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爱我,甚至重男轻女,爱哥哥和我超过了爱小妹。小妹常说,“妈还是偏心,就向着你们哥儿两个。”其实母亲也没有什么可偏心的,她没有多余的钱分给我们,也没有什么遥不可及的权力供子女们“白搭车”,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让小妹感觉到偏心的不过是,母亲谈话聊天的语气褒的多是男孩,贬的则多是妹妹。母亲不那么太疼爱小妹, “墨菲定理”就派上用场了,小妹还不争气,结果连大学都读不了,这让母亲更失望。失望的结果是母亲更爱我和哥哥,以至于当我离家外出读了大学之后,母亲似乎就再也没像从前对待调皮的孩子那样责备过我一次。
母亲受固有习俗影响,这辈子就算是美国的林肯来给她做导师,也无法更改其男重女轻的不平权观念。我一直为小妹惋惜,所以我希望自己家里能生个女孩,我要好好去爱她。从读大学进了城,至此离开了母亲,一晃儿十几年,偶尔的见面不过就是传统节假日的那么几天。静下来,很想念遥远的母亲,有时候打个电话过去,如果母亲的那头儿不作声,我就知道她又哭了。母亲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我怎么不对,她都能原谅我。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越爱我,就有一些小事儿越让我揪心。我不是教徒,没地方去忏悔,只好写出来,给自己一个宽慰。
(一)
家里穷,虽然不至于家徒四壁,但生活是紧紧张张的。等哥哥和我都到中学的时候,家庭经济捉襟见肘,按照现代企业经营原则,可以宣告破产了。几乎是入不敷出,勉强维持。一对没有固定收入的夫妇,供养三个孩子读书,难不难?后来在城市里常听到这样貌似真理的论调,说农村养孩子成本低,城市里养一个孩子等于下乡养好几个,这样一说,乡下养孩子反而不是什么难事了。我们都要上学,不知道那时候母亲有没有后悔多要了我和妹妹,苦又累的时候,母亲骂过埋怨过,“生你们这些冤家,要账鬼,这是哪辈子欠人家钱了?”不过孩子们多不理会母亲的话,她说了也等于没说。
邻居家里养狗,母狗很能生,有四五个小狗宝贝,狗妈妈四脚翻天躺在地上,任那些小狗吸吮蹂躏,狗妈妈已经皮包骨了,小狗无所顾忌,只管不停地吃。乡下的狗哪里有什么营养,和猪一起吃食,也吃小孩子的大便。母狗死命地保护自己的孩子,我们一走进,就把脑袋对着地面,用斜眼看我们,嗓子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我们就不敢向前走了,狗妈妈很爱她自己的孩子。
城市里的同学问我,“你家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家里生的是多,我上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可惜早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时候多生孩子不犯法,多子多福,也是为了孩子多,长大了大家相互有个照应吧,起码不被人欺负。
开学是母亲最难过的时候。开学了需要钱,学费好像是五块,但是我妈拿不出五块钱。
小学在村子里读书,我都能对付,老师也都是村子里的,欠几天学费等有钱了再交,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到镇上读书不一样了,老师都是镇里人。在城乡差距巨大的八十年代,城里人和乡下人就仿若内战时期美国南方的白人和黑奴。我记得有老师这样说,“你们这些农村的学生,还读书干什么,花那么多钱?在家里帮家长种种地多好,还能挣钱,有时候想想你们这些学生好像没长心。”歧视乡下孩子的老师也有,物理老师好像上课从来不提问我,他喜欢那些城里的孩子,等我长大了才知道,搞科学的人不见得客观公正,解救这个世界不能靠科学,一个人的灵魂陷入了误区,就算他获得诺贝尔奖对人类也没什么益处。我就不喜欢物理了,化学也不喜欢,原因是我不喜欢那些老师,再往前说是他们因为我爸是农民而不喜欢我。多数老师还是好的,教外语的老太太喜欢我,我对那些语法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感到枯燥,现在我能读英语新闻最早得益于老太太,数年前我回乡,四下打听老太太,结果她早就死了,教英语的老太太是少数能终生划在我大脑印痕的老师之一。
