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马慧元,来到这个地方,并学会最初的走路,是因为她的原因。
注:30岁左右的年纪,在网上做一个心理年龄测试,测试显示我的心理年龄有57岁了,我对自己说,那好吧,我们来一次57岁的时空旅行,于是就有了下面的这组文章,我想用了一个星期的夜晚来完成它,这是最初的一点设想。这组文章可以看成是叙事性的小说,是虚拟中的自传,或者是对生命一次很轻微的模拟。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亲切的真实的,它们从我想象的幕布上清晰的凸现出来,就象从天而降的一枚印章一样。
[四季语言]
序 坐在乡下的家门口
一 春天
二 夏天
三 秋天
四 冬天
序 坐在乡下的家门口
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太阳很温暖,深秋了,城市的太阳晒了我几十年之后,我和我的老婆子到我的乡下家里来,秋寒渗透了眼前的土墙瓦砾,干巴巴的榆树枝上,能看的见的只是一些木头节子,核桃树的枝子光飕飕的指向天地四方,它让我想起一些曾经熟悉的青春的诱惑人的躯体。我人生的四季已经到了秋末,我曾经写过一年当中每一个季节里存在过的细节,在那些细节里我感动过,这些细节同样也感动过其它人,现在,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到乡下的家里来,是为了和城市里的喧闹和某种所谓的现代便捷舒适自然的生活拉开一些距离,接连不断的电话,毫不相关的嘘寒问暖,它们侵入我的生活对我造成的纷扰,我能够包容,但在内心里,我不喜欢这些。这把年纪了,没有由来的梦里,即使关于新的不曾有过的世界依然对我这颗胡思乱想的脑袋有着天然的无法抑制的吸引力,但,更多的时候,我发现,我更喜欢敲响旧日回忆的大门,我进入这样的大门里,和一些现实中已经不复存在的形象对话,在雨雾缭绕的坡地,阁楼,或者公园悄无人烟的路上,和永生不能在拥有的影子们对话,在黯然和喜悦当中,把时间淘洗的已经苍白的丝缕重新漂染的色彩缤纷起来。有时候,老婆子见我对着窗外的某一个方向长时间的发呆,会大声的喊我,甚至带着一点戏籍的骂我两句,即使是这样,有时候也不能把我喊醒。当我从刚迷糊过来的瞬间里看着脸前熟悉亲切的一切,对这个和我一样脸上浮出黑斑,脸颊爬上皱纹的女人,我会报以歉意的微笑,我在心里感谢她把我从遥远的季节拉回到她身边,我看到她在我身边安静或者忙碌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就安然了。这个季节里,如果说我还能写出一些让我满意的东西来的话,我需要的,更多的是回想,需要四周真正的安宁,需要把自己已经大半截埋到黄土里的身躯浸入一片清凉之中。需要回想的不仅仅只是我,以及和我相关的历史,还有那些进入到我理解领域的一切概念和细节,我要整理他们,看看哪些是我在余下的时光里能够用笔来完成的,哪些将只是作为我写作的底色,出现在我的脑海和文字当中,我喜欢做这种整理,因为我觉得,在人生的秋末来做这些,也是时候了。大半辈子的光阴,象一注香一样的过去了,我固执的让这份看不见的时光按照我所想的来过。就一个男人所梦想的世界,我的脑海里没有出现过大福大贵,没有想望过虚名缭绕,我要求着自己能够简洁真实的活过,用心来活,用心来面对,这就是我的哲学,自从在生活里,不在没有由来的自卑,不在没有由来的叹息,不在没有由来的慌乱之后,这种哲学就牢固的在心里扎下根来了。至少到现在,我可以很欣慰的对着眼前这片暖阳阳的光辉说,虽然没有完全的做到,但我基本上作到了,按我的心来过一辈子。富贵和名望偶尔也在我的身边出现过,富贵这东西,我把它同我所爱的所有的人分享了,虽然它存在的时间那么短。名望,这两个字,我唯一对它的期盼是它能够让我的外婆和我的双亲能够感受到这些,我希望自己拼上一辈子的努力,能够把这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东西,让他们感觉到,能够让他们的脸上浮现一点安然的随心所欲的笑来,作为一个遗憾,我没有能够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达成深爱着他们的后辈的这一点微薄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只能带着这份遗憾进入到我的坟墓里去了。
