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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初我炮制的小小说处女作,被分别抄送给有关人士审阅了。结果读者的反馈褒贬不一,方牛顿嫌情节太牵强凑合,黑桃李却认为太象报告文学——他附带解释说,因为对我的尴尬记忆犹新,所以一读完小说,那天的场面就像一部记录片从他脑海掠过。
“而且,” 黑桃李直言道,“当初你只给了人家五块钱,并非你文中所说的十块!”
“不会吧?”
“我打赌……本来援助五块钱也算一件善事,但冒充十块就是金融舞弊了。”黑桃李在电话那边振振有词。
My Goodness,我一直担心的Alzhimer痴呆健忘症终于提前光顾了。
“那好,我多半记错了。不过二十年前五块钱的分量也不能小看。”
“当然当然,那可是划时代的壮举了。”黑桃李提高了腔调, 继续揶揄道:“理想主义者的通病就是彻头彻尾的一厢情愿。”
“呵呵, 可惜几年前我的理想也登报挂失了……”
正当我准备切换话题,黑桃李却插嘴问:“你还记得隔壁宿舍那位山东小汉不?”
“咋能不记得?上一次回国时,就听说他快做到上市公司的副总了。”
“嗨,记得就好。也算我错表扬你了,人家那桩五分钱的经典故事,才真正是顶天立地的划时代壮举呵。”黑桃李的一番总结,一下子就把我拖回到纯真的八十年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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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小汉是与我同年级同系同楼的同窗。当年入学作自我介绍之前,因为又黑又瘦的外貌,大家都以为他来自广东。不料开门见山, 他一口饱满雄浑的普通话“本人姓江名S,来自山东泰安,从前三好学生,如今三等残废……”,从此就赢得了山东小汉的美誉。
入学后的第二个春天,也就是高等数学的讲义从此高高挂起,柳眉儿的心事暖洋洋地弥漫在校园每个角落的时候,与其他同龄同学一样,山东小汉的肤色开始渐渐白皙起来了。其中的奥秘,显然是因为我们宿舍楼地处第三食堂的东侧,一条马路之隔,打饭打水的优势异常的得天独厚;此外,山东小汉本人曾多次远足淮海路的百货商店,熄灯以后暗自使用男用增白霜之类的可能性,理论上也无法完全排除。
反正,四月底的一个星期五下午,满面春风的山东小汉径自过来敲门, 问我:“礼拜天去化工学院,怎么样?”
他在化工学院有一位女老乡,一起从泰安的中学考过来。 碰巧我也有位中学校友在那里念书,一年级第一次跨校串联时,山东小汉就是与我同路前往的。
“可能不凑巧,这礼拜得去集邮门市部一趟。”我脱口而出,只因事先已打听到那天要发行中国女排三连冠的邮戳纪念封。
“不就在南京东路嘛,我先陪你买邮票,然后一起去化工学院蹭饭,公交车票就由我掏了,同去同去?”在同山同水的女老乡面前,山东小汉仍然显得有点心虚,总是尽量拉上一个电灯泡壮胆。
既然人家如此恳切,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推辞的理由。
于是星期天就应声而来了,正好降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海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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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 小小说,第二篇posted on 02/07/2007
哇也开始城市言情了? - posted on 02/08/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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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的上海公交系统,拥有全国城市最完善的运营网络,最合理的价格体系,以及最富敬业精神的广大公交职工。 第一次由内陆来到上海,从火车北站出来甫一踏上公交站台时,就被当地人精明细致的规划管理折服了。
全上海几百条公交线路,机动车辆分为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两大类——当时还没有空调车,小中巴之说,即使红帽白顶的桑塔纳出租车队,也刚刚处于起步阶段。两位数字的线路,基本上承载城市的动脉客流,比如横跨南京东、南京西路的20,21号电车,由十六铺去徐家汇的42路,外滩去五角场的55路等等。三位数以上的,一般具有特别的运输功能,比如400路以上的代表夜间车,只是在子夜与凌晨之间运行,每半小时一班;900号的代表高峰车,属于上下班时段在高流量路段增开的线路。
当然最让外来人士迷惑的是区间车,也就是只跑普通线路客流最集中一段的,往往在到达你的目的地之前,就把不明细里的乘客悉数赶下车去——这也是外地游客感受上海排外的主要证据之一。
定价方面,公共汽车五分钱起步,可以乘坐四站,以后每四站加收五分钱,例如从外滩到五角场的超长55路,一路上可以打三、四个盹,但坐满全程也就是一毛五。有轨电车则从四分起价,每四站加收三分,所以呈现四分,七分,一毛,一毛三的等差数列。在一尺布票大小的每张车票上,印有数十个带顺序数字的小方格子,公交售票员的临场必杀技之一,就是当第M个乘客在第N站上车时,迅速地挤到M的身边进行售票,一口清地找回零钱硬币,并激光手术般地锁定一平方毫米的小格子,用手动打孔机打掉第N个数字。
