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热·
有言道:世态冷热唱苏三旧情,人情炎凉说小厂风波。有一年秋天,我回国去腐败,三哥请我在淮杨大酒家吃的饭。饭吃到一半,三哥停下筷子,指向沿街一溜餐饮酒店,说这里那里都是他的地皮。“都是,都是,”三哥挥舞着手臂,好像与人争辩,“我让他们怎么颤悠他们就得怎么颤悠。你信不信?”
三哥喝高了,吐词不清,酒气便冲到我的脸上。边上伺候的小姐,抿嘴浅笑,甜美的小酒涡便诞生在红扑扑两边脸蛋上面。她们用斟酒倒茶的手,赶紧拧过来热气腾腾几个手巾把子。
三哥说得认真,不象是随便说笑的样子。三哥从前在一个机器厂里做厂长,厂子快不行了,他们摸石头过河,混乱和夹缝里面去找生存,破开砖墙,突围出来,沿街盖出一排房子,租出去作为饮食店面和旅馆,卖包子卖馄饨卖面条。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街开始有了名气,引来港商投资,生意越做越大,人气超过夫子庙,辉煌跟王府似的。南来北往的客人,从玄武湖逛了出来,一脚踏到这里。进了店堂,高大葱绿的乔木让他们赏心悦目,假模假样的小桥流水以及划拳猜令的阵阵吆喝让他们听着舒服,玉步轻摇旗袍开叉快开到大腿根根上的小姐更是让他们找到了感觉。他们走得慌了,累得慌了,摘下几百万相素的数码相机,抓过名贵意大利皮包,花花绿绿的票子随随便便就掏出一大把来。
这时候,楼下就起了一阵喧哗,东南角小台子上,站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出头的年纪,衣着有些妖娆,头发蓬松,浮肿的脸上打着眼影,浓浓抹了几层艳妆。只见她转动粗腰,笑嘻嘻跟台下熟人颌首打了招呼,卡拉OK话筒移向猩红的厚唇,大屁股一扭,咿咿呀呀便唱了起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是《玉堂春》里的《苏三起解》。这女人嗓子有几分粗野,声音里荡着一股浪劲,但吐字清晰行云流水,高低喷切收放自如,让人听了耳热,不是一般票友的水平。我随下面的喝彩也叫了声好,女人没有抬头,拱拱手,肉乎乎的膀子又一阵窜动和颤悠,嘻嘻笑着一撅屁股,转回到台下。
我和三哥继续喝酒挟菜。接着他刚才的话头,我说我信我信,于是三哥放心抬手擦汗。三哥学徒时被打成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大标语打着红叉叉直接写在工厂门口沥青大马路上。我曾踩着他的名字到厂里去找他,也曾和他踩着窗户翻上他家厨房的屋顶。他家住二楼,厨房高出一块,坐屋顶上面望去,工人新村家家户户的屋脊,海浪一样铺开了推向远方。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坐在不动的海浪上面,我提到厂里一个学徒,长着好看的杏仁眼,会唱一些戏文,因为与人恋爱受到处分,疯了。
三哥的酒清醒一些,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冲我点头。等我说完,他接着我说,尽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咱们今天坐在这里吃顿饭容易吗?不容易。第一,要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第二,咱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活着,这就是目的,也是缘分!缘分这玩意,命里有就有,命里没有就没有。第三,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今天这顿饭不揩企业的油,绝对不揩,一应饭菜酒水,除了听不要钱的戏文,全部由他个人掏银子买单。
人生能有几回醉?推杯换盏,白驹过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三哥做了企业集团老总,他能干,为人正派,对自己要求一向很严。他的脸棱角分明,血脂有一点点儿高,但还在正常指标之内,没有出现脂肪肝,这就很不容易了,这样的干部现在能有几个?我呆过的那个小厂就不这么让人乐观,卖了闹市区里的黄金地皮搬到郊外,几年后再卖地皮,搬到更远的乡下。
我回来第二天,去找小厂,却迷失在一片高大漂亮的楼宇底下。两个头发花白的人,蹲在路边给人自行车补胎,站起来叫住了我。他们是我进厂时的师傅,一眼能认出我,说明我变化不大,而我却全然认不出他们了。他们拿锉刀扳手的手又硬又糙,硌进我心里一阵冰凉酸楚。问到厂里的熟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不死不散留在厂里的,为一个月可怜兮兮七八百块钱,起早摸黑挤几班公共汽车,一天两次跨过长江大桥。住房难看病难孩子上学也难,可厂里的干部吃香喝辣,来来去去坐的都是进口高级轿车。
他们拉着我的手,问我会讲几国话了,间间隙隙又报了几个名字,谁谁老婆死了,谁谁也病得快不行了,听得我云里雾里。突然间他们提到一个名字,猛地一下砸到我的头上。靳小玉!靳小玉怎么啦?我问。
“冷秘书,要死了,你贵人多忘事,就是唱苏三的靳小玉啊!如今发了,发大了,大发了!”他们叫我冷秘书,那是我在小厂混的最后一个职位,说穿了,也就是在政工组里跑跑龙套写写弄弄。
胡说,她不是疯了吗?
“疯了个屁,”两位师傅相互看看,吃吃地笑了。年纪大些的那个,看上去少说六十好几,眨巴着两只快要发烂的红眼圈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
我更加糊涂。你们不要骗我,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我离开厂的时候,我可是亲眼看着靳小玉发了疯的。
“疯了个屁,疯了个屁!”红眼圈收起一迭迭逗笑,“冷秘书,你到美食一条街上问问,看看谁还不知道靳半城?”
靳半城!我有点明白过来了。她是怎么发起来的?
“怎么发起来我们不晓得。老实不客气地讲,这年头,谁会把发财的路子告把你?不过,前一阵子听说她出事,又给折进去了。”
双规——不知为什么我会找出来这么一个词,红眼圈一听更加来劲,“冷秘书你也知道双规!冷秘书你怪来丝的。靳小玉可够不上双规。她呀,撑死了就是一个婊子,婊子你懂吗?让公安局扫黄的给请进去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做什么违法的事了么?
