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记录全程,随便说说几个印象深的瞬间
1.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多日不看中文书,今天竟然有了闲情逸致,看起红楼梦。原因是学校停课。
学校关闭是图书馆里宣告的,我身在自然科学院,居然没人通知,只见人渐稀少,机房的灯都关了。我在机房里看信,一个美国小女生过来问我问题,我说对不起我不是这门课的TA。她说在找老师,可是办公室关门了,恐怕大家都走了。我这才知道,学校半小时前已经宣告关闭。
上午管风琴老师给我们发信,说课照常上,结果几小时后学校都跑空了。老师又发信,说亲爱的同学们保重把,什么都可替代(甚至乐谱),唯有你不可。乐谱这东西没啥,谁都知道管风琴这东东不是闹着玩的。当初老师家里买了两台琴,其中一台就是旧金山地震,有台琴急于处理,被他捡个正着。我想,如果我撤离,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音乐学院和管风琴厅,看看损坏了没有。此外,还有图书馆,希望学校的六座图书馆不要出问题。希望学校所有服务器歇菜不要给我们以后的生活带来太多麻烦。。。
灾难一来,什么都变了。我由过去拼命从图书馆往家搬书变成气喘吁吁还书,生怕书在我手里坏掉,到时可赔不起。
先不说灾难。本来我这两天压力很大,自己又要交作业又要给学生判作业出题。学生可以都跑光,而我该干的事不敢拉下一样。而学校一关,课一停,所有的压力突然消失。
所以突然闲下来。
躺在床上看起红楼梦上册。忽然发现此刻最喜欢的是那个叫宝玉的人。在众丫头的娇痴声色里,这个孩子气的浪漫之魂不管不顾地,真是好可爱。我不是研究红学的人,红楼梦看几遍就厌了,也看不出什么新鲜道道,只是看懂了故事而已。不过,在上册里看到宝玉“扭股糖儿似的” 缠着凤姐,看到他在锦绣丛里应对老爷,赋诗作词,跟黛玉绊嘴,而不识字的小丫头们说,“你看把他兴得那样!” “你既在这里,我更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玩笑不更好?” 。。兴儿跟丫头万儿趁乱交欢。紫鹃收拾了吐的药,拿了扇子替黛玉轻扇。
多引不必,其中的温软气味盘旋不去,让我无比想家。唉。
我这里还有本周作人散文集,从图书馆借的。真是不错。觉得看来看去,最耐读的书话还是知堂的,尤其是晚期文字,信息量密集不说,见识到了清澈的地步。这时我心思倒不在“见识” 上。只看他谈元宵鸟声粽子茶水,瞬间觉得此生何等可恋。
所谓百感交集,就是这样吧,或者说,所谓的“感” ,正是一些事物在特定环境参数中突然吸收能量,跃进成临界值。关于灾难,人的故事有多少,有关灾难的叙述就有多少。不过,往远里说,我们这里大风大雨,而几十里外风和日丽;往久里说,你看某事过后的经历者,半年之后哪还有蓬头垢面的痕迹,谁不是事过境迁,稍微重整精神,又是一条人模狗样的好汉?
我准备一会睡觉,在羽管键琴的声音中。
(写于离开Houston之前)
2. 伟大的厕所
还没出城的时候,加油站几乎已经加不到油了,但加油站还都开,所以上厕所还是可以的(归途时连厕所都不能用了,是另话)。可是,所有的加油站,厕所排队排到外面。
呵呵,生理需要面前哪分什么贫富,人人平等了。
同车的朋友要上厕所,然而在长龙前气馁,大家只好闷头上路。一路上烈日高照,我们开始还信心十足地开着空调,后来慢行久了为防电瓶用空,只好关了空调,开窗。车缓慢爬行,比人走得慢。H市五百多万人口,有一大半上路撤离。这样一来,所有主路的车流完全塞成酱。
开了很久,车总算慢慢跑起来。我们看到路边有个大牌子,“厕所” 。哇,是谁这么好?大家忙不迭停下来。
原来是最高的吊车专门高举着Restroom字样。你走过去,还有小点的牌子,用箭头标明方向。很快就找到了,是一座小建筑里,一个男子坐着,微笑着给大家指路。
一样要排队。这是一座私人舞蹈学校,男女厕所各有两个马桶,实在不够用。可是你看,人家在危急之时与人方便,为过路人开放一个私人小楼,为此准备了大量手纸,多付出很多水和电,简直是大慈大悲。不仅如此,这份公德心,实在给我们增添了许多对这块土地的信念。
路上无论干什么事情,加油或者上厕所,大家还真是井井有条,彼此礼让。虽然狼狈,仍然有体面的礼貌。其实所谓尊严,不就在于此?如果撕破脸皮拥挤乱抢,实在是伤透人心。
汽油和所有必需品都不涨价,不管怎样急需。这当然是政府强力控制的结果。据说谁敢涨价,被举报了能罚你个底掉。
- Re: [灌水]逃难碎片posted on 09/27/2005
我知道一逃难,小马便会有更多碎片出来。是不是基本白逃啦?不过也增长点人生体验。 - posted on 09/27/2005
是白逃了。不过我们本想趁机去风景区玩来着。最后没玩成。
学校放假好几天,幸福亚!
