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躺在那儿就躺在那儿了,路过的人爱看不看。“民国”就是这么一个陈横在近代的人,令我驻足十分意外:为姨夫的高级职称评定找“证据”。而在此之前,虽然民国的历史就躺在我家隔壁——中山东路309号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里,我却从没想起要去翻阅它。在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的意识里,民国几乎就略等于“解放前”或“旧社会”。今天,当我在309号的隔壁——原励志社旧址上建起来的“江苏省会议中心”的客房里,回眸“民国”的这一幕时,连“励志”这个名字,都不是原来的烙印不是某个特别组织的代名词,而成为一个时代的一群年轻激情的剪影和缩印。
这让我想起几个月前,表哥传来他写的庆祝他父亲八十五岁生日的纪念文章“我的父亲”,他是用很老套的文体写的,我在文体上,向表哥婉转地表示了可惜和遗憾,但据表哥说,那是为了迎合父亲的“阅读习惯”。
他的父亲,就是我的姨夫。
在我的中学时代,我曾经无意打开了那本落了点历史尘埃的书——民国史,我近乎疯狂地跑遍了几乎以一个中学生的能量所能及的每一个角落。在虎踞路、龙蟠里,在中山东路上,儿童医院附近,到处乱撞。民国,一个黑白摄影作品式的轮廓,有些灰色,却雅致到惊魂失魄。
在《中央日报》、《大公报》的上,好几处登着一个文艺青年的长篇译作连载,那译笔是是三十年前的,却是异常的新鲜,那就是我要找的,姨夫在民国时代的翻译文字,为拨乱反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评定职称的证据。我们是幸运的,我们躲过了八年抗战和四年内战,躲过了三反五反和镇反,甚至奇迹般跳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但是,我无数次幼稚地假设:如果我生在民国,那该多么优雅。我可以把法国文学,通过英译本再转成中文,可以把泰戈尔把尼采把杜威介绍给那个时代的读者。
其实,那是我的偏执,我命中注定是个自虐狂似的性格,因为我喜欢苦难,仿佛只有苦难才能显示英雄本色。民国,是个有点畸形的短命鬼,但也有光彩照人的篇章,哪怕是在日本人炮弹的呼啸声中,在爱国学生的流亡途中。
“俞杨根,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一年中秋节,你有一个月饼,给了我半个,还给了我一条军裤”,两个过古稀的老人在回忆过去,俞杨根,就是我的姨夫,另一个,是他学生时代的朋友,那个后来以武侠小说闻名华人世界的浙江同乡。表哥的文字中并没有过多着墨这个名人,只是有分寸地带过,甚幸。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有耐心读完这篇的确写法上比较老套的回忆文章,甚至能读出意味深长。有时候,读一段个人的历史,却能读到那段历史的一个背影......
节选一段,投石问路
《我的父亲》 作者:稚辛
父亲与英语
父亲毕业于中央大学外文系,学的是英语专业。这个系人才辈出,著名英语教育家、《实用英语语法》的编写者张道真就是父亲的同学。父亲对自己所学的专业—英语,可谓情有独钟。他对英语的热爱与痴迷,以及后来在英语教学岗位上的兢兢业业,称的上是“敬业爱岗”的模范。
大学里,父亲是个穷学生,但是他学习很勤奋。他用写译文章、当家教积攒下来的钱,买了许多大部头的英语工具书。新书买不起,他就在重庆街头的旧书店里买那些便宜的旧书。一到星期天,他便会去教堂,和那些外国牧师、神甫们聊天,以提高英语的听说能力。
大学期间,父亲还结识了我国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并在吕先生主编的南京《和平日报》副刊上,用“俞杨”的笔名,发表了许多经他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还以“林风”的笔名发表了不少文笔优美的散文、小说。这些作品我曾经读过。可惜在文革期间,为了响应“破四旧”,父亲竟然将这些作品付之一炬,令人扼腕!上个世纪80年代,为评定副教授职称,父亲与我表弟昕昕从南京中国第二档案馆古籍部查到了部分作品。
1947年夏天,父亲大学毕业,受了父亲的老师、在海宁中学任教务主任的宋念慈先生的热情邀请,去该校当了一名英语教师,从此一辈子从事“园丁”职业,教书育人,直至退休。
父亲在海宁县中执教期间,在为庆祝校庆而排演话剧时,认识了我母亲—一位年轻漂亮而又小巧活泼的小学教师。两人从相识到相爱,终成眷属。母亲后于1948年3月辞去小学教师之职,考入硖石捷利电话公司,当了一名“接线小姐”,解放后成了新中国第一代话务员。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母亲调入杭州市电信局工作,直至退休。1996年5月,杭州电信局主办的《杭州电信报》举办母亲节有奖征文,我写了《情系话务》一文,叙述母亲的一生,结果该文获得本次征文奖的二等奖。
