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前曾经有仲维光的文章,我在跟帖里回忆过20年前我“失”足于自然辩证法的事情。过节前我答应再回顾一下,以引玉于自立及诸位。
80年代我给几个工科学生开自然辩证法课,是一种“工作”。我们那个时候已经对盛行的教条抱怀疑态度,但是由于贫乏,我们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读书,怎么思考。我们就是找了几本那时刚好出版的翻译过来的科学史和科学哲学书来读。虽然经过大学本科的政治课,脑子里仅有的东西就是插队时就读过的艾思奇的那些个“范畴”,虽然那时候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还占据不可否定的祖师爷地位,可是学生们讨论的时候,已经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了。作为工科学生,讨论得最热烈的就是“什么是科学”,“怎么判断科学性”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一开口,以前政治课里学到的“绝对真理”“相对真理”等一套概念就出来参战。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讨论至少让我们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必须谨慎对待的问题。
最近碰巧看到两次凤凰卫视里关于伪科学的辩论,不禁感慨时光之停滞。一位80多岁的老科学家的发言,提到了科学史上看待科学性问题的实证论和还原论,是讨论中水平最高的,可惜竟没有一个人能作出回应。
20年前,对国门稍稍打开一条缝,终于能读到一点西方著作的我们来说,最震撼而激动的,是“范式”和“可证伪性”这两个概念。
对我来说,这两个概念是对我们的一个警告,科学性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科学性问题和辨别判断一件事物、一个论述是否有科学价值有关,但是又不是完全一致的等同的问题。科学哲学家思考的科学性问题,和科学家在研究中追求目标时思考的价值,有点关系,却又不同。对于科学哲学家来说,这种思考和叙述,必须达到哲学思考和叙述的彻底性,纯粹性,完整性;对于从事研究的人来说,他们追求具体的发现和发明。科学哲学家更教条,科学家更具体。只有少数人身兼两种身份。这就是真正从事研究的科学家很少对科学性问题发表看法的原因。在关于伪科学的讨论中,活跃的大多不是在做研究的科学家。不搞科学的人才对科学性问题发表信心满满的意见。
对于科学家来说,他们追求的结论,仍然很简单,这种结论必须是能够重复的,只要具备一定的条件,就一定能得到那种结果。也就是说,他们的科学性仍然是“实证论”的。所以,凤凰卫视辩论时,那位老科学家说,实证论现在和将来仍然有巨大的威力。但是他马上指出,当代科学光讲实证论和还原论是不够的了。
对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史家来说,实证论是不够的。能够重复不保证科学性。地心说是能够从太阳东升西落里得到重复证明的。事实上,我们平时说,太阳要从东方升起,从西边下山,今日本地日出时间是七点零五分,我们非常肯定,从不会想,这些不错的论断,其实是地心说的推论。正确的科学的说法是,本地经地球自转而进入日照角度的时间是七点零五分。生活中有谁这样说话的吗?
“范式”这个概念,让80年代的我们对科学史抱一种动态的理解态度。西方科学史上,象“燃素”“以太”这样的东西,都曾经被认为是科学的概念,帮助人理解以前不能解释的现象。今日我们的理解,已经扬弃了这些概念。我们说那是不科学的。可是那曾经是“科学”的。问题在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料不到我们今日的发现和理解,他们也许到死都认为,有燃素这样的东西。那么,我们今天以为确切无疑的科学,也许等我们都死了的时候,后人才发现,原来那是很幼稚很可笑的臆测。
科学性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内在的自洽,逻辑上的一致性,不能自相矛盾。可是,科学史在在证明,现实比人的逻辑更强有力。科学史上有过出现系统内在不可调和矛盾的危机时候,科学却并没有随之而死亡。这时候的科学界会象搞政治的人一样,搞妥协,会苟且偷生。
80年代让我们非常震撼非常兴奋的,是“可证伪性”这一概念。在此以前,我们一生始终生活在有些东西不能质疑的环境里。比如说,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就是不可辩驳的。任何事实的质疑都会面对一个简单的回答:不对,那些坏事都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是假的马克思主义,(现在大概应该说是“伪”马克思主义),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是把这些坏东西反过来的东西。“伟光正”也是这样的概念,你再多的事实也没用,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今天,“科学”也是这样的概念。如果世界上有搞坏了的事情,那恰恰因为搞的是“伪科学”。搞真正的科学永远不会搞坏的。
对我来说,“可证伪性”的概念让我看到了质疑那些不可质疑之物的可能性。这种兴奋,是语言难以形容的。
