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自我怀疑的形式
杨炼
一
写诗是一项悲哀的事业:每一次,创作欲望越强烈,失败的预感就越肯定;诗意的萌发越精妙,语言的粗疏也越触目。“完成”的喜悦如此短暂,最先开始悔恨的,一定是诗人自己。一部可改的作品,比错字更难忍。全集的厚度不等于收获。诗人知道,他手中留下的多么少。是不是终于该学会用不自信的口吻说话了?我得承认:诗,越写越困惑。
一九九九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杨炼作品1982—1997》二卷本,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恐怖:长期漂泊的幽闭写作中,“过去”曾象未来一样开放。锁着的手稿,总能删改、润色、或丢弃。猝然,一刹那间,它们冷了、硬了,与我无关了。一部部作品,就象没有生长过程似的,一次性呈现出所有缺陷。我不得不目睹:当代中文诗的先天不足,怎样在后天的畸形发育中加深;以及,这双重困境中个人突围的近乎不可能。
当代中文诗的先天困境就是中国文化的困境。它根源于过去和现在之间一场涉及一切层次的断裂。伤口是以历史课本中的欢呼记录的:迫于现实的打击又媚于未来的许诺,二十世纪中国人最轻率的“胜利”,莫过于摒弃自己的文化传统;同时,认为能凭空移植一个别人的传统。激进等于盲目。画一张蓝图固然容易,可惜,痛苦的现代转型没有捷径。用不了多久,看不见的筛选就完成了:一套关于社会进化的价值观,取代了王朝循环,却使原始邪恶的释放加倍理直气壮;一个用科学逻辑建筑的乌托邦天堂,突然坍塌时,裸露出空前的人性废墟;我们如此热衷于追逐真理的时尚,舌头纠缠在越来越长的名词里,越来越不知所措,到头来,已忘了如何去朴素感觉和按常识行事。语言中的暴力更彻底:“文言文”连同赋、骈、绝、律(八股文,当然!)——中文全部形式主义追求——等同于封建原罪,一举被反形式的粗俗的“白话”所代替。一场世所仅见的文化虚无主义运动,在态度上,已启×革之先河。由此,当代中文诗,一开始就面临绝境:不仅是外在条件的贫瘠,更在内部人为的空白——切断文化传承的有机联系,标榜反文化的“文化革命”。二十世纪的中国,“反智”导致集体弱智。这里没有幸存者。某种意义上,我们的写作,犹如真空瓶里培育的植物:一没有语言,只剩大白话加一堆冷僻枯燥的翻译词。二没有传统,除了一个关于“过去”的错觉。事实是,遗产即使有,我们继承它的能力也失去了。三没有诗,我指的是,诗的历史感和形式感所包含的评价标准。古诗中的过去和译文中的西方同样遥远。我们的悲惨,在于不得不发明自己的血缘,持续一个毫无依托、既疲倦又看不到尽头的“发明运动”:有“自由”却无“诗”的自由诗也好,规定“顿”或“音步”的新格律体也好,无望的是,每首诗的形式都只是“个别的”,关于它们的谈论也无非自说自话。只活在创世纪里,一点儿都不伟大。当每个人都是先知、每首诗都自命不同凡响,那是一个多么狂妄而可怜的世界?