最大的歧视来自同学,有声的歧视你可以抵抗,无声的歧视则让人心理受伤。我受伤了好几年,没法治疗。老师让我到黑板上做数学题,我的屁股上有一块大补丁,我妈对这块补丁的处理略显粗糙,把一块灰白布补到浅蓝色的裤子上,特别显眼。我刚拿粉笔写题,就听见有同学在下面偷着笑,随后窃笑声连成一片,我的脑袋凝固了,数学题做不出来了。老师严厉地说,“回去,站着,昨天刚讲的题,今天就做不上,木头疙瘩脑袋。”我呆呆地站在自己的原位,把有补丁的屁股对给后面的同学。
班上的农村同学太少了,就那么几个,我们建立不起来对付镇里孩子的集体抵抗意识,我们是少数派。歧视并不总是发生,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讲,一次歧视都足以影响他很长时间,我极力避免被歧视。
“小二,跟老师说说,我们晚交几天学费,行不行?”母亲说。
“不行,一天也不行,要是不交我就不上学。”我的怒气只能丢给母亲。我惧怕不交学费的后果,老师站在讲台上当着同学们的面数名字,最后说,“还有赵小青没交学费。”同学们会集体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那每一双眼睛都是一把尖刀,我不是保尔,我也不是钢的,我怕。那大概是开学的前一天,我记得母亲愁眉紧锁,但我知道她肯定有办法,父母都是孩子们的上帝,车到山前必有路。
“小二,在家里看家,妈去地里摘豆角,完了我们去市场卖。”
母亲是有办法的。可是昨天刚下过雨,大地里泥泞不堪,按照常理,这样的时候不能去摘豆角,因为没钱交学费,母亲挎着筐自己去了。临近中午时分,母亲左肩扛着一塑料袋子豆角,右胳膊也挎着一筐豆角,步履蹒跚地从田地里回来了。裤子上都是泥巴,鞋子早就湿透了,上衣还沾着零星的豆角叶,脸上泥巴划成了条,因为塑料袋子压迫,面色红通通地发紫。母亲把塑料袋子放下,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年头,连着下雨,豆角结得都没有往年多。”
母亲简易地洗了把脸,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这会儿哥哥刚回家,母亲决定让哥哥看家,我跟着她一起去镇里的集市卖豆角。我大费踌躇,不想去,母亲喊着说,“你要不去,就不给你交学费,你就不用上学了。”我心疼母亲,她既要扛着袋子,又要挎着筐,走到镇里还很远,要休息多少次都不知道。可是,小孩子巨大的虚荣心和羞耻心让我害怕挎着筐的自己被同学们认出来,“赵小青来城里卖菜了,他家肯定穷死了,没钱。”母亲一个人拿不了,我必须得跟着到镇上去。我家和镇上隔着一片田地,村里的农民把自己种的蔬菜拿到镇上去卖是一种习惯的方式。
母亲走在前面,时而停下来歇歇脚,我也累,一累了汗流不止,嘟嘟囔囔地埋怨母亲,“为啥不让我哥来,他那么大比我有力气还让我来?”母亲说,“孩子,快到了,再挺一会儿。”母亲一说快到镇里了,我的心便通通地乱跳,可别碰上我同学。一旦真的到了镇子的边缘,我已经怯得快不敢迈步了。我再一次要求回家,不跟母亲去了。母亲说,“小二,跟妈去吧,你看妈这钱多难挣。要知道这样不好,就好好念书,以后进城里住。”母亲放下扛着的塑料袋子,肩膀红通通的,她背过身去擦眼泪。
我怕母亲的眼泪,从小就怕,她一哭,我整个人就瘫痪了。我亦步亦趋地紧跟在母亲身后,心里越紧张,嘴巴里的埋怨越多,母亲不吱声,任由我这个孩子耍闹。我四下偷着看镇里那些踩单车逛的孩子,生怕有我同学,还好,那次没有碰到我同学。但是我把筐撂倒市场,就一个人走了,我无法面对和母亲站在露天市场上等待与挑剔的镇里老太太们交易的场面,我更怕碰到我同学,尤其是那些可恶的女生。
那次和母亲卖菜的历程很让我记忆,终生无法拂去,是我个人历史上的一个伟大事件,是我心灵屈辱史的一个伟大事件。一切都不能重来,我本该可以帮妈妈扛一段那塑料袋豆角的,让妈妈换着挎一下我那比较轻的筐,但是我没做;我本该和妈妈一起卖完豆角,不让妈妈在夕阳落山后一个人走着夜路回家;我本该安安静静地跟随着妈妈,不百千责怪,不让她有那么多的心理压力,但我不停地说妈妈的不是,一直说到镇里。
现在我不卖菜,已经做了买菜的顾客。农贸市场里无论遇到多么狡诈的女商贩,我都不和她们争吵,更别说为了一、两块钱。建筑工地上总有一些面目全非的女工,我从来不嘲笑她们无能。这世界上所有贫苦的女人都是我母亲的化身,她们在支撑着这个表面浮华内里苦难的人世。我真的在心里对母亲说,对不起,我不求原谅,我也没法得到宽恕,因为我所有的进步都是踩在母亲的头上获得的。
“妈,你还记得以前我跟你卖豆角的事儿么?”