3. 那些中国人
我们的目的地是路易斯安那州一位朋友家--我们之中一位朋友的朋友。
其实我对去别人家,总有一丝心理障碍,主要是怕惹人烦,打乱别人的生活。再说彼此不熟,不知道说什么,往往尴尬。更要命的是,别的中国人喜欢玩的东西,打牌卡拉OK看录像等等,我一样也不喜欢(除了打乒乓球) ,更加尴尬。不过,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去啦。
我们经过艰辛的两天一夜,才到了目的地的小城。那时我们肯定面色惨黄憔悴。先到的是朋友的老同学家。朋友夫妇在这里上学一段时间,都很留恋这座美丽的小城。这正是传统的美国小城镇,景美人好,外国人少。
也正因为自己见生人害羞,才格外喜欢那些好客的同胞。W是我们朋友在这里读书的同学,特别family的一个东北人,见人就熟,话多,爽快得可爱。他宝宝十几个月大,老婆在外州找到工作,他这边快毕业了,将迁往老婆那里。小屋子收拾得一看就是中国人的家,墙上还贴着剪纸呢。大家都是埋头过日子的人,平常除了上学,打打麻将打打球,生活就没别的了---当然,还有找工作。家庭与家庭,就是这样千篇一律。
两个男同学留下跟W住,我们其他人(我和朋友一家,他们的儿子和父母) 到另一家去住。
L先生是这里的教授。这种小地方的大学教授,绝对是令人羡慕的位置。生活和研究压力都不大,然而养尊处优,小孩不担心学坏,各种生活所需又不缺。生活中简直连矛盾都少。日出日落,到处是好看的地方,闷了就随便走走。L先生和太太都是热情朴实的人,对我们百般招待。房子宽敞干净,家里一个乖巧的小女儿,目光单纯。
其实绝大多数找到工作的中国人,都过着近于中产阶级的生活,人人家里一套大房子,串几家门,仍然是千篇一律。当然,人不是千篇一律的,这背后总有一些故事,包括象我们一样狼狈的寻求居所的经历。
而每当看到安居下来的同胞,我总是为他们高兴。
第二天我们去另一家朋友那里,他们也刚接纳了从H城跑来的难民。说好我们一起包饺子。乌拉!我太想念中国饺子啦。我说的是真正的中国人用手包的。
客人中有两位北京女士,让我感觉特别亲切,因为那直爽的北京口音。大家都欢欢喜喜地,自来熟。大约他们真的很少见到这么一帮中国人!据说全城的中国人,不到20个,平常打牌都凑不齐。那两位女士都是家庭主妇,小孩在这里长大,不怎么会中文。会中文的小孩到了一起,也一样讲英文,一脸美国表情。这也都是典型的华人家庭场景了。家里有个小孩,等于放个美国佬在家。要想了解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家中孩子倒是重要关口。
包饺子我会(虽然包得歪歪斜斜) ,所以能找着事干,不太尴尬。当然更会吃。吃的时候我们是用自助形式,一人拿一大盘子去取饺子和菜,盛好想坐哪就坐哪吃,想喝饮料就去倒。我们无论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请客,几乎都是这样的。
有人在打牌,我没有太多话讲,只好装模作样去看电视。其实这一切一切,都令我戚戚,想起很多加州旧事。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最后临走的时候,招待我们的L先生的太太对女主人说,我把剩下的饺子拿走吧,回头他们走时给他们煎了吃。大家简直是乡里人一样诚朴,虽然是在美国式客气之下。
说起来,漫长旅途中,最让人回味的竟然就是同胞家庭寻常的柴米油盐。
- posted on 09/28/2005
4. 夜里