二
我的书中没有收入八二年之前的作品。因为喧闹的社会现象是一回事,诗是另一回事。用社会标准评价诗,与其说是褒奖,不如说是贬低。×革地下文学、“今天”、“蒙胧诗”的真诚和勇气,不应遮掩诗本身的不成熟:简单的语言意识、幼稚的感情层次、渗透洛尔伽、艾吕雅、聂鲁达式的意象和句子的英雄幻觉,使那时的大多数作品经不起重读。我以为,“今天”诗人们的成熟——倘若有——在离开了公众注目之后,完成于冷却和孤独中。除非出于利益的目的,我们逗留在创作童年期以至胚胎期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我曾经强调“诗的自觉”,那底蕴正是:诗人持续的自我怀疑。作者对自己的诘问,经由作品显形,即使遮掉写作日期,那内在的递进也该呈现出一条清晰的轨迹。这或许只是奢望,让以下三个层次的互动,贯穿我的写作:现实与语言的互相启示;中文性理解深度与诗作形式思考的互相激发;传统重构与个人独创性的互相引导。诗一层层蜕变,而返回、接近、抵达它自身——
一九八二年,我自黄土高原旅行归来,笔记本中密密麻麻数百个诗题,渐渐过滤、沉淀、凝结成两块晶体:“半坡”和“敦煌”。严格地说,那是一个:从人之生存到人之精神的轮回。晶体上众多棱形的剖面,不象在反射外界的光,倒象在把古往今来的“外界”,吸入它里面,把数不清的生命归纳为一种残忍透明的几何学。我多次写过那次惊吓:我×革中插队的村子,与新石器时代的半坡人,竟沿用着一模一样的葬仪形式。六千年不变!那么,抬着棺材走过黄土路的“我”,有什么意义?某人流失在北方田野中的三年岁月,只是人类对土地爱恨交加的古老感情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们现实的切肤之痛,如何神秘而可怖地与历史的幻象纠缠在一起,且植根于那幻象?莫非这场悲剧根本没有主角,我们无非一件件太耐磨的、分辨不出面目的道具?《半坡.送葬行列》中那个“谁”、《敦煌.飞天》中那个“我”,恰恰在剥掉谁或我,暴露出“千年之下、千年之上”的唯一宿命。它们从开始就不是“史诗”,在意识上,它们正与“史”相反:在通过诗,把“史”删去。中国,给我的启示,自始就超越了所谓“时间的痛苦”,它更是“没有时间的痛苦”——解除了时间的向度,全部存在的重量都压进这个空间:这个生者、这次呼吸。除了不幸醒着的内心,什么都没有。生命的具体性、不倒流的年龄、每个人单数的死亡,感受越清晰剥夺越彻底,直到荒诞的日常化:你体验着自己缺席的孤独;你被虚设的过去实实在在伤害;你的说加深着你的麻痹。《重合的孤独》,并不自相矛盾,我八五年的一篇文章即以此为题。
当“后现代”流通而提及“深度”,是否不合时宜?但对于我,离开这个要求,所谓当代中文诗无异自欺欺人。经可口可乐和电脑品牌的怂恿,“多元文化”成了一种迷信。问题是,没有充分发展的各个文化何来“多元文化”?诗得把自己放弃到什么程度,才能无障碍地在不同语言之间“交流”?不,中文的意义,正在于它不得不在自身之内进行现代转型。这已被中文构成的独特性质注定了——哪种外来影响没经过中文性的折射、甚至反射——我指的是:汉字的空间性、汉语语法的抽象性,以及由此而来的独特思维和表现方式。这些“中文之内”的深层因素,既是制约又是可能,让我们写作中的“还乡”与“出走”双向同一。我不想重复《幻象空间写作》一文的内容,只想提及:对中文性的理解,象一个建筑美学,贯穿了我的一系列组诗创作。每部作品必须如此不同,不仅表现在题材、篇幅、结构、形式上,甚至在言词和语感上。围绕各自的中心意识,追求独特的形式技巧,处理全新的建筑材料(泥土、木料、金属、大理石……),以至绝无彼此混淆的可能。但再深一个层次,它们又如此相同,在回顾的透视中,显出近似的脚手架:如何从现实中提取新的能量,轰击这古老语言的原子核,使之再次敞开——不仅向人类当代意识敞开,且敞开人类的当代意识?对我而言,探寻中文性,应与对人生处境(或境界)的追问合一。诗的“深度”,其实与“说出”或“阐述出”什么关系不大,却全在于诗作构成本身“呈现出”了什么——犹如一个汉字的启示远远超出它的“含义”——我只是在多年之后,才猛然领悟了自己的《与死亡对称》:全凭中文动词的“非时态”,诗中大规模拼贴的史实片段、当代视角、古典引文,才没崩溃成一堆碎片;而立体交叉的“他”、“她”、“我”、甚至神话原型的“无人称”(这个词本身就拒绝翻译),则把中文人称使用上的灵活,纳入一个不变命运的隐喻。是不是非得写到中文性的层次,才能根本改写一部“我自己的”中国历史?或以此表明,再写也写不出语言的大限?那儿从来无所谓“自己”?非“重合”否则不够“孤独”;没经历末日也出生不了;比未知可怕千百倍的的已知,一个走投无路的定义!
