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手
廖康
不尚贤,使民不争——老子《道德经》第三章
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很熟悉的声音,好像就是魏老师的声音“放开吧!”随后,我仿佛感到一只手,沉稳而有力的手,按在我左肩上,并向左下方滑过去,拉了一下我的臂膀。我求之不得地放开了尽力托举的排子车把手,向左闪开。
排子车飞速向下冲去,拉车的鲁叔叔忽左忽右地晃了几次,好像还往上窜了一下,又埋头弓背压下车把手,排子车冲得更快了。显然,鲁叔叔已经控制不住这架排子车,一路跌跌撞撞冲下去。左前方有个半人高的拴船缆的石头墩子,眼看就要撞上时,他猛地朝右躲闪,排子车的把手越过那墩子,车轮撞了上去。那轮子比自行车的轮子粗五倍还多,但在强烈的撞击后,它变成了弓形。我看傻了,灵魂仿佛出了窍,飘在半空中对我说:“看见了吧?要不是有人把你拉开,你的躯体也得变成这样一张弓。”
那是六九年秋末,我们一家随同父亲研究所的几百口子大人小孩一起下五七干校。单位包了一列火车,拉着这些人和我们的全部家当慢慢腾腾地南下江西。我们的专列当然没有毛主席的气派,逢车必让,从北京到九江,竟然走了四天半。在九江码头转换轮船去赤湖,我们得自己动手装行李。从车站到码头要下一个七十来米的木板坡。考虑到这些城里来的干部没有拉过车,领导便安排我和另外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子推车、托车。装满行李的排子车有上千斤重,在平地上,大人拉,我们推。到了下坡处,停一下,两个小子换到拉车的两旁帮着朝上托车把,让排子车尾部与地面摩擦,以便减速,安全下坡。走了两趟,挺稳当。我这是第一次在社会上做正事,仿佛是在保驾护航,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心里美滋滋的。鲁叔叔胡子麻茬的,在那群知识分子当中显得独具男子汉气魄。他一向大大咧咧,这次拉车也不例外。到下坡处,他略停一下,满不在乎地冲我们俩说:“不用你们了,我自己能行。”右边那小子走开了。我一向听领导的话,没有依照鲁叔叔所说离开岗位,还是上前帮助他托车把。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他应该往上扬车把,可我觉得车把非常沉重,压得我右手直个劲儿地往下落,车把一下接一下地砸在我肩上,脚下的步子越蹈越快。然后,我就听见了那个声音,感到了那只手……
我还在发晕。身后,人们在惊叹、议论。我听不清楚,回头望去,惊奇地发现他们都在三十多米以外,魏老师也在其中。那是谁在我耳边说“放开吧”?是谁拉了我一把呢?他根本不可能在那几秒钟内就退到那么远的地方啊!
大家围过去,幸好鲁叔叔没有受伤,他脸色煞白,好一阵才缓过气来。突然,他冲我吼道:“你怎么闪开了?你倒好,躲一边儿没事儿了,让我失去平衡,晃来晃去,压不住车把。要不是我躲得快,就撞死了!”我心里很清楚,事故是因他鲁莽造成的,而且他应该扬车把,让排子车后面蹭地,才能减速,而不是压车把,后面抬得越高,排子车走得越快。但我当时只为自己未能扛住车把而羞愧,只会喃喃地分辨:“有人拉了我,把我拉开了。”
“谁拉你了?”大家异口同声道:“我们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人拉你,是你自己闪开的。”
我求救般看了魏老师一眼,他一言不发,但他的眼镜片后面似乎闪着一丝讥笑。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我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吭声。
那年头,我做梦都想当英雄。广播里经常宣讲各种各样的英雄事迹。雷锋,一心一意地为人民服务。王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欧阳海,在生死关头冲上去,推开了驮着炮车、吓呆了的战马,自己倒在列车轮下。那是多么辉煌的牺牲啊!我从小就爱听这些英雄的故事;课本里,收音机里这类故事有很多。可惜我生不逢时,没有赶上战争年代,不能像董存瑞、黄继光那样为国捐躯。要是能碰到欧阳海那样的机会也好啊!这回多少也算是个关键时刻,可就在考验我的关头,我怎么竟然闪开了?那是因为有人拉我嘛!叫我走开嘛!不对,他们都说没人拉我。可我明明听到一个声音,感到那只手了呀。不对,我身后的确没有人嘛!还是我的思想不够红,意志不够坚定,才会在紧要关头产生了自我保护的幻觉,当了逃兵。那只手,那只无形的手,它就是我的“私字一闪念”啊!
