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岁的时候,糊里糊涂就被填鸭式的往小脑袋里灌唐诗,现在想来那几乎等于中国家长草菅人命般的文化强迫么。而且据我自己评估,那些唐诗送词并没有对我文学素养的提高有多少现实帮助,要不我怎么都四十了还没学会写诗呢?更“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估计那些唐朝的诗们,连对我的高考语文拿高分都没有发挥一丁点的实际帮助。
更悲惨的事情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郭沫若、莱蒙托夫、马雅克夫斯基的诗已经能背不少了,甚至歌德的诗歌萨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也敢于充大尾巴鹰说能琅琅上口了。在那个时代,不知道该感谢父亲还是该追究他的责任,由于他对文学的喜爱,奠定了我这一辈子不务正业迷恋文字却毫无出息的理想主义基础。很多诗,是从家里私藏的诗集翻出来的,有些是父亲抄在日记本上的,比如那首:“啊,朋友,春天后面不是秋,请不要为年龄发愁”,那叫诗么?算革命诗罢。
在那个不提倡读书的年代,我和诗结缘简直是天大的误会。我读诗的很重要原因是我识字能力的局限:因为小说需要认很多的生字,诗呢,就相对少些,萨士比亚的剧本,都是诗歌般唱吟的。三、四岁时外婆开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封资修灌输,使我在七、八岁读《少年维特之烦恼》丝毫没有理解力上的障碍(而且基本上都是繁体字的书)。外婆写得一手好书法,我的军棋盒子坏了,她老人家帮我做了一个,然后用毛笔题写三个繁体字:“陸戰棋”。祖上有几个读书过点书的人、亲戚里面有几个落魄的有点资本的家,在那个年代或许是灾难,但在一个几岁孩子的眼里,简直是一个斑斓世界:藏书、集邮、古董收藏,玉器金银,都是很不错的玩具。识字和背诗,就是得到那些玩意儿的直接奖赏。那不是个允许“物质刺激”的时代,但我父母和我外婆居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也因此背了大量的所谓“诗”。
小学二年级、三年级,居然开始写歪歪扭扭学写诗,我的语文老师竟然还相信我有这天赋。而父亲不相信,他几次问我:作文本上写的那些现代诗是从那里抄来的。拜托啊,这些诗虽然不咋地,但用现在的话讲,都是正宗的“原创”啊。我那个当爹的,以为他喜欢往日记本上誊诗,就认定我就是抄来的,我都不能跟他急了。别说诗了,快板、相声、三句半,咱啥每“涉略”过,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那时还批林批孔呢,快板书“秦始皇怒斩吕不韦”就是针对班上一个姓吕的小子而“创作”的。
初中,中国开始起了变化,诗歌可以名正言顺登堂入室了。七十年代末期,文化出版开始复兴,诗社雨后春笋,诗歌自然回归。那时候,重印二、三十年代的文集、诗集“蔚然成风”,南京杨公井和太平南路交口的“古籍书店”是我小学开始一直光顾的地方。我奢侈地消费了无数个“放学以后”,将所有的零用钱都变成了书,其中,诗集占很大比例。比如1904年在上海创刊的《东方杂志》1928年创办的《新月月刊》等等,古旧书店里都有,特别是民国初期到抗战胜利的一些文学刊物的合集,非常有趣,可以管窥历史:现代文学史、中共党史、民国史、文言白话史,尽囊其中。那个时候那个年纪,最感兴趣的,除了历史,就是诗歌。卞之琳、朱湘、徐志摩、李广田、何其芳、叶公超、梁遇春、朱生豪、傅雷,那个时代的诗人都可能是英美文学的绍介者和翻译家。其实中国的诗人们,多多少少都有因袭欧美诗人的风气,因此尽管那时介绍欧美诗人的专辑很少见,但象后来知道的德国的荷尔德林、法国象征派的波特莱尔、魏尔兰,英国的浪漫诗人济慈、布莱克的诗风其实都能找到一些痕迹。