我希望,一个诗人的独创性和那个曾被我们拒绝的“传统”,将迂回地重建一种联系。独创性远远大于“风格”一词。它指的应当是:诗人基于对人生的独特理解去创造形式的能力。因而,它不是平面的、仅仅随时间延伸的,如有些诗人虽然变换题材,但因写作方式的雷同,完成的却其实是同一首“诗”。对于我,一种语言必须停止于“写顺了”之时,因为形式的滑动表明内容的匮乏。相反,节奏的改变、句式的转换、结构的不同,都包含着新的姿势和语气,“要求”诗人整体的转世和再生。这个意义上,出国不是我的转折。每一部作品的开端,才是必须的转折,哪怕再痛苦:《YI》之内七种形式的诗、三种风格的散文,《面具与鳄鱼》中六行体的限定,《无人称》等中、短篇的直接与透明,《大海停止之处》的四章轮回,《同心圆》中五个三章组诗的“变之同一”,直至最近的三十首《十六行诗》和犹如一串即兴演奏的《幸福鬼魂手记》——诗必须“善变”,以突出那个“不变”:人触摸自身内黑暗极限的努力。深度派生难度,而难度也激发深度:诗对中文性的探索(原谅我,译者!);语言的造形能力;不盲目追随西方的时间观、或简单代之以“东方的”时间观,而是建立“自己的”时空观,使作品的每一部分间、甚至作品与作品间全方位共振共鸣,由此把“同心圆”的寓义推向极致,才真是我想象中的“幻象空间写作”。《同心圆》结尾处一个断句:“诗 是 ”(一个隐身的?)也只能由诗自问自答:“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回到“传统”,我渴望的秩序,或许正建立在自我更新的能力上——“在一个人身上重新发现传统”——诗人独创性的赤裸裸的活力,让“传统”生长。这个词,既是当代中文诗的悲哀又是它的兴奋点:它甩掉我们伸出的寻求依托的双手,却反过来依托着我们。
一首诗是一个诗人整体水平的极端体现。过去二十年,我唯一的导航仪,是血肉深处来自现实的感觉;而航速和航程,只能由身后一部部作品来标明。至于船首是否朝向“前方”?究竟有没有一个“前方”?我不知道。或许,这茫然正是古往今来一切“意义”寻求者共同的茫然?
三
MADE IN CHINA,在今天并不意味着一个高质量的品牌。我得承认,无论当代中文诗做出多大努力,它被真正接受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个以权力为原则的世界上,“多元”与“交流”的涵义非常明确,即后现代欧美强势文化对“他者”的需求。“他者”,在这儿是参考性的、有限的,时常是一种异国情调的装饰。因此,只要国际诗歌节上有几张中国脸,出版物中印几行方块字,话题中点缀着“五千年”和“×革”,伦敦和纽约的文化超级市场就满足了。至于中文诗人真正的思考,尤其那些以“开拓”语言本身为目标的诗,并没有谁关心。一句话,深刻的交流不了,肤浅的四处泛滥。当代中文诗,背后没有传统、头顶政治与金钱的挤压、面对诱惑你放弃标准的“国际标准”——一个空前恶劣的文化生态。
真正的麻烦在这一侧:我们是否充分意识到了困境?回避它有两种办法:一.刻意投其所好,按定货单批量生产作品(我称为“身分游戏”——“IDENTITY GAME”——以群体标签确保商业价值);二.文化上闭关锁国,反正无人理睬,何妨自吹自擂(用民族主义撒撒娇,效果更好?)。两者殊途同归,都导致作品的薄弱。什么是贫困的文学?我的概括是“大题材,小形式”:一望可知的“中国”,加瞄准市场品味的语言处理。贫困,在于放弃人和诗的自我价值。 诗人的枯竭,以没完没了复制自己为最可怕。