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在华夏快递里看到了你的论黄金甲的文章,能不能放到这里来?这是非常有意义的评论。
- Re: 问廖康老师?posted on 02/11/2007
要不,我就先拿来了?你不同意我再删?这是我看到的最深刻,独特的影评。 - Re: 问廖康老师?posted on 02/11/2007
多谢!肯定有很多人看法不同。 - Re: 问廖康老师?posted on 02/12/2007
廖先生那个黄金甲帖子,我再也进不去了。总是屏蔽。:(
也不知道大家在下面都说了些什么。 - posted on 02/12/2007
·廖康·
看《满城尽戴黄金甲》以前,我读到过一些批评文章;包括我尊敬的电影评论家崔卫平写的《大片等于大的形象工程片》,指责张艺谋堆砌服装道具,搞面子工程,华而不实,故事编得也假。看过这部影片后,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这些经历过文革,经历过“四五运动”,经历过“西单民主墙”,经历过“八九民运”,经历过“六四”镇压的一代人,会看不到影片华丽的色彩下所含的暗示!与我同办公室的王老师听我说好,也去看了电影。她是从台湾来的,对大陆的政治和历史了解得比我们少多了,但她激动地跟我谈到影片的那层暗示,问我她的感觉对否?这使我确信,不是我过于敏感,联想过于丰富,而是那些评论家把历史淡忘了。也许,他们是故意不提那层暗示,免得给张艺谋惹麻烦?那我就别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今天,看了贻笑《张艺谋肤浅的色彩》这篇文章,我忍不住要说说自己的感受了。崔卫平和贻笑的评论写得都很专业,尤其是后者,更多地讨论了艺术。两篇文章都认为《满城尽戴黄金甲》俗艳肤浅、大而无当,没有感人之处。在一定层面上,似乎也的确如此。但张艺谋能够拍出《秋菊打官司》这种写实电影和《千里走单骑》这种打动人心的情感片,难道会对《满城尽戴黄金甲》缺乏动人的情节无所察觉,无动于衷吗?还是他另有安排,另有关怀,而不屑于再赚一把廉价的眼泪?
就像《千里走单骑》与关云长没多大关系一样,《满城尽戴黄金甲》虽然采用黄巢的一句诗作标题,但故事与唐朝末年的农民起义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讲唐朝初年的宫闱内乱。文艺作品不是历史,然而历史也从来不是完全彻底的真实。文艺和历史的差别之一在于,前者声称自己是杜撰,后者声称自己是真实。这个杜撰的故事基本上合情合理,不像《十面埋伏》那么离奇而无法令人置信。而且批评家们不能再攻击张艺谋歌颂帝王了,因为这部片子是暴露宫闱的丑恶。电影虽然没有《英雄》那么美丽,那么清秀,也没有像《英雄》中用某种主色讲述一段故事之类的艺术创新,但还是很好看,突显了宫廷的华贵。西方人评论威尔第的歌剧说:“无论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还是仇杀、嫉妒、牺牲、背叛,无论是儿女情长、悱恻缠绵,还是英雄命短、壮怀激烈,他都能够谱之以恰当动听的曲调。”把这最后一句改做“他都能够拍成恰当精美的动态画面”正好可以用来评价张艺谋的这部影片。
这句评语其实并不全是恭维。动态画面是电影的主要部分,但绝非电影的全部。电影是综合的艺术,需要故事、导演、摄影、表演、剪辑、服装、道具、风景、配乐和音响等各方面都完美无缺才能成为一部优秀的影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众口难调,总会有人在某一方面找到一些缺点。而且评论家往往很挑剔,很容易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对此,电影工作者自己比谁都清楚,因为他们听到的意见大多是求全责备。张艺谋曾不无自嘲地说:“我拍一部片子,如果能有几分钟精彩镜头,让人们过目难忘,过了很多年后还记得,我就满意了。”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态可能有助于他拍出《十面埋伏》那种只求画面,不顾其余的电影。其故事可以说是胡编乱造,但击鼓起舞那几分钟堪称电影史上的绝佳镜头,必将永垂不朽。我看《满城尽戴黄金甲》,觉得张艺谋还是意识到了故事合理性的重要。他是编剧,这故事大致说得通,问题在于情节不够感人,不能引起我的共鸣。许多帝王将相的悲剧一再证明,虽然主人公高高在上,他们的命运和经历完全可以引起普通观众的同情,让观众震惊、恐惧、怜悯、哀叹……但《满城尽戴黄金甲》不能让我在情感上和电影里任何一个角色认同,我只是在观看一个和我几乎毫不相干的丑恶的宫闱内乱。事件虽然惨,却不让我感到痛。其实,这并不是很难改进的。只要多展现一点皇后的身世,赋予她一些正面的东西,或者多描述一下那位弃妇的经历,就可以做到。如果是那样,这部电影无非就是把《雷雨》式凄惨的悲剧搬到皇家而已。与其那样模仿得像一些,还不如索性反其道而行之。