1948年下半年,父亲因同事金善璜先生介绍至嘉兴青年中学任教。该校属旧中国国防部所办,父亲在那里仅仅工作了四个月。然而,就是这四个月,在文革中竟成了一桩冤案。这是后话。
由于国民党政府的败退,青年中学随之解散。1949年2月,父亲又由张燕声先生介绍到海宁县长安镇私立励志中学执教。1949年4月下旬,解放军胜利渡过长江,解放了江南地区。5月3日,杭州解放。5月初,父亲带领全校师生,吹号打鼓,欢迎解放军进驻长安镇,从此父亲成了新中国的第一代英语教师。10月,父亲到杭州进入中共新政权创办的“浙江干部学校”,接受革命理论与革命知识教育。数月后,父亲结束学习,被政府分配到杭州省立高级商业职业学校(高商)任教。父亲在这所学校里工作整整38年,到67岁才从英语教学岗位上退休。
高商当时位于杭州西湖金沙港,依水傍湖,绿树环绕,环境极佳。刚至而立之年的父亲,成了这所学校最年轻的教师之一。从50年代初期父亲与学生们合影的照片上,几乎分不出谁是学生,谁是老师。
可惜的是,父亲在高商教英语教了没几年,学校取消了英语课。父亲于是改教俄语。原来解放初期中苏关系友好,父亲也自学了一段时间的俄语,晚上还去中苏友好协会主办的俄语补习班进修。50年代中期,小学里都开设了俄语课。我的俄语老师惊异于我的俄语为何读得如此流畅且发音准确,我得意地对全班同学说:“我爸爸就是教俄语的!”
50年代末期,中苏交恶,中小学又取消了俄语课,父亲再度“失业”,于是就“改行”当了一名体育教师,没想到这体育教师一当就是二十多年!
我和我的两个妹妹都在小学毕业前,就得到了父亲对我们的英语超前辅导,使得我们在跨入初中大门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全部国际音标知识,这对我们以后学习英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文革期间,一切外文书籍均被当作“毒草”,于是父亲便捧起了《毛泽东选集》英文版,读得津津有味。实际上,他是不愿意荒废自己钟爱一生的英语专业啊!70年代初,父亲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就冒着被当时还在肆虐的极左思潮批判的危险,在当时的杭州师范学校开办了一期英语辅导班,学生自愿参加,不收任何费用。然而,就是这个班上的工农兵学员,日后竟有人当了英语教师!还有的人当上了专家、学者,赴欧美访问、搞研究,他们的英语基础就是在这个“草台班子”上打下的。
改革开放的春风,使父亲焕发了青春活力。1978年下半年,父亲开始重新执教英语。当时校内能执教英语的仅他一人,而学习英语的热潮却一浪高过一浪。父亲好似一匹奔腾的骏马,纵情驰骋。他在外语教学这块园地上倾注了全部心神,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潜力和才能。他不仅在白天担任了多个班级的教学工作,还应教工们渴望学习英语的要求,在晚上义务开办了教工英语补习班,青年教工们参加学习十分踊跃,连职工子弟都来旁听。由于父亲工作积极,成绩显著,到是年年底即被评为学校先进工作者。此时他在该校任教已近三十年,尽管工作一贯勤奋,但在当时极左思潮影响下,长长二十九年未能享受此类荣誉。一个从“牛棚”里出来不久的人,居然能评为一名先进工作者,这不能不说是他生命中的一次飞跃,使父亲心情激动,感慨无穷。
70年代末与80年代初,杭州商业学校升格为杭州商学院,重新恢复外语教学。进入天命之年的父亲挑起了组建新的外语教研组的重任。他四处招聘人才,编选教材,组建班子,安排教学,忙得不亦乐乎,从而成为杭州商学院(今浙江工商大学)外语系的创建者与奠基人。父亲临近花甲之年创业的这一段时期,是他一生中事业最辉煌的时期。他由于教学出色,1981年又获得学院颁发的“教学优秀奖”。1982年又再度被评为学院先进工作者;同时,他所领导的已经发展成为拥有三十余位教师职工的教研室,也被评为学院“先进集体”。父亲于1986年12月被授予外语副教授职称,他所组建的外语教研室,随着院校的发展(杭州商学院又于2004年发展成为浙江工商大学),后来也先后发展成为外语系、外语学院。他在那个时候所引进的人才,很多人后来成为杭州商学院外语教学的骨干和资深的专家教授。从一个人单枪匹马教英语,经过二十多年,竟然发展成了一所学院!真使人肃然起敬,令人感慨万端!历史将永远铭记当初的创业者。
夕阳无限好,毕竟近黄昏。父亲67岁那年从杭州商学院外语教学岗位上退休以后,又返聘执教8年。他还义务担任了孙辈孩子们的英语家教,发挥余热,乐此不疲。今年,父亲85周岁高龄了,仍然每个星期天为两位外孙女讲授《新概念英语》,这已经坚持了十多年,不管酷暑严寒,还是刮风下雨,从不间断。父亲在英语教学上,真是“活到老,教到老”啊!
