的城墙,是公元五世纪就建成的,相当于中国的南朝);而佩腊呢,就像上海
(也不是现今的上海,而是电车铁轨尚未拆除之前的旧上海。我以为,一座城市
没了有轨电车那“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它的市声必定不是过于嘈杂
就是静得可怕)。
余生也晚,北京的城墙、上海的有轨电车都无缘见识,所以上述比喻不过是
一番想象。但不管怎么说,能同时拥有想象中的老北京和旧上海,这个城市是令
人羡慕的。
最近读到英国历史学家Philip Mansel的《君士坦丁堡》,书中也把佩腊与
上海相提并论,不妨抄在这里:“十三世纪后,它(佩腊)就被热那亚人占据
了,处于他们的掌握之中,变成黎凡特(注:地中海东部)的上海:一个半独立
的外国殖民地,控制着垂死的拜占廷帝国的经济命脉,其地位恰如数百年后的上
海之于气数将尽的中华帝国。”
《君士坦丁堡》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印象。原以为1453年奥斯曼帝国灭拜占
廷后“君士坦丁堡”这个名字就成了历史,但实际上它被许多人继续沿用了几百
年。至于“伊斯坦布尔”,它在拜占廷时就已出现,到正式取代“君士坦丁堡”
则是1920年代奥斯曼帝国垮台、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之后的事了。
命名,其实就是表示占有。不光是中国人讲究名正言顺,名实之间的微妙关
系永远耐人寻味。三年前从希腊过来,我的火车票上写着“雅典至君士坦丁
堡”:希腊人亡国五百多年了,仍旧不改故都名称。实际上,“伊斯坦布尔”虽
是突厥人发明的“胡语”,其根子仍在希腊:“伊斯坦布尔”的“布尔”和“君
士坦丁堡”的“堡”,都是由古希腊语的“波利斯”(polis)变来,意思是城
市。
在斯拉夫(塞尔维亚、保加利亚、俄罗斯)人那里,君士坦丁堡叫做“沙皇
格勒”。这部分人在奥斯曼帝国也占有不小的比例。横跨欧、亚、非洲的奥斯曼
帝国是个真正的民族和语言的大熔炉,据统计有72.5个民族──那半个是吉普
赛。
说实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君士坦丁堡”这个名字,它使人遥想君士坦丁大
帝,有饮水思源的意味。当然,君士坦丁本人并没有好大喜功到要拿自己的名字
来命名首都。古希腊人拜占氏(Byzas)创建的拜占廷到了君士坦丁手中只是被
改作“新罗马”(Nea Roma),皇帝死后才变成了“君士坦丁堡”。
四
罗马有七山,新罗马亦有七山。罗马的七山各有其名:巴拉丁、卡比托、奎
利那雷等等,君士坦丁堡的七山只是简单称作第一山、第二山……第七山。第一
山处在三水(金角湾、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汇聚的尖岬上,占据着头
一等的风水宝地,拜占氏的希腊卫城建在那里,东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皇宫
也在那里。从第一山往西依次是第二到第六山,沿金角湾一字排开,第七山孤峙
西南。
我不禁想:罗马有七座山,君士坦丁堡缘何也有七山?它被君士坦丁择为新
罗马真是命中注定。
如果没记错,三年前常去的那家网吧在第一山的半山腰,斜坡路一边是宫廷
高墙,一边是旧相府。宫墙突如其来拐了个接近直角的弯,转角上有个向外突出
的小亭子,像监狱的岗楼。当初建这个亭子据说是便于素丹监视马路对面宰相府
的动静。有个脑子不大正常的素丹易卜拉欣二世,喜欢藏匿在亭子里向过路行人
放冷箭,以此取乐。