从此,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无法面对别人直视的目光,总觉得别人在责备我。朋友们好像都不爱理我了。如果他们在谈论什么,碰巧我过来时停住了,我就觉得他们是在说我那见不得人的事。我要是看见别人耳语,就觉得他们在议论我。每天晚上政治学习的时候,如果念到什么英雄事迹,我会觉得像挨耳光一样。那些年的英雄事迹又那么多,隔三差五就报道一篇,就扇我一耳光。尤其在学习金训华的光辉事迹时,我简直无地自容。他为了抢救公共财产——两根被山洪冲走的电线杆子——奉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金训华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后来还发行了他与激流搏斗的邮票。人家那是什么精神?虽死犹生啊!永垂不朽啊!而我,哎,真没出息!即便没有谁公开指责我,我也愧赧无颜!好几次,我鼓足勇气,差一点就要做自我批评了,但我终于没有能够说出口。很久以后,我读了《罪与罚》,才明白人为什么需要坦白自己的罪过和错误,内疚会要你的命啊!可那时,我不懂,一个人在羞辱中度日如年。
雨季到了。南方的梅雨,不象北京的雨那么暴烈,那么短暂,而是沥沥拉拉,没完没了。一连两个多月不见天日,直下得到处都是泥浆,草棚里什么都潮乎乎的,褥子长了绿毛,塑料布霉斑点点,洗脸盆破瓷处都生了锈,空气中充溢着陈腐的气味,仿佛整个世界都发了霉、生了锈,就像我的心一样,在一点点腐烂……我那年还不到十五岁,就已经数次想到过死。与其那样在羞辱中孤苦地活着,还不如死掉算了……
持续不断的雨让赤湖的水位持续不断地提高;也是因为干校围湖造田,赤湖的面积缩小了一半,使得水位提高得特别快。往年湖水太多了,可以开闸往长江放水;但今年不行,也不知是谁得罪水神共工了,眼见江堤的石块被淹没了,沿堤的树林变成树丛了,长江的水位涨得比赤湖还高。
一天,半夜时分,报警的锣声把我从梦乡中惊醒。我们围湖造田修建的湖坝裂口子了,大水正在冲入稻田。五七战士们纷纷跳起来,冲向湖坝抢险。这本来是大人的事情,但我明确地感到,我的机会来了,我洗刷耻辱的时刻到了。我连衣服都没顾上拿,只穿着背心短裤,就向湖坝跑去。黑黢黢的,没有月光,有几个手电筒,隐约照亮了方向。我摔了一跤,却毫不在乎,爬起来接着跑。湖坝上乱糟糟的,好像也没有谁指挥,在昏黄的手电筒和马灯的微光下,我看到了几处裂口之一。浑浊的湖水嗤嗤地穿过大坝,涌入稻田。其实,稻田里也有水,进点水又有什么关系?但当时我连想都没想,就纵身跳入对面湖水里,企图用身体来挡住裂口。
虽然是初夏,半夜的湖水还是相当凉的。但我当时精神亢奋,胸中好像燃烧着熊熊烈火,身上只是激灵了一下,就适应了。湖水有两米多深,感谢毛主席的号召,我两年前就学会了游泳,现在派上用场了。我一边踩着水,一边摸索着寻找裂口。突然,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住了,吧唧一下贴到大坝上,啃了一嘴泥,胸部以下感到一股股水飕飕地飞速流过,钻入紧贴着的土地,把我两只脚带入稀烂的泥洞。我本能地伸开臂膀,手指抠住泥土,以防被吸入洞里。那副样子,肯定像个十字架,插在湖坝上。我吐出满嘴的泥水,大叫:“这儿有裂口,我找到一个裂口!”