庞德不仅“发明”了中文诗,也发明了一群中文诗人。意象,曾经是诗歌技巧之一,因为出身于“中文”,便成了某些中文诗人毕生的追求。但《地铁站》式的试验、超现实的自由联想,别人早已玩过。再进行眼花缭乱的意象四则运算,真能掩饰事实上的无话可说?读若不“过度阐释”就无意义的诗,几乎能看见字典的碎片被倒在一片空白上。那只让空白更加醒目:看不懂还好,偶尔几个清晰些的句子,泄露出的却是加倍令人失望的平庸。七十年代至今过于耐用的政治素材、残余的青春期伤感、概念化的语言思考……经过意象的彩色塑料篦子,并没添加什么。但年龄应带来的成熟呢?中国现实蕴含的深度呢?“诗”呢?没有就是没有,那是蒙不了人的。
没完没了的造型式的宣泻“痛苦”,是当代中文诗另一个著名商标。若是附加了作者的政治履历,就更显得顺理成章。国内“地下”、国外“流亡”,这两个词一出口,人们脸上顿时一片释然。从此,你再怎么歇斯底里、翻来复去地揉制一张言辞的皮革,也没人敢表示异议。我不怀疑若干作者的真诚,有些诗也确是杰作。但重复得太久,痛苦也会贬值。谁能对一座愁眉苦脸的石雕永保同情?真该感谢我们生活中那些恶性“事件”,层出不穷地给“痛苦”充电,让僵硬了的抒情姿态、角度、音调,象主题一样能多年不变。但我想说,仅仅如此,恰恰不够痛苦:诗人忽略了,我们的全部处境都已体现在语言之内,这不可能中的不可能,我们得去逾越它,虽然明知逾越不了。那又怎样,正是那令读者与同行“受不了”的,把诗从单调和惰性里拔出。
相对于更侧重“形式变革”的古代和西方,当代中文诗的写作来源不纯——现实太沉重太逼人了——这正衡量着诗人的质地:你有多大的能力,能把它转化成纯粹的形式?二十世纪中国的两大流行病:权力和“反智”,也传染给了诗人。诗歌批评,怎么潜台词常常象权力之争?“个人写作”为什么只是当代文学的起点?“口语”云云,颇象早年听腻了的“人民”,一句玄学式的空话。谁知道什么是“口语”?谁的“口语”?哪首诗是用“口语”写成的?意象的跳跃、句子的间隔;特定的节奏等等,都在从日常语言方式拉开距离。我常强调中“文”,而非汉“语”,正想点出历史上中文书写系统——形式主义传统——刻意与口语分离的意义。陶渊明的白才是“大雅”呢!也有人标榜“自然诗学”,把题材与写作混为一谈。诗学,先天反“自然”。优美如中国古典诗形式,尤其是极端的人为。时下不少“写得太容易”之作正该有所借鉴。观念的混淆,源于思想的混乱。以为智力欠缺者,却能凭空成为大诗人,也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当代中国风景。
回到要害处,当代中文诗贫血的原因,就是匮乏精神性。我是说,支撑起诗作的那个精神世界。一种标明精神指向的境界。写《幻象》的叶慈、深入涉猎众多语种文化的庞德、对欧美传统研究精深的艾略特、直到近人乐道的奥登、布罗茨基,廖廖佳句背后,有多少诗之外的丰富思考!当然,并非只有《丽达与天鹅》、《基督重临》那样隐含个人神话体系的诗才是好诗。但没办法,诗人的精神层次是诗的先决条件,缺了它,现实会因为观察者的贫乏而贫乏;“一个人重新发现传统”会沦为一句空话;对形式和技巧的追求,也将失去太必要的根基和品味。这里,精神性的内涵不是知识,是思想。主动的抉择中,诗与人再次合一:一种清高是必须的,否则权力加金钱的“新官方文化”就要越界了;一种贵族态度是必须的,否则暴民式的鄙俗平均主义就要蔓延进美学了;一种“坚持去错”的个性是必须的,否则全球标准化的地平线就要伐掉树木,铺上水泥——我说“否则”,听起来多么虚伪!