“不记得,啥时候的事儿啊?你哥、你,都跟我卖过好多次呢。”母亲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从来也不想着卖豆角是为了什么报偿,她怎么能记得那么平常的一件小事儿呢?
2006/10/20
to be continued.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0/2006
青冈的故事总让我特感动。这篇尤其。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0/2006
我决定不再喜欢物理化学了,那些公式定理绝无可能表达人的精神和心灵。听一个卡萨克斯坦的男孩儿讲述过类似的故事,也是他和母亲的亲身经历,用了不到五句话,给了我极大的想象空间,大概是因为他善学物理化学的缘故。
读到青冈的这些文字,挺幸运的。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0/2006
写得很动人。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0/2006
苦瓜 wrote:
我决定不再喜欢物理化学了,那些公式定理绝无可能表达人的精神和心灵。
错错错。:-)
一个小小的数学公式所揭示的人的精神和心灵对宇宙的理解和包含简直可以是无限的。
现在都还记得高中时解开一道数学题时内心的满足感。
- posted on 10/20/2006
这个qinggang 让人puzzle.
故事写的很感人。同feiming写的父亲故事一样令人深思。
“这世界上所有贫苦的女人都是我母亲的化身”说得好!
可另一方面(在哪条线?--don't remember)又觉得漂亮的女孩子当博士是不可能--好像有点歧视女性吧。也许“男尊女卑”已深入潜意识?不过这倒不奇怪,整个社会都这样。唉,连妇女自己都“重男轻女”("...母亲爱我,甚至重男轻女,爱哥哥和我超过了爱小妹")。 性别平等has a long, long, long, way to go.
希望qinggang有一女儿,通过大家努力,在她那一代真正看到男女平等。
沙子 - posted on 10/20/2006
god!
the sentence"漂亮的女孩子当博士是不可能"is just my joke.
thanks for feiming.his topic made me have the idea of writing something between mum and me.
god forgive me.
sands wrote:
这个qinggang 让人puzzle.
故事写的很感人。同feiming写的父亲故事一样令人深思。
“这世界上所有贫苦的女人都是我母亲的化身”说得好!
可另一方面(在哪条线?--don't remember)又觉得漂亮的女孩子当博士是不可能--好像有点歧视女性吧。也许“男尊女卑”已深入潜意识?不过这倒不奇怪,整个社会都这样。性别平等has a long, long, long, way to go.
沙子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0/2006
哈哈! 好一个快速写手!我话还没说完啦...
qinggang wrote:
god!
the sentence"漂亮的女孩子当博士是不可能"is just my joke. - posted on 10/20/2006
另一个话题是“歧视”。好像还没看到有太多像qinggang这样的比较深刻的议论。
城里人歧视乡里人,大城市的人歧视小城市的人,有钱人歧视没钱人,多数派歧视少数派,本地人歧视外来人,老居民歧视新移民, 主流歧视之流(少数族裔),还有呢?歧视是个非常普遍的现象。不过在今天可能不像过去那么大张旗鼓,而是稍稍隐蔽,稍稍微妙一些,但肯定仍然存在。
沙子
RE: “在城乡差距巨大的八十年代,城里人和乡下人就仿若内战时期美国南方的白人和黑奴。”
“最大的歧视来自同学,有声的歧视你可以抵抗,无声的歧视则让人心理受伤。”
“班上的农村同学太少了,就那么几个,我们建立不起来对付镇里孩子的集体抵抗意识,我们是少数派。歧视并不总是发生,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讲,一次歧视都足以影响他很长时间,我极力避免被歧视。”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1/2006