几个大人走过来,看着,似乎不知所措,没有任何人跳下来帮我堵裂口。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大人,他伸出手来对我说:“你上来吧!”我虽然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小杨叔叔在说话,却坚信这又是幻觉,与诱惑我放弃排子车把同样的幻觉。
“不!”我坚定地大声回答:“这是我的岗位!”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抬车把的情景。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再碰到那种情况,我应该怎样做、怎样说。
“好小子!” 小杨叔叔赞叹道:“我在这儿陪着你,”他转过头对其他人说:“你们快去搬草包来。”
小杨叔叔曾带领先遣队来赤湖为干校搞基建,当过连长。只因他殴打勾引他老婆的军官而受到了降职处分,但他的话还是很有分量,那几个人立即跑去搬草包。
小杨叔叔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命令道:“快上来!”说着,他开始拽我。
“不!”我大喊道:“这是我的岗位!”
“你扯什么蛋!” 小杨叔叔忿忿地骂道:“快上来!”
“不!”我像躲避妖魔一样,一把甩开他的手。还没容我说出那豪言壮语,身体往下一出溜,我呛了一口水,双腿被吸入那泥洞里,一只手在空中乱抓。我觉得身体在慢慢下沉,下半身几乎完全陷入泥洞,我清醒地意识到,那巨大的吸力在把我一寸一寸拖进去。显然,那裂口被冲得越来越大,水中杂七杂八的东西不断冲撞在我身上,但我大概已经冻僵了,并不觉得疼痛。我担心的只是,湖坝有近两米宽,我要是被吸进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从另一面冲出来,非憋死在里面不可。我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抠入泥土,就在我觉得再也撑不住的时刻,小杨叔叔抓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拖上来一点。
“你呈什么英雄?”他愤怒地喊道:“这儿就咱们俩,快上来!”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是以为我在做给人们看。“不!”我狂吼道:“这是公共财产!”
“放屁!什么他妈的公共财产。再说了,稻子也不怕水淹,你快给我上来!”
“不!”我再次甩胳膊,但这次小杨叔叔有了准备,他死死抓住我不放。
“好了,好了,你别甩了,就这么呆着吧。”为了增大摩擦力,他趴下来,紧贴在地上,双手始终抓着我的手和小臂。
“你这是何苦呢?”小杨叔叔放低声音亲切地劝我:“没有必要嘛!咱们已经知道裂口在哪儿了,你上来,咱们守在这儿。他们来了,也好堵口子。”
“不,”我坚定地回答:“我不能再当逃兵!”
小杨叔叔似乎明白了,过了好一阵,他才问我:“冷不冷?”
“不冷,”我说的是实话,我心里好像还热乎乎的,可是两条腿一点感觉都没有,它们似乎已经不属于我了。
搬草包的终于回来了。小杨叔叔把我拉上来,我的双腿好像不存在了,根本无法站立,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但是大家顾不上我,他们把装满泥土的草包扔下去堵口子。多数草包都是空的,几个人跳入稻田,挖泥装包,一个个传过来,扔到湖里。可是效果不大,水还在汩汩地涌入稻田。小杨叔叔跳入湖中,踩着水,费力地接过一包包泥土,摸索着填入裂口,直到天蒙蒙亮,才完全堵死了漏洞。
我还是站不起来,而且手臂的知觉也没有了。小杨叔叔和其他人轮换着背我,朝着玫瑰色的朝霞走去。我心中充满了自豪,从此,我可以昂首挺胸面对众人了。快到家时,妈妈跑出来迎我,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瓜娃子!你啷个啰?”我心中的自豪顿时被冲散了一半……
我的自豪很快又回来了。虽然我们的努力毫无意义——湖水终于涨得比大坝还高,漫过来把稻田完全淹没了,稻子颗粒无收——我还是成了英雄。在随后的一年里,我到处做报告,台上总是挂着《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巨幅画像。我反复宣讲自己的光荣事迹,题为“这是我的岗位!”当然,那是我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结果,是我学英雄,见行动的实际表现。毛主席的教导是无形的巨手,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毛主席的语录我越背越熟,随口就能引用来回答听众的问题。雷锋、欧阳海、王杰、金训华,这些英雄的名字不断出现在我的报告中。他们“是我的榜样,是激励我在泥水中、在湖坝上坚守岗位的英雄”;有些报刊甚至还把我和这些光辉的名字相提并论了一次。可惜,那时我太小。不然,一定会有很多姑娘给我写信,表示愿意嫁给我……那一年中,唯一让我不悦的是妈妈脸上那擦都擦不掉的悲哀。