一个古老文化的现代转型期,应当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尤其自成一体的中文语言、思维方式、观念体系,数千年绵延不断且为无数古典杰作所证实,某种意义上,是唯一与欧美文化及其背景截然不同、因而该构成真正比较的文化传统。不幸的是,历史恶毒的玩笑中,我们被抛出了诗人米洛什谈到过的圆的符号、也没真正走到箭的符号下,介于两者之间就哪儿都不在。被恶劣的文化生态包围渗透着,这转型究竟在转向哪里?诗并不能独立于污染之外。于是,并非没有可能,这个古老文化已临末日——倘若,它只在苟延残喘,却丧失了精神繁殖力。一只“覆巢”下,诗人之卵摔个粉碎。我们还来得及做什么?
四
没有答案。正如写诗不能谈“经验”——一首诗就是全部关于它的经验之和。它完成了。下一首不得不从零开始。这是诗与科技的根本区别。我不懂“实验”一词在诗学上的含义,因为没有什么纯技巧,能简单地重复使用。很遗憾,已没有一种诗体(如七律;如西方诗人还在写的商籁),能让我们在同一个技术规则中一逞高下了。我把本文的题目定为《诗,自我怀疑的形式》,不是故弄玄虚。回溯过去,值得一提的确实就这两个词:“自我怀疑”和“形式”。因为自我怀疑,而越问越深,越深越难,越活越困惑于“活”是一门多么玄奥的学问。人的一点乐趣,或许也在这儿,以我偏执的手掌,遮住那个大写的“历史”。同时,听着“形式”命令:别说,呈现它!没有比对自己的不满更强的写作动力了:从七十年代末,我们不约而同地抛弃那些摸不到感觉也抓不住意义的政治“大词”(我们的第一个小小“诗论”)起,现实、历史、传统、语言……每层质疑都转向自我,并继续那问中之问:还能提出新的问题吗?每部作品的创造力和完成度,给出最低的(又是最高的?)标准:“不可替代”——不仅与别人的作品,也在自己的作品之间!一千余页《杨炼作品1982——1997》,与其说建造着我的自负,不如说在拆除我的虚荣。一次次重申更深刻的空虚。这,就,对,了。诗,通过更彻底的困境与世界对话。这自虐也是快感。命运的美学中,我们并不比《天问》的作者更委屈。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月,我回到原来插队的村子,突然面对着一大片断壁残垣。整块地皮已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不久之后,水泥楼群将拔地而起。今后住在我地头上的人们,谁知道那条送葬的黄土路呢?墓地、它的死者、我对它们的回忆,都将是一片诗的内在风景了。谁知还有谁会把它打开?没人又怎样?我想象,地下那些空空的眼眶里,水泥地面一定水晶透明。他们记着我们。 原载《华夏文摘》
发布日期:二○○○年五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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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读杨炼的西藏,转一篇他的诗论先。
古海,布达拉,甘丹寺,天葬。整体的感觉,有力度,但核心与音韵
始终不透明,有一定的朗诵性,不具记忆性。
- Re: 诗,自我怀疑的形式(杨炼)posted on 09/28/2006
写诗是一项悲哀的事业:每一次,创作欲望越强烈,失败的预感就越肯定;诗意的萌发越精妙,语言的粗疏也越触目。
EXACTLY!!! - Re: 诗,自我怀疑的形式(杨炼)posted on 09/28/2006
当年我读杨炼的《诺日朗》,激动地把他当成男神 (郭沫若是女神)。可杨炼却是彗星,一闪即逝。 - posted on 09/28/2006
喜欢杨炼早期的诗。
》》》
送葬行列
杨炼
在村庄北面,路消失,宁静开始,我是谁?
在村庄北面,浑浊的人流蒙着夜色,双手托起我的是谁?
被太阳回避,像潮水袭来,带我走完最后一步的是谁?