经过那条路,那个亭子还在,宫墙也依旧,网吧却找不到了。我有些怀疑自
己的记忆。
再来说说那个易卜拉欣素丹。他登基前被兄长穆拉德三世软禁了十七年,毛
病可能都是这十七年软禁弄出来的。奥斯曼帝国有个奇怪的规律,每到素丹驾崩
之时,王子们为了争夺王位,必然要互相残杀,只有在杀光自己的亲兄弟(或同
父异母的兄弟)后,胜出的新素丹方能上台。易卜拉欣是穆拉德唯一的兄弟,他
能活下来全凭母亲极力保护。十七年后穆拉德去世,老太后想把易卜拉欣扶上王
座,但他得了受迫害妄想症加幽闭恐惧症,不敢见人,太后只得命人把穆拉德的
尸体摔在易卜拉欣面前,他才确信哥哥已死,心病好了一半,放心当了新素丹。
易卜拉欣好美女,好珠宝,好名贵毛皮。史书说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连
“御”二十四名女奴,连他自己也觉得不正常,于是延医治疗。太医开的方子却
是“节制,保养”,一句空话。素丹把太医放逐到马尔马拉海小岛上去了。
易卜拉欣对美女的品味日新月异。有段时间他认为肥胖是性感,命人四处寻
找世上最胖的女子,果然给找来了一个XXL的亚美尼亚姑娘,遂使后宫三千佳丽
无颜色。这位姑娘不仅块头大,志向也大,积极干预朝政。老太后看不过,请胖
妃赴宴,把她杀了。
易卜拉欣之墓就在圣索菲亚大教堂边上。素丹生前爱女色,死后常有些女子
去看他的坟,也是因缘。
五
参观奥斯曼故宫,后宫是重头戏。一般旅游书和导游抓住游客的窥淫心理,
免不了要对后宫艳史大加渲染。然而在我看来,素丹想和哪个女奴睡觉就能和她
睡成,这样的性生活其实是完全缺乏刺激的,况且任何社会的性机制都要服从某
种游戏规则,宫廷里也不例外,同样有它的局限。对素丹而言,他的自由亦是他
的局限:他只能跟宫中女子发生性关系。
(同治皇帝为什么要溜出紫禁城去摘野花,想来素丹们会理解的。)
故宫分四进院落,后宫独据一角,是个密封的迷宫,只对游客开放一小部
分。三年前走马观花看过,印象已淡漠,只记得房间众多,密密挨挨,光线幽
暗,符合我对后宫的刻板想象:一个关押着成百上千只金丝雀的鸟笼子。
重游故宫博物馆,对后宫已提不起兴趣,买了票直奔第二进大院的御膳房,
去看那里展出的中国瓷器。
现在公认土耳其瓷砖以十六、十七世纪之交伊兹尼克地方出产的为极品。然
而奥斯曼素丹对伊兹尼克瓷不屑一顾,独独锺情于中国瓷器,尤喜元、明时期的
青瓷。素丹们迷信青瓷餐具可以检测食品是否有毒。史载“境外反动势力”(主
要是威尼斯共和国)曾十四次买通人在素丹的食物里下毒,但从未得逞,不知道
跟那些青瓷碗碟有没有关系。
奥斯曼素丹以收集美女的热情收集中国瓷器。从规模来看,这里所藏的
11000多件宋元明清瓷器仅次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德累斯顿的阿伯汀宫,论种类
阿伯汀宫的藏品远远不及奥斯曼故宫,而且经过二战炮火,前者数量上也折损不
少,故伊斯坦布尔的中国古瓷为世界第二。
这一万多瓷器,御膳房的展柜只摆得下二百来件。我粗看之后第一印象是:
这么大!碗啊碟啊都似脸盆般大小,敢情我从没见识过皇帝吃饭的家什,少见多
怪了。
青瓷以元、明代龙泉窑出产的居多,仿佛专为奥斯曼宫廷定做的。
博物馆的解说十分简单,有一幅海上丝绸之路的示意图:从泉州到南印度,
绕过马六甲海峡,渡印度洋、红海到开罗,再经尼罗河到亚历山大,最终抵达地
中海各港口,包括君士坦丁堡。这容易使人误解,以为上万件瓷器就是这样通过
海上贸易渠道得来的,其实,绝大多数是奥斯曼帝国征服叙利亚、波斯的战利
品,或是抄家没收而得,例如十八世纪的素丹穆斯塔法三世,光是抄没一位叙利
亚地方帕夏的财产就一次性敛聚中国瓷器达3098件之多,真正由皇室出钱购买