老婆子给我砌好茶,清冷的风吹过,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站在我身后轻薄安然的阳光里,她说,坐到院子里来吧,坐到门口象什么样子。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我喜欢坐在这个乡间的门口,这个门口对我就象是一个通道,它把我活在这个世上的四季一季一季的连接起来了。
05071036深夜于深圳龙华
一 春天
我几乎没有在春天里面对过死亡,关于新生命和新故事的开始,也不单纯是春天的事。但我喜欢春天的娇嫩,敏锐和感伤,再没有比春天能够更细微更清晰更让人痴迷的对这些感觉作出解释了。
我出生的大地是一片黄土,春天来时,被薄雪覆盖着。模糊的记忆里,北方春天的早晨和初秋早晨的清冷是非常相象的,早晨起来,天还只是麻麻亮,用冷水擦把脸,世界便由梦里的浑浊进入到现实的所有真实中来了。喝一碗外婆冲好的用红糖拌的熟面汤,把一块馍塞到书包里,带上线手套,围上围巾,缩着脖子,和几个小伙伴钻入黎明的夜色里,出门扯乎,上学去了。多么喜欢这样的场景,前几天,还让老婆子在老家中的锅里,让嫂子教着炕了一点熟面,老婆子问我,怎么样,有没有你说的那种油津津香喷喷的感觉。我笑着安慰她,有那么一点。留在记忆里的油津津香喷喷的意识,永远都是一种被唤起的感觉,它在记忆深处复活,是被一丝永不能再有的伤感抱在怀里的。喝着这碗生命的河里流淌到我面前的另一个女人给我冲的熟面汤,我说,老婆子,你也来尝一口,她说,粗巴巴的,有什么好喝的。但还是一勺一勺的在我的碗里舀着喝,并且不断的问我,你小时候,就喝这个,还是蛮好喝的。她喝的时候,有一个想象中的幼小的我在她的心里流淌,而我喝的时候,则是看到一双手,一张脸,听到几句时常重复着催促我快点出门,要不然要迟到了的亲切的已经不会在振动空气的声音。我们有不同的感觉,但一些隐约的留在嘴角上的笑是一样的。
春天的时候,也认识过几张女孩子的面孔,娇嫩的容颜,是春天里的迎春花,花边上悬着的晶莹露珠,风把绒黄的草尖吹的轻响。如果一个女孩子对你笑,你说该怎么办?有一次和老婆子聊天时,我这样问她。你就追呗,要我,我就去追。呵呵,那时候还小。老婆子好奇起来了,几岁啊,那么早熟。日上三杆的话,那时候的我只有一杆子半的高度。北方的初春还有些冷,一切都刚刚开始萌发,相互偷偷的看,默默的笑,眉梢里有藏起的羞涩,很少说话。这羞涩经历了十几个春天,到今天,它还在春天留着,它依然娇嫩,并且将是永远娇嫩的,因为除了这份羞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这份羞涩里,我知道了自己的胆怯,明白自己对什么样的颜色会发自内心的欢喜,有一点点的感觉到能够真心实意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对于年轻岁月里夭折的不多的几次爱情,不管它在哪个季节出现,我都把它归结到春天的气息里去,因为最初感情的一点萌发是在春天里开始的,对爱情的判断和坚持里,也有在春天里我所明了的一些底色。春天里发生的故事,往往太娇嫩,它经不起光阴的剥蚀和风雨的摧残,而且,遥远太阳的热度,经历春天茫茫天空的遮蔽,照到我们的脸上时,已经只有清凉的一点热力了。关于一切夭折的感情,在我的文字里,我都曾经把它们称做是春天的爱情,它代表了无限的美好和永恒失去的伤感,美好可以用来吟唱,感伤是人天性里的一道硬伤,它让每一个生命具有了苍凉感,它让生命显得滞重,不在轻浮。
春天里,有一些梦逐渐变成了现实,比如说出游,有一些梦被遗憾的暂时搁置了,依然是出游。老了,一把年纪了,孩子们开始自己独立的生活,即使为他们操点心,我们也不再是主体。我们想要做的事,就是把年轻时因为生活,枯萎在内心里的一些还能够再开的花,让它在生活里开上一次。老婆子想去九寨沟,还想去看新疆沃野千里的草原,她内心里喜欢粗旷的英雄,却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一个文弱的书生。几十年的时间,城市里的天空把她框陷在这个看起来无比自由的栅栏里,现在,她可以走出这样的栅栏了。而我想到域外,去探访几个早就死去许久的我的灵魂上的抚慰者,这把年纪去看他们,早就和年轻时的朝拜、崇敬或者猎奇心理无关了,我是为了去表达某种感激,感激他们曾经经受过感受到的苦难中渗透出来的文字,阴差阳错的成了疗治东方土地上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干人的人生伤口的良药,感谢他们做过我经过沼泽时洌石,感谢他们在我曾经将要崩溃的时候,做了我的心灵可以依靠的墙壁,感谢他们,在我跌到在众人阴冷的笑里的时候,他们伸出来的那一双看不见的手。