一首挽歌,给我阴郁祖先的节奏的是谁?
大地,在我之外,那些面孔像石头的同行者是谁?
骤然陌生了,异乡人!为我挖掘墓穴的是谁?
匆匆汇合,远远流浪,与我分享这温热黑暗的是谁?
肉体沉默了,灵魂激怒着,环绕我哀号的是谁?
路消失,宁静开始,预期的蒙难中,我问谁是谁?
历史,伟大人类的卑微葬礼,我把谁双手托起?
夺走目光的水渗透呼吸的鹰,我代谁走完最后一步?
黄土内外,我让谁跟随祖先的阴郁节奏?
大地,久久铸成一座刑鼎,我将宣判谁的罪行?
哦,风,草原烧焦了!我为谁挖掘墓穴?
从错误到错误像从家到家,我和谁在温热黑暗中重逢?
心,一只黑猫,抓破希望,我环绕谁哀号?
- posted on 09/28/2006
我觉得这篇大雁塔很好,源源流水,可惜被他屏在一九八二年外了。
半坡,敦煌与西藏,读着有些乱。诺日朗容我再读,好象没有半点诺
日朗瀑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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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塔
杨炼
1.位置
孩子们来了
拉着年轻母亲的手
穿过灰色的庭院
孩子们来了
眼睛在小槐树的青色衬裙间
象被风吹落的
透明的雨滴
幽静地向我凝望
燕子喳喳地在我身边盘旋……
我被固定在这里
已经千年
在中国
古老的都城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的一动不动
墓碑似的一动不动
记录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岩石坚硬的心
孤独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张开着
朝太阳发出无声的叫喊
也许,我就应当这样
给孩子们
讲讲故事
2.遥远的童话
我该怎样为无数明媚的记忆欢笑
金子的光辉、玉石的光辉、丝绸一样柔软的光辉
照耀着我的诞生
勤劳的手、华贵的牡丹和窈窕的飞檐环绕我
仪仗、匾额、荣华者的名字①环绕我
许许多多庙堂、辉煌的钟声在我耳畔长鸣
我的身影拂过原野和山峦、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庐旁,撒下
星星点点翡翠似的城市和村庄
火光一闪一闪抹红了我的脸,铁犁和瓷器
发出清脆的声响,音乐、诗
在节日,织满天空
我该怎样为明媚的记忆欢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象夜晚,从西方飘来
垂落在喧闹的大街上,一滴汁液是一颗星
嵌进铜镜,辉映我的面容
我的心象黎明时开放的大地和海洋
驼铃、壁画似的帆从我身边出发
到遥远的地方,叩响那金币似的太阳
在我诞生的时候
我欢笑、甚至
朝那些炫耀着釉彩的宫殿、血红色的
墙,那些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枕在香案上
享受着甜蜜梦境的人们
灼热而赤诚地歌唱
却没有想到
为什么珍珠和汗水都向一个地方流去
——向一座饱满而空旷的陵墓流去
为什么在颤抖的黄昏
那个农家姑娘徘徊在河岸
明澈的瞳孔里却溢出这么多忧郁和悲哀呵……
终于,硝烟和火从封闭的庄院里燃起
从北方,那苍茫无边的群山与平原之间
响起了马蹄、厮杀和哭嚎
纷乱的旗帜在我周围变幻,象云朵
象一片片在逃难中破碎的衣裳
我看到黄河急急忙忙地奔走
被月光铺成一道银白色的挽联
哀悼着历史、哀悼着沉默
而我所熟悉的街道、人群、喧闹哪儿去了呢
我所思念的七叶树、新鲜的青草
和桥下潺潺的溪水哪儿去了呢
只有卖花老汉流出的血凝固在我的灵魂里
只有烧焦的房屋、瓦砾堆、废墟
在弥漫的风沙中渐渐沉没
变成梦、变成荒原
3.痛苦
漫长的岁月里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象成千上万被鞭子驱使的农民中的一个
畜生似的、被牵到这北方来的士卒中的一个
寒冷的风撕裂了我的皮肤
夜晚窒息着我的呼吸
我被迫站在这里
守卫天空、守卫大地
守卫着自己被践踏、被凌辱的命运
在我遥远的家乡
那一小片田园荒芜了,年轻的妻子
倚在倾斜的竹篱旁
那样地黯淡、那样地凋残
一群群蜘蛛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结网
旷野、道路
伸向使人伤心的冬天
和泪水象雨一样飞落的夏天
伸向我的母亲深深抠进泥土的手指
绿荧荧的,比飘游的磷火更阴森的豺狼的眼睛
我的动作被剥夺了
我的声音被剥夺了
浓重的乌云,从天空落下
写满一道道不容反抗的旨意
代替思考的许诺、空空洞洞的
希望,当死亡走过时,捐税般
勒索着明天
我的命运呵,你哭泣吧!你流血吧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却不能象一个人那样生活
连影子都不属于自己
4.民族的悲剧
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
浑身颤栗的土地,赤裸臂膀的土地
激荡起锄头、刀剑、阳光
象密林里冲出的野兽
象荒原上喷吐的烈火
一排又一排不肯屈服的山脉,雄壮地
朝天空显示紫色的胸膛
在头颅被砍去的地方,江河
更加疯狂地汹涌
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
涂满鲜血的战鼓、涨饱力量的战鼓
用风暴和海洋的节奏