的,目前已知只有一件,不到总数的万分之一。这一史实,博物馆绝口不提,我
是看了索斯比拍卖行的一份报告才知道的。
伊兹尼克瓷从烧制工艺到花纹设计都是借鉴明清的青花瓷,故宫第四进院落
里小王子“割礼室”墙上贴的正是这种瓷砖。伊兹尼克瓷的技术已经失传,现在
商店里挂着“伊兹尼克”字样的一般都是仿冒品。
六
伊斯兰的艺术,我最欣赏细密画(miniatures)。御膳房里有几幅描绘素丹
就餐的细密画复制品:几个扎着缠头、神情呆滞的男人围着一大盘食物席地而
坐,每人面前一个空盘子。依我看,画中人那没有表情的表情最是精彩。宫廷食
物简单得令人吃惊,不是一大盘白米饭就是一大盘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难
道是在渲染素丹的俭朴生活?画面上只有那些中国制造的青花瓷盘是精致的,有
点绿洲文明的味道。
有时想到突厥这个民族实在厉害。突厥人的起源地在准噶尔盆地以北,后分
东、中、西三个方向迁徙。《周书·突厥传》说,“其远祖,狼所生也”,以狼
为图腾。齐秦歌词“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用来形容突厥人正好。
隋唐时东路、中路突厥人与中原有多次战争冲突,后来西迁到中亚,分化出
几支部落,塞尔柱部征服了波斯、阿拉伯和大半个小亚细亚,奥斯曼突厥人随后
实现对东罗马帝国和埃及的征服,另有一支往东吞并印度建立莫卧儿皇朝。在西
欧发生工业革命前,可以说当时世界上所有文明古国都断送在了突厥人手中,只
有中国除外。
西路突厥人大部分定居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
1453年攻克君士坦丁堡的“征服者”素丹穆罕默德二世实际上算是欧洲人,
他出生在当时奥斯曼帝国首都,色雷斯的哈德良堡,受过极好的东西方教育,通
晓文言体的突厥文、波斯语、阿拉伯语,略懂希腊语、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和
意大利语,熟读古希腊典籍,尤其是阿利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十年前我在
伦敦见过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贝里尼画的穆罕默德侧面像,暗红袍子,白头巾,
眼睑微垂,肃慎谨严的样子。奥斯曼故宫藏有一幅细密画,比贝里尼的油画更有
趣些:素丹身穿金底红襟束袖长袍,披一件水蓝缎面白里子无袖短袄,盘腿而
坐,手拈一朵玫瑰,在鼻底轻轻嗅着。征服者的面色仍是从容沉静,我却分明嗅
到一丝马蹄轻疾的得意劲儿。
1453年5月29日下午,素丹骑着白驹马进入刚刚被他功破的君士坦丁堡。屠
城正在进行中,血流成河,人头滚滚。素丹一径前行,最终在公元六世纪查士丁
尼大帝所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前下马,谦卑地弯下身子撮起一捧泥土,撒在自己
头巾上,表示对神的恭敬。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恺撒进入罗马城时发出的一声叹息,让我感
到恺撒是人,而素丹只是素丹。
然而后来读到穆罕默德的诗篇,对他的印象完全变了。他作了许多俳句似的
奥斯曼宫廷体对仗句,几乎可以直译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不是我们都很熟悉的东方式虚无吗?
七
人生譬如朝露,唯有罗马永恒?