青冈,接着写完,我很喜欢看。我们在这里风花雪月,思念故乡,回忆童年。。。 - posted on 10/21/2006
(二)
我读情爱小说总能很投入,和我个人经历有关,我想大凡有过周折爱情的人都会有这种经历。人世间最动人心灵的美有两种,超脱于人的是艺术,不离人活动本身的则是爱情,鲜有任何其他东西能比得上艺术和爱情的魅力。艺术是高雅人的熏陶,归小圈子所有;爱情却是属于普罗大众的,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爱情女神的青睐,从而收获人世的至美。
我的爱情最初发生在乡下,惊天动地的。
我爱上了邻家女,但是那爱发生得不是时候,我在读高中。爱情的降临不管你什么时间,身体发育了,自然地激发一个毛头小伙子追求女孩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千多年前的人发情就这么干,我也不例外。
邻家女和我算不算是青梅竹马,不好说。小时候男孩女孩基本不怎么在一起玩儿,相互熟悉还是肯定的,后来邻家女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远近名闻。附近的小伙子们总喜欢在她家附近出没,这都是事实。兴安岭里有一种美丽的松鸡,春天一到,公鸡便成群地围绕着一只雌鸡献媚,母鸡不理会它们,它们的舞也是照跳,显摆自己的羽毛,争取和母鸡获得一次交配权。科学家只说那是自然规律,但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然规律解释不清,我猜动物也是循着一种巅峰快乐的原则行事的,只是那种想法人类还无法破译而已。
邻家女长得美,小伙子们背后还有叫她西施的,可见美得绝对不一般。人天性里都是向美的,美能让人愉悦,能带来愉悦,人就有趋向性。我也爱美,宁可将来娶个西施天天给她端洗脚水,也不愿意找个孟光举案齐眉。红颜祸水,邻家女之所以美,坊间是有传闻的,说她妈年轻的时候就是“破鞋”,“破鞋”是土话,意思是风气不正,和多个男人搞关系。更有甚者,说邻家女还不是她当下这个爹的。“你看小红长得和她爸,哪块像啊,一点像的地方都没有”,我妈在家里就这样嘀咕过。我仔细地打量过,是不像,小红她爸是驴脸,长;小红的算是标准的瓜子脸,美人胚子。
高中生的第一要务是什么,或者按当下流行的说法,核心工作是什么?考大学。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掉进爱河再也没拔出来。能不能拔出来?能,但是自己不愿意拔,陷入美的世界你拔出来干嘛呀。想想人生忙来忙去不还就是为了个美么,如今找到了美,为什么要拔出来呢?对爱情的虚幻令我忘乎所以,我胆子还没有那么大,爱上邻家女就开展恋爱,而是有大量痛苦漫长的通向爱情的过程。
小孩子的心事再怎么隐藏,也逃不过母亲的眼睛,或许是她看出来我终日心不在焉,母亲开始焦急了。放学后我喜欢站在大门口眺望,一站就是个把小时,没什么事情可做,不过就是为了看邻家女上厕所时露出的一个身影。我喜欢在菜园子里闲逛,无非还是为了能获得瞥见邻家女的机会。我甚至在傍晚的时候登上自己家的房顶看夕阳,站得高,望得远,邻女家院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后来我读书关于中世纪的欧洲贵族文化,钦羡不已,那骑士喜欢哪位小姐就可以去她家门口表现,拉拉琴啊诵诵诗什么的,就算是偷情也无所谓,圈子里似乎还都宽容那么干。我们就不行了,人言可畏,村里人的唾沫多着呢。
“小二,你给我从房上下来,你站房上干什么?”
“啥也不干,看太阳。”
“快下来做作业,别一天到晚没正经的。”
“啥是正经的?我干啥了?”
母亲从小事开始干涉我的个人自由,到要恋爱的时候我和父母亲的对抗情绪已快冲到极限,只要母亲一说我,我准有八百句等着回复她。“我自己愿意干啥干啥,你们谁也别管我,我又不是小孩了。晚饭我不吃了,你们吃。”
母亲没有明说过我陷入爱情的事儿,她知道只要一说我非爆炸不可,况且我还没有恋爱呢。小时候父母只是给予爱,但缺乏有效的沟通,代购加剧了沟通障碍,不能谈论什么事情,一说就崩,国共谈判恐怕都没有母亲和我之间的激烈场面。
“小二,放学回家就老实呆在家里做作业,复习,你哥都考上大学了,你要不好好学习,将来可怎么办?你自己得想想啊。”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杀人不放火谁能把我怎么着?”