民国时代的文人诗人,那种反叛,那种出格,看得让当时的一个小学生胆战心惊。比如当下风行得偷窥、露点、走光,算什么呢?一点技术含量和文学含量都没有,其实看看郁达夫是如何沉沦的就啥都学会了。现在网上的新生代和“汪国真”们,还真无法和民国那一辈人比,既没有国学的训诂也缺乏现代艺文的基础,更没有语言逻辑的刻苦。八十年代,真是个诗歌大地回春的“复兴时代”啊,很多中国古代经典诗论、文艺复兴时代的诗论、欧美解析诗歌技巧的学术专著也都是那时读的,比如闻一多,《楚辞补校》1942年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出版的,49年以后,五十年代吧,就是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神话与诗》、《古典新义》、《唐诗杂论》。我们现在的诗人或者愤青,估计连楚辞都读不懂了。记得我中学时竟然还模仿楚辞写了“湘君”“湘夫人”等几十篇长诗,非常幼稚,但那时自我感觉气势上觉得自己蛮象那么回事了:每个在井底的蛙,都以为自己在天上,否则他们怎么想到要吃天鹅肉呢,好比每个跟我一般的小孩子都以为自己能当诗人,甚至占领了诗歌的制高点。汗!
高中的时候,是八十年代。二十年前的南京,我常去长江路,那里集中了我感兴趣的几个地方:一是江苏省美术馆、一是金陵图书馆、一是人民大会堂。省美术馆有时候展出画展、有时候是摄影展、有时候是书法展,如果遇到全国美展,必是那个时代的“盛典”无疑了。江苏的书画在全国是较强的,有时候说是“全国美展”,江苏的画家却会占了展览馆的一层。金陵图书馆也是我最常去的地方,那时已经不写郭沫若式的和普希金式的长诗了,有时候会带着干粮在那里泡一天,读惠特曼的《草叶集》,读萨特的剧本,啃那些荒诞枯燥的长篇大论并且狂抄狂记心得体会,读得累了,我会看看窗外,马路的对面,是南京九中,算是我的母校,下午的阳光臃臃肿肿懒懒散散,铃声听上去都和我读书那会不是一个节奏一种心态。人民大会堂是由原国民政府的“国民大会堂”改的,只把国民的国字,改成了人民的人字,再有就是自左向右排列而不是自右向左念了。那是个读英美诗歌的季节,包括上下两册的《美国诗选》,诗歌上我倒不崇美,我是好奇:就美国那点短暂历史,它也有“诗歌”?结果发现,美国人还挺注重诗的“技巧”的展现的,也讲究metre(格律)和rhyme(韵律)。印象深刻一句诗,大意是:土地干涸到一定程度,湿润的雨,就会飘落下来......非常抽象却顿时令我的心中充满哲理,就是这句毫不起眼的短诗,每当我陷入人生困境的时候,一直在给我勇气......
九十年代,在纽约,我也读诗,但却并没了读诗的心情和心境了。一度我觉得可以尝试些“政治诗”,把世界的纷争和动荡,把政治的博弈和直截了当,把资本主义的老化和共产主义的幻觉都写进去。但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写成。不但没有写诗,而且甚至否定了过去所写的一切文字,虽然我珍视和珍惜自己的文字。但我毫不掩饰地说:它们都是浅薄的,浅薄之极。我曾经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傲慢地表示:人生,不到四十岁,怎么可以写字作文呢。但当我过了四十以后,我想说:四十岁只能更加看清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更没有可能提笔落笔了。
于是,我对自己说,没事或没时间,就写几句经验教训吧,全当是少年时诗兴的延续和宣泄。有时候,涉略并不等于拥有;有时候,喜欢并不代表领悟;有时候,数量根本无法取代深刻。就象我这个乐盲,不是说我拥有了几百张“贝多芬”、“莫扎特”就懂得音乐真谛的,那最多只是一种浅表的接触和自我陶醉,或者虚荣的满足和对于潮流的跟随。诗,就是一个例证:我读过的诗并不比我的同龄人少,可我至今和诗歌无缘,至今只能在诗歌的门外,仰望诗坛上的诗人们优雅地吟唱。
但我仍然鼓励自己不要气馁,要认真倾听
倾听,也是对于诗、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4/2006
小赵这篇不错。很真诚。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4/2006
顶!~(这“~”是什么意思?笑?)