“你当真成老外了。袭警,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安定团结,把咱们的人民警察都给打了!”
咧开大嘴笑的他们,好像说道一个陌生的人,口气刻薄轻佻,神情冷漠超然,完全没有刚才提及自己时的那种愤慨。
红眼圈嘴上的笑好像开春河面上的冰,慢慢地裂进我的记忆。这不是山东军阀老马马主任吗?冷热,你装他妈什么酷,你不也是从这样的文化里出来的吗?厂子很小,三百个工人不到,为江那边的车辆厂生产机车阀门,产量不高,质量更是一塌糊涂,否则以后也到不了这步田地,但是车间里生产出来的黄色段子,每天源源不断,定时定量并且基本上保证了较高的质量。厂部开会,车间主任们好像彼此商量好的,不逮住说两句就不能过过嘴瘾,不过稍微隐晦一些,比如母鸡不点头公鸡不敢猴。工件与工件之间,滑配合紧配合还是压配合,从他们嘴里蹦出来,就是不一样,别有了一番滋味,有了男性女性之间身体相互摩擦的想入非非和腻腻歪歪。车间一级干部大多男性,厂长也是男的,说得嘻嘻哈哈,刚来的女书记听了这些七荤八素,开始很不习惯,不久入乡随俗。有次学习中央文件,马主任非让读文件的女书记解释清楚了,什么叫“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女书记嗫嚅着,车间主任们不肯摆休,宜将剩勇追穷寇,一问到底这“一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女书记和妇联主任紧靠在一块,咯咯咯笑得象抱窝的两只母鸡。洪洞县里不是没有好人,工人们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加上缺乏正当娱乐,正着读是《人民日报》,倒过来就成了《报日人民》,没办法啊,不能责怪工人和干部,广大工人和干部一直都是要革命的。我那时已经上调厂政工组,记录会议情况,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因此也跟在他们后面乐不可支地笑出了一把把的眼泪和鼻涕。
但靳小玉不是这样的人。靳小玉给我唱过《苏三起解》。靳小玉唱的《苏三起解》,曾经让我站在厂门口小巷尽头,怅然若失,一直站进了苍茫暮色里。
那一个下午,我又成了冷秘书。我在街上一阵乱走,几次要冲过红色交通信号灯,几次要撞翻冲到人行道上来的汽车,几次踩掉路上行人的鞋子。我停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方巷路口。人们愤怒地朝我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睛扬起了拳头。我惶惑不堪,跟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打招呼,满脑子嗡嗡作响,满脑子里都是靳小玉靳小玉靳小玉靳小玉……和她唱的《苏三起解》。
我进厂子做学徒,和靳小玉分在一个车间。车间主任老马领我们进车间,到了人多显眼的地方,老马站住,环视四周,作了一番交待。待我们松弛下来,老马眨巴眨巴眼睛,酒糟鼻子一哼,刀子一样的话从嘴里撂出来:“你们中午回家吃饭?”
“不了,我带米来蒸。”我答。
“好,和工人叔叔相结合,接受再教育!”南京话里这个“育”字说起来象“入”,特别难听。老马说着又拿红眼圈去瞥小玉,“你呢?”
小玉赶紧把眼从地上抬起来,说:“我也带米来蒸,跟他一样。”
师傅们屁颠屁颠围上来,老马不慌不忙跟我们开导,“知道蒸饭的地方吗?传达室进去,往左拐,别拐右边去,右边是小便的地方。老实不客气地讲,你跟他不一样,他能站在那里撒尿,你能吗?”
周围哄笑起来,小玉红了红脸,一字一句,把刚才说过的话清清楚楚又给重复了一遍:“我带米来蒸,跟他一样。”
“那行,那行。”老马一顿,声音小下去一半,眨巴着眼圈给自己解了围,“吃多少蒸多少,不要浪费农民伯伯种出来的粮食。粒粒皆辛苦,种出来很不容易的。一般带个饭钵子来蒸足够,不够吃,带脸盆来也行。”
后来我进传达室蒸饭,发现蒸饭的地方正好跟老马说的相反。这就是我进厂接受的第一堂再教育课,这堂课还没上完,我就提前毕了业。想起候宝林说的相声《关公战秦琼》,我给老马起了个绰号:山东军阀韩复渠。我不知道韩复渠长什么样,但他能叫关公和秦琼打在了一道,一定也是个眨巴眼不讲道理的家伙。后来我看电影,犯人入监常常遭到老犯人们一顿羞辱和痛殴,我们也差不多。厂里发的工作服,再生布的料,渗人的蓝,手摸上去,手马上也蓝了。布料稀松,飘飘洒洒,穿身上一个个乘风破浪,如鼓起的船帆,泡泡的,在各个车间里面驶来驶去。厂里开大会,我爬起来上厕所,回头一望,好家伙,男男女女,后面跟坐了一大排劳改犯似的。
老实不客气地讲,厂子里没有完全意义上的厕所,有个小便的地方,蒸饭旁边犄角旮旯,半个天井露着光,传达室老张头走不开时在那里写急就章,后来一伙子男人也站在那里对着下水道抖动身子,真的来什么事了还是不行。再后来厂领导嫌臭嫌有碍观瞻,三令五申不准在那里方便。领导说话等于放屁,还亏老马想出个点子,地下拽出半截电线,龇牙咧嘴,铜锈狰狞,旁边贴一告示,“高压380,电死活该”!吓得来尿尿的人一阵哆嗦,掏出的家伙掖回去,于是实现男女平等,一天几次,小厂的工人和干部撂下手里的活计,朝着厂外一阵小跑。
厂子外面横接一条小巷,三四十米曲径通幽,两旁门窗洞开,联合国似地挑出各种颜色的被单衣裤,还有小孩尿布,朝我们头上滴来不明不白的水。小巷艰难伸向繁华去处,巷头十字路口摆有卖烧鹅卖盐水鸭卖豆腐涝的小摊,紧靠一公共厕所,进来出去的红男绿女得要使劲把脸捂住了,否则就会被各种气味熏得脸麻。厕所不施行文明管理,也不保证随来随蹲,坑让人蹲满,只有站在外面耐心等待一会。有一次我做二班,去上厕所,碰到供不应求。我按习惯往路口一站,做做扩胸运动,深呼吸十几次,让身心进入预备阶段。那一站,还真让我站出感觉来了,马路上过往行人熙来攘往,车辆也摁出高高低低的喇叭,六朝金粉的古都,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爬上天空,抖抖地罩着一个凄苦的身影。寒风料峭,吹起我心中莫名悲酸。我提了提嗓子眼,稍垫了下步子,自个儿给自个儿起了个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去厕所之前,我刚听了小玉唱过这段《苏三起解》。那一天下午,我们按师傅的吩咐,在台钳上面练习锉六角。车间里面没有别人,机床停了,师傅们到外面晒太阳说黄段子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在那里锉,锉了一身的汗。我斜眼瞟了小玉,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清晰地在她周身镀了一圈金边。说来也怪,同样的工作服,穿在小玉身上就不泡也不难看了。周围静极了,只听得锉刀擦过钢面轻微的沙沙声。小玉可能连我在她旁边也忘记了,她的脸红润着,微微喘气,胸脯向前一倾一倾,那戏文就是随着喘气从两座山丘的里面起起伏伏涌淌出来的。