具备概率统计入门知识的同学都知道,当一辆车乘客的总人数M大于80, 一条线路的停靠站数N大于15,而且一辆双厢车的长度L大于12m, 汽车的行驶速度V大于40 km/h, 车身的左右颠簸幅度F大于5°的时候,对于一名上海公交汽车售票员的体能、头脑和指法的综合素质要求,在每一次出票的瞬间,几乎约等于体育学院的应届理科硕士。
所以,售票员出错的频率应该不是一般的高,对于这点,山东小汉早就心算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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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无事,我们从邮票公司出来,顺利赶到要换乘的50路起点站。这一线从徐家汇到龙华镇,途中正好经过化工学院大门。只是由于这两天正举行龙华庙会, 在公交车站招牌下排队的人们似乎比往常多了不少。
前面说漏了,这里补充介绍一下每个起点站两大醒目招牌的含义。 在一排铁栏杆前写有“座队”的,表示只要情愿顺着栏杆耐心排队,人人将保证得到一个座位。因为始发的每一辆空车首先只开前门,戴红袖章的老执勤只放行座队里的人员,直到每个座位都有主了,司机才打开中门后门让“立队”招牌下的人马一涌而上,力所能及地占领每一寸空间。
这具有随机排队论的局部优化效果,既保证公车空间的最大利用,又获取乘车秩序的最佳维持。可惜在我后来几年走过的十几个省会城市里,再也没看见类似的实际应用。再后来在美国候机厅按分组登机,秩序依旧井然,不过那主要是采取商务舱、经济舱一系列不平等的票价来实现等级分化,其实质是货币加权的排队论,并未体现“生命平等”的人本宗旨。不信的话,你有空去乘坐美国西南航空的班机,票价倒是扯平了,争夺空间的激烈程度却不逊于伟大祖国的公共交通。
因此我一直认为上海人的精明细致有许多可借鉴之处。当然,正值青春少年的山东小汉和我,对“座队”的招牌是不屑一顾的。所以当我们从“立队”分头挤上50路汽车的时候,感到已经深深陷入了人民群众骨肉铸成的汪洋大海里。
好在我牢记山东小汉的承诺,买票的事就由他包办了。到化工学院有十多站路呢,我尽量挤到比较靠窗的位置,一手抓紧顶上的横杆,一头就扎进了半休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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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 小小说,第二篇posted on 02/09/2007
不错。 - posted on 02/09/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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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过站了,一毛的车票不到化工,只能到梅陇新村!”
一句响亮的话音让满车厢都听个正着,我抬头一看,窗外已是化工学院漫长的围墙上爬满的常青藤。
“对不起,你得补票,还加罚款!”那高分贝值一点不见有衰减的迹象。
NND,果然又碰上查票的。按那年头的规矩,每次逃票被抓住的,需要缴纳该线路最高票价十倍的罚款。我们系里有位高年级的候补党员,历经多次罚款后总结出一条历史教训,如果每十次逃票被抓一次,基本属于不赔不赚;若十次乘车五次买票,另五次逃票却被抓住一次,那就是明显的概率统计没学好,被罚款之后还应该自觉主动去数学系申请重考。
“总而言之,上车之后态度一定要鲜明,要么坚决买票,要么坚决的逃。”在每一年的迎新会上,你总会听见有老生这么不懈地进行社会实践的传帮带。
所以,凭借山东小汉的数理基础,这道选择题在上车之前就早该做好了,只是我并不知道他的态度倾向何方。在来不及寻到他的白皙面孔之前,化工学院站台已到,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挤到中门,尚未等到车门完全打开,就象刘洪一样地纵身一跳。
一直看到大部分的乘客下了车,我再朝车的前门望去,只见山东小汉正与女售票员和男司机在近距离激烈理论着。突然,他一手猛地在售票员的铁制柜台上一拍掌,张大口喊了句什么,立马间,男司机双手把他团团报住,女售票迅速“嗤”的一声关闭了电动气门。
载着我困惑的目光,50路公交车一溜烟向龙华驶去, 眨眼不到就消失在一行高大的柏树尽头。下车以后,由于相隔的距离较远,他们整个过程的对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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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尚没有听到手机的说法,连公用电话都是全宿舍楼共享。因此关于山东小汉的下落,除了等待, 还是等待。
终于蹭到吃晚饭的时间,校友带我去了伙食较为高档的教工食堂,在红烧排骨的队列里耐心翘盼的时候,我也左右看着成群结队的素不相识的同龄学生鱼贯过往。 其实校园文化的不同风格,最能从每间食堂的独特气味体现出来——我正在若有所思之间,旁边闪来一人拍了我的肩膀。
“山东小汉!你几时回来的?被罚了多少啊?”