谢小赵~,原来诗不仅要读,还是要“听”的,有道理。好诗都是“读”得和“听”得。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4/2006
小赵同志寓教于乐,一番苦心啊!
人生,不到四十岁,怎么可以写字作文呢。
有感。好象蒙田卢梭都有此说。
不过诗是可以写的,感想笔记也行,怕大部头不够?
也得因时因人因地而异。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4/2006
rzp wrote:
顶!~(这“~”是什么意思?笑?)
谢小赵~,原来诗不仅要读,还是要“听”的,有道理。好诗都是“读”得和“听”得。
谢谢rzpMM,如此“顶”力相助,其实此文是受您的诗话集锦的启发,而发的感慨。
~,我也不懂啥意思,看国内年轻人爱用,觉得可能是代表阳光明媚神采飞扬的
意思吧,于是就老黄瓜刷绿漆——装起嫩来了。 - posted on 11/15/2006
诸位对朱先生的这篇文字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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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谈诗-给一位写新诗青年的回信
朋友,你的诗和信都已拜读。你要我改正并且批评,使我很惭愧。在这二十年中我虽然差不多天天都在读诗,自己却始终没有提笔写一首诗,做诗的辛苦我只从旁人的作品间接地知道,所以我没有多少资格说话。谈到改正,我根本不相信诗可以经过旁人改正,只有诗人自己知道他所写的与所感 所想的是否恰好相吻合,旁人的生活经验不同,观感不同,纵然有胆量“改正”,所改正的也是另一回事,与原作无关。至于“批评”,我相信每个诗人应该是他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拉丁诗人贺拉斯劝人在作品写成之后把它摆过几月或几年不发表,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忠告。诗刚做成,兴头很热烈,自己总觉得它是一篇杰作,如果你有长时的可能,经过一些时候冷静下来,再拿它仔细看看,你就会看出自己的毛病,你自己就会修改它。许多诗人不能有长进,就因为缺乏这点自我批评的精神。你不认识我,而肯寄诗给我看,询取我的意见,这种谦虚我不能不有所报答,我所说的话有时不免是在热兴头上泼冷水,然而我不迟疑,我相信诚恳的话是一个真正诗人所能接受的,就是有时不甚入耳,也是他所能原宥的。你要我回答,你所希望于我的当然不只是一套恭维话。
我讲授过多年的诗,当过短期的文艺刊物的编辑,所以常有机会读到青年朋友们的作品。这些作品中分量最多的是新诗,一般青年作家似乎特别欢喜做新诗。原因大概不外两种:第一,有些人以为新诗容易做,即无格律拘束,又无长短限制,一阵心血来潮,让情感 “自然流露”,就可凑成一首。其次,也有一些人是受风气的影响,以为诗在文学中有长久的崇高的地位,从事于文学总得要做诗,而且徐志摩、冰心、老舍许多人都在做诗。(一看就知道朱老在很久以前就为我写好了这封信。。。。)诗是否容易做,我没有亲历的经验,不过据我研究中外大诗人的作品所得的印象来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这两种精妙都绝对不容易得来的,就是大诗人也往往须费毕生的辛苦来摸索。做诗者多,识诗者少。心中存着一分诗容易做的幻想,对于诗就根本无缘,做来做去,只终身做门外汉。再其次,学文学 是否必须做诗,在我看,也是一个问题。我相信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而且相信生命如果未至末日,诗也就不会至末日。不过我也相信每一时代的文学有每一时代的较为正常的表现方式。比如说,荷马生在今日也许不写史诗,陀斯妥耶夫斯基生在古代也许不写小说。在我们的时代,文学的最正常的表现的方式似乎是散文小说而不是诗。