我们是两辆车同行,所以两辆车之间的沟通至关重要。不料在最紧要关头,两只手机都没消息了,这时我们急死了。朋友更急,因为另一辆里坐着他老婆孩子父母,万一他们抛锚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那天夜里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艰苦的行车。车流密稠不说,很多不规矩的车开到应急道,然后再加塞,还有人从草地穿越,弄得大家更慢。想从路上下来都不成,因为一辆顶一辆,真是其苦万状。我们要等后头的车,实在等不到,就到处找人借手机打。找陌生人借东西,最好是女人出场,才能让人家觉得安全,于是我自告奋勇。
跟几个路边的陌生人讲话,他们还都满客气,很有同情心,凡有手机的都借给我们。他们都是一家一家的,多数是墨西哥家庭或者黑人家庭。有座小房子亮着灯,我对朋友说咱们看看,里面有没有人。他说千万小心,不要走近,人家要是有枪,可以冲你开枪的。我看房里有人出来,就站在远处等他们过来,跟他们说了,一个女人很和气地给我手机,建议我边走走边试,说不定有信号。这时她的小儿子跑来,说爸来电话,咱们的家被三个黑人盯上了,他们打算break in, 偷东西。唉,此时此刻,大家在家外边,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了。这样令人烦恼的消息,除了令人烦恼,实在不能有任何效果。
手机怎么也打不通,我们后来开车到REST AREA,用我的电话卡给他们留言。我在那里上厕所。天,那是几年来我见过的最脏的厕所。要不是拼命忍耐,肯定呕吐不止。
相比发达的中国通讯业,美国实在是太老土了,手机功能极其有限。
夜色里,四周都是陌生人。要不是朋友们在我身边,真不知如何是好!白天我还教训他们,说老兄咱们都是中国来的,这点挤还怕?在国内,这不是很正常么?国内是人挤人,现在咱们车挤车,好歹比挤人强,再说空调开着,有水有吃的,不就是开得慢点么?
然而到了恐怖的夜里,我的忍耐也几乎到了尽头。
更令人难忘的是,休息区地上到处睡着人,那些拉家带口的黑人家庭,不管不顾地,睡了一地,我们走路都要小心,怕踩着谁。这些相对孤立于社会的家庭,自己的家好象个小部落,他们按自己的伦理和逻辑生息着,我们对之毫不了解。只有在生活大变,涉及各个角落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出现在公众视野。自然,他们对我们也视若无睹。彼此视若无睹已经算好的了,由于隔绝带来的敌意其实无处不在。
总算跟另一辆车汇合了。本来我们都决定窝在车里过夜了。
夜色中的车,好象火把游行一样,远望如同萤火虫群。
由于几乎所有人是往一个方向奔,另一个方向的车道几乎全空出来。腾出些车道让我们用岂不好?然而警察的低效让人毫无脾气。过了不知多久,我们终于可以跑到另一条车道了,交通却不见好,仍然越来越挤,到最后完全不能移动。这时才有警察来疏通,让我们跑起来。在此之前,警笛一直长鸣,警车救护车来回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
路边还有无数抛锚的车,不是坏了就是没油。这时指望别人帮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能给别人油,因为自身难保。警察倒有可能提供些油,可他们根本忙不过来。
我们连夜开车,因为无法休息,无处休息。车不是我的,我不乐意开,不过也没办法,别人开困了我就顶上,好在急中生智,什么样的车也能适应了。
- Re: [灌水]逃难碎片posted on 09/28/2005
象游历记一样:)
身心好象放的舒展了。 - Re: [灌水]逃难碎片posted on 09/28/2005
周作人散文集子最近我也在看,后期的文章却是有大悟的感觉 - posted on 09/30/2005
5。那些绝望的时刻
朋友开车的时候,我坐旁边饿了就格支格支吃土豆片。他们几个男生可真行,买了那么多土豆片,都是很小的包装,吃一袋可以很久不饿。我不敢多吃,因为嘴里太咸就要喝水,一喝水就想。。。。上厕所。上厕所本来不需要如此警惕,但非常时期,什么事情都难办,所以最好是什么也不要发生。
