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再读J.R.奥本海默
·一 真·
这是一张令人凝视陷入沉思的照片。照片的主人翁,一位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另一位是物理学家J.R.奥本海默(J.Robert Oppenheimer,1904-1967),Los Alamos国家实验室首任Director(1943-1945)。这张照片摄于二战结束不久的1947年。照片中,执笔的爱因斯坦,让人想起他签署的那封给罗斯福的关于启动核计划的建议书,写在他脸上的那一丝欣慰,是否在告诉人们,这一次,爱因斯坦是在构画着终止核武器的和平蓝图?然而,奥本海默脸上的表情,却让人读出一种对未来和平的深深忧虑,他的手语似乎是在划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拥有了核武器,人类还能把握和平吗?
战争与和平,是人类历史的永恒主题。科学家对此主题的思索,从来就有一种无法超越科学理想的悲哀。最近读了由哈佛史学家Priscilla J.McMillan基于她二十年研究写成的《The Ruin of J.Robert Oppenheimer and the Birth of the Morden Arms Race》(Viking Penguin 2005,ISBN 0-670-03422-3,374pp),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悲哀。奥本海默,作为科学家个人,他因坚持反对发展氢弹而遭遇打击的命运,固然令人悲哀;今天再读奥本海默,我感到的是一种更深的悲哀,是科学家作为整体,难以担当起对人类和平所负责任的悲哀。
记得年初,星光网友在她给Los Alamos系列图片所作的注解中提到,今天的Los Alamos国家实验室已经有了涵盖各个学科的基础研究项目,与印第安部落为邻的实验室的氛围再也不是二战时那个只有一个邮政信箱号码的神秘地方了。其实早在二战刚刚结束不久,当参与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们都陆续地离开了Los Alamos时,奥本海默,就曾建议将战时的实验室改为基础科学研究基地,甚至私下里还表达过将Los Alamos“还给印第安人”的意愿。令人悲哀的是,在给坚决反对发展氢弹的奥本海默定罪时,这些,却都成了“性格缺陷”之外的罪状了。我在想,如果当年奥本海默的建议得以实施,不知今天的Los Alamos会是什么样?今天的世界又会是怎样的天地?
再读奥本海默,最让人感到悲哀的一个事实是,当年奥本海默主持的GAC(General Advisory Committee of the Atomic Energy Commission -原子能顾问委员会)的科学家们一致通过反对发展氢弹的决议案,而最终政府决策者却采纳了两位非科学家的主张发展氢弹的提议,从而一场“现代核武器竞赛”无法避免地诞生了。看看当今世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核危机”,不难感受到奥本海默及其GAC科学家们难以安宁的灵魂该会是怎样的哀痛!
当年GAC科学家一致通过的决议案为什么没被政府决策者采纳?从表面上看,当年的政府并非没有征求科学家的意见,在“要不要发展氢弹”的公众媒体争议热潮中,科学家的发言也是举足轻重的。McMillan在书中分析了科学家方面的原因。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在于:由于科学家自身思维方式的局限,而没能有效地充分利用这种发言权。GAC的这些科学家们都是各自领域里的领军科学家,习惯于同行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的主张,缺乏“政治游说”的概念和实践。他们“理所当然”地相信,政府应该考虑他们的意见采纳他们的决议。另一个看似策略上的却也值得深思的原因是:科学家们大谈氢弹的“灭绝人类”的武器性质,Bethe和Fermi甚至以非常强烈的措辞,明确地表明“这样的武器绝对不能去造”的立场。然而GAC科学家却忽视了,政治决策者需要从科学家那里得到的是某种“可行性报告”而已,而无需科学家给他们上“和平主义”的启蒙课。实质上,政府需要的是为实现他们政治理念的“科学顾问”,而并非是需要科学家来帮助他们作出任何政治决策。而这两方面的原因,恰恰为“少数派”政客得以成功推销他们的主张开了一路畅通的绿灯。
如果说,这场“现代核武器竞赛”的诞生,最终还是取决于决策政治家们在“战争与和平”选择上的“一锤定音”,那么,更值得今天的科学家去思索的是,对这种能影响人类进步的“一锤定音”,科学家应如何担当起责任?如果说,科学家缺乏影响政府决策的能力是科学家的悲哀,那么,更大的悲哀则在于,“一锤定音”的政府决策一旦制定,科学家的责任,似乎也成了“军人的职责”。在奥本海默时代,对坚决反对制造氢弹的Los Alamos科学家来说,虽然他们很清楚自己在作什么,虽然他们很不“情愿”参与,但也只能对政府负责。象Hans Bethe这样的领军科学家,也只能将和平的信念转成努力地在技术上去“证明造出氢弹是不可能的”,而参与氢弹试验的一般科学家们,则只有无奈地将反对的立场沉入心底,至多也只能将和平的希望寄托在“暗暗地期望试验失败”上(“Secretly hope for a failure”---McMillan)了。McMilliam书中有一个细节,讲述的是一位负责实验室security的奥本海默追随者,“利用职权”在众人面前砸了一位政府来访者的相机,以表达对这位来访者积极参与给“反对发展氢弹”的奥本海默“定罪”的某种抗议。氢弹毕竟不是相机,反对发展氢弹的科学家除了将“不能造”的立场应变为“造不出来”的论证和祈祷,似乎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McMillan书中还谈到了一个令人深思的状况:在当年Los Alamos的科学家中,出于和平主义的信念强烈反对发展氢弹的其实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出于对“Stalin主义”的仇恨而坚决主张发展氢弹的也是极少数,其余的大多数都是“骑墙派”(“on the fence”)。