“晚上不准出去遛达。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别跟那些不正经的人勾搭上,对谁都没好处。”我妈的隐意我全明白,不光大学教授,农村妇女也同样会用修辞手法。
我妈说邻家女不是正经人,有道理了。她辍学不念了,整日呆在家里当闺中待嫁女,我可是未来的大学生,和一个农家女结婚怎么成?门不当户不对的。我也想到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故事,着实痛苦了好一番。不过,纯正的爱情自然地萌发,绝没有丝毫功利色彩,我有太多的理由可以驳倒这种谬论。我想着以后可以带着她一起生活么,大不了生活窘迫点儿,家有贤娇妻,穷点儿算什么。我开始感觉母亲太俗气,旁敲侧击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中听的,后来只要她一张口,我立刻放下饭碗不吃了,走人。
母亲没有阻挡住我爱情激流的汹涌,我从众多求爱者中抢回了那个不正经的女人,开始热恋。比如我逃掉镇里的晚课,陪邻家女在漆黑的田野里散步,那漫天的繁星眨着眼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牵着女孩的手,纯洁的甚至都没有了欲念,没有了风,大自然都是我们的。
我的小秘密难逃母亲火眼金睛,已经是每次吃饭都在侧面讨论我的问题了。
“他爸,你说说怎么办吧?咱们给掏钱供着上学,人家还不走正路。小二,你说你怎么办吧?要是不上学,就回家娶媳妇结婚;要是上学,就像个学生样。一个小伙子,没骨气,绕着个妖精似的女人转来转去,咱们家的人都快给丢光了。”有一次母亲义正词严地在一家人面前这样说。
“我的事儿你们别管,我自己做主,我长大了。”
父亲喝道,“你能做什么主?你自己说说。我看这家里还没大没小了。”
“我自己的事儿不用你们管,你们也管不着。”我怒气冲天。
父亲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还反了你?我就要管,除非你不姓赵。”
那次是最激烈的冲突吧。我眼泪劈里啪啦地掉,个人的自由遭遇了家长专制的强暴,凭什么说人家不正经,我越想越不服,哪个孩子生出来是干正经事儿干出来的;我哪里就给家里丢人了,没杀人没放火没抢劫没强奸,我怎么就丢人了。父母亲的话就是在污辱我的人格。
“你们管,我让你们管,我走。”
“你有种就走,再也别回来。”父亲从小到大第一次对我那么无情。
我夜里走了,母亲只是哭,骂我不争气,也不拦我。但是漆黑的夜里我哪都不能去,到了半夜,我又回了家,父亲母亲他们早已熟睡,他们知道我会回来。我躺着看窗外的夜空,一夜无眠,我不向父母认错,他们就没有理由搭理我,再说我怎么能认错?我从开始就没有错。早晨也没吃饭,背着书包,踩着单车走了。
我漫无目的,没心思上学。后来我读《麦田守望者》,特理解小主人的叛逆心理,这世界都是假的,哪有什么真东西?我不能再回这个封建堡垒的破家了,窒息,沉重,没有希望,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尤其我爸那张大方脸,一旦没了笑容,一眼都看不下去。可是我到哪里去呢?
我跑到镇里的同学好友阿飞家,在他家睡了几晚,最后大胆地决定出走,先去我外婆家。
母亲找我的那天还是大雨。有四、五天我没回家了,母亲开始着急。天气好的时候父母忙着农事,没时间想孩子。可是乌云压境,雷雨滂沱的夜晚,母亲开始焦急了,她惦记着我是不是躲在外面被雨淋。家里养鸡,母鸡带着孵出的小鸡四下里刨东西吃,下雨天不用人管,母鸡凭着本能咯咯地把分散的小鸡召唤回来,那些小鸡就害怕似地拥挤在妈妈的翅膀下,露出小脑袋听雷鸣。母亲也想我了,下雨天,儿子在哪里?
母亲在村子的熟人家找了遍,最后决定夜里进城。
阿飞家姨妈后来跟我说,“孩子,以后别气你妈,你看看她多不容易?带你们几个孩子,你哥还读大学,就卖菜养猪供你们,那你咋还不听老人话呢?你妈那天到我家,进屋就哭,浑身上下都是泥,五经半夜大雨泡天的,来找你。你说要是给你妈浇感冒了,你能好受么?听宋姨的话,以后让你妈省省心。行不行,孩子?”