她唱的是一段西皮流水。我对样板戏挺着迷,《红灯记》、《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倒着唱都行。但我听出来,她唱的不是样板戏。我停下锉刀,失神地望着她,望着她额旁颈下浅蓝色汨汨跳动的细小血管。听着看着,我面前好像突然推开了一扇窗户,哐啷一声,我手里锉刀掉地上了。
南京大方巷一带,有个叫仁爱东村的地方,抗战胜利后曾经是国民党空军中下级人员眷属住宅区。住宅区里发生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有个叫朱青的,从金陵女中娇羞羞的女学生,嫁给了空军小飞行员,在这里度过新婚之夜,在这里送别了夫君。她的新郎飞往国共交战的苏北,她便歪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单里,抽抽答答哭泣着。在她脸旁被面上头,浸出碗大一块湿印子。
后来,朱青丈夫出事,飞机在徐州摔了,人跌得粉碎。朱青一得了这个消息,便抱了丈夫一套制服出来,一边嚎哭着一边往外面跑去。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出一个大洞,抬回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我后来读白先勇的小说,一直有种疑疑惑惑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面,那个仁爱东村就在大方巷中山北路西边,后来改名成了教工新村。靳小玉的家应该就住在这个教工新村里。一排日式二层筒子楼被一道淡黄色围墙围住,墙外面,绿化岛把中山北路分隔成为三段,中间过往汽车,两边骑不同方向的自行车。梧桐枝叶密不透风遮在头上,再热的夏天,阳光透到下面,就过滤成一地浓浓的凉爽。马路对过,是原国民政府外交部,猩红颜色花岗岩大楼,经风雨见世面,历尽各种政治运动,三缄其口,更显老成持重,一句话也不肯轻易地往外面吐露了。
教工新村里面住的不完全是教工,还有一些来不及撤往台湾的旧政权官员和他们的眷属。这里面就有小玉的娘朱青。这个朱青不晓得是不是白先勇小说里写的那个东山一把青。这个朱青没有去成台北,她收拾好包袱,没来得及出门,解放军的船就划过了长江。带着头上的伤疤,朱青第二年生下女儿靳小玉。
小玉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她迷迷糊糊记得有个男人老往她们家跑。那个男人岁数比娘大许多,马脸上长着一块疤,凶巴巴的,骂过她,还拿脚踹她。那个男人进来的时候娘的脸色不好看,让小玉出去一会,小玉就站到院子里面玩。一顿饭功夫,那个男人走了,娘红着脸打开门喊她进去。小玉进去,看到桌面上撂着十几块钱。
一直到上小学,那个脸上长疤的马脸男人才不来了。娘进一家街道小厂,晚上还帮人家缝缝补补,小玉在灯下写作业,娘就着灯光做针线。娘让小玉上床睡觉,娘把自己移到灯光跟前,仍然做针线。小玉半夜里醒来,听见娘嘴里哼着戏文,那戏文就是小玉后来唱给我听的各种传统京戏段子,有《打金枝》、《锁麟囊》、《花田错》、《四郎探母》,也有这段《苏三起解》。小玉不能睡,爬起来拥到娘身边,小手拾起了针线。娘一边把着手教她穿针引线一边给她唱这些戏文,一句一句地唱,一出一出地讲。小玉年龄小,听着听着耳就熟了。小玉说听娘唱听娘讲,也跟我一样,眼前突然推开了一扇窗户,针线戳在手上都不晓得疼。
娘说戏文跟人世紧连着,人世间有的事戏文里都写着,戏文里好男人象一座山,好女人象一张弓。娘说那些戏文都是她念书时跟票友的母亲从戏园子里面学来的。娘一定看过很多的戏。娘一定是有钱人家里的小姐。娘的心里一定很苦。娘的命真苦。小玉不敢往下想,在心里给娘定了位。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小玉出了事我整理她的材料,对着那些简单的文字想象出来的,小玉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小玉出事后,我曾看过她的档案,知道一点她娘的过去。她娘从前也在这个小厂里,和一个老会计偷偷好过,出事之后两人都被批斗,老会计送去劳教,娘被调去翻砂,没多时就疯了。小玉是顶了娘的职进了这个厂子里的。档案上发黄的文字让我发愣,想起来头一次见到她时,她不肯低头的犟倔以及老马眨巴的红眼圈里闪出来阴鸷碜人的目光,不觉有点心怵。
说实在话,除了人员素质差点,小厂里倒没有太多阶级斗争的紧张。但小厂靠近大街,免不了也受到外面大气候的影响。七十年代,有个东南亚小国的君主,出外周游世界时家里搞了政变,回不去,留在了中国。小国君主不喜欢苦闷,喜欢到热闹的地方去,常带着他的法国夫人周游到我们住的这个城市里来。他的车队一来,我们这个城市就亢奋起来,四处张灯结彩。小厂地处交通要冲,离小国君主下榻的迎宾馆相去不远,按照上级的指示,四类分子以及家里有被关管杀直系亲属的人都要受到严密监控。有七八个这样的对象,每天集中到政工组学习开会,外出方便还得被人跟在后面,一直等到小国君主玩腻了,不再苦闷了,带着他谱曲作词的《热爱中国》转去另一个城市,他们才能重新获得拉屎撒尿的自由。