几百年如一日一动不动的清真寺啊──昔日天空尚未遭受西方汽船烟尘熏染
之时,停泊在大寺身影下的只有旧式帆船。那时候,神圣的寺院想来比现在更洁
白无瑕──如今依旧是历久不变的宏伟圆顶,高耸于斯坦布尔,赋予它几世纪不
变、独一无二的轮廓,令世上一切城市相形见绌。清真寺啊,代表着不变的往
日,大理石中凝聚着穆斯林的古老精神,只要寺院存在,这精神就在。任何人,
无论从遥远的马尔马拉海或亚洲大地来到这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从地平线上
变幻不定的雾气中慢慢显现的清真寺,它们凌驾于海洋、陆地之上,超越庸碌的
现实……
我在帝王大道上一家书店买到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彼埃尔·洛蒂(Pierre
Loti)的游记《君士坦丁堡在1890》,初读之下,觉得他那种“酸的馒头儿”文
风确是有点过时了,难怪他的书已没人读,若不是本地一家书局特意翻印出版,
恐怕很难找到这个薄薄的小册子。
洛蒂这篇文章极易成为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的解剖对象:君士坦丁堡
被描述成一个停滞不变、与历史经验无关的所在,这不是典型的“东方学话语”
么?更要命的是,它之所以不变,是因为有不变的东方宗教:清真寺不变,“穆
斯林的古老精神”不变。
《东方学》点了洛蒂的名,但未作深究,或许是不屑。洛蒂的作品从文学价
值上说太次要了,萨义德宁可把火力优先对准福楼拜、吉卜林等名家。
洛蒂文中反复哀叹说,终生难忘曾经在斯坦布尔度过的美好时光,被迫离开
这里心中有无限惨伤。他没有解释到底是什么样的美好往事、什么样的惨痛记忆
使他如此伤感。这个谜,要读过他以君士坦丁堡为背景作的自传体小说《阿兹亚
黛》才能解开。
洛蒂原是一名法国海军军官,二十来岁时在金角湾边的艾郁普村居住,“像
土耳其人一样生活”,并和一个名叫阿兹亚黛的已婚土耳其女人私通。几年后洛
蒂被调遣回国,当时他希望阿兹亚黛与他私奔,不幸奸情败露,阿兹亚黛名誉尽
毁,两人断绝了来往。
《阿兹亚黛》可当作游记来读,比《君士坦丁堡在1890》更好看,因为有故
事情节,叙述也年轻活泼,不似后者充满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慨叹。其实1890年
时洛蒂也不过四十岁。
艾郁普在城墙外,是君士坦丁堡的一处宗教圣地。洛蒂1890年重访艾郁普
时,那儿还是个寂静的死者之城,一片墓地环绕着穆斯林圣者艾郁普的墓冢。我
这次去,圣地已变成了集市,朝圣者熙熙攘攘,各种商业应运而生,卖吃、卖
喝、卖经书的什么都有,就跟中国的名胜一样。
艾郁普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朋友,随阿拉伯军团攻打君士坦丁堡时战死在城墙
外。阿拉伯人曾两次扛着新月旗进犯拜占廷首都,都被打了回去。
艾郁普墓园里有棵遮天蔽日的古柏,几个身穿白色衣裤,帽子上插着羽毛的
八九岁男孩在树荫下兴奋地奔来跑去。那是割礼日的打扮,拜过圣墓后孩子们就
该赴割礼的手术台了。他们日后也许会记得,这是人生重要的一天。
土耳其人对死者抱有一种超然的态度。他们的墓地总是建在风景优美的地
方,墓地本身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可散步,可小憩,可野餐,同时欣赏碑刻书
法。书法我当然看不懂,但我知道刻突厥文的墓碑属于奥斯曼时期,而拉丁化的
文字则是晚近的。一些旧墓碑上雕有各式各样的包头,代表主人生前的身分,后
来头巾废止,都改戴圆筒帽,再往后是共和国,封建的帽子也被取缔,墓碑顶上
变得光秃秃的。
女人的坟碑不立文字,只有花纹,花朵的数目代表着她所生育的子女,有几
个小孩就刻上几朵花。而男人的墓碑上只有文字,没有图案。这样的景象让我想
起那句“女人创造世界,男人创造历史”的老话来了。
山坡上有家彼埃尔·洛蒂咖啡店,陈列着洛蒂的照片、著作和一些叫不出名
字的十九世纪物品。露天茶座风景不错,俯瞰着金角湾,水中间是一片汀洲。咖
啡店附近还有一片墓地,全是无字碑。问人,回答说是刽子手之墓。刽子手是奥