这也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西方批评家也有这样想的。许多青年白费许多可贵的精力去做新诗,幼稚的情感发泄完了,才华也就尽了。在我个人看,这种浪费实在可惜。他们如果脚踏实地练习散文小说,成就也许会好些。这话自然不是劝一切人都莫做诗,诗还是要有人做,只是做诗的人应该真正感觉到自己所感所想的非诗的方式决不能表现。如果用诗的方式表现的用散文也可以表现,甚至于可能表现得更好,那么,诗就是失去它的“生存理由”了。我读过许多新诗,我很深切地感觉到大部分新诗根本没有“生存理由”。
诗的生存理由是文艺上内容和形式的不可分性。每一首诗,犹如任何一件艺术品,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血肉需要灵魂才现出它的活跃,灵魂需要血肉才具体可捉摸。假如拿形式比血肉而内容比灵魂,叫做诗的那种血肉是否有一种特殊的灵魂呢?这问题不像它现在表面的那么容易。就粗略的迹象说,许多形式相同的诗而内容则千差万别。多少诗人用过五古七律或商籁?可是同一体裁内容不但甲诗人与乙诗人不同,即同一诗人的作品也每首自具一个性。就内在的声音节奏说,外形尽管同是七律或商籁,而每首七律或商籁读起来的声调,却随语言的情味意义而有种种变化,形成它的特殊的音乐性。这两个貌似相反的事实告诉我们的不是与内容无关,而是一般人把七律商籁那些空壳看成诗的形式是一种根本的错误。每一首诗有每一首诗的特殊形式,而这种特殊形式,是叫做七律商籁那些模型得着当前的情趣贯注而具生命的那种声音节奏;正犹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殊面貌,而这特殊面貌是叫做口鼻耳目那些共同模型得到本人的性格点化而具个性的那种神情风采。一首诗有凡诗的共同性,有它所物有的个性,共同性为七律商籁之类的模型,个性为特殊情趣所表现的声音节奏。这两个成分合起来才是一首诗的形式,很显然的两成分之中最重要的不是共同性而是个性。
七律商籁之类的躯壳虽不能算是某诗的真正形式,而许多诗是用这些模型铸成的是事实。这些模型是每民族经过悠久历史所造成的,每个民族诸本能地或出诸理智地感觉到叫做诗的那一种文学需要经过这些模型铸就。这根深蒂固的传统有没有它的理由呢?这问题实在就是:散文之外何以要有诗?依我想,理由还是在内容与形式的不可分性。七律商籁之类模型的功用在节奏的规律化,或则说,语言的音乐化。情感 的最直接的表现是节奏,而文字意义反在其次。文字意义所不能表现的情调常可以用声音节奏表现出来。诗和散文如果有分别,那分别就基于这个事实。散文叙述事理,大体上借助于文字意义已经足够;它自然也有它的声音节奏,但是无须规律化或音乐化,散文到现出规律化音乐化时,它的情趣的成分就逐渐超出理智的成分,这就是说,它逐渐入诗的领域。诗咏叹情趣,大体上单靠文字意义不够,必须从声音节奏上表现出来。诗要尽量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是发挥文字音乐性的一种工具。这话怎样讲呢?拿诗和散文来比,我们就会见出这个道理。散文 没有固定的模型做基础,音节变来变去还只是散;诗有固定的模型做基础,从整齐中求变化,从束缚中求自由,变化的方式于是层出不穷。这话听起来似牵强,但是细心比较过诗和散文 的音乐性者都会明白这个道理是真确的,诗的音乐性实在比散文的丰富繁复,正犹如乐音比自然中的杂间较丰富繁复是一个道理。乐音的固定模型非常简单——八个音阶。但这八个音阶高代起伏与纵横错综所生的变化是多么繁复。诗人利用七律商籁之类的模型来传出情趣所有的声音节奏,正犹如一个音乐家利用八音阶来谱成交响曲。
新诗比旧诗难做,原因就在旧诗有七律五古浪淘沙之类固定模型可利用,一首不甚高明的旧诗纵然没有它所应有的个性,却仍有凡诗的共同性,仍一个音节的架子,读起来还是很顺口;新诗的固定模型还未成立,而一般新诗作者在技艺上缺乏训练,又不能使每一首诗现出很显著的音节上的个性,结果是散漫芜杂,毫无形式可言。把形式作模型加个性来解释,形式可以说就是诗的灵魂,做一首实就是赋予一个形式与情趣,没有形式的诗实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许多新诗人的失败都在不能创造形式,换句话说,不能把握住他所想表现的情趣所应有的声音节奏,这就不啻说他不能做诗。