这七八个人当中,有翻砂车间的莎腰那啦。莎腰那啦姓宋,日本人来的时候在日本人手下干过翻译,在翻砂车间干粗话,有人叫住他,让他说几句日本话,他就“莎腰那啦”地糊弄一下,小厂的人都会了这句日本语,他也因此得名。除了那只不会转动的玻璃假眼,莎腰那啦一脸谄媚,日本话说得好像比中国话还要顺溜。
老马说小玉和莎腰那啦属于一类,起码也有家族遗传的精神非正常史,为确保小国君主出入安全,让小玉也到政工组学习报到。女书记知道后很生气,说这个老马就知道胡来,真是乱弹琴,一挥手,又把小玉打发回车间干活。女书记叫我陪着她回来,一方面对老马有个交代,一方面也把小玉看顾好了,真的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
这几天,和小玉有了更多的接触,我对她也有了更多同情。除了唱给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戏文,小玉有时也说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比如人世间最好写的那个字是“人”,一撇一捺,最难写的也是这个“人”,趴趴的站不起来,怎么看都不象人。她说的这些话大多我都听不明白,为什么小玉总要说到戏文?她头脑里哪来的这些个离奇古怪的想法?为什么小玉总是一口一个“娘”、“娘”地叫着?南京人说话并不叫娘,小玉说什么地方的话?我心里存着疑问,问她,她一笑。我再问,她还是一笑,悄悄地就移走了话题。
除了跟我和女书记,小玉很少跟别人说话,她总是轻手轻脚从人们面前走过,一阵风似的,眉眼放得很低。厂里老人便戳着指着说小玉长得俏,象她娘,瓜子脸,杏仁眼,鼻梁拉得又直又长,水灵灵眉眼子里总写着什么。女书记刚来那会,见了,生恻隐之意,两手拉了她,有时去厕所也拽住她。女书记转业前在部队文工团跳舞唱歌,跳过万泉河,也排演过《长征组歌》里的“到吴起镇”和江水英。老马背地里说过,除了跳舞唱歌,她还会干什么?靠一张脸蛋子嫁了老干部,让老牛啃了嫩草,自己还美得很!老马说着,轻蔑地哼了一声。女书记单纯,并不知道老马这样损人,她私下跟小玉提过,她爱人姓吴,大她十七岁,部队里面当政委,没有多少文化,但平易近人,介绍她入的党。女书记不说老吴,说吴政委,于是我们也跟着叫吴政委。
女书记除了瓜子脸高鼻粱,还长了秀长丹凤眼。两个俏人儿牵了手,迈出厂门拐进小巷,小巷里面便有山有水。不明底细的人见了,说她们俩是亲姐妹,有人信,说她们象一对母女,也有人信。
小玉对女书记的尊重一开始就带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也许这种感情太深太纯,后来反倒毁了她。
车间里来了蒋委员长,江水英领他大步流星朝前走,东瞅瞅,西看看,不象是上面派来支左的解放军。走到小玉跟前,蒋委员长站下,上身笔挺,叽哩咕噜说一口浙江方言,继续往前走,不时也回头看看,看什么?看小玉。快走到车间门口,脑袋朝后的蒋委员长一不留心踩一堆钢圆上面,钢圆疼得叽里呱啦满地打滚,蒋委员长骂一声“娘希屁”,龇牙咧嘴跳着脚倒吸几口凉气。蒋委员长穿四个口袋的确良军服,上面口袋里横插两杆英雄金笔,小白脸,细长身材,活动一下踢疼的脚,很快就离开了。车间主任韩复渠眨巴着眼,跟在蒋委员长和江水英的后面出了车间,对着走远的背影呸地吐出一口浓痰,这口痰还没落地,他喀嚓两脚一个立正,手臂夸张地在空中划出一条曲线,完成了美国大兵的致敬礼。车间里师傅们看了这幕恶作剧,由衷地被老马滑稽的动作搞笑了。
蒋委员长是被拉来相亲的。蒋委员长是吴政委部队机关里新提拔起来的一个处长,又红又专,前程无可限量,家里老婆却难产死了,正下半旗悲伤。吴政委让爱人关心一下,女书记就关心到小玉身上来了。
小玉说不,我不愿意考虑。
女书记说这怎么可以呢?女书记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的,女书记说的时候手正搭在小玉肩膀上,给她摘去落在上面的铁屑。女书记说怎么好这样对待组织上的决定呢!多好的条件,死了老婆,死了老婆正好,组织上正想培养你哩,组织上也是要培养他的。党员,父母亲都是军区里的高干,正营级,低了点,过两年就副团正团,结了婚马上就能搬军区大院跟我做邻居了。
小玉还是说不,我真的不愿考虑。倔脾气上来,小玉把脸掼了下来。
女书记也把脸掼下来。女书记将手从小玉肩膀上放下来,来不及摘的铁屑的都留在了那里。女书记说你再好好想想,回去跟你娘商量,这可是个机会哩,别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一辈子的大事,年纪轻轻的,以后再后悔就迟了。
小玉说不用想,我不会后悔。
女书记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扭头走了。
小玉整整难过了一天,为蒋委员长爱人,也为女书记。女书记这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对人同情,是厂里面唯一可以让她信赖的好人,想不到也……
小玉叹口气,把话停住了。
小玉这口气里叹出来的意思很多很多。
小玉的叹气里面一定有“想不到也跟马主任一样”。小玉曾经说过女书记跟老马不一样,老马酒糟鼻子旁边还长一块长疤,让她看见就恶心。刚才蒋委员长进了车间,和女书记一起站在她面前说话,老马酒糟鼻子旁边那块疤横竖长得就不是地方了。
小玉说老马一直在找她的麻烦。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老马,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老马会有那么多的戒备,那么憎恨他和他鼻子旁边的那块疤。老马问什么她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老马叫她把车间里的铁屑打扫干净送到外面,她就把车间里的铁屑打扫干净送到外面,眉眼放得很低。老马让她到翻砂车间帮忙抬包子,她就到翻砂车间抬包子,一句话不说,眉眼仍然放得很低。她把眉眼放得很低时,里面就藏了一段戏文,很深的一段戏文,西皮二黄的,射出一股凛然,既激怒了老马,又将存心来找麻烦的老马逼退,老马眨巴眨巴红眼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马恨得牙痒痒,厂部开会时提出来把小玉调到翻砂车间去。别人不肯说话,女书记站出来打坝。女书记说山前山后都是人民公社的田,手心手背都是贫下中农的肉,一碗水也能救活几棵秧苗。对小玉这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党的政策是既唯成分又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还是要给出路的。调去翻砂可以,但要拿出个正当理由。老马又眨巴眨巴红眼圈,摸了半天脑袋瓜也摸不出个理由,散会后四下里放话说小玉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戏文里狐狸精转世,转到人世间,转到我们厂来了,早晚会给厂里带来一场祸害。