宋姨告诉母亲说我去了齐齐哈尔,母亲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了。宋姨待我非常好,读书那会儿遇到雨天我回不去家,就住在阿飞家,宋姨不当我是乡下的孩子差别看待。我每次回乡,都要去看宋姨,在拥挤的城市里生活,我再也没见过像宋姨一样那么和善的人。宋姨给我留下了一段关于最美人性的记忆。我读伦理学的书,读美学的书,多高尚的人也没像宋姨那样打动过我。小镇偏僻,但自有它的可爱之处,那种可爱在我居住的这个人口逾千万的城市荡然无存。
宋姨家就在镇的边缘处,从我家到她家有三、四里路的样子吧。但那三、四里路都是泥巴的,东北的黑地土层肥沃,吸雨能力强,大雨过后,一路泥浆,踩下去或许还会陷很深。碰巧又是大雨,就绝对无法择路而行了,只能连滚带爬,那样的三、四里路真的很难走。母亲深夜回家的那天,或许我正徘徊在嫩江大堤上,重新思考人生。
脑子里总留有母亲跌跌撞撞回家的场景,那每一步都是爱。我是母亲的儿子,就算天才莫扎特来比,都没有我在她的眼里更宝贵。一个人一个世界,在母亲的世界里,孩子就是中心,所以,不管多大的风,多大的雨,哪怕是拼了老命,也要去寻找。
我的初恋告结了。邻女家后来迁走了,再后来听说她下了海,真的做起了小姐生意。可不是人言可畏,大家给指了什么路,无形中就走了什么路。我不歧视小姐那个行当,都是钱给逼的,除了个别的性亢奋狂,要不然我相信没人愿意干。十几年期间我只见过一次邻家女,是在1997香港回归大陆那年。邻家女的小孩都五、六岁了,她老公比她大了好多岁,黑黑粗粗的,也没有个人样。我和邻家女就对视着笑了一下,好像一句话也没有说。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我常常在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回忆我的过去,在有星星的夜晚或许会想到我的初恋,在电闪雷鸣的夜晚或许会想起我的母亲。
2006/10/21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1/2006
青冈写的事真切感人。母爱是最无私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母亲。如果能够回家,把写下的这些都念给母亲听,该多好啊! - posted on 10/21/2006
我怀疑青冈是不是发明了一部写散文的软件,就像那个梨花派写诗机,输入几个关键词,就洋洋洒洒上千文字出笼。我严重嫉妒啊,如果没有青冈的猛贴,这个咖啡的原创将减产一半。
附上我在另一条线对青冈的表扬,怕你写文章太忙没看见。
WOA wrote:
呵呵,听了小赵的话激动得夜不能寐,差点起来打电话质问我爹妈,当初为啥没给生一张小白脸,否则至少蒙混过海选阶段吧?
如果有所不知,我就干脆挑明了说罢。这咖啡里WOA一说原创,青冈就偷笑了;一说才情,xw就猛笑了;一说实力,令胡就狂笑了;若再敢提到PK......版主就冷笑了,哪里找资格让人家来测我的心跳,呵呵 :-))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1/2006
青冈,我好像没收到你的e,
julyx_2006@hotmail.com - posted on 10/22/2006
WOA wrote:
如果没有青冈的猛贴,这个咖啡的原创将减产一半。
我很感谢WOA,能在我脑子里留下印象的ID我都感谢。
我这个也称不上什么原创,原创一定是有质量的。我写字纯粹是为了丰富业余生活,为了玩儿,没有什么严肃的目的,也不深奥,所以我知道这些肯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当你挣钱累了,搞技术累了,需要娱乐又不想去酒吧,这时候偶尔看见我文字的朋友,你就当看“超女”了。对文字的批评贬损嘲笑我都接受,唯一不喜欢的就是把我放到道德舞台上说我人格有问题。我还算个及格的人吧,80分高,60分肯定够了。:)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2/2006
July wrote:
青冈,我好像没收到你的e,
julyx_2006@hotmail.com
SENT MAIL to you last night.
now try another adress:chinahussar@eyou.com - posted on 10/23/2006
3
我的逆反心理要比同龄孩子强很多,可能是和家里的生活环境过于和煦有关。人的成长总是个不断否定的过程,家里生活过于安定,孩子成长的意识上可能就更需要一些躁乱不安的成份;家里生活要是过于贫穷,孩子成长的意识里可能就更需要一些改变贫穷争取富庶的成份。由贫穷过渡到小康我转变得算是积极,而从安宁的生活环境中否定自己我却一度迷失,差点儿害了自己。
平日里我更喜欢听平和的音乐和歌曲,但不时地也需要摇滚乐刺激一下,否则我觉得一味地听典雅的音乐太没意思,以至于典雅得根本没有任何美感。
我和镇上不喜欢学习的小混混儿们有了接触,那时候小镇上的孩子们绝不会偶像什么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只喜欢黑社会老大,一呼百应,我也是那样。我喜欢吴宇森的暴力美学电影,最喜欢周润发衣冠楚楚提着手枪随意潇洒地杀人的场景,直到现在,华人男影星里我依然最爱发哥。仅有几万人小镇上的孩子们,他们的价值观就是那个层次,我是孩子们当中的一员,没理由不那样。