更让我感到震撼的是,西方的科学哲学能够提出这样的概念来,能够这样思考问题。我想,我们永远也做不到的。你把自然辩证法课再给研究生开上二百年,也不会有一个人有本事提出“可证伪性”这个概念来。
失足自然辩证法,在我只是短短两三年。我从没有很认真地下过功夫,直觉是我不是这块料,我也不感兴趣。多少年以后,知道仲维光的名字,听说他们去德国研究,我想,这条路是对的。他们夫妇是认真的人。记得维光在给我们夫妻的信里提到过,搞哲学研究的语言问题。语言是这种研究的一个大问题,我们用中文思考和写作的人,也许先天的更难进行那种思考。但是对我来说,我更感觉语言问题之外的国内环境因素,感觉我们当代中国人群的心灵不安和暴躁,人际关系的恶质化。那是非常不利于思想者的。
看看最近伪科学的讨论,不由得你不失望。2007年了,这个问题上的整体水平,还远远比不上三十年代的科玄论战,更不要说论战者的品格了。
- Re: 范式和可证伪性-接仲维光一文回忆自然辩证法posted on 01/11/2007
不要守身如玉啦。自然辩证法是西方来的,范式和可证伪性也是西方来的。失足或失身是因为把什么东西当万能药了。永远不能丢掉批判精神。比如这范式和可证伪性,就是相互打架的一对概念。每种新概念揭示了事物的一些方面,又掩盖了其他方面。可怜的人就是抱着时新概念当灵丹。 - posted on 01/11/2007
什么是科学?科学是关于物质结构和运动规律的学问。
这个学问怎样做?一是观察现象,二是建立假说,三是设计实验来检验这个假说。也就是说,某人观察到某个自然现象,并发现这个现象不能用现成的知识或理论来解释,于是他就提出一个新的假说,也就是一种具备一定逻辑的新的理论,来试图解释这个现象。他并根据这个假说来设计一个可以实际操作的过程或模型,来检验他是否能在这个过程或模型里使该自然现象重新出现,这就是实验。
什么是某个理论的科学性?凡是具备‘现象’、‘假说’、‘实验’三要素的理论就是有科学性的理论。
这些都是西方的高中学生就已经具备的常识,在中国却变得说不清道不明,真是滑稽。
- Re: 范式和可证伪性-接仲维光一文回忆自然辩证法posted on 01/11/2007
余生也晚,没学过自然辩证法。我在这里学过的和“可证伪性”相似的叫做:不能
“explain away”. 具体怎么回事忘了,大概意思就是辩论中不能有移动靶,有本事
你站在原地别走,是真是伪说清楚了。:)
还有一个相似的叫“定义不可证”。如果“伟大光荣正确”已经进了定义,那就什
么也别证了。否则我一证伪你就来一个“与定义不符”,那还证什么证啊?
我也经历过几次“震撼而激动”的时刻,一次是明白了这个世界本没有天理,一次
是意识到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 Re: 范式和可证伪性-接仲维光一文回忆自然辩证法posted on 01/12/2007
"更让我感到震撼的是,西方的科学哲学能够提出这样的概念来,能够这样思考问题。我想,我们永远也做不到的。你把自然辩证法课再给研究生开上二百年,也不会有一个人有本事提出“可证伪性”这个概念来"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是中国版的证伪论啊! - Re: 范式和可证伪性-接仲维光一文回忆自然辩证法posted on 01/12/2007
一个不敢置喙的话题。
但丁先生考察问题的方法是值得学习的:没有什么东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 posted on 01/12/2007
其实有很多层面。
近来看关于圣殿骑士书,如,傅科摆 , 最后一个圣殿骑士 就是另一个层面。
这个层面的语言是中世纪或者更早,居然是艾科等人热衷的解构/诠释趋势的一个回应。艾科说那些科学,哲学,都是笨蛋(见原书)。金字塔可以证伪吗?上帝和保罗呢?保罗说,罪是死的,后来法律出来,罪就成为活的。罪,原罪,可以证伪吗?
牛顿也不可以证伪。就是库恩说的,老范式的免疫能力。
到了推倒和证伪牛顿,就是新范式,但是,并不可以在老范式里批评牛顿。这个逻辑说明在卡尔纳普那里就是意义公设——你的推倒前提会缩小到你的规定前提,不可以涵盖所有范式。范式,就是一种不变更性的换言式。
于是,上帝也不可以证伪。安瑟尔姆的无与伦比说被艾科嘲笑了。因为他把无与伦比说成了前提。而无与伦比是不可证明性的全称判断。
还有一个逻辑笑话——也来自傅科摆——
(我稍稍改变了代称)
天津人都是骗子(不是真实意义上的,自立注),北京人很诚实;北京人之间不行欺骗,但是他们互不信任;所以,北京人也不承认天津人是骗子。。。。。。于是,天津人就不是骗子。
——这个被嘲笑的对象是艾科的举例。
但是鄙人尚不知道他的逻辑式的出处。望丁先生和其他朋友说明。
实证主义在维也纳学派后期慢慢式微,影响当然还在。
洪谦,金岳霖都是大师。可是金先生1960年前的检讨五十页我读过。他开始检讨自己和批判逻辑思想。他的意思是,在毛主席“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个真理判断面前,他一辈子的研究都是无意义。主要是说,他们的逻辑判断式没有结合时间地点具体条件。这个案要翻过来,要施行实践论矛盾论批判。作业很大,很难。
剃刀式解决办法是,分割上帝和逻辑。但是,在常识和科学之间,这个分割好像也难。
逻辑说,太阳从西边落山,人吃饱了不饿,人都要死——是错误的。呵呵。
还有,语义的歧见和句法的歧见,是逻辑方式的基础思维。乔木司机就是主张句法歧义性的。