在九寨沟的长海,她拉着我的的手说,我们站一会儿吧,这个海子的名字和爸的名字是一样的。我们一起看眼前的一汪蓝色,清秀的淡然的绿里有一点老婆子年轻时候的样子,静静的注视里,风通过山林吹过来了,水面是一面镜子,风把我们被眼前美景惊醒的有些诧异的眼色吹起来,在这个的镜面上,跳着看不见的不知名的美伦美幻的舞蹈。在新疆的伊利,我的几个表侄子象棉花花生一样的生活在那里,他们有几百亩的田地,他们用热情憨厚的笑迎接我们。早晨,草原在牧犬的欢叫和绿草的露珠上醒来,表侄子们陪我们到草原上的朋友家里去做客,到让人看的心惊胆战的马群里给我们挑出最温顺的骏马来,再把两个身子骨还算硬朗的老人,小心的扶上马背,几个表侄子和牧场的主人骑在马上,陪着我们,在没有尽头的草原上散步,在灰白色的羊群里穿行。在余辉落日之下,返回我们伊利的家。夜晚,躺在我的身边,老婆子说,腰酸背痛啊,我说,我也一样。困倦来时,她在我耳边说,我也纵横过了,我也驰骋过了,说这话时,她看上去有一点点的激动。老婆子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痛,打消了我们一起到域外游离的想法。因为病痛而导致的身体的虚弱,让这个以前开朗的老婆子不得不更多的躺到床上静养。她拉着我的手,用愧疚的神情看我的时候,那双苍白的手淹没到了我的双手中间。
我只有到老来,才真正的把文学看成是一项我要完成的事业,一项可以投入全部热情来进行二三十年的事业,情感和外在的生活世界对我不在有任何的压力,我曾经读过的书和我写过的无关紧要的小文章,渐渐的开始形成一些广阔的框架,关于文字的把握、内敛的智慧和激情的果实,在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有了一个成熟的样子。老婆子笑着说,你老的时候,又有了一个这么美艳的情人。我说,这情人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这个原本对书本和文字并没有多少兴趣的女人,在读我写过的一些幼稚文字里,逐渐的把花费到世俗生活的一些碰撞里的喜乐,转移到了一些安静的文字里。她对文字世界的兴趣,得益于我的引导,而我对生活世界的看法和坚持,则是在她的呵护里形成的。回到乡间的家里,是她静养的一部分,晚上,我时常向她读我白天写下来的一些文字,她则在静听之后,说出自己关于文字内涵和节奏的看法。她的身体正在慢慢的康复之中,这是家里人最欣慰的事情。在很深的夜晚,看着怀里这个苍白的容颜,我时常向未知的神灵祈祷她的康复,我许下要还的意愿,并把它和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
春天,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分明过,我也没有想要在这个季节获得明晰感,这个季节里有我想要的娇嫩的颜色,敏感的细雨,和伤怀的吹佛在树枝上的风声。我喜欢这个季节,在这个季节里许下过关于爱的念想,并懂得恨具有什么样初步变化的痕迹。
05071337深夜深圳龙华
二 夏天
这个令人激动的季节,收获和开垦都是准备性的。关于生命刻刀所用的力度,在没有比这个季节更没轻没重,但又尽上全力的了。这是我最爱的季节,我爱它的热情和灿烂,爱它油然而生的狂狷,爱它在无数阻隔当中的苦涩和坚守,爱它在穿越茫茫人海的时候的那种绝望和孤独的眼神,爱它在静静的夜里奔向希望和梦想的步伐,我爱这个季节里的水滴,烈日酷晒之下,它冒着热气的干涩,很快的又有温润的活力呈现出来。现在,虽然,在我日渐老去的心里,有某种迟暮,某种平缓的黯然,在人生秋末的这个时候,来回想那个青春的夏天里象燕雀和鹞鹰一样翱翔天空的激情,有点坐而论道,不复枉然的味道。但是我现在手上要完成的一些关于文字的事务,这些残留在时间灰烬里的火花,这些广阔地基上堆积起来的驳杂的材料,很大一部分,都是用那个夏季里焚烧掉的生命换来的。那是个非常普通的夏天,正因为普通,今天的我,才会用记忆里温情的手来抚摸它,因为这普通是为着内心的某种真实毫无保留的来付出过的。