摇撼一座座石墙和古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尘埃里招展
草原、湖泊上升起千千万万颗星辰
象无数战死者没有合上的眼睛
那威武而晶莹的灵魂呵
看着胜利、看着秋天
看着满山遍野金黄色的野菊花
我是这队伍中一名英勇的战士
我的身躯,铭刻着
千百年的苦难、不屈和尊严
哪怕厚重的城门紧咬着生锈的牙齿
哪怕道路上布满荆棘和深渊
我的脚步踏过天空——云梯
从腐烂的城垛上
擎起我的红缨和早晨
无边无际的向我展开的世界
无穷无尽的向我沸腾的人群
那么多笑容——男人的、女人的
兄弟们的、伙伴们的、象我的父亲一样
在垅沟的皱纹间抖动
象我的妻子一样在丝绒似的睫毛下闪耀
甚至在我的仇敌脸上挤出
笑声,和醉人的美酒一同斟满
和祭坛上庄严的烟缕、钟
一同融进另一片黄昏
一次又一次,我留在这里
望着复归沉寂的苍老的大地
望着我的低垂的手掌,被犁杖、刀柄
磨得粗硬的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
我的肩头:秦岭和太行山
望着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扁担
怎样在我心上压出一道道伤口,迷茫的
情歌飘荡着,乌云似的
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兄弟们
骑在水牛背上,依旧那样悠然自得
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我留在这里,悲愤地望着这一切
我的心在汩汩地淌血
一次又一次,已经千年
在中国,古老的都城
黑夜围绕着我,泥泞围绕着我
我被叛卖、我被欺骗
我被夸耀和隔绝着
与民族的灾难一起,与贫穷、麻木一起
固定在这里
陷入沉思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象一块铅。灵魂
在这有毒的寂寞中枯萎
灰色的庭院
寥落、空旷
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成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祖先从埋葬他们尸骨的草丛中
忧郁地注视着我
成队的面孔,那曾经用鲜血
赋予我光辉的人们注视着我
甚至当孩子们来到我面前
当花朵般柔软的小手信任地抚摸
眸子纯净得象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动着
被翅膀、闪电和手中升起的星群激动着
可我却不能飞上天空、象自由的鸟
和昔日从沙漠中走来的人们
驾驶过独木舟的人们
欢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闷中焦急地颤栗
就让这渴望、折磨和梦想变成力量吧
象积聚着激流的冰层,在太阳下
投射出奔放的热情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在这里,一个
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就让我最终把这铸造恶梦的牢笼摧毁吧
把历史的阴影、战斗者的姿态
象夜晚和黎明那样连接在一起
象一分钟一分钟增长的树木、绿荫、森林
我的青春将这样重新发芽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象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将托起孩子们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
一九八一年
- posted on 09/29/2006
诺日朗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你们此刻为那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
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
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
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
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
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
二、黄金树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
雀鸟在我胸前安家
浓郁的丛林遮盖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
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
我是金黄色的树
收获黄金的树
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
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
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