一年后,我才开始明白妈妈的悲哀。滚滚而来的名誉渐渐消散了,文革的纵深发展,阶级斗争的深入复杂,越来越影响到每一个人的生活,谁还会记得一个傻小子的事迹呢?如今,很多人连金训华都忘记了,他的价值已化为一枚邮票。三十多年过去了,多亏现代科技飞速发展,笔记本电脑这种好东西便宜了,我也买得起了,也可以写作、上网,也可以发表文章了。今天,我终于把这段经历,一个字、一个字,如实地敲了出来——在我的轮椅上用嘴叼着筷子敲的。
2007年3月24日
荒唐的年代,荒唐的故事。不知年轻一代能否想象?有的描写很细,有的一跃而过。是“疏可跑马,密不透风”?还是取舍不当?请直言。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3/24/2007
98那年发大水,我差点儿也去抗洪。
后来想想人家党员都不去,我去干嘛啊?不过当时激动了好长时间。
其实就算去了,也干不了啥,可能还碍事。
因为抗洪,我对解放军的印象到现在都一直特好。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3/25/2007
改了改。拉排子车那两段清楚吗?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3/25/2007
或许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真正“读懂”这个带有悲剧色彩的有趣故事。那只“无形的手”也制造过许多less dramatic的喜剧。在从前我所上过的一所学校里,这只手曾让一个小学生为了得到“拾金不昧”的表扬,把公厕里拾到的一个臭不可闻、肮脏不堪的写字本提到老师办公室里,让所有师生为之掩鼻。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3/25/2007
怎么想起了89年六四时被北京市民烧焦了的戒严部队战士崔XX?后来他母亲被从东北农村接到北京,受到中央,军委领导的接见,她一再感谢党和军队对儿子的培养,为有这样英勇牺牲的儿子感到自豪!当时单位组织看电视,我听见有同事说,这妈一定是村干部,死了儿子还能这么唱高调.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3/26/2007
同代人还记得,能理解就好。 - posted on 03/30/2007
这个新闻演了无数遍,演到“英雄母亲”检阅戒严部队就截止了,可是我有一次恰巧
看到一个延长了的:那个妈妈抱着队列中的一个年轻战士哭(大概是长得像她儿子),
后来就瘫在地上,被人拖着走。短短5秒钟的延长,与当局所要宣传的大相径庭。后
来这个镜头就没看到重演过。
xirui wrote:
怎么想起了89年六四时被北京市民烧焦了的戒严部队战士崔XX?后来他母亲被从东北农村接到北京,受到中央,军委领导的接见,她一再感谢党和军队对儿子的培养,为有这样英勇牺牲的儿子感到自豪!当时单位组织看电视,我听见有同事说,这妈一定是村干部,死了儿子还能这么唱高调.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3/30/2007
还有这事?是不是另一个妈妈?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3/31/2007
金训华既是受害者,也是英雄。在洪水中捞电线杆子是受害,在救援船来到时推朋友(杨健?)上船,自己牺牲是英雄。
陈逸飞则因画金训华搏击洪水而出名。当然,文革后,他也与时共进,画美女了。很多“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却在那种宣传下白白奉献了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健康、甚至生命,连个水泡都没有翻起。他们中有的高喊“青春无悔”,也可以理解,不必把他们最后一点自我肯定都无情地剥夺。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4/05/2007
Jin Xunhua by Chi Yifei
Lady with a fan by Chi Yifei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4/05/2007
del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4/29/2007
我就是赤湖人,您是当年的知青吧 - Re: 无形的手posted on 04/29/2007
老表向老表问好!我是随父母去的干校,在赤湖只呆了8个月。难忘啊。回头贴一篇当年的经历<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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