老马这话是在传达室蒸饭旁边那块地方发布的,自从不准小便,那里就成了厂里小道消息的集散地。有人把话递到小玉耳边,小玉听了,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神态。
有一天下班,鬼使神差,我跟在小玉后面,悄悄出了厂门。说实在的,我对小玉有几分同情,更有一些担心,我想证实一下我对小玉的猜测里面有几份真实,比如她到底住不住在仁爱东村里。我有一种预感,在她顶了女书记之后,总觉得会有什么大的事情发生,却没有力量和办法阻止住它,为此常感悲哀。出了厂门口前那条小巷,过了那个厕所和卖烧鹅盐水鸭豆腐涝的摊子,小玉快步朝大方巷走去。下午五点多钟,沿街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溢出来日光灯光,白晃晃耀人眼目。小玉走过几个橱窗,站住,好像在浏览橱窗里的陈列,又好像在盼什么人来。
我隐蔽在人群里,与她始终保持十来米的距离。我觉得有些残忍,象一头森林里面蜇伏的野兽。
不一会,一个男的走到她身边停下,跟她说话,小玉也跟他说话,脸上浮现笑容。我慢慢凑过去,发现那男的竟和我一样,也穿帆一样鼓起的再生布工作服,泡泡的。待那帆调转了航向,我看清楚了,是翻砂车间的小戴。
小戴叫戴正,内蒙回来的知青,年龄比我们稍大一些,分在翻砂车间抬包子。抬包子是粗活,又叫浇铸工,把刚出炉的滚烫铁水抬起来,浇倒进一个个砂模子里面。浇铸是厂里最赃最累的活,老马常让小玉到翻砂车间帮忙,没想在翻砂车间干了几天的活,小玉倒认识了小戴。
小戴常到我们车间来,跟我们说些在内蒙插队的故事。小戴快言快语,他提到自己得了阑尾,刮大风雪,离旗里又远,他让赤脚医生照着农村医疗手册上面说的那样给他开刀。赤脚医生摊开了医疗手册却不敢摸刀子,没有找到麻药,小戴吼了一声就叫人找出根绳子,结结实实把自己给捆上。还有一次,小戴一人骑马在草原上赶路,遇到狼群,狼群旁若无人地往前面走,他也旁若无狼地朝狼阵里插,狼群停了下来,闪开一条道,伏身让他穿过。
小戴谈笑风生,男人的伟岸便荡漾在眉宇之间。小玉在边上立着,听着,笑着,捂嘴弯下腰去。抬起头来,眼里面便添了柔润,添了一种女人的晶莹在那里一闪一闪。
我那时挺崇拜毛主席,我在心里觉得小戴有几分毛主席的样子。我不敢说出来,我说出来,我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小戴家里成份跟毛主席一样也不够好,进厂分在翻砂车间,却跟小玉有说有笑,好像前世他们有缘。老马看了,心中自然不悦,但也说不出什么。小戴长得高大魁梧,肩阔臂长,动起手来,几个老马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那天晚上,当我看清小戴和小玉在一起,心里马上想到前面来相亲的蒋委员长,好啊,毛主席终于打败了蒋委员长!接着又格登一下。厂里规定学徒期间不准恋爱,如果是蒋委员长,领导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是毛主席,毛主席在领导我们打败蒋委员长之前谁知道他是毛主席啊!
小玉和小戴,毕竟是背上写了红字的两个人!
小戴到底还是把老马给打了!时间:九月一天的中午。地点:厂传达室旁边蒸饭的地方。原因:老马拿小玉取笑,让进去取饭的小戴正好撞见。
老实不客气地讲,老马这人,实际上就是复员下来的一个兵油子。这天中午跑去拉屎,顺便去巷口斩了半只盐水鸭回来。柜台前面,挤眉弄眼跟卖鸭子的肥胖女人一阵调笑,“大姐姐,鸭子没有了,吃鸡吧!”老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正经话绕进他肠子里,出来准带了一股子骚腥味。
那天我比小戴早进传达室一会,十几个师傅端着饭盒正围着老马笑得岔气。老马手上拎块鸭脖子,酒糟鼻子上每个麻点都兴奋地朝外放着光,提到送去劳教的会计,提到小玉的娘,本来也是要送去劳教,却会演戏卖呆,骗取了领导的同情,“那骚女人牵了一个孩子,进来就给厂长跪下了。我一眼看见跪在地上哭的小炮子子,老实不客气地讲,婊子养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种!天生的也是骚货!”老马眨巴眨巴眼,一出一出跟说书似的,师傅们便爆发一阵粗野的狂笑。这样的事情在小厂里屡见不鲜,被说的人有时就站在边上,不在意的搀杂进去,相互叫骂一阵,受不了的当即翻脸,甩手恼怒而去,也有挽起袖子动手打架的。
一屋子的人正高声笑得起劲,小戴一脚跨进来,去笼屉里翻自己的饭钵,刚好听到“天生的也是骚货”这几句秽话。小戴不出声,沉了脸,站在人们背后。老马不愧是山东军阀,眼小尖毒,瞄见铁塔似的小戴,晓得他性子烈,不动声色就把话题转移了,转到他在朝鲜当兵的故事。这故事他提过不止一次,从一排长换成二排长,从二排长换成三排长,颠来倒去,快成为小厂的经典。
一排长集合了队伍,老马说,一排长喊“向右看齐!”一排长的兵的脑袋们都朝右转了。一排长又喊“向前看!”可是没有一颗脑袋肯转回来。老实不客气地讲,一排长感到非常纳闷,最可爱的兵蛋子们今天怎么不听叫唤啦?一排长朝着兵们的脑袋看的地方看去,乖乖龙的冬,草稞里隐隐约约,白晃晃露着半个女人屁股,不知哪个朝鲜大嫂正蹲在那里拉稀。一排长生了气,大喊一声---
“娘的希屁!”