张艺谋很善于反其道而行之。我在《看电影、论英雄》中详论过张艺谋的《英雄》如何与黑泽明《罗生门》真假难辨的讲述相反,渲染某一主色,明确无误地让观众看到故事的伪装叙述。在《满城尽戴黄金甲》中,张艺谋突显华贵的服装、道具和布景等物质外观,限制演员的肢体语言和精神气质;突显人物的矛盾冲突,限制角色的情感挖掘;突显整齐划一的团体操般的动作,限制个人的生气勃勃的行动和技艺;突显皇家内部的勾心斗角,限制御医夫妇的善意悲情。电影套用了《雷雨》的故事框架,却与这部成功的话剧明显不同,运用了那么多不同的手法。何苦呢?我无法想象一个深谙摄影和美术的导演、一个成熟的大艺术家竟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竟会不知道这样做的效果是什么。更可能的是,我们没有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我无法相信某些人的揣测,说张艺谋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投西方人所好,只是为了赢得奥斯卡奖。要知道,艺术家都是些特立独行的人。在进行艺术创作时,他们通常只关心艺术美,只为创造这种美而献身。他们可能受到某种潮流的影响,但决不会顺应什么风气,决不会讨好什么评论团体,决不会去媚俗。然而,在专制制度下,艺术家却不得不含蓄委曲。否则,他们的作品就休想见到天日。《满城尽戴黄金甲》一方面满足了当局宣我中华国威的自大心理,另一方面,在揭露宫闱丑恶的同时,展示了集权统治者“生杀予夺皆于我”的心态和手段,展示了我们文化中缺乏个体关怀,追求大一统的问题。这是迄今为止,我在银幕上看到的最入木三分、最令人警醒的展示。这种展示恰恰是用崔卫平和贻笑所批评的手法来完成的。
早在江泽民时代,大陆就推出过一部大型电视剧《唐明皇》,旨在宣扬神州古老的辉煌,构建中华民族的自信,昭告天下:“当你们还住在山洞草屋里时,我们就有如此伟大的文化了!”江总书记更是以身作则,到处吹拉弹唱、英语俄语,欣然一位当代唐明皇的模样,他可不仅是显示自己多才多艺,那是在为国扬威啊!随后的许多文艺作品都纷纷担负起弘扬祖宗文化的重任,《满城尽戴黄金甲》可以说把我们古代的荣华宣扬到了极致,在视觉上满足了各方面的需要:国家领导看到了往日的荣光,小老百姓看到了梦想中的富贵,好色者看到了无数乳沟,好斗者看到了几场厮杀。有了第一条,又没有什么明显的与党中央不一致之处,这影片自然就可以发行了。还有后三条,这影片就确保能够盈利了。国家领导大概没有想到,有些人还会看到其它一些东西。
饰演皇帝的周润发一出场就对二儿子语重心长地道出一句关键的台词,大意是:我给你的,你要欣然接受。我没有给你的,你不得索取!这正是八零年西单民主墙被查封后,我们的切身体验啊!虽然当时的领导没有这么说,但是很多人都明确地感到,邓小平在告诉我们:你们这些娃娃,别不知好歹!老子比毛泽东宽容多了,让你们有机会上了大学,给了你们这么多自由,你们还不知足!还不谢恩!还敢抱怨!还敢向老子挑战!今天老子把给你们的自由收回,看你们怎么办!封建王朝的皇帝,即便是明君,也不过把人民看作他的子民,而决非平等的人。我们虽然不等同于电影里的二王子,但独裁者的心态是同样的。曾几何时,邓小平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引起广泛讨论,虽然这在学术上并不正确,因为这提法完全否定了逻辑的作用,但我们都明白,这是现实中的政治,不是象牙塔里的学术。这是要否定毛泽东的错误做法,让中国走上务实的道路。那时,我们真是感到自由的春风在吹拂,仿佛民主就要跟随工业现代化的脚步来到了。人们利用西单民主墙那一小片园地,热忱地向执政党建议,提出第五个现代化。然而,随着“民主墙”的取缔,随着魏京生被判刑,我们痛苦地认识到,执政者对自由民主的理解与人民的理解有天壤之别。我们认为那是天赋人权,执政者认为那是他们的恩赐。你们如果不感恩戴德,他们随时可以收回。你们若胆敢反抗,他们定然无情镇压。当然,魏京生不是电影里的二王子,皇后策动的反叛也和“八九民运”截然不同,但独裁者对反抗的镇压手段却是同样的。
身着灿烂的黄金甲叛军杀向皇宫被银灰色的枪林盾海挡住、堵截、残杀,除了二王子那几段拔山扛鼎般独战群兵的镜头,我们的确看不到什么个性的光芒和个体的尊严。对比《英雄》所表现的独行侠客的所作所为,我必须说张艺谋这是在特意展示群体行动的工具性。你可以不赞同他对群体行动的看法,但你不得不同意那工具性被展示得淋漓尽致。所有那些遭到批评的“整齐划一,无生命意义的块状色彩”和“用华丽夸张铺陈手法呈现的”平叛镜头,在《满城尽戴黄金甲》中正是用来表现这残酷的事实:群体往往是工具,为少数人利用的工具。历史只是“他的故事”,他们在历史里无关紧要,无非工具而已。你可能不喜欢这解说,很难接受它,但是电影以其强有力的视觉效果把这残酷的事实摆在你面前,你痛恨也罢,讨厌也罢,只要看过电影,你就无法推却。那些相关的批评恰恰道出了电影的效果。
真正令我拍案叫绝的镜头在平叛屠杀之后:我一直盼着清场,用大量的水来清洗血污的石阶和广场,这镜头还真出现了!我几乎叫出声来,那周围的美国人一定会以为我疯了。是啊,他们怎么可能看得懂啊?所幸的是,检查机构也没有看懂,或者装糊涂放了张艺谋一马。我只觉得那镜头太短,但也该知足了,若强调那镜头,还不得全删了?更精彩的是,不仅血染的广场般巨大的宫廷被迅速清洗干净了,随后上千人穿梭往来,用鲜艳的菊花铺满庭台楼阁,继续歌舞升平,继续重阳庆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是电影深深打动我的一刻,为此一刻,我敬佩张艺谋! 其它一切不尽人意之处都可以原谅了。
- posted on 02/12/2007
我可以进去呀,我给你抄过来:
我谈的只是我看电影的一点感受,为那一刻,我原谅其他不足之处,那句话也表示了我认为电影有缺点。我没有说电影描绘的宫闱斗争与我们要求民主有什么近似,我说镇压和清场是类似的。这第一次在大电影上表现屠杀和清场的镜头能不引起人们联想到六四嘛?经历过“四五运动”和“八九民运”的人,如果没有淡忘,很难不做此联想。要说酥胸半露,那是初唐的时尚。我也不觉得张在玩色情。风骚需要单独挑逗,群体性展示则是风格 dressing style。