你的诗不算成功—恕我直率——如同一般新诗人的失败一样,你没有创出形式,或者我们读者无法在文字意义以外寻出一点更值得玩味的东西。你自以为是在做诗,实在还是在写散文 ,而且写不很好的散文,你把它分行写,假如像散文一样一直写到底,你会觉得有很大的损失么?我喜欢读英文 诗,我鉴别英文诗的好坏有一个很怪的标准。一首诗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诵一遍,看它读起来是否有一咱与众不同的声音节奏。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我断定它后面一定有点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音节空洞零乱,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就很空洞零乱。我应用这个标准,失败时候还不很多。读你的诗,我也不知不觉在应用这个标准,老实说,读来读去,我就找不出一种音节来,因此,我就很怀疑你的诗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从文字意义来分析了一番,果不其然。
你对明月思念你的旧友,对秋风叶落感怀你的身世,你装上一些貌似漂亮而实俗恶不堪的词句,再啊地或呀地几声,加上几个大惊叹号,占了一行半行的连点,笔停了,你欣喜你做成了一首新诗。朋友,恕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是精力的浪费!
我知道你有你的师承。你看过五四时代作风的一些新诗,也许还读过一些欧洲浪漫时代的诗。五四时代作家和他们的门徒勇于改革和尝试的精神固然值得敬佩,但是事实是事实,他想学西方诗,而对于西方诗根本没有深广的了解;他们想推翻旧传统,而旧传统桎梏他们还很坚强。他们是用白话写旧诗,用新瓶装旧酒。他们处在过渡时代,一切都在草创,我们也无庸苛求,不过我们要明白那种诗没有多大前途,学它很容易误事。他们的致命伤是没有在情趣上开辟新境,没有学到一种崭新的观察人生世相的方法,只在搬弄一些平凡的情感,空洞的议论,虽是白话而仍很陈腐的词藻。目前报章杂志上所发表的新诗,除极少数例外,仍然是沿袭五四时代的传统,虽然在表面上题材和社会些更换。诗不是一种修辞或雄辩,许多新诗人却只在修辞或雄辩上做工夫,出发点就已经错误。
五四时代和现在许多青年诗人所受到的西方诗影响,大半偏于浪漫派如拜伦雪莱之流。他们的诗本未可厚非,他们最容易被青年人看成模范,可是也最不宜于做青年人的模范。原因很简单,浪漫派的唯我主义与感 伤主义的气息太浓,学他们的人很容易作茧作窒,过于信任“自然流露”,任幼稚的平凡的情感无节制地无洗炼地和盘托出 ;拿旧诗来比,很容易堕入风花雪月怜我怜卿的魔道。诗和其他艺术一样,必有创造性与探险性,老是在踏得稀烂的路轨上盘旋,决无多大出息。我对于写实主义并不很同情,但是我以为写实的训练对于青年诗人颇有裨益,它可以帮助他们跳开小我的圈套,放开眼界,去体验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中所有的不同的生活情调。这种功夫可以锐化他们的敏感,扩大他们的想象的同情,开发他们的精神上的资源。总而言之,青年诗人最好少做些泄气式的抒情诗,多做一些带有戏剧性的叙述诗和描写性格诗。他们最好少学些拜伦和雪莱,多学些莎士比亚和现代欧美诗。