这回倒不是生气的一排长喊的,而是老马扯着自己的脖子叫出来的。不知不觉,小戴已经移到了老马身后,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饭钵,照着老马头上狠狠砸将下来。陶瓷饭钵从空中斜劈,带着一道寒光和嗖嗖的风声,撞在老马右脸上,碎了。
老马杀猪般惨叫,捂起花了的半边脸瘫倒在地上,师傅们七手八脚赶紧按住了小戴。
厂部开会议论对小戴的处理,基本上分为两派,厂长和大多数车间主任并不了解其中的过节,认为老马是朝鲜回来的复员军人,以小戴出身,他打老马属于阶级仇恨和报复,一定要作出严肃处理。至于怎么个严肃处理,有人主张开除出厂,也有人说送交派出所劳动教养。女书记不同意,女书记说小戴打人,两方面都有责任,老马寻衅在先,小戴动手在后,小戴记大过,负担老马医药和营养费用。两边争执不下时,有人提到小戴学徒期间不遵守厂里规定,和本厂另一个女徒工乱谈恋爱,两人在玄武湖里牵了手溜冰。这样,就扯出小玉。扯出小玉,就扯出了小玉的娘。
女书记一听是小玉,吃了一惊,不再吱声,脸上很有些挂不住。她拉小玉去上厕所,她给小玉介绍对象,可是让不少人看见了的。
问题一下子变复杂起来,我把厂部开会的情况偷偷地告诉小玉。小玉听说要把小戴送去劳动教养,猛地一下立起,要去找厂长和书记。我一把拉住她,不要招急慢慢来,女书记显然站在你这一边,你们不是只牵手溜冰,还没有进入实质性阶段嘛!你咬紧了牙关不要承认,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们能拿你怎么样?
小玉两眼泪汪汪望着我,说都是她不好,连累了人家小戴,小戴没有责任,是她主动跟他去玄武湖的。我说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屁用,你可千万不能犯傻,头脑一定要清楚,毛主席还说不能搞逼供信,你跟女书记咬死了,千万不要随便承认。先撇清这一层关系,再说服小戴主动做个检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小玉听了我的分析,默默点头,将泪收了回去。
咱们先找女书记谈,我说。女书记家小妹喜欢照相,提过几次要我带她出去拍照,这样吧,咱们今晚就上她家里,我跟她谈照相的事。
下班前我跟女书记打了招呼,女书记显得很高兴。我们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女书记一家正在灯下吃饭,看见小玉和我一道进来,女书记有点意外,但马上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欢欢喜喜跟她爱人吴政委和小妹作了介绍。吴政委果然平易近人,客客气气地站起来和我们握手招呼,嘴里“小鬼小鬼”地叫着。我顺手把路上买来的两盒蜂王浆搁在茶几上面。
女书记用完了饭,领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坐下,关上门,边剔牙边跟我们说话。说完星期天去玄武湖照相,话题转向厂里发生的事情。我怕小玉说错话,抢先提到小戴,想把女书记给绕进去。女书记却打断我,径直把脸转向小玉。
小玉红着脸,不顾我使给她的眼色,把在厂里跟我说的话从头到尾跟女书记又说了一遍。她说都是她不好,小戴在这事上没有责任,是她主动跟他好的。
女书记听着,哦哦地点头,好看的丹凤眼里一点一点严峻了起来。
“你把刚才说的那些都写出来,我跟厂长再商量一下。”
女书记不说山前山后手心手背和一碗水了,女书记说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女书记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女书记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女书记还说了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女书记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大声朝着正在厨房里面洗碗的小妹叮嘱道:
“小妹啊,快一点洗碗,等一会我们去洗澡。星期天就不敢耽误人家的功夫去玄武湖照相了!”
从军区大院里出来,沿着街道边上的法国梧桐一棵一棵慢慢地往回走,我又看到了小戴,高大的影子怯生生地贴在我们后面。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心里很乱,脸上生疼,好像被什么人刚刚用力地打了一下,留下发烫的五个手指印子。街上霓虹灯亮起来,比往常多了许多。我看见有人站进商店橱窗里面,两手拿着剪好的金纸,橱窗外面,有人大声叫喊着指给他贴的地方。女书记出门时塞进我手里的两盒蜂王浆,此时象别人的两团鼻涕,粘粘糊糊贴在我手里。好不容易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四下看看没人,我把两团鼻涕用力地扔了出去。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想起来,国庆节快到了。
每年撞在这个枪口,都会从重从严从快判处一批刑事犯罪分子,该判十五年的判无期,该判无期的一步就走到了奈何桥上。每逢佳节倍思亲,仿佛也成了雷打不动喜庆活动里的一项。接着,我也想起来上午刚刚接到的那个通知,国庆节后,小国君主的车队又要朝我们住的这个城市里开来了。
下午全厂大会上,由厂长对小戴作了严肃处理宣布,小戴流氓成性,殴打革命干部,勾引女青年,配合省市从重从严从快的要求,将小戴开除出厂,由公安机关送去劳动教养。厂长同时也宣布,靳小玉记过,延长学徒期半年,即日起由金加工车间调入翻砂车间。
我在厂长宣布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个处理决定,吃过中饭我去找小玉,悄悄把消息告诉她。我想宽慰她几句,但她十分镇定,轻轻拍我的手说已经知道了,刚才进传达室拿饭碰到女书记,她就猜到了一切。她变了一个人,杏仁眼里目光冷峻,抓我的手颤抖,嘴角也颤抖。
“命苦!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呢!”三声命苦,连番出口,言者凄然,听者揪心。
中午小玉进传达室拿饭,女书记正和一伙男女师傅们说说笑笑。女书记坐在几天前老马坐过的位子上,但她没有老马眼尖,没有看到一头钻进来的小玉。女书记显然是在说小玉刚刚交上来的那份检查,说到两人去玄武湖溜冰之后,又在城墙下面抱在了一块,口气里面充满了鄙夷:“大白天里就敢这样,没有人的地方还不晓得干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顿了一下,又哼出一声,“说得好听,接吻!什么叫接吻,不就是亲嘴吗?”