我只关心艺术品,对艺术家的意图不感兴趣。抄一段英语的intentional fallacy定义,这已经是批评界广为接受50多年的定论了。
Intentional fallacy, in literary criticism, is the assumption that the meaning intended by the author of a literary work is of primary importance. By characterizing this assumption as a "fallacy," a critic suggests that the author's intention is not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he term is an important principle of New Criticism and was first used by W.K. Wimsatt and Monroe Beardsley in their essay "The Intentional Fallacy" (1946 rev. 1954): "the design or intention of the author is neither available nor desirable as a standard for judging the success of a work of literary art."
Thus, a text's internal evidence — the words themselves, and their meanings — is fair game for literary analysis. External evidence — anything not contained within the text itself, such as information about the poet's life — belongs to literary biography, not literary criticism. Preoccupation with the author "leads away from the poem." According to New Criticism, a poem does not belong to its author, but rather "it is detached from the author at birth and goes about the world beyond his power to intend about it or control it. The poem belongs to the public." It is the Contextual evidence that presents the greatest potential for intentional fallacies of interpretation. Analysis using this type of evidence can easily become more concerned with external evidence than the internal content of the work.
Contextual evidence. The third kind of evidence concerns any meanings derived from the specific works relationship to other art made by this particular artist—as is the way it is exhibited, where, when and by whom. It can be biographical, but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it is a matter of intentional fallacy. The character of a work may be inflected based upon the particulars of who does the work without necessarily characterizing it as an intentional fallacy.
- Re: 问廖康老师?posted on 02/15/2007
廖康太敏感。请把心胸发大些。有心的文艺评论家总能把作品创造者没有想到的东西提拔到一个特定的境界。这也许是这个文艺评论家特有的生活轨迹所决定的。把一个普遍现象按自己的意愿归结为一个狭窄的观点,这就显得有点神经过敏。 - Re: 问廖康老师?posted on 02/15/2007
看来您对新批评不了解,也没有看以上intentional fallacy. - Re: 问廖康老师?posted on 02/16/2007
文章的题目是“《满城尽戴黄金甲》 之暗示”,而暗示的主语显然就是导演张艺谋。也就是说,作为评论者,你也在猜测作者的意图(他想“暗示”),这是否与你强调的 Intentional fallacy 相悖?
- Re: 问廖康老师?posted on 02/16/2007
说“对我的暗示”会好些,文章谈的都是我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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