斯曼社会的不可接触者阶层,不能和普通人埋在一处,而且碑上不许刻字。
不知道阿兹亚黛的墓碑在哪里,上面有几朵花?1904年洛蒂再访君士坦丁堡
时,阿兹亚黛已亡故,54岁的洛蒂亲手为她整修墓碑。
坐着喝茶,想,应该原谅洛蒂的“酸的馒头儿”。
八
一桥之隔,就从“北京”走到“上海”。这个转变真是奇妙。
上海的南京路从前叫“大马路”,佩腊的“南京路”──独立大街,旧名也
是“大马路”:Grand Rue de Pera,“佩腊的大马路”。
据说“佩腊人的心胸就像大马路一样窄,佩腊人的花花肠子就跟大马路一样
长”。热那亚商人的狡猾是出了名的,不足为奇,其他欧洲居民和侨民如希腊、
犹太、亚美尼亚人,名声也都好不到哪里去。但要论谁的花花肠子长,得分最高
者恐怕还是那些驻扎佩腊的欧洲使节。
大马路之“大”,我看并不在长度宽度,而在于马路两旁气派豪华的大公
馆。从北到南一路数下来,有法兰西、不列颠、荷兰、威尼斯、西班牙、瑞典、
俄罗斯等旧大使馆,全是老牌帝国主义。“后起之秀”德国和美国没来得及挤进
大马路,只得在外围建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日薄西山的奥斯曼帝国已成
“欧洲病夫”(Sick Man of Europe),欧洲列强紧锣密鼓盘算着接收、瓜分奥
斯曼帝国的属地:埃及、叙利亚、伊拉克……那些年,大马路上各国使馆里肯定
忙得热火朝天,但在街上大概也看不出名堂。大家都在暗地里使劲儿。
佩腊地势高,每家使馆都拿高倍望远镜对准奥斯曼皇宫。据说有天日落时
候,素丹忽然瞥见远处法国使馆望远镜片上的反光,意识到皇宫处在监视之下,
大怒,差点要和法国断交。
那段时间也是佩腊的花样年华。巴黎-君士坦丁堡的“东方快车”全线开
通,欧洲贵族文人、掮客间谍如过江之鲫纷纷东来: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这里构
思她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小说中,火车乘客的国籍背景之复杂正是当时佩腊
的写照);勒·柯布西耶来这里画东方建筑写生(他不喜欢佩腊,说佩腊人像纽
约人一样贪婪);海明威被他的报社派来采访土希战争(他住在佩腊最豪华的酒
店,到底是美国记者)。
如果用一座建筑来代表那个时代,佩腊宫大饭店必是不二之选。
有天下午,我坐在佩腊宫大饭店的“东方快车吧”,喝一盅土耳其咖啡。加
了很多糖细细啜饮,仍是觉得苦涩,喝到后来,杯底积了厚厚一层咖啡末的沉
淀。
佩腊宫触目都是新艺术风格的装饰。饭店墙上的名人录里,有穆斯塔法·凯
末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彼埃尔·洛蒂、列夫·托洛茨基、欧内斯特·海明
威、葛丽泰·嘉宝──没错这些住客全都是那个Belle Epoque(美好年代)的
Who's Who。
更有意思的是名人录里还有两名国际间谍:“玛塔·哈莉,著名荷兰间
谍”,“西塞罗,著名间谍”。这个不明国籍的“西塞罗”大概是个代号吧。国
籍如衣服,间谍是职业,甚至能与国父、革命家、影星比肩齐名,这样的Belle
Epoque令人心向往之。
九
博斯普鲁斯海峡连接黑海和马尔马拉海,海峡中有一股从黑海流向马尔马拉
海的急流,水面下则有一股逆流把含盐的海水从马尔马拉海带到黑海。
达达尼尔海峡连接马尔马拉海和爱琴海,水面有一股从马尔马拉海流向爱琴
海的急流,水下另有一股补偿性潜流带回更多含盐的海水。
佩腊的大马路是一条狭长的地峡,街边楼房如两行山脉夹峙左右,川流不息
的行人昼夜涌动于谷底,一股人潮自北向南浩荡而去,另有一股人潮反方向汹涌
而来。
我把自己溶入大马路的人潮。无数的时间之流扑面而来,有的如漩涡回转不
息,有的四处离散,无法分辨哪是过去,哪是现在和未来。大马路像海绵一样吞
噬了人和时间的涌流,好像变得鼓胀饱满。
只有红色有轨电车沿着它的既定轨道,从容不迫地来来去去,回复往还。
大马路的版图是无数商店的组合。麦当劳,汉堡王,地下铁,梅菲斯特,阿
特拉斯,土耳其浴,马可·帕夏,必胜客,哈吉·阿卜杜拉,哈吉·巴巴……过
眼皆是文字和符码的碎片:阿里巴巴,芝麻开门,“望文生义,自由拼贴”。