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长号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风
我来到的每个地方,没有阴影
触摸过的每颗草莓化作辉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那么,擦出你的悲哀!让悬崖封闭群山的气魄
兀鹰一次又一次俯冲,像一阵阵风暴,把眼眶啄空
苦难祭台上奔跑或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锐的饥饿归来,撒下呼啸与赞颂
你们听从什么发现了弧形地平线上孑然一身的壮丽
于是让血流尽: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
朝我奉献吧!四十名处女将歌唱你们的幸运
晒黑的皮肤像清脆的铜铃,在斋戒和守望里游行
那高贵的卑怯的、无辜的罪恶的、纯净的肮脏的潮汐
辽阔记忆,我的奥秘般随着抽搐的狂欢源源诞生
宝塔巍峨耸立,为山巅的暮色指引一条向天之路
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
四、偈子
为期待而绝望
为绝望而期待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五、午夜的庆典
开歌路
领:午夜降临了,斑灿的黑暗展开它的虎皮,金
灿灿地闪耀着绿色。遥远。青草的方向使我
们感动,露水打湿天空,我们是被谁集合起
来的呢?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星座倾斜了,不知不觉的睡眠被松涛充满。
风吹过陌生的手臂,我们仅仅挤在一起,梦
见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们也睡了。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灵魂颤栗着,灵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树叶间,
寻找一块空地。在晕眩的沉默后面,有一个
声音,徐徐松弛成月色,那就是我们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穿花
诺日朗的宣谕: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柔软的路
我说,跟随那股赞歌的泉水吧
夕阳沉淀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向导
笑容荡漾袒露诱惑的女性
从四面八方,跳舞而来,沐浴而来
超越虚幻,分享我的纯真
煞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爱抚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
向山洪、像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
树根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
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兰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 Re: 诗,自我怀疑的形式(杨炼)posted on 09/29/2006
那个年代流行的诗集里,杨炼的名字很打眼,即便不在五虎将之列,八骠骑的待遇是少不了的。以我有限的阅读而言,杨炼几乎成为组诗的代名词。
他的东西如突入其来一阵狂飚,黑云压城一般,厚重得不得了,所以留给读者的空间非常之少,读起来呼吸都觉困难。对于沉湎在《致橡树》的绝大多数诗友,杨炼如同一名殉道者,第一次亮相就出现在死胡同门口。
个人感受,类似瞻仰出土文物,充满景仰而陌生之情。
- Re: 诗,自我怀疑的形式(杨炼)posted on 09/29/2006
文章写得牛。
CND过去发过这样的文章?都没注意过。 - posted on 09/29/2006
令胡冲 wrote:
文章写得牛。
CND过去发过这样的文章?都没注意过。
文章是写得牛,可是他的诗,就不那么“牛”了。
这就是骆一禾说的诗人应该避免过多非诗性的表达。。。
有一点不同意杨炼的,是他过度的超越。他自己文中也说更诗歌外的
东西,而他放在诗歌内的东西是否重了点?
而古人的五七古,西方的十四行也一样容天地于一炉啊。他反对自然
诗学,这对我是个警示。
他的许多话是说他自己的,却又很难对他自己的诗作澄释。
另外,我觉得他作诗的连贯性上令人不放心。诚如他文中所述,他西
部一行带回多少多少诗草,我是担心,他把杂乱无章的诗句就这么连
串了(青春期,风头,运动,激情),这样怎么对得起读者?其实海
子的长诗也这样干的。
西川说,海子先胡乱写上两个小时的拉圾,然后才进入诗歌臆语状态
。此可见燎原的《海子评传》。
海子语言上更上进,连贯性,尤其是短诗,确实得心。。。不是说诗
歌状态不好,诗歌也要有对得起读者。
这方面,我举三毛的《橄榄树》,那是多么好的诗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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