成长的激情和对生命的清凉感,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让人陶醉的音律,我在不同的振荡和节奏里,懂得了深藏人心的意识,没有任何裂痕的自然,和蓝天白云烈日狂风一样的女人。或者,我应该尽量的少用一些形容词来限定我对事物表层的认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多的看到事物身上藏着的一瞬间浮现又一瞬间消失的多重影像,这些繁杂微小的细节都是流动同一个方向的,在死亡来临的时间,所有的繁杂变的简单了圣洁了,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可以原谅,因为某种新的孕育即将开始。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我在夏天里感觉到的清凉,忘不了夏天里的欲火焚身,忘不了雷暴之下影响我一辈子的相遇。在这个夏天,往事呈现的原始森林里,所有留在意识里的野藤枯树的碎片纷纷的爆裂,包藏在这些碎片里的一些泛着丝绒一样光彩的影像凸现出来了。
乡村小学里读书的时候,正是流着鼻涕虫的年纪,一个人老来的时候,那样的年纪,多么的让人怀念。在上学的路上,蹦着跳着,胡乱的哼唱着老师刚教会的歌,生命象溪水一样的欢快,象柳絮一样的轻灵,阳光里,从额头流下的汗珠滴到在身前摇来晃去的小牛水壶上。学校门口,有个寡居的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我记得盛夏的午后,她盘起腿坐在炕头边,笑咪咪看着眼前排着队的小孩子们,喝她用色素、糖精和井水做成的夏天里最美不过的饮料。一分钱一大杯的饮料,滑飕飕的,凉丝丝的,在刚刚喝完的一瞬间,可以把一个夏天里酷暑难耐的小孩子,立刻引导到另一个清澈明净的世界里去。关于清凉感,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上的,只有在无意识的时候获得,才是发自本心,所得到的才是真实的。当我懂得一点思考,我才明白清凉感对一个人面对生活的重要性,一个内心没有清凉感的人,他就没有冷静的思考,不管他表面看上去多么的优秀,真实的他,始终都是象浮尘一样的在抖动着。自己应该永远的远离这些抖动。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婆子给我到了杯水,水里有新鲜的柠檬的薄片和透明的折射光线的冰块。当我端起这杯水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不是眼前的世界,而是在遥远的记忆的乡村里,一个笑咪咪的老人,一桶淡红色的幽深的井水,和一个正擦着嘴的半眯着眼睛的神情舒展的小孩子的脸,他们在时间的河流里,正被一片清凉包围。这份清凉也时常流过我的心里,自己的心里能够安静,我才觉得它的种子早就种在久远时间的一片无意识的土地上,我生命的地层里,有一些看不见的清水在流淌。
欲望是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只有粉身碎骨你才能穿越它。这句话不知道有多么古老,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的,但它究竟来自何方,我已经无从考证了。这句话,之所以记着,是因为,在生命里的夏天,我曾经穿透过它,至少今天的我认为是这样。盛夏的阳光里,汗流浃背,我在这种汗流浃背里爱过。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对那份爱的取舍可以看成是我内心的一种成熟,因为今天,深秋将过的时候,在偶尔的情况下,我知道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依然幸福的生活着,虽然这世上永远都没有完美的幸福,但至少在世俗的表层,这份幸福,看上去是可以安慰人心的。爱情当中,一个人的短暂的漠然和没有由来的虚荣,这是爱情那颗心将要破碎的开始。更要不得的,还有没有多少价值的自尊,在已经开始破碎的心灵里横刀立马。只有在一个老人的眼里,才会知道自尊、虚荣这些小玩意的分量,它们只是爱情里无关紧要的道具而已。