你觉得I LIKE HER COOKING-——有解吗?这是他们的例子。叫做,我也喜欢她被烹调(她本身)。
等等。
大家再讨论。 - Re: 范式和可证伪性-接仲维光一文回忆自然辩证法posted on 01/12/2007
正如马列思想对中国近代人的思想产生过影响一样,库恩、波普的哲学也对中国思想界产生过影响。无论这些影响的好坏大小,在论述中国近三十年来学术思潮的脉络时,对这些学派的涉及都是无法回避的。丁先生本文的重点似乎是在回忆与之有关的历史,而不是在论述中国目前思想界的认识水平或研究课题。所以我们在进行相关的评论时不应忽略作者所提及到的那个极为特殊的时代背景。
- Re: 范式和可证伪性-接仲维光一文回忆自然辩证法posted on 01/12/2007
风子 wrote:
所以我们在进行相关的评论时不应忽略作者所提及到的那个极为特殊的时代背景。
yes! - posted on 01/12/2007
Susan wrote:
余生也晚,没学过自然辩证法。我在这里学过的和“可证伪性”相似的叫做:不能
“explain away”. 具体怎么回事忘了,大概意思就是辩论中不能有移动靶,有本事
你站在原地别走,是真是伪说清楚了。:)
“explain away”是解释掉,而不是解释;也就是绕来绕去没有解释该解释的东东。
还有一个相似的叫“定义不可证”。如果“伟大光荣正确”已经进了定义,那就什
么也别证了。否则我一证伪你就来一个“与定义不符”,那还证什么证啊?
也不一定。比如说中共“伟大光荣正确”,你可以要求阐明“伟大光荣正确”的标准,然后以此标准来衡量国民党,猪油党,菜油党等等以比较中共确否“伟大光荣正确”。如果有人坚称“就是伟大光荣正确!”,他已经从陈述命题到表达信仰了。跟信仰你是没法争的。
我也经历过几次“震撼而激动”的时刻,一次是明白了这个世界本没有天理,一次
是意识到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有还是有的。比如听到有人说“我也要娶苏三!”:) - posted on 01/12/2007
devil wrote:
也不一定。比如说中共“伟大光荣正确”,你可以要求阐明“伟大光荣正确”的标准,然后以此标准来衡量国民党,猪油党,菜油党等等以比较中共确否“伟大光荣正确”。如果有人坚称“就是伟大光荣正确!”,他已经从陈述命题到表达信仰了。跟信仰你是没法争的。
你说的还不真算是纳入定义。“定义不可证”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是在生活中还
是经常遇到的。比方说事件A是不道德的,或不可质疑的,这就需要你给出“不道德”
或“不可质疑”的定义。如果对方回答定义“反正就是像A的那种事”,那就绕回来
了,等于什么也没说。
我也经历过几次“震撼而激动”的时刻,一次是明白了这个世界本没有天理,一次有还是有的。
是意识到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应该说人生初始是没有意义的,就是萨特的存在主义的东东啦。不过我没看过萨特,
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也可能是受了什么影响而不自知),所以还算是满震惊的。现在
看来当然是很小儿科,很常识的东西了,但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也可以算是思想的突
破吧。
- Re: 范式和可证伪性-接仲维光一文回忆自然辩证法posted on 01/12/2007
其实人生意义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人是没有意义很难活下去的东西。所以人就像王铁人一样,没有意义创造意义也要活。人埋葬了一个意义,就赶紧再找一个替身。意义就是活头。没有活头就不活了。人想烦的时候,是靠身体活力支持下去的。等到一念翻转,又有了活头。
一般说不相信人生有意义,是不相信有一个客观的,上帝或党给你的生活意义。人学聪敏了,知道不能在一棵树上撞死。既要赋予生活以意义,又要随时调整。信而不疑则呆,疑而不信则怠,人生活道也。 - posted on 01/12/2007
这世道确实变得黑白不分了,怎么魔鬼说的话全都变成了真理?
坚决拥护上面关于人生意义的结论。举个最贴身的例子,我小时候的生活意义,就具有明显的主客观二重属性。客观方面,我一心一意听父母的话,长大要当科学家;而主观方面,我的生活意义就是盼到周末吃红烧肉,或者下周二学校包场看电影,因此不用担心课外作业。
当然现在的主客观变过来了,主观方面,我的生活意义就是希望儿子长大以后要当科学家;而客观方面,周末的生活意义还是吃红烧肉,或者周二晚上看半价电影,因此外出吃饭不用担心洗碗。
devil wrote:
其实人生意义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人是没有意义很难活下去的东西。所以人就像王铁人一样,没有意义创造意义也要活。人埋葬了一个意义,就赶紧再找一个替身。意义就是活头。没有活头就不活了。人想烦的时候,是靠身体活力支持下去的。等到一念翻转,又有了活头。
一般说不相信人生有意义,是不相信有一个客观的,上帝或党给你的生活意义。人学聪敏了,知道不能在一棵树上撞死。既要赋予生活以意义,又要随时调整。信而不疑则呆,疑而不信则怠,人生活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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