书中分析了这“大多数”,指出这些正在从事相关理论或实验工作的科学家,虽然心里都很清楚发展氢弹意味着什么,在心底深处反对发展“灭绝人类”的武器,但同时他们的人生目标更多地是出于对个人在专业领域发展的考虑,他们不愿失去个人事业前途发展的机会,矛盾的心理使他们沉默,对发展氢弹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正如奥本海默在一次访谈中指出的那样:“We knew the world would not be the same.A few people laughed,a few people cried,most people were silent.” 在引用了Hindu scripture中的句子“Now,I am become Death,the destroyer of worlds”后,他这样说道:“I suppose we all thought that,one way or another.” 奥本海默时代的科学家,处在战争与和平的十字路口,应该说他们是清醒的,但为什么他们的思考没能制止他们成为“the destroyer of worlds”?在对人类社会和平未来的思索相对于对个人事业发展前途的考虑的权重上,给今天的科学家是怎样的启示?我们该怎样去反思?
今天的状况与奥本海默时代相比较,仍然具有某种相似性。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情形,科学家是清醒的,但为了作出所谓的科学贡献,实现科学家的个人价值,只好在“政府支持的研究”面前“埋葬疑问”“保持沉默”。McMillan在书中所举的参与Strategic Defense Initiative和随后的National Missile Defense计划的科学家的例子,也许并不只是特例。对大多数的科学家来说,为追随政府支持科研的导向而改变研究方向的,很难说会比因学科发展的需要而改变研究方向的要少。所以,一个不无悲哀的现状是,奥本海默时代虽然过去了,但那个时代的幽灵依然还在游荡,那就是,致力于科学贡献的科学家,还是“受制于”作科学决策的政府政治家。McMillan书中通过一个细节点出了其中的奥秘:一位当年负责调查奥本海默案的FBI在三十年后仍然对“不听话”的科学家耿耿于怀,认为科学发现是“政府资助”的结果,科学家受制于政府的约束“天经地义”,科学家只须对提供资助的政府负责。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一种难以担当起来的责任。McMillan这本书的封面封底,非常醒目的,是奥本海默的一双眼睛,一双深邃得能穿透你的灵魂的眼睛。奥本海默望着我们,这样满怀期待地望着我们,这是一种怎样的期待?我们,今天的科学家,该怎样面对奥本海默的灵魂?最后,让我以奥本海默意味深长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It is with appreciation and gratefulness that I accept from you this scroll for the Los Alamos Laboratory,and for the men and women whose work and whose hearts have made it.It is our hope that in years to come we may look at the scroll and all that it signifies,with pride.Today that pride must be tempered by a profound concern.If atomic bombs are to be added as new weapons to the arsenals of a warring world,or to the arsenals of the nations preparing for war,then the time will come when mankind will curse the names of Los Alamos and Hiroshima.The people of this world must unite or they will perish.This war that has ravaged so much of the earth,has written these words.The atomic bomb has spelled them out for all men to understand.Other men have spoken them in other times,and of other wars,of other weapons.They have not prevailed.There are some misled by a false sense of human history,who hold that they will not prevail today.It is not for us to believe that.By our minds we are committed,committed to a world united,before the common peril,in law and in humanity.” (J.Robert Oppenheimer: Acceptance Speech,Army-Navy ‘Excellence’ Award November 16,1945)
(谨以此文纪念一个不能忘却的日子:August 6,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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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历史大戏,犹太人肯定是当主角的。
其实十九世纪的马克思早就在大英图书馆写好了剧本。犹太人果然厉
害,凡是能上历史的角儿的都是好样的。
现在演的是什么戏呢?