但是正在经历夏天的生命多么的弱小,他把这些看成是生命的一部分,看成是达到和谐幸福的通道。从爱的绿洲上走出来,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把自己投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里,这是他生命里最苦涩的一段时光,他的内心是遮蔽的,他在世界里忙碌,也能把自己沉入到书本当中,但是,他很少去过问爱情了。夜晚,当欲望象蛇一样的钻入内心的时候,他彷徨过,欲望的巨斧砍向道德的栅栏的时候,道德的栅栏只是朽木。还好,文字的世界救犊了他,文字做了他想要发泄的那个女人,而且这个他所选择的优秀的女人,给了他安抚和一张心灵的温床,这是他对文字恒久的爱所得的回报。在文字里,他开始变得宽厚起来,眼光变的柔和了,不在用一份坚硬来面对扑面而来的世界的洪流。夏天里,多么孤独可怜的男人。我今天回忆起那个匆忙奔波里孤独的影子,除了一点怜惜,我还是觉得欣慰的。那时候,还没有碰到这个正坐在我身边磕着瓜子,看着电视的老婆子,在这个充满欲望诱惑的世界里,他在文字里约束了自己,并且在文字里,找回了自己,把握了自己,并且开始延伸自己。他在那个夏天的经历,没有让今天秋末的老头回忆起来感到失望,虽然有点懒散了一些,随意了一些,当生活里没有一个女人的约束,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吧!
我是在夏天的雨中碰到这个女人的,当时天上正打着响雷,她全身湿透,缩着身子站在我的身边。我送她到不远的地方坐出租车,我们住在不同的方向上。这是相遇。老婆子说,打雷的时候,我就想去看看雷,我们相遇的时候,老天都感动了。我们的生命在不同的山间溪流里激荡,生活击打她的要远远比击打我的更为厉害,这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更爱护她的原因,我不能让她受到更多无端的焦虑和苦处了。她碰到我的时候,她已经为她的生活围好了栅栏,并且准备和说不清的岁月进行长久的抗争。而我刚刚从沙漠地里走到清凉的草地里,脚底被沙漠里的热沙烫伤的伤口刚刚开始结甲。她的眼光看上去是平静的,从容的,我喜欢她的这种眼睛里的神采。我们都非常的普通,象满布山地的野草一样。最初,我们在双方的眼里都看到过某种失望,那是所谓的理性在诱惑我们,但我们身上流淌出来的希望超越了内心的那种遗憾,没有这种超越,我们就不可能坐下来静静的交流,没有这种心平气和的交流,也就不会有今天我的身边对我嘘寒问暖的老婆子了。在一个日渐老去男人的日常生活里,她发现了我的文字,她读过,帮我改错别字,帮我指出一些引证的错处,她很少评价我的文字。有一天,我们聊天的时候,她突然用一种很正式的口气对我说,你的文字,将是最好的。自从在文字的游戏里,找到了一些规则之后,我一直用一种浮游的心在文字中间游走,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任何人,对我的文字有这样的褒奖,我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爱的成分,也有期望,也相信其中一定有某种真实。晚上,一个人在书房的时候,在重温她刚刚说过的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泪默默的流下来了。我感谢她的这句话,不管它实际的效果如何,我将从心里感激这个女人,我在文字世界里的苦涩、荣耀,不管它怎样的幼稚和默默无闻,至少有一部分,将永远是为她而写的,为她的这句话,为她的这颗心。
酷热的夏将去的时候,她是我在这个季节最大的收获,两条没有方向的小溪汇成了一条河流,这就是我最爱这个季节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酷热在内心里骚动的从毛孔里流淌出来的数不清的汗液,也让我的心变得平和了,这是苦难的磨练,没有这份平和,我也就没有勇气去爱这个安静的女人。我生命的流水经过了这个夏天,现在想起来,还有些舍不得的遗憾,舍不得那种激情,舍不得刚刚得到的爱的布满花香的溪谷,舍不得不怕自己浑浊的明澈,舍不得汗流浃背的夜里那双望去夜空的静悄悄的眼睛。
05071638深夜于深圳龙华
三 秋天