- Re: 陈横在近代的“民国”――唱和废名有关父亲的话题posted on 10/09/2006
- Re: 陈横在近代的“民国”――唱和废名有关父亲的话题posted on 10/09/2006
是的。谢谢这位仁兄。回国看父母,先去探望了姨夫姨妈才回家。因为我生下来,母亲忙着干革命,父亲更革命,是姨妈和外婆养育了我,我把她当妈妈,自始至终叫她杭州妈妈。这种超过亲生母亲的感情,永远在心底无法说出的。 - Re: 陈横在近代的“民国”――唱和废名有关父亲的话题posted on 10/09/2006
错了, 不是仁兄.
请读她的贴, 你会喜欢的:-))
小赵~ wrote:
是的。谢谢这位仁兄。 - Re: 陈横在近代的“民国”――唱和废名有关父亲的话题posted on 10/09/2006
赵哥为什么不写自己的父亲呢?你是把“姨夫”当作了父亲?
另外标题容易让人误读,我开始还以为“陈横”是个人名呢。读完第一段,又以为“民国”是个人名。读到第二段才知道原委。 - Re: 陈横在近代的“民国”――唱和废名有关父亲的话题posted on 10/09/2006
你的表哥是刘自立吗?我好像读过类似的帖子。
小赵~ wrote:
是的。谢谢这位仁兄。回国看父母,先去探望了姨夫姨妈才回家。因为我生下来,母亲忙着干革命,父亲更革命,是姨妈和外婆养育了我,我把她当妈妈,自始至终叫她杭州妈妈。这种超过亲生母亲的感情,永远在心底无法说出的。 - posted on 10/09/2006
在我的感觉中,个人的甚至是家族的经历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这些经历有趣地折射或者关照某个时代,给人类的后续者以人道启示的时候,才是它的意义。因此,我不希望某些文字沉在个人或某个私人家庭的彰显之中。
今天看CCTV,有个记者在越南河内,说过一句,人们纪念一些人,是因为他们对于国家民族的独立作出了贡献。同感。个人的荣辱得失哪怕再辉煌,面对民族的人类的历史长河,都是连河床都湿不了的小水滴,然而,正是一些小水滴,有时候能折射出某个时代的黑暗或者人性光芒。
====================
不浪费版面,就在这里同意一哈楼下的青冈。
不过俺的这段话,是跟七月解释:之所以用‘陈横在近代的“民国”’这个题目,是表示,文字的意图在于自今天回看民国,而不是谈父亲或姨夫之意。比如我们认识文革,可能就是从一些个人回忆中领悟,俺喜欢领悟,不喜欢控诉。 - posted on 10/09/2006
小赵~ wrote:
在我的感觉中,个人的甚至是家族的经历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这些经历有趣地折射或者关照某个时代,给人类的后续者以人道启示的时候,才是它的意义。因此,我不希望某些文字沉在个人或某个私人家庭的彰显之中。
今天看CCTV,有个记者在越南河内,说过一句,人们纪念一些人,是因为他们对于国家民族的独立作出了贡献。同感。个人的荣辱得失哪怕再辉煌,面对民族的人类的历史长河,都是连河床都湿不了的小水滴,然而,正是一些小水滴,有时候能折射出某个时代的黑暗或者人性光芒。
我稍微提一点儿不同见解,别笑我哈。
无论一个人的经历是否能“有趣地折射或者关照某个时代,给人类的后续者以人道启示”,只要这个人具有审美意义,就可以写;或者一个出色的作者具备出色的美学手段,他还可以把一个平凡的人写得很美。只要是美的,就都能写。
人类历史长河上,有多少普通人能折射什么光芒啊?以几千年的长度计,杨沫能有什么光芒?但是老鬼给他妈写的传记真是好看啊,我几乎通宵达旦地看。我认为写得好。 - Re: 陈横在近代的“民国”――唱和废名有关父亲的话题posted on 10/09/2006
小赵说的"个人的荣辱得失哪怕再辉煌,面对民族的人类的历史长河,都是连河床都湿不了的小水滴" 是千真万确.