还有音节。每个商店都向街上发射着强劲的摇滚乐,声音盖过了清真寺塔尖
播放的宣礼。佩腊是个小小的所多玛和哥摩拉。
我在这峡谷激流中游走着,漂浮着,寻找一处入口,滑进去,潜入我自己
的、私人的教堂。
389号,门楣上写着:鲁滨逊·克卢索。
这个小书店是当代鲁滨逊的浮木和港湾,有苏珊·桑塔格的大部分著作,有
Maupin的《城市谭》和《续城市谭》,书价公道,让我惊喜。
买下一本Hilary Sumner-Boyd和John Freely合著的《漫步伊斯坦布尔》。
翻开前言,Freely写道:“本书作者深深怀念伊斯坦布尔的朋友们。多少个星期
六的下午,他们曾伴随他与妻子多洛蕾丝共同在城里散步,在海峡渡船或古城墙
碉楼上野餐,然后再到佩腊那家业已消失的小酒馆里又唱又跳。列举他们的名字
是件痛苦之事,因为好些已离开了伊斯坦布尔,有的更是再也见不到了……”
店员把书放进棕色牛皮纸口袋,袋上写着“鲁滨逊·克卢索”的名词解释:
一,英国作家笛福的探险小说;二,伊斯坦布尔的一家书店、一间图书馆、一个
小广场。
鲁滨逊挟着书拉开389号的玻璃门,继续漫步。太阳经过大马路上方的天
空,行人的影子在地上运行。十九世纪公寓立面五楼上的女神浮雕依然面含微笑
俯瞰众生。
十
旅行如恋爱。这是Pico Iyer在《我们为什么旅行》中说的。他有篇文章回
忆多年前初次到亚洲旅行,就像在回忆初恋,各种细微的感受历久弥新:在曼谷
机场闻到奇怪的热带气味;一个男人挥舞着半裸妓女的照片迎上前来;黄昏时街
灯突然亮起;佛寺屋顶的弧线,霓虹灯管的嗡嗡声;旅馆看门的老头,走廊里压
低的话语和脚步……“第二天,我坐上了去清迈的通宵火车,在座间里就着北方
山区的凉风,吃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精美点心,一边望着天光云影在稻田上忽起忽
降。”Iyer承认,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那几星期里体验到的一切就像
一串闪电,换句话说,庸常的生活顶多像在读一本爱情小说,而旅行,则是和朝
思暮想的情人突然面对面时真实、狂热的心跳。
我同意Iyer的观点:旅行,总是向外、向内平行进行的,我们在踏访一个陌
生地方的同时,也走进自己内心某个隐密的角落。“去冰岛,是为了寻觅我内心
荒如月球表面的风景。在草木不生的寂静旷野里,我发现了往日被话语和琐事淹
没了的那部分自己。”
我记得三年前第一次到君士坦丁堡,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哈德良堡以东的
色雷斯大地仍像纪德游记描述的一样,几十公里几十公里过去,不见一间房舍,
一个人影儿,列车沿着一条小河的曲岸行驶,持续不断地拐弯抹角。欧洲大势已
去,这是一条通往亚洲的荒凉古道。暮色四合之际,火车开进市区,铁路紧贴着
马尔马拉海,在断断续续的海岸城墙下行进,最后停止在欧洲的最尽头。
然后,是传唤晚祷的广播声,形状像郁金香花蕾的土耳其茶杯,纸币上永远
数不对的一连串“○”,金角湾边烤鱼三明治的香气,清真寺地毯上累月经年的
袜子味儿,佩腊的红色有轨电车,海峡对岸亚洲大地的朦胧轮廓……第二天,我
见到了圣索菲亚大教堂里闪烁明灭的古代镶嵌。
一向自认是那种拙于表达内心感受的迟钝者,但我想可以套用Iyer的话:三
年前那次穿越欧亚大陆的漫长旅行,使我能够在辽远时空中审视自己内心版图的
未知之地(terra incognita):山谷,海峡,沙漠,雪原,古代废墟和地震
带,拜占廷以及所多玛……这内心版图仍在不断变幻和扩大,因此,旅行仍在继
续。
二○○三年六月十九日于佩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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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4/2005
谢谢,很喜欢看这样的游记。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4/2005
"The Entry of the Crusaders into Constantinople"