秋雨下着,天气清凉。在我的人生里,经过多少个这样的凉秋,经过多少次这样的秋雨了。在夏天,一个人满目愁容的看着这个落雨的世界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一把刚刚在花岗岩的石头上凿开一道道浅痕的錾子,那时候的一颗心里含着刚劲,和现实的碰撞不断的溅出火星,但我总是沉默着。因为眼前坚硬的世界还没有凿开,我在不断的用力,不断的寻找合适的纹理,时常变换着角度,不是由什么人来告诉我,你把这块生活和内心的石头凿开,而是要让自己能够明确的看到,一块属于我的石头躺在我的眼前,我要明白它表面的任何一道纹理,懂得从表层到核心的所有硬度,在和它撞击的时候,把其中的振颤和任何一丝声响所要表述的意义记录下来。
我现在手里有两块石头,一块是我的老婆子,她是我要收藏一生的美玉,这块美玉上的色泽,是由天然的本性和生活世界的渲染而形成的,有藏的很深的我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痕迹的裂痕,也有些表层的凹陷和凸起,这些是生命的凿子穿透过,打磨过,留下来的让我怜惜的部分,在我的生活世界里,有这些伤痕静静复原的港湾,这些伤痕里渗透出来的经验智慧也给我的人生带来平常久远的喜悦。我随身携带着这块石头,是在这个秋天里不怕失去的。
有很多人,他们从生命刚刚醒悟的时候开始,就投入到完全的光彩夺目的创造当中去。我喜欢这些年轻的,具有爆发力的生命,我看着他们在每一个季节都有怒放的花,应对着我黯然的生活,曾经有掩饰不住的凄凉感,把夜半无人的自己笼罩在一片无力当中。但是,在我的内心,有回归的永不凋零的理性,这是我在自己生命的秋天里觉得欣慰的。作为乡村的孩子,我生命的底色里没有彪悍、张扬和狂绢,我能知晓一种天然的平和和宁静,这或许是命运要让我在某一个阶段里成为一个沉默者使然。一个懂得爆发的沉默者,在生命里就必然有一个丰收的季节,不是丰收名利,而是丰收自己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美酒,丰收那些挂在枝头青涩了无数个夜晚和风雨的果子。无数一个人的夜晚,留在笔下的短章、书评、自然世界、哲学庄园、游走天地、鬼怪神灵、家族琐事……流逝的时光,把其中娇柔造作的部分冲洗掉了,生活欲望在心里划开的刀痕,让我止了叹息,流星一样温暖的时刻,让我爱的更深,每一天过去的日子,让我变得平和了。这些,就是我心里的第二块石头,它不象身边的这个女人,时常,我是把她放到怀里的。这块石头,我现在要把它打磨成器,这是我秋天里的责任。这个责任很重也很好玩,它给我们现在的生活带来了无群的欢喜。
身边的孩子们,我懂得他们,对他们,我从没有任何的强求,但我也给他们一些规矩。我所经历的人生,让我知道,一块料,不是把它丢到路上,而是要把他放到錾台上,才能够成器的。看着他们在广阔的天地里走,看着他们的笑,会让我心里温暖,但我知道,那些笑是属于他们的,照片上远山顶上飘飘忽忽的影子,那些曾经是夏天里的我的脚印,酒吧里喝的头皮发麻,那酒杯和杯里的酒影,是一些我记忆里的旧事。他们没有经历过,在没有一个人相识的城市里,睁着绝望的眼睛在大街上走过的路,他们比我幸运,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各人在完成各人的命运。
平静的坐在桌前,能够让这个秋天显得这么庄重的,是我经历过的那些轻如飘羽,深如沟壑的生活。唯一有点愧疚的,是我的写作拖累了我的老婆子,她成了我的秘书,为了一段话,有时候我需要几十页的资料,为了让某一处情景回到它真实的场景,我要去那些依然存在的地方。这些工作,都是她陪着我来完成的。有时候,看着她在奔波之后有点疲倦的神情,我的心里就有一种付罪感,但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在我们经历过的生活当中,由心灵、肉体、生活一起,在逐渐的融合成一个生命,在我们死的时候,我们将不是按两个人去死,而是按一个人来离开这个世界,这种共同劳碌里的幸福,给我们的秋天带来了看不见的安慰。