提到“学”字,我可以顺便回答你所提出的一个问题:做诗是否要多读书?“学”的范围甚广,我们可以从人情世帮物理中学,可以从自己写作的辛苦中学,也可以从书本中学,读书只是学的一个节目,一个不可少的而却也不是最重要的节目。许多新诗人的毛病在不求玩味生活经验,不肯耐辛苦去自己摸索路径,而只在看报章那杂志上一些新诗,揣摩它们,模仿它们。我有一位相当有名的做新诗的朋友,一身都在模仿当代新诗人,早年学徐志摩,后来学臧克家,学林庚,学卞之琳,现在又学宣传诗人喊口叼。学来学去,始终没有学到一个自己的本色行当。我很同情他的努力,却也很惋惜他的精力浪费。“学”的问题确是新诗的一个难问题,我们目前值得学的新诗范作实在是太少。大家像瞎子牵瞎子,牵不到一个出路。凡事没有不学而能的,艺术尤其如此。“学”什么呢?每个青年诗人似乎都在这个问题上彷徨。伸在眼前的显然只有三条路:第一条,是西方诗的路。据我看,这条路可能性最大。它可以教会我们变化多端的技巧,可以教会我们昼发挥语言的潜能。不过诗不能翻译,要了解西方诗,至少须精通一种西方语言。据我所知道的,精通一国语言而真正能欣赏它的诗的程度,很需要若干年月的耐苦。许多青年诗人或是没有这种机会,或是没有这种坚强意志。第二条, 是中国旧诗的咱。有些人根本反对读旧诗,或是以为旧诗不值得读,或是以为旧诗是一种桎梏,阻碍自由创造。我的看法却不如此。我以为中国文学 只有诗还可以同西方抗衡,它的范围固然比较窄狭,它的精炼深永却往往非西方诗所可及。至于旧诗能成桎梏的话,这要看学者是否善学,善学则到处可以讨经验,不善学则任何模范都 可以成桎梏。每国诗过些年代都常经过革命运动,每种新兴作风对于旧有作风都必定是反抗,可是每国诗也都有一个一线相承、绵延不断的传统,而这传统对于反抗它的人们的影响反而特别大。我想中国诗也不例外。很可能几千年积累下的宝藏还值得新诗人去发掘。第三条,是流行民间文学的路。文学 本起自民间,由民间传到文人而发挥光大,而形式化,僵硬化,到了僵硬化的时代,文人的文学如果想复苏,也必定从新兴的民间文学吸取生气。西方文学演变的痕迹如此,中国文学演变的痕迹也是如此。目前研究民间文学的提倡值得注意和同情。不过学民间文学与学西诗旧诗同样地需要聪慧的眼光与灵活的手腕,呆板的模仿是误事的。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民间文学有它的特长,也有它的限制。…………
像一般人所模仿的鼓书戏词已不能算是真正的民间文学,它是到了形式化和僵硬化的阶段了,在内容和形式上实多无甚可取,还有一部分人爱好它,并不是当作文学去爱好它,而是当作音乐去爱好它,拿它来做宣传工具,固无不可;如果说拿它来改善新诗,我很怀疑它会有大成就。大家在谈“民族形式”,在主张“旧瓶装新酒”,思想都似有几分糊涂。中国诗现在还没有形成一个新的“民族形式”,“民族形式”的产生必在伟大的“民族诗”之后,我们现在用不着谈“民族形式”,且努力去创造“民族诗”。未有诗而先有形式,就如未血肉要先有容貌,那是不可想象的。至于”旧瓶装新酒“的比喻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诗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并不是酒与瓶的关第。酒与瓶的关系是机械的,是瓶都可以装酒;诗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是化学的的,非此形式不能现此内容。如果我们有新内容,就必须创造新形式。这形式也许有时可从旧形式脱化,但绝对不能呆板的模仿。应用“旧瓶”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是偷懒取巧。
最后,新诗人常欢喜抽象地谈原则,揣摩风气依傍门户,结果往往于主义和门户之外一无所有。诗不是一种空洞的主义,也不是一种敲门砖。每个新诗人应极力避免这些尘俗的引诱,保存一种自由独立的精神,死心塌地做自己的工夫,摸索自己的路径,开辟自己的江山。大吹大擂对于诗人是丧钟,而门户与主义所做的勾当却只是大吹大擂。
朋友,这番话,我已经声明过,难免是在这热兴上泼冷水。我希望你打过冷颤之后,可以抖擞精神,重新做一番有价值的事业!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5/2006
青冈这篇我网上一直找不到,敲嘛也还激情欠缺,很好的!