“哪儿哪,没罚,他们还退了我五分钱!”他得意非凡的对我说, 一脸胜利者的笑容, 比捞到海底杠上花还陶醉若干。他的女同乡站在旁边,第一次欣赏山东小汉的油田井喷一样的自信。
“我只看见你一拍柜台,然后司机就猛踩油门开走了。”
是的是的,车子最后开去了龙华派出所,山东小汉接着解释,因为拍柜台已经远远超出了文明乘车的范畴。
“那退钱又是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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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on 02/1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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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家汇挤上车后,山东小汉正好被夹在两个年轻姐妹之间,左右侧身都免不了与她们面面相觑。姐妹俩一袭吴侬软语轮番冲击他的双耳,嘴里热气则一直熏到脖子根儿发痒。山东小汉来不及顾虑许多杂念,只是低头强行伸手下去往裤兜里翻掏……拖上眼前一看,却是一张两毛纸币。咦?裤兜里从来都有很多零碎角票的——不行,换只手再顽强摸索下去捣鼓半晌……结果又逮上一堆花花绿绿的饭菜票。
只穿着薄衣的两姐妹被如此零距离地一阵干扰,脸上大露不悦。所以当瞄见他屏气凝神,准备第三次上下求索的时候,其中的小妹及时清了清嗓子。山东小汉略为一愣,却又不敢正视她的眼神,因为一旦微露怯色,将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招供,更何况他初二以后,面对两米之内的女同学就从没有过不怯场的先例;与此同时,头脑里曾经盘算过多次的等差数列突然模糊起来,于是他索性转过脸朝售票员的方向,大声说请撕两张一毛的车票。在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钱和票都只能依靠中间的乘客来回传递的情况下,山东小汉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却被尽职的女售票员以M乘N分之一的概率记住了。
当乘客逐渐下多上少,车子也快到化工的时候,女售票记得从起点站买的一毛车票已经超过八站,所以注意力首先转移到山东小汉身上。她挤过人群,检查了两张车票的打孔明确无误, 都被打掉第一个数字,于是有理不饶人,当场迅速发难。
我们都知道全国城管人员踊跃罚款的积极性,主要是靠罚款收入提成来推动的,但那是九十年代以后的行业腐败风气。在相对廉洁的八十年代上海公交,似乎没有提成一说,查票检票完全出自于高度的岗位责任感。
在车内人群的众目睽睽下,山东小汉无言以对,但就在这时,化工学院已到站, 他亲眼目睹我从半开的车厢中门挤身一跃。说时迟,那时快,那时的山东小汉思维转动是超常的快!
“是啊,人家说有很多站,所以我一个人买了两毛的票;如果到化工就一毛五的票价,我为啥该补票?”被山东小汉这么一反问,售票员立马四下环顾车厢,竟然找不出看似与他结伴的同路。
这就引发了他佯装红颜一怒,猛拍柜台的那一刹那历史定格。
司机一看事态升级,当机立断开赴派出所。当山东小汉出示了学生证,十分委屈地诉说他受到的不公待遇之后,一名警察语重心长地说:“同学,再怎么有理,也不能拍柜台干扰乘车秩序!你今后一定要牢记,脾气大不能解决问题。”然后,递过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说:“拿回去,买个深刻教训吧。”
最后,是那位民警开着警车把他送到化工学院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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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拍柜台以后的细节,都来自山东小汉提供的独家报道,他在派出所受到的礼遇和赔款,也缺乏更翔实的第三方史料去追溯与考证。 但这并不防碍他由这桩事迹而在全年级引发的声名大噪。
作为当事人之一,我所能记住的最后一个真实镜头,就是隔着车窗看见他猛拍柜台,张口大喊时的一脸雄姿。我反复追问他很多次,你当时都嚷嚷些什么了?
“还我五分钱!!”
每一次,山东小汉都用饱满雄浑的普通话,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 Re: 小小说,第二篇posted on 02/15/2007
城市言情不敢当,想表达的是一点黑色幽默。幽默能让大家发笑,可一旦加上黑色,就不那么有把握了。所以今后要另劈蹊径,不把DH Lawrance打压下去,就不算另类先锋:-))
July wrote:
哇也开始城市言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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