我称呼她为老婆子,是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因为父母的关系,我没有做过一天的农民,但我懂得土地,懂得如何用一点粗糙来表达一种深远的柔情,这是土地里生活过的汉子才能够懂得的一点秉性。最初她不喜欢我这么叫她,她是属于都市的,现在,我如果改个称呼,可能会挨揍吧,因为它不仅仅是个称呼,而是我这个人,我的这颗心在她面前的一个标志。很庆幸自己能够从小生活在农村,长大后,在生命能够把握的年月里,又生活在现代的都市里,这让我内在理性的区间,能够包容一个宽广的区域,不用去强求,我就能够懂得自然的声音,拂动这根琴弦的是我童年土地里抛土坷拉的那双手,城市里镜子一样反着阳光的楼宇,让我的内心随时随刻处于真实世界里沸腾的理性当中。现在,农村,城市,农民,贵族,对我没有什么界限了,这些标记不是我的障碍,而是我延伸出去的眼光。这是我曾经想要的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里,才能有我想要的可以长成大树的原料,现在,我进入到我想要的世界里来了。老婆子的内心,我觉得,也该是这样的,因为,她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世界里。
秋天了,也就是说,天凉起来了,穿越世界的那盆火,在我的内心里已经暗淡,经年保持沉默,不做任何选择的那种压抑的状态反而远离了我。穿越一条路上青叶枯黄,头顶黄叶漫天的路,一条我很喜欢的路,远古的阳光,在很多个早晨,穿过树梢照到路上,照到我们的身上来。阳光是真正的半透明的金色,这是我熟悉的颜色,因为在穿越恒久的时空之后,相互相逢的时候,我们都是被过滤了剩下来的部分,我们用剩下来的这些热拥抱在一起,相互都应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心安理得。脚边跑着的小狗拌着老婆子的脚了,她弯下腰去,有一两缕花白的头发顺着她的鬓角垂下来,阳光洒在她和怀里乖巧的小狗身上。我的秋天让我感到满足,虽然生命的满足在我痴心期盼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让我得到过,但在我无言的时候,它却全部的馈赠给了我,给了我一颗均衡跳动的心,给了一个深久不会散去的女人,给了一条属于这个秋天里让我把自己描述清楚的路。
没有比秋天更动人的季节了。不是因为它的果实和色彩里的美,而是为了一份懂得。
05082653下午于深圳龙华
四 冬天
在家乡的隆冬,可以看到雪,无数的雪片从很高的天空里出现,又落入一片简洁的色彩当中,眼前寂静单调的世界意味着很多变化都进入了内部,长久的沉默里又会有新的事物要出现了。月光清洒一地的夜晚,无数的雪片从开着门窗的光线里鳞光闪闪的落向大地。在一片沉默的世界里,在推开的窗口,陪着老婆子看落到院子里的雪。老婆子说,眼前的雪,让她想起了詹姆斯。乔易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里《死者》的那个结尾,我们都很喜欢的那个结尾:雪花穿越宇宙在飘扬,轻轻的,微微的,如同他们的最后结局那样,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她问我,我们现在是什么,看雪的人,飘落的雪花本身,还是生者和死者?我说,你想做哪一种?我们既是生者,也是死者!是啊,现在的我们既是生者,也是死者,这也正是我心里的话。
我是个雪孩子,很久以前躺在茫茫大雪里一觉睡去的那个少年,如今头发已经染上雪色,然而,我依然觉得,我是个雪孩子,穿过春天,夏天和秋天之后,我还没有融化,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所谓的没有融化,是指那颗心,它依然平和,虽然这平和是在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激荡里最后留存下来的;所谓幸运,是指,我不是在战争的废墟里走完我剩下的路的,血腥、死难和绝望并没有时刻包围着现在的我,世界是平静的,一片喧闹中的平静,其实,这也是所有平凡安宁生活的样子。