by Delacroix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5/2005
看了游记,我就觉得身临其境了,我多想张出翅膀飞了去看公元前的古拜占廷遗迹,遗憾多多!假如将来我去了要读读作者文中这么厚重的历史。
“女人的坟碑不立文字,只有花纹,花朵的数目代表着她所生育的子女,有几
个小孩就刻上几朵花。而男人的墓碑上只有文字,没有图案。这样的景象让我想
起那句‘女人创造世界,男人创造历史;的老话来了。”
世界里如果真的女人是花,男人是文字那该多好!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6/2005
赋格这篇游记不错,感觉还要胜于那篇罗马。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7/2005
历史上有过君士坦丁堡这个名字吗?是康斯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以第一位基督皇帝Constantine命名。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7/2005
chloe wrote:
历史上有过君士坦丁堡这个名字吗?是康斯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以第一位基督皇帝Constantine命名。
我中文课本里(中国大陆)是把Constantinople译作“君士坦丁堡”
的,至于为什么,我想有其理由。
我喜欢这名字中透溢的金色光泽,有君主,有神权,也有平民气。
也喜欢拜占庭这个音与译名。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7/2005
一个问题:
有赋格、杜欣欣等的游记在这里,为什么余秋雨的东东能流行?就是因为它浅薄吗? - posted on 01/17/2005
把Constantinople译作君士坦丁堡只是为了增加些显赫。东罗马帝国有另一位有名的皇帝Justinian,君士坦丁堡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something like Justantinople。
你能从君士坦丁堡里看出“有君主,有神权,也有平民气“,我真服了你。:-)
xw wrote:
chloe wrote:我中文课本里(中国大陆)是把Constantinople译作“君士坦丁堡”
历史上有过君士坦丁堡这个名字吗?是康斯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以第一位基督皇帝Constantine命名。
的,至于为什么,我想有其理由。
我喜欢这名字中透溢的金色光泽,有君主,有神权,也有平民气。
也喜欢拜占庭这个音与译名。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7/2005
千年帝国拜占庭是不是历史上立国最久的国家?
君士坦丁堡陷落于奥斯曼是世界史上的一件大事,可歌可泣,本文对此似乎应该多
着些笔墨。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也应提及。个人观点。
这句好象有个小问题: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恺撒进入罗马城时发出的一声叹息,让我感
到恺撒是人,而素丹只是素丹。
是进入罗马吗?
还有,为什么用“素丹”而不是见惯了的“苏丹”?有什么讲究吗?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8/2005
这句好象有个小问题: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恺撒进入罗马城时发出的一声叹息,让我感
到恺撒是人,而素丹只是素丹。
是进入罗马吗?
是进入罗马城。
还有,为什么用“素丹”而不是见惯了的“苏丹”?有什么讲究吗?