和那些烂仔接触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只不过就是逃逃课,跑到田野里百无聊赖地望天,像麦田里的考尔菲德那样,别的同学中规中矩地上课,从早晨一直到晚上十点,都呆坐在教室里,我就逃课,时间长了,老师不能奈我何,索性放弃我,不再管我,我难得自由,一个小孩子就享受着与众不同的自由,我喜欢与众不同,那些傻猪,就在教室里听历史老师口若悬河地瞎摆乎吧。我是老师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档案里还有中学班主任的评语,好像是说“该生表现差,学习成绩一般”之类的。我还开始学会了吸烟,嘴里叼着烟的感觉特牛,为了学会吐烟圈,一上午我差不多吸了一盒廉价烟,那时候好像是三两毛钱一包,烟圈能吐出来了,脑袋受不了了,疼得厉害,一下子吸了太多的烟。我也学会了喝酒,这些不学习的学生们凑在一起,比喝酒,谁喝得多谁厉害,够男人,有种,我不是最能喝的,但我也算有种的。我那青春期过得有声有色,逃课,抽烟,喝酒,追女生,在课堂上跟老师顶嘴,有些不可想象,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妇怎么能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父母亲都在乡下,他们不知道我在学校都做了些什么,回到家我还是个孩子。
我既不上课,又肯花时间追女孩子,用来读书学习的时间就少得多了。我也不是天才,这就导致了一个最严重的后果,功课落得太多,补都补不上了。小镇中学里的师资一般,有时候解数学题还没有学生快,各种复习资料也没有城市里齐备权威,学生考不上大学也不是什么怪事,而考上大学才是天大的新闻。
考试那天,母亲照例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说是滚运气。你看像我这样的混蛋别说吃两个鸡蛋,就是吃十个也不顶用啊,坐在考场里是要水平的,那些数学题怎么可能凭运气做得出来?最气死人的是政治科目,题出得损,都是多项选择题,选差一个也不给分,就像一个技巧不高明的人在钢丝上跳舞,我是站不住。政治科100分的试卷,后来我好像才得了三十多分。政治排斥我,从那时候就注定了。
考试完了毕业生们就轮番喝酒,那可是真正的解放,扔掉书本,再也不用做什么立体几何了。要说人生快乐的极至瞬间,高考之后那几天是个高峰。我也跟着同学们玩啊,疯啊,喝酒啊,看录像啊。但是我知道过不了几天,命运可能就会发生转折,可惜那时候的我,没心没肺,整个人都麻木了,哪里管什么前途和未来,去他妈的前途和未来吧,乐一天算一天。
看得出来,母亲对我的考试还是充满了期待,她以为我会像哥哥那样顺理成章地考上大学,然后我们家鸡窝里就飞出两只凤凰,至于小妹考不考大学与否,不在母亲考虑范畴之内,姑娘大了,嫁出去不过泼一盆子水。可恨的放榜时间还是到了,我啥也没考上。因为有了母亲的期待,不知道怎么地,我竟然也对自己就期待起来,我还不算傻吧,试卷上都是选择题,说不准我就都答对了,我还考个高分,让那些瞧不起我的鬼老师大跌眼镜,去年不是也有一匹黑马,平时学习普普通通,结果人家考了北京大学。随着考试成绩天下大白时刻的到来,我头脑中的肥皂泡越涨越大,要是我能考上了大学,请客喝酒一个礼拜,好好乐它一下。现实是残酷的,现实也是无情的,现实是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我的肥皂泡,扎进我的心脏。
我没精打采地踩着单车回了家,心里也还是有安慰的。我们班级五、六十人能考本科大学的不过三、五个人,那么多人才考这么几个,我也不是优等生,考不上合理。回家那天我很郁闷,母亲倒是一眼就看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我冷冰冰地说,“没考上。”母亲继续在厨房里忙着,后来扎着围裙进了屋子,那时我正躺在炕上百无聊赖,大脑一片空白。母亲寻思了半天,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几乎就是直觉,我知道母亲流泪了。我不让母亲放心,我不听母亲的话,但是母亲一流泪,我就全部崩溃,母亲的泪水是连接她和我的神秘纽带,母亲的泪水是我的阿基利斯之踵。
多长时间没哭了,记不得了,我那种混蛋还会哭么?我用被子盖住脑袋,开始感觉到了屈辱,一个男人的屈辱。我6岁上学,落榜的那年17岁,算是大人了。
晚上吃饭家里人齐,讨论的当然就是我的事情。妹妹坐在一边,眼珠子乱转,静观时局。哥哥也放暑假了,以大学生的身份从大城市回到村子来,在家里更有威信了。母亲坐在我身边不吱声,父亲的脸色沉重,青色的,拿着他那白酒杯连着喝了两大口,也不说话。
还是母亲最先说话,“看看小二下一步怎么办吧?”说完了,就哭。母亲这一辈子最为软弱,政治的灾难、生活的灾难,她都遭受得多了,眼泪是她对社会对人生表达不满和无奈的唯一武器。
父亲说,“考不上大学,那就找个媳妇结婚吧,反正家里正缺人干活。小二你说呢?”父亲立刻就把矛盾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我被火箭击中。
我说,“好吧。都按你们说的办,结婚就结婚。”
接下来是哥哥的话,“二弟,你就这点儿能耐么?我真是白当你一回哥了,结个屁婚?你他妈跟谁结婚?就不能说再复习考大学么?爸的意思是让你回家结婚种地么?”我从小怕我哥,他打我,但是他最爱我,我知道。
父亲把酒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就你这样的,回家能干啥?那手干不了两分钟活儿就起水泡。天天美,不务正业,这回你还美不美了,看你怎么办?我不管你,你自己要干啥你自己捉摸,我操不了这么多心。小二啊小二,你要有你哥一半出息,我都放心了,你看看你,你自己说你想干什么?”