说来吃吃喝喝都是容易的,不吃也能坚持,可是没油就麻烦了--你让车怎么坚持?一路上我们没遇到太可怕的油荒,除了回家时最后一哆嗦。在路上,所有加油站都坚壁清野,索性拿塑料袋把油口堵上,省得来人自作多情往车里插。我们在某段路,寻油不得,停在路边逮住个警察问,显然他已经烦死了,张嘴就说三mile, 意思是你往前跑三M就找到了。可是我们数着格跑了三里,再问人,说还有四里,再到了,还是没有。偶而遇到个加油站,汽车长龙几乎有一里。
那天中午,好容易找到油,两个朋友在加油,而我们实在熬不住,跑到麦当劳里吃东西去了。真是不好意思。
路上我们下来过两次。一次是因为车太堵,索性下来歇歇。路边有个烧毁倒塌的谷仓,有几个人聚在那里,跟我们一样吃东西。原来是车抛锚了。我过去跟他们瞎白话几句。抽烟的老太太说,这不是头一次仓皇逃跑了。几个人都那样抽着烟看天。大太阳晒着,把人也要烤干了。我们几个中国人低头踢着石子。
第二次也是下午下了路,停到一个小小休息区,那时我们的油,也许勉强能开回休斯顿。夕阳很毒很毒,闷得不行。当时我还很想去厕所,可是,由于四处停电,所有加油站商店都关了。我建议朋友,咱们找个旅店住下算了。不过,哪找得到?
休息区不远处有个胖大的白人老头,把上衣脱了,露出巨大的肚腩,在树荫里干坐着。恐怕真是准备在这里过夜了。
我们人多,好在能想出点玩的东西。朋友的儿子7岁,嘴巴不停。后来我们发明了一个无聊但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游戏,就是把一个可乐罐竖在树桩上,我们轮流用石头什么的去投。哈哈,所有人都投不中。朋友的老爷子也迷上了这个游戏。在无可奈何的焦躁中,这一点小快乐竟让我记到现在。
后来,朋友们打听到,某条封了的路开了,我们可以上路。那时已经不很热了,但油在耗尽。我们百般小心地开车,一停就赶紧熄火。
天黑了,我们走过的是极其漫长的乡村公路样的地方,除了车灯,周围一片漆黑。这就是停电的城镇。而行车时那种孤独和紧张感对我何其熟悉。车走走停停,每当我们刚刚举额相庆,车跑起来了,又遇到下一次塞车。然而我们好容易赶到想上的路,警察在那里守着,让我们转向。我们差不多是往回跑了。
我们车上开车的是女士。她老公在前面带路。我怕她紧张,一直跟她说话。我说现在是关键时刻了,一滴油都不能损失,正好开回Houston, 好比前面打成二比二平,现在是决胜局。
她老公在前面开,我们不知道路,只是茫然地跟着。我注视着油表,渐渐一声不坑。
不过,不过,在他们那辆车油几乎耗空的时候,我们居然来到了一家加油站,有油的加油站!这下我们老老实实排队了。夜色里那么多车在排,可是大家在几十里内找到唯一的加油站,好象空气里都迷漫着狂喜。虽然仍然等到回家才能上厕所,我记得加满了油之后,感觉就好象到家了一样。休斯顿休斯顿,我们回来了!
然后就可以讨论分付油钱和食物的事情了,就是那些我们格支了一路的土豆片。。
- Re: [灌水]逃难碎片posted on 09/30/2005
象是没结婚的人的碎片. - Re: [灌水]逃难碎片posted on 10/01/2005
废名 wrote:
周作人散文集子最近我也在看,后期的文章却是有大悟的感觉
有多后期?我手头有周译的石川啄木的诗,很后期的。
《立春以前》、《知堂乙酉文编》、《知堂回忆录》?
强烈推荐两卷本的《知堂书话》!不知道这里人对《周作人最后22年》
一书有何看法?
还未读过周作人译希腊的文笔。
- Re: [灌水]逃难碎片posted on 10/01/2005
我带上路的正是一本“书话”。
到底有多晚我也不清楚,但很多文章,每个字象钉子一样,钉进去,轻易拔不出来,不能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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