但是这些小水滴却足以淹没一个人的一生啊. 作为个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关注这个小水滴多于对那个"民族的人类的历史长河"的关注呢?
我在同意青冈的基础上,再发挥一下,不但"具有审美意义"就可以写, 而且只要对你个人有意义,就可以写.反正我写:)))
- posted on 10/09/2006
我对人更感兴趣,在一个时代里面,人是被动的,这才有人性的歪曲。
小赵~ wrote:
在我的感觉中,个人的甚至是家族的经历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这些经历有趣地折射或者关照某个时代,给人类的后续者以人道启示的时候,才是它的意义。因此,我不希望某些文字沉在个人或某个私人家庭的彰显之中。
今天看CCTV,有个记者在越南河内,说过一句,人们纪念一些人,是因为他们对于国家民族的独立作出了贡献。同感。个人的荣辱得失哪怕再辉煌,面对民族的人类的历史长河,都是连河床都湿不了的小水滴,然而,正是一些小水滴,有时候能折射出某个时代的黑暗或者人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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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浪费版面,就在这里同意一哈楼下的青冈。
不过俺的这段话,是跟七月解释:之所以用‘陈横在近代的“民国”’这个题目,是表示,文字的意图在于自今天回看民国,而不是谈父亲或姨夫之意。比如我们认识文革,可能就是从一些个人回忆中领悟,俺喜欢领悟,不喜欢控诉。 - posted on 10/11/2006
父亲与体育 (接上文)
父亲学生时代就喜爱体育运动,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从教以后,竟然当了二十年之久的专职体育教师!
父亲对体育有着极高的悟性,各种体育运动项目一学就会。有的项目如太极拳、游泳、体操等,其技术达到相当的水平。父亲乒乓球打得虽一般,但在教职员工中间还是算得上中上水平。父亲篮球打得很漂亮,篮板下面腾挪飞跃,身手矫健。父亲的游泳技术令人赞叹,蛙泳、自由泳、仰泳样样在行,而且姿势相当规范,他早在青少年时期就在丽水碧湖横渡过浙江的第二大江瓯江;1965年在农村参加“四清”期间,还从河里救起一名溺水的小男孩。父亲太极拳打得极棒,一招一式都极其正规,以至于有不少人都向他求教。他还在课余时间为教职员工举办了好几期简化太极拳训练班,吸引了很多太极拳爱好者。
登山也是父亲的一大爱好。杭州多山,据我所知,父亲登临过的山峰有葛岭、南高峰、北高峰、玉皇山、五云山、天竺山、紫阳山、凤凰山、九曜山、将台山……他几乎把杭州的山都踏遍了。
父亲喜欢散步,几十年来从不间断,而且喜欢“快步走”。退休以后,更是坚持不懈,每天早上总要走上十来里,至今85岁高龄了仍坚持不懈。
父亲喜欢下棋,尤其爱好中国象棋。文革期间“靠边站”的那段日子里,父亲还潜心钻研各种象棋棋谱,借以修身养心,自得其乐。
父亲不仅爱好各种体育运动,而且对它们还颇有研究。特别是各种体育项目的竞赛规则,从球类运动到田径运动,无不娴熟精通。上个世纪60年代,经常可以看到父亲活跃在省市的各种体育运动会上,担任各种项目的裁判,因此获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二级裁判的资格证书。
父亲曾担任过多年杭州商业学校(杭州商学院与浙江工商大学的前身)体育教研室主任。他麾下有三名体育教师,一位名叫杨少鲁,是位转业军人,当过志愿军,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左手握拍,进攻型风格。另两位均是归国华侨,郑志发是缅甸华侨,擅长游泳;黄青山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擅长篮球。他们都是60年代归的国,两人都体格健壮,在体育、音乐方面才艺多多。父亲和他们一起亲密无间,犹如兄弟一般。在父亲的带领下,四个人齐心协力,兢兢业业,举办各种运动会、体育赛事和文体活动,把杭州商业学校的体育教育和体育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
由于父亲一生酷爱体育,体育也给了父亲一副健康的身体。尽管在76岁那年,父亲因患肠道肿瘤动了一次大手术,可现今已85岁高龄的父亲仍然是那么的步履轻捷,思维清晰,精神矍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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