成者王侯败者贼,输了,任人宰割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父亲把我和哥哥比较,重创了我,我是个男人,这次我可是输了。我感觉自己像条丧家狗,没地方可去,没人搭理,众叛亲离,我要死了吧。眼泪噼里啪啦地掉,饭是不能吃了,牙齿把舌头都要出血了。活该,谁让你自己不好好学习。自古华山一条路,考不上大学就是失败,就该下地狱。
“你就知道哭,当初你干啥了你?说你你也不听,让你去上晚课,你有一百句话等着。我就知道你不是好得瑟。”父亲平日里不怎么骂人,一旦骂起来一针见血,一剑致命,像古龙小说里的那个傅红雪,“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父亲一出手,我就死定了,没有还击的余地。母亲就坐在一边哭。
十几天之后,家里最终决定送我到齐齐哈尔参加补习,我欣然同意。小镇上的环境实在太糟糕,如果还在小镇,母亲说,“还是那帮子人混在一起,能考上大学么?送到他姥姥家去吧,那里没有熟人,兴许能起作用。”应该说,我的命运转折不在于我后来是否努力学习,而在于我母亲的英明决定,和我父亲无言的支持。我落榜的农村同学都回家务农了,继续延袭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千年生活。
在齐齐哈尔的一年如何呢?一言难尽,其间还经历了我意图自杀的想法。我只说一句话,无论是谁的家,都不如自己的家好,自己的家再穷,父亲母亲再怎么责骂,也不怕,那是自己的家。可是栖居在别人家,有些感觉很难说,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
那年暑期母亲送我到外婆家,到了外婆家已经是晚饭时间。
放下包裹,就直接进餐。母亲还没等说话,就哭起来,那哭声对我是个压力,母亲为我而哭,为了一个在战场上打了败仗的孩子而哭,为了这孩子央求别人帮助而哭。
母亲啜泣着说,“妈,小二这一年就呆在你们家了。你和我爸多看着点儿他,这孩子不太让省心,晚上看住他学习,别让他和别的孩子鬼混。”后来我外公给我订了“约法三章”,是“每天按时上下学;不处女朋友;不带同学回家”,无论犯了哪一条,我都立刻走人。
我妈走的那天是早晨。从外婆家收罗了两大包市里穿剩的杂物,她不让我去送她。我说过母亲喜欢哭,离别她自己的父母她当然要落泪,离别她自己的儿子她也会落泪,从小到大我还没离开过母亲。母亲应对世事还算坚强吧,四姨去送她,两个人提着包裹的带儿,就出了门。
我跟着出了大门,母亲低矮又略显微胖的身影很快就过了街角,我想到了朱自清关于父亲的《背影》。嗓子里又干又涩,跑回屋子里,趴在床上。我想着还得去送送母亲,等我跑到街上,又转过街角,母亲她们早已不见了。
那个夏天干热,都已经是初秋了,天气也不见凉爽。
几年前,我又听到另一则传闻,外公外婆竟然是母亲的养父母,我想母亲为了我在外公家学习的事儿没少费心吧。
2006/10/23
To be continued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3/2006
仔细地读过了,喜欢情真意切的真实故事. - Re: 对不起母亲的二、三事posted on 10/24/2006
我们这代人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总是给我们太多感动。
但是真正的沟通又尤其缺乏,我们总是会做一些事情伤害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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