小玉听见,饭也忘拿,眼一黑,扭头跑出了传达室。
厂长作宣布时,小玉并不到场。女书记一下发觉了,担心要出纰漏,让我离开会场去找她。
我在翻砂车间找到了她。
翻砂车间里有人拉京胡,也有人咿咿呀呀地唱。厂里有些会议,异类人员不便参加,老宋就老老实实留在车间里,找出那把破京胡,随随便便低拉上几段。老宋只拉不唱,谁也不知道他拉些什么。这次,老宋不是一个人拉,他脚上点着拍子,眯缝着那只好眼望着小玉。
她和老宋好像在进行一次认真的清唱排练。我进去的时候,她轻移碎步,甩着水袖,绕过炉子包子模子和一大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把自己留在了车间里,她把卑鄙和出卖甩在了外面,她把自己留给了那个清清凉凉的虚无世界。
荒原寒日嘶胡马,
万里云山归路遐。
蒙头霜霰冬和夏,
满目牛羊风卷砂。
伤心竟把胡人嫁,
忍耻偷生计已差。
月明孤影毡庐下,
何处云飞是妾家。
我听出是《文姬归汉》里的一段西皮原板。程老板的这段戏文她从前跟我说过,现在从她嘴里出来,沉郁苍凉,饱含了难言的辛酸。
我忘了是干什么来的。拉过一条板凳,一屁股坐下来,高声喊了一声好!我也忘了她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方罗帕,而是一柄带锈的扁锉。
她横扫我一眼,我脊背上立即透出一股冰凉。
她好像认不出我是谁,目光里面凛凛冽冽。老宋可能好久没有给人拉琴清唱了,拉完这段程派,一口气不歇,又换拉她最喜欢唱的《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
这一天,这个城市里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厂里开大会正在做出一个严肃的重大处理决定,这个时候,我跟她,却在离开会场三十米不到的车间里面,进行了一场灵魂出窍的对话和交流。
----人世间最好写的那个字是人,最难写的也是人。小玉,你跟我说过,人这个字写不好就是趴趴的,你还跟我说过,戏文跟人世紧紧连着,人世间的事在戏文里都能找到。
----娘说,戏文里的人画着假脸,忠奸好坏写在明处。娘还说过,现实里正人君子戴着假面,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太过丑恶太过阴险太过虚伪,丑恶得让人恶心,阴险得叫人害怕,虚伪得令人无地自容。
----小玉,难得你跟我说过那么好的戏文,戏文里这些受尽冤屈的女子,各自有各自的血泪。
----她们原本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因为穷、因为出身低贱,因为是一个女子,便注定了她们一生的命运。娘说,这些女子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偌大一个世界上,就没有一条她们能走的路!
中国戏曲那个缥缈深远若即若离的意境,此刻正淋漓尽致地演绎在这样一座普通简陋的厂房里面。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她们是窦娥,她们是杜十娘,她们是李慧娘,她们是一个个聪慧过人、美丽善良的厉鬼,随同潮打空城的声声寂寞和那一弯秦淮残月,夜沉人静,悄悄地从城墙的这一边踯躅到城墙的那一边。这世界上如果有一条能走的路,她们能躲进戏文里面,把一段段西皮流水西皮原板唱得缠缠绵绵呜呜咽咽凄凄楚楚吗?有了她们,有了她们的这些悲悲怨怨,程派梅派这些传统的中国戏文便有了精气,有了血脉,有了灵动。
靳小玉是谁?靳小玉的娘是谁?这些还需要细说吗?苏三离了洪洞县,被解往太原复审,九死一生,辗转来到这里。她本来就准备到南京去的,去南京的大街上寻找她的三郎。她来了,住在大方巷这个仁爱东村里,以后改名成了教工新村。夫子庙、成贤街、杨公井、香辅营、乌衣巷、朱雀桥,她一步一步走来,一处一处都寻了个遍。后来,她进了工厂,在那里找到了她的三郎。但是,她的那个三郎却要被官家送去劳动教养了!她也要被记过,延长学徒期半年,并且由金加工车间调入翻砂车间了!
啊呀呀,苦哇!靳小玉撩起袖子去擦眼泪,叫板叫得字正腔圆。
……
开了一半的全厂大会停下来。女书记奔过来,拉我到旁边,细细追问靳小玉到底怎么了?我慢慢提到中午吃饭时她在传达室里说的那些粗俗的话。女书记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很快她又在宽慰自己,“我只是想教育教育她,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我可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啊!接吻就是亲嘴,亲嘴不就是接吻吗!”