- Re: 一真: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再读J.R.奥本海默(附照片)(CND)posted on 08/12/2006
我和我的犹太朋友讲,我生长的文化是一半中国文化,一半犹太文化。这是我的“辛德莱名单”:马克思是我的国教;霍洛维茨是我少女时代的向往;大学我读的是现代物理,就是因为崇拜爱恩斯坦和奥本海默;我读辛格,听马勒。他说:“你比我还犹太。”
顺便说:迪伦也是犹太人。
xw
二十世纪的历史大戏,犹太人肯定是当主角的。
- posted on 08/13/2006
读了这篇文章,刚刚照的,在芝加哥大学的校园里:
纪念第一次核链试制成功的雕像,芝加哥校园内,面对费米实验室。
芝大费米实验室。
就在这里,费米成功地发现了核链效应
原子弹的内部结构,芝大校园内。
原子的形状,芝大校园内。
费米的故居,芝大校园内。
芝大校园:
Frank Lloyd Wright 最著名的草原风格的建筑:RobieHouse ----芝大校园内。
- Re: 一真: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再读J.R.奥本海默(附照片)(CND)posted on 08/13/2006
July:
差点没看到你的照片。这张红房子我最爱。
能否开一条你的摄影的专线 : 七月的芝加哥
大家会非常有兴趣的去欣赏你镜头下芝加哥的风云变幻,春夏秋冬。。。
譬如你可以一天一张或者多一些. - Re: 一真: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再读J.R.奥本海默(附照片)(CND)posted on 08/13/2006
July wrote:
我和我的犹太朋友讲,我生长的文化是一半中国文化,一半犹太文化。这是我的“辛德莱名单”:马克思是我的国教;霍洛维茨是我少女时代的向往;大学我读的是现代物理,就是因为崇拜爱恩斯坦和奥本海默;我读辛格,听马勒。他说:“你比我还犹太。”
顺便说:迪伦也是犹太人。
July MM 也是物理吗?哇,太棒了!还是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吗?那你是我LG的学妹!
我这几天正在写一系列的《跟犹太人的交往》的故事,想了很多关于犹太人的事。不过我的故事只是文学城水平。 - Re: 一真: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再读J.R.奥本海默(附照片)(CND)posted on 08/13/2006
阿姗,我大学学物理,后来,到了美国,就去读计算机了。我现在住在这里。
Lucy; 红房子是费米的故居。离我家很近,要是你到芝加哥,就来这里玩吧。我最近在德州,只有周末才回来,过一段时间,我会多照一些芝加哥的照片。
- posted on 08/13/2006
July wrote:
我和我的犹太朋友讲,我生长的文化是一半中国文化,一半犹太文化。这是我的“辛德莱名单”:马克思是我的国教;霍洛维茨是我少女时代的向往;大学我读的是现代物理,就是因为崇拜爱恩斯坦和奥本海默;我读辛格,听马勒。他说:“你比我还犹太。”
顺便说:迪伦也是犹太人。
xw
二十世纪的历史大戏,犹太人肯定是当主角的。
得谢谢你的费米实验室照片。唉,犹太!
二战期间上海是有许多犹太人的(后来说有四万多,此可见张爱玲的
小说),后来变共了,犹太人逃得一个都没有了。。。
这帮龟孙子,也不念念马克思是谁。
好象奥本海默倒霉,跟他犹太血统有关,还跟他共系亲属之类有关。
&&&
迪伦不错,不以犹太为犹太,还有一个列维*斯特劳斯。
- Re: 一真: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再读J.R.奥本海默(附照片)(CND)posted on 08/13/2006
上面的所有帖子和照片都很好看 - Re: 一真:有一种悲哀让我们想到责任――再读J.R.奥本海默(附照片)(CND)posted on 08/13/2006
谢谢JULY,有机会一定去看红房子。
猪蹄儿, 你的名字也好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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