青冈读朱光潜好,黑格尔的美学,柏拉图对话录都好。朱的译笔是难
得的好,这个不多人提及。
这篇诗论末章很具体,也很无情,不知道你能否找到陶潜那章,也是
极品,值得一读再读。
谢谢!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5/2006
嗯,好听!
小赵,上次你说徐州生活系列是你转帖的,还有吗?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5/2006
xw wrote:
不知道你能否找到陶潜那章,也是
极品,值得一读再读。
谢谢!
陶潜那章是指什么?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5/2006
rzp wrote:
xw wrote:陶潜那章是指什么?
不知道你能否找到陶潜那章,也是
极品,值得一读再读。
谢谢!
诗论的中有一章具体分析,叫《陶渊明》的。是朱先生的立志,也是
难得的陶渊明诗论。
朱先生的文字有时稍略不自信,但勤恳扎实,谆谆教诲。比如他汉译
名著,都有逐页概述的。
- posted on 11/17/2006
一直不怀疑小赵的真诚,甚至包括苦口婆心的语言,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用意。
但是有这么深厚的文字基础,为什么小赵没成为一个诗人呢?
我觉得是小赵太把诗歌当作一门学问了,就如同搞“政治学”的人进不了政治局,研究“经济学”的PhD有最高的失业率。
有些东西原本一个简单的概念,一旦加上个“学”字,立马就变味了。比如玛雅说BDSM,很个人的偏好,却非要上升到“性学”的高度去讨论,于是整条线就会歪走偏锋,估计又是一个苦命的结局。还有普天下人类本来很悲情的,却被南姗理性的“人类学”幌子给挡回去了(见xw评说),显得一点人性也没有。再说,你去七月的朋友那里问一问, 音乐学院里什么专业最冷门? 不是吹笛子或者敲锣打鼓的哈,那一定是搞“音乐学”的。 - posted on 11/17/2006
我觉得是小赵太把诗歌当作一门学问了,就如同搞“政治学”的人进不了政治局,研究“经济学”的PhD有最高的失业率。
引两段重言以补充WOA的“政治经济学家”。
我读史宾格勒说,以前搞哲学天文的大哲多被皇帝尊敬,有的甚至被
骋为帝师国师的。(比如亚里斯多德,比如笛卡尔。-xw)以前搞政治
学的多有多年从政经历以及宏观社会视野见的。(比如西塞罗,又比
如托玛斯*摩尔-xw)
牟宗三说,现在拿哲学博士的人,最多只能说入了哲学门,许多人再
过许多年还未必能入哲学之门径。
我想这里是说的证悟与修行。 - posted on 11/17/2006
xw wrote:
太同意XW的观点了。
所以我说诗歌是一个系统工程。这不仅仅是就某首创作而言,
而是说作为诗歌创作的主体,诗人需要修炼的基本素养:文学的和哲学的。
你要走多远,常常受制于你看见了多远,你要体悟深,要看你自己多谦卑。
对于大自然,对于伟大灵魂和心胸,对于由伟大胸襟写就的智慧文字,我
们当敬畏。而不是以为浮浅的到达就是一种新形式的诞生,是创新和革命。
我之所以成不了诗人,除了文字能力不够,更重要的,是虔诚谦卑不够。 - posted on 11/17/2006
你成不了诗人,是因为你不明白为什么你成不了诗人。
诗人和正常人,不会说教。
小赵~ wrote:
xw wrote:太同意XW的观点了。
所以我说诗歌是一个系统工程。这不仅仅是就某首创作而言,
而是说作为诗歌创作的主体,诗人需要修炼的基本素养:文学的和哲学的。