一个主题就象一粒卵子,概念的出现,分解,过滤,消失,就象无数抖动着富有攻击力的精子,在某种命运的机缘和共同的努力当中,形成一个胚胎,在经历艰苦的全身心的十月之苦,才有可能成为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一个个主题的产生,是我们认识生命认识世界的晶核。在我的书桌上,现在躺着一些我的孩子,看着为数不多的这些孩子,我已经觉得满足了。心里还有很多的晶核,但无法用这个即将结束的冬季来完成所有想象里的事,我也不在去看重这些主题如何积累成型,如何以具体文字的形式进入世界,也不再在乎它们进入世界的效果了。有那么多熟悉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幽灵,有那么多熟悉的景色,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和我说说笑笑的共同分享了。平常日子里,大多数时候是和这些幽灵们对话,和他们交流,一些触觉,一些痛感,只有通过文字,才能够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迷人的值得留恋的。
或许我是个对生命要求苛刻的人,但这份苛刻只是针对自己,我从没有刻意的要求过自己,只不过在思考和经历的过程中,总有一些不得不澄清的概念,在澄清这些概念本身和由它们组成的框架的路上,出于天然的,要架购某种东西,而对自己苛刻起来了。作为一个柔和的思考者,这或许是我天性里的一部分,实在谈不上自己要做成什么大事情这样荒唐的想法。只想完成我自己,这是我活着终极的想法。对外部的世界,只是想去包容,因为没有包容的心,任何新的世界都很容易的变的破碎离散了,在这颗心里,我总能够感觉到老婆子的频率,这是我总觉得自己幸福的原因。我从没有直接的说出过这种幸福,但我将它在生活里表达出来了。
只有到老了,我才允许让自己走向透明,这种透明,就是我可以不必有任何隐藏了。年轻的时候,一些很纯粹的概念曾经很轻易的击倒我,但我并没有让自己直接走入这些概念当中,因为我还无法把握表层之下的真实性。年轻的我,是在浑浊里保持一点理性来生活的。我的唯一的智慧只能给我这些指导,无法在给予更多。秋天的时候,当有能力来完成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一个单纯的概念,在我面前,就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在这个冬天,这些枝叶繁茂的树,也不单纯只是树,很多时候,它们也是我曾经历过的一些梦,它们也是幽灵,也是颜色。它们附着了爱和恨的痕迹,在一种平和的氛围里变的模糊起来,开始具有透明的质地了。
生死的问题上,一次,老婆子笑着问我,你先死了,我该怎么办?我问她,记不记的乡村里那个安静的家,要象那个家一样,真实的安静的活着,或者,也可以象波伏瓦在萨特死了之后那样的活着,把一些我们没有共同完成的事情,继续完成它。我笑着说,我肯定会给你留一些活计的。但,一句话,一定要按自然的方式,好好的活着。我先死呢?她问我。除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共同的几率之外,我的选择也是这样的。她拉着我的手笑了,我喜欢她脸上的那种安然,我们不在需要虚荣来相互安慰对方。
在生命的冬天里,一个人可以自由的谈论生和死,对于一瓣一瓣开始剥离的生命,可以按照生的方式来思考,也可以按照死的模式去想象,冬季是个释怀和自由的季节。冬天里,我们也能够看到很多圣者,他们正在脱去身上最后的囚衣,一步一步走到彼岸的土地上。
老婆子问我,冬天的彼岸呢?
是春天吧。这个道理没有人不懂得,但时常,总是被我们忘记。
要春天干什么?
谁知道呢!我们不去操心它们了吧。
我问她,你怎么象个小孩子一样的问这些问题?
我看到一双又黑,又明,又亮的眼睛说,你难道没有觉得,你在和春天说话么?
05083055深夜于深圳龙华
注:一篇《四季语言》,一万两千字左右,写了45天的时间。是梦里很生涩,为我所喜欢,在将来的生活里不难得到,但也未必能够真正得到的一次生命里虚拟的旅程。实际的生活中,我不是按梦想来活的,但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远离过它。
- Re: 四季语言posted on 09/03/2005
一石的执着让人感动! - Re: 四季语言posted on 09/03/2005
没有细读,但眼感不错。文字有诚挚感。砖头般的段落通常容易使人窒息,但这里却透出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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