舞蹈演员出身的女书记,秀长的丹凤眼合上了,睁开时里面竟是一片空白。
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宋。他抽完半包劣质香烟,将烟头放在地上仔细踩灭,又将那把拉了几十年的破京胡仔细用布包裹起来,锁进工具箱里。老宋踩着梯子爬上吊车,用力把一根捆麻袋的绳子甩过车间横梁,仔细打结系牢,试了试后,晃悠出去,把自己吊在了那根绳子的尽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再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离开之前,尽可能找了一切可以找到的关系,甚至找到女书记那里。女书记说退休以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一心向佛,常找人测八字,现在正抄背《心经》。
每一个人都不愿提及往事,但女书记还是提到了她这辈子做过一件让她非常后悔的事。女书记眼皮耷拉下来,看不清里面的眼白和眼仁,长长的眼裂却留下往日的秀美。
吴政委刚刚过世,小妹倒是和蒋委员长成了亲,老夫少妻,为了上这个鸡巴吊网整天打打吵吵。女书记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女书记依然叫吴政委,说吴政委就是让这个花花肠子混帐蒋委员长活活给气死了!我进来的时候,小妹和蒋委员长正挎着膀子出门,他们的模样吓我一跳。蒋委员长小白脸变成老白干,大烟鬼一样,头上象刚刷过一道硬硬的黑漆,发根却渗有生生的白。小妹我也不能认识了,头发染得红红绿绿,体恤捆在身上,短得要漏出肚脐。我把带来的水果篮子放在地上,对着吴政委的黑白遗照鞠了一躬,心里感慨,小妹也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
我终于想起来那个在美食一条街上当老总的三哥。我给三哥打过去一个电话,三哥说他知道靳小玉,租了他一块地皮作生意,一个多月前出了事,因为情况比较特殊,现在取保候审,没有作最后处理。
我托他在公安系统的熟人帮忙打听一下靳小玉的案情。
三哥很快回了电话。三哥说,靳小玉曾经有过精神不正常的病史,家里也有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娘。靳小玉长期失业,生活困难,最难的时候母女二人卖血维持生计。靳小玉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改革开放后从美国回来,劝她出去定居,但她不肯。病好之后她与人合伙做生意,开始很不顺利,后来倒腾服装,狠赚了一笔,又找人合伙,开了这家很大的饭店。
三哥还讲了靳半城这个名号的来历。饭店刚开张,靳小玉并不懂得什么黑道白道,一天,闯进来十几个青皮,一色短打扮,光头,拣中间两张桌子坐下,不说话,只点两菜:“清炒鸡耳朵”和“滑溜鲤鱼须”。吃饭的客人见了,纷纷走避,只一会,半条街都空了。店里的服务小姐开溜之前还记得进去知会靳小玉一声。靳小玉出来,张了一眼便退到后面,不慌不忙将厨房里外的伙计和小姐尽数遣开,自己一人收拾得干净利索,操两把铮亮菜刀,笑嘻嘻站了出来。青皮们一见,全都做了缩头乌龟,为首的黑大汉丢了手中家伙,双拳合住抱在了胸前。
靳小玉嫁人了吗?我问。
没有,三哥说。借用现在时髦的一句话,靳小玉是一个女强人,和很多成功的女人一样,长期独身,却和几个男人姘居过,有人说她包养小白脸。现在跟她同居的,就是当初带人去她店里勒索保护费的那个黑大汉。
她为什么一直不肯结婚呢?
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下坡啦!三哥在电话里开了一句粗俗的玩笑。
她开饭店还是很守规矩的,三哥说,对手下的人也肯体贴照顾。一个多月前,几个局长和处长前去消费,在她饭店里喝醉了,跟服务小姐毛手毛脚,靳小玉劝了,客人不听,于是一下发作起来,疯了似的,连菜带汤将盘子扣在客人头上。客人打110喊来警察,警察来了拉偏架,一怒之下,靳小玉叫出厨房里的伙计,连警察也给一锅烩了!
“开饭店做生意,讲的就是和气生财。”三哥十分不解,“这几位局长跟我关系不错,为人挺和气的,大家都是朋友,不晓得为什么她会突然失去控制。”
聊了一会,我装作很随便地问:“受伤的人里面有没有脸上长着疤或者喜欢眨眼的家伙?”
“是的是的,李局长脸上长一块疤,李局长也有眨眼的习惯。”三哥口气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李局长受伤最重,现在绷着石膏还躺在医院里,医生说他的脾差一点没能保得住!”
说着,三哥忽然想起来什么,“靳小玉你应该见过的!是的,你见过的!那天我们一块在她饭店里吃的饭,就是那个淮杨大酒家!那个在戏台子上唱苏三的女人,她就是靳小玉啊!……”
我把电话挂断了,又在街上一阵乱走,一脚高一脚低。一切都很缥缈,一切也很迷离,确实象一出连轴上演的戏文。靳小玉这个人物真的存在过吗?我们那个厂子,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了,有山东军阀韩复渠,有“攘外必先安内”的蒋委员长,也有毛主席。我们都穿肥大的再生布蓝工作服,布料稀松,飘飘洒洒,走在车间里,个个勇往直前,好像一面面鼓起的帆。我们以为自己很酷,过得很革命很浪漫,其实我们很傻,真的很傻,和那个时代一模一样的傻。
小厂里没有厕所。因为没有厕所,我们必须穿过小巷,到繁华的十字路口去解手。小巷拥挤,两边挂出经幡似的破衣尿布。因为去解手,我曾经有一次站在那里发无名感慨,作落魄失魂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苏三起解》现在已经流传很广了,它本来是一出传统折子戏,讲的是明朝一个叫苏三的名妓和吏部尚书儿子王金龙结识。王金龙在妓院里钱财用尽,被鸨儿轰出院外,苏三私赠银两帮助他回了南京。王走后,鸨儿把苏三卖给山西商人沈燕林作妾,沈妻与人私通,毒死沈,反过来诬告苏三,县官受贿,判苏三死罪。苏三离了洪洞县,去太原复审,一路上对押解她的解差崇公道诉说自身的遭遇。
《苏三起解》又名《玉堂春》,那个叫苏三的妓女一心一意挣脱苦海,要和自己深爱的三郎白头偕老,因此改名玉堂春。
花样年华,有个叫靳小玉的女孩儿,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她说的时候,细言碎语,额旁颈下跳动着浅蓝色的细小血管。在遇上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草以前,她没有肉乎乎的膀子,她没有松弛的一脸横肉,她长着两只好看的杏仁眼,亮亮晶晶,一直瞪在前面。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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