你要走多远,常常受制于你看见了多远,你要体悟深,要看你自己多谦卑。
对于大自然,对于伟大灵魂和心胸,对于由伟大胸襟写就的智慧文字,我
们当敬畏。而不是以为浮浅的到达就是一种新形式的诞生,是创新和革命。
我之所以成不了诗人,除了文字能力不够,更重要的,是虔诚谦卑不够。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7/2006
小赵这篇我也读了,好看。如七月所说,真诚。
我是咖啡里少有的诗盲。小时候也给灌输过大量诗歌,日记本上都是父亲的诗歌题词,至今还逢年过节收到他的诗。在渴望写诗的中学年代,我忽然被移植到粤语地区,因此对诗歌的音韵完全失望,以后再也不读诗了(莎士比亚不算)。现在有空就在咖啡读读大家的诗,却从来不敢评论。不懂。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7/2006
WOA wrote:
你去七月的朋友那里问一问, 音乐学院里什么专业最冷门? 不是吹笛子或者敲锣打鼓的哈,那一定是搞“音乐学”的。
不会吧。我觉得音乐学非常有意思呢。搞不了音乐,又酷爱音乐,搞搞音乐学也蛮好的。我就想去搞音乐学。然后再让 WOA 老师来搞搞这些艺术学的学问。哈哈!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7/2006
阿姗 wrote:
小赵这篇我也读了,好看。如七月所说,真诚。
我是咖啡里少有的诗盲。小时候也给灌输过大量诗歌,日记本上都是父亲的诗歌题词,至今还逢年过节收到他的诗。在渴望写诗的中学年代,我忽然被移植到粤语地区,因此对诗歌的音韵完全失望,以后再也不读诗了(莎士比亚不算)。现在有空就在咖啡读读大家的诗,却从来不敢评论。不懂。
阿姗贴两首老爸寄的诗瞧瞧?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7/2006
都是毛主席诗词类型的,不用贴了吧。还是我先问问他?
xw wrote:
阿姗贴两首老爸寄的诗瞧瞧?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19/2006
I think xiaozhao needs to sun himself first, then think about becoming a poet:)
你成不了诗人,是因为你不明白为什么你成不了诗人。
诗人和正常人,不会说教。
- Re: 倾听,也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posted on 11/20/2006
每个天才在内心里都是小孩,天才诗人尤其如此 - posted on 01/21/2007
这篇文字早前读到.同意七月,RZP,阿姗......,
小赵~ 这篇文字很真诚.
有时认为倾听比看更重要.我在咖啡也贴过一首诗.
<<倾听身体,重新感觉>> ......
这个时刻,
倾听身体,重新感觉
放弃哲学,放弃思想
哲学和思想固然重要,但有时也是一种喧哗.
只有倾听可以让人安静.
人只有在安静时才能感觉到自身,感觉到诗?
感觉到生命的善.
另,也读到你的回贴.谢谢小赵的鼓励.
小赵~但我仍然鼓励自己不要气馁,要认真倾听
倾听,也是对于诗、对于自我的一种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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