历史书上有“素丹”,地理书上有“苏丹”,这两种“丹”,恐怕还
是要有点区别。
- posted on 01/18/2005
thesunlover wrote:
千年帝国拜占庭是不是历史上立国最久的国家?
哪能比我中华帝国?:-)
君士坦丁堡陷落于奥斯曼是世界史上的一件大事,可歌可泣,本文对此似乎应该多
着些笔墨。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也应提及。个人观点。
至少比苏丹采花有意思。
这句好象有个小问题: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恺撒进入罗马城时发出的一声叹息,让我感
到恺撒是人,而素丹只是素丹。
是进入罗马吗?
不是。是恺撒一次战役胜利后给罗马发去的“电报”。“恺撒是人,而素丹只是素丹”?不通啊。
还有,为什么用“素丹”而不是见惯了的“苏丹”?有什么讲究吗?
就是sultan,没区别。作者是为显得与众不同。sultan不是吃素的。 - posted on 01/18/2005
chloe wrote:按世系来说,我以为日本天皇是最长的,万世一系。
thesunlover wrote:哪能比我中华帝国?:-)
千年帝国拜占庭是不是历史上立国最久的国家?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君士坦丁堡陷落于奥斯曼是世界史上的一件大事,可歌可泣,本文对此似乎应该多至少比苏丹采花有意思。
着些笔墨。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也应提及。个人观点。
参观王宫,谈后宫之事。参观城墙,再谈战争不迟。
茨威格有一篇传奇故事,讲君士坦丁堡的陷落。
能具体说说那次战役与电报的事情吗?这句好象有个小问题:不是。是恺撒一次战役胜利后给罗马发去的“电报”。“恺撒是人,而素丹只是素丹”?不通啊。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恺撒进入罗马城时发出的一声叹息,让我感
到恺撒是人,而素丹只是素丹。
是进入罗马吗?
恺撒是人个体的意志,而素丹更有点荣誉归主的架式。
还有,为什么用“素丹”而不是见惯了的“苏丹”?有什么讲究吗?就是sultan,没区别。作者是为显得与众不同。sultan不是吃素的。
那么Sudan怎么说呢?我怎么记得历史书上有素丹一词呢?
谢谢chloe的意见,望再指教。
- posted on 01/18/2005
chloe wrote:
把Constantinople译作君士坦丁堡只是为了增加些显赫。东罗马帝国有另一位有名的皇帝Justinian,君士坦丁堡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something like Justantinople。
你能从君士坦丁堡里看出“有君主,有神权,也有平民气“,我真服了你。:-)
Justinian在我们的历史课本里译作“查士丁尼”。
很对不起,既不是历史学家,也非翻译家,我只能参照历史课本。
chloe能否谈谈你读的历史课本。。。我想,台湾,香港,新加坡,
南韩,或者说以前的越南,Constantinople都有其一套汉字译名
的。君士坦丁堡会否跟拉丁音,突厥音,阿拉伯音,或者跟广东音
有关呢?
很高兴在这里遇上你。 - Re: 重返君士坦丁堡(赋格)posted on 01/18/2005
查了一下,是凯撒迅速平定庞培之子于小亚细亚发动的“叛乱”后,发给罗马元老院的公文。
凯撒先前攻占罗马却是不折不扣的叛乱,即使胆大包天,他还不至如此不知法理 --“我来,我看,我胜”的。
xw wrote:
能具体说说那次战役与电报的事情吗? - posted on 12/08/2005
This shouldn't be the son of Pompey but the son of Mithridates, King of Pontus in Asian Minor who early on was defeated by Pompey. The son, Pharnaces, was making trouble against Rome during the time Caesar was having fun with Cleopatra in Egypt, so Caesar had to leave Egypt to deal with him.
thesunlover wrote:
查了一下,是凯撒迅速平定庞培之子于小亚细亚发动的“叛乱”后,发给罗马元老院的公文。
凯撒先前攻占罗马却是不折不扣的叛乱,即使胆大包天,他还不至如此不知法理 --“我来,我看,我胜”的。
xw wrote:
能具体说说那次战役与电报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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