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广州,只去帮衬天河购书城顶楼的那家红枫叶书社。咖啡店里朋友的书都在那里。林达的,慧元的,娜斯、赋格都在那里。买了好多本,最后犹豫是否买陈丹青的《退步集》,翻了几页,正好翻到这几段,投合我的心意,买下了。不喜欢在媒体上吵吵嚷嚷的人,希望丹青别多啰嗦,适可而止,我第一讨厌正襟危坐的人,第二讨厌唠叨的。别人从前都说过的,你就别再饶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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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时代都很丰富。每个时代都会自作多情,对别的时代,要么看不起,要么太看得起。人太自恋了,总觉得自己的时代太悲惨或太辉煌。哪个时代都一样,因为人的感受力都是一样的。人凭自己的可怜的感受力和大惊小怪来描述自己,只是我们这个时代更容易被描述,因为我们有媒体。
网络在古代就是唱山歌,《诗经》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云南比赛山歌就是网络大赛嘛。从前是活人唱山歌,现在是机器谈恋爱,隔一层。公寓就是鸽子笼,鸽子互相讲话多好啊。只是现在的网络没过去诗意,但很刺激、很快。
很快的后果,当然是好得快,散得也快。
人类的欲望从来没有变。智力比较高的孩子对这种东西很快就会厌倦,所以智力高、性格丰富的孩子活在现在这个世界会比较苦一点。但我相信他也会找到自己的办法。
小时候吃完饭就想往外跑,楼底下已经在叫了,连名带姓:陈-丹-青!声声入耳,央求爸爸妈妈,然后飞奔下去。
其实奔下去没有什么屁事。黑弄堂周围巡逡一圈,就站在弄堂口讲讲话,那些话录下音来,根本没法听的??也不敢和女生讲话,有时跑到女生楼下,胆儿大的扔块石子,拔脚就逃。
网络解决了所有这些问题,保护了多少人家的窗玻璃啊!
(现代人还发短信,编黄段子。)
言论自由的国家没有黄段子。美国笑话公开讲,每天都有人在酒吧、电视里讲,大街上讲,长篇大论,大家跟着前仰后合。
只有中国人低头鼓捣,闷乐。发过去了,打电话追问:好玩吧!哈哈!
东欧有谚语:专制使人嘲讽。嘲讽就是发泄,借个手机短信息,随地大小便。
王:什么是时尚?
陈:时尚就是人在哪个阶段哪根筋不对了,要换个话题。我们小时候在弄堂口也会阶段性换话题。新加入的小瘪三跟不上话题,羞的呀!
王:时尚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陈:就像你看到的那么大。它会转化。时尚的菜单、话题会转化,但它一直会有力量。它的力量取决于人的胆怯与虚荣。人多么害怕自己跟不上趟!
王:现在有媒体英雄、职场英雄、财富英雄,各领风骚,我们这个时代是否需要英雄?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英雄?
陈:(笑)这是广告词语。英雄?!现在能有"男人"就不错了。欧洲做大调查,发现现在男人的精虫只是二战期间一条好汉的一半都不到。二战死了几千万好汉,带着他们的精虫,死了。
英雄是乱世的事情。现在是和平年代。中国的病,跟世界上的病都是一样的:现代病、都市病,加上一个"和平病"。
长久不打仗了,一打仗,就出英雄。
英雄?哼,我不知道。我可不想入这圈套。张艺谋的电影以及整个讨论已经够愚蠢了。广告语言!广告语言就是字典里什么耸动的词儿,就用什么。钱!一切都是为了挣钱。消费社会一切一切的动机背后,只有一个目的:挣钱——我挣钱,你掏钱。咱们这儿的说法是拉动内需、刺激经济。你看,从一个楼盘,到什么涂在腋下就不臭的药剂,说得天花乱坠。这就是商业文明。
商业文明的性格非常阴性,罗致的,发嗲的,眼睛眉毛一起笑,哄你掏钱。工业文明阳刚、男性,真的玩建设、闹发明,讲究准确、力量、征服。商品社会,一切的一切是要你签单,钱从兜里挖出来。
但工业文明的逻辑结果就是商业文明。上午过去了,下午开始。
如果非要对英雄下定义,英雄就是阳性。
王:在一切都娱乐化和明星化的今天,你对各色人等的作秀怎么看?
陈:挺好啊。作秀与看秀,人类天性;你在一个工业时代,就得像个工业时代;你在战争年代,一切都要像个战争年代,你在商品社会,那就要像商品社会,不可能像别的样子。
你在这时代去谈英雄,做英雄,很滑稽。堂吉诃德令人尊敬,因为他认真,现在的"英雄"们认真吗?从前的英雄,真的会去死。
让这一切发生,很好。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好,它会调节。我不特别反感这些。很多人看不惯,那又怎样?由他去,他要当明星,就让他当,他要作秀,就让他作。人类无聊嘛,人类要有一点事情做,否则你要大家干嘛?你说说看,干嘛?
你现在采访我,否则你晚上吃完饭这段时间干嘛?
一切都在构成和平演变。很好。我不骂明星。明星挺好,有个别人猖狂,欺负人,但绝不会比贪官更猖狂,更欺负人。贪官欺人太甚,谁敢言语?言语了又怎样?好,哪位明星使一回性子,众人就吐口水,要他道歉。
我讨厌中国人对明星的心态,复杂,阴暗。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对戏子的心态,暗中巴望人家出事儿,心理上满足。
明星被人看死,烦死。阮玲玉、张国荣,死给你看,可怜可敬。他们比大众真实。
我感谢明星。否则你吃过夜饭,时间怎么过呀!
王:现代人的精神伤口是什么?
陈:不知道。全世界有几十亿人口,全是"现代人",我怎么知道几十亿人的"精神伤口"。
关于人生
人家问萨特:你怕老吗?他回答的真好,他说,老不可怕,那是一系列被剥夺的过程。
快乐不快乐,不是拼盘,它在情境中。有些事,我这样童年的人就有感触,没我那样的童年就没有。
十三岁"文革"大爆发,抄家了。但另外一种快乐起来了,我开始画油画。昨天红卫兵进来抄家,今天弄弄干净,又画画了。你说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然后下乡插秧了。苦透了,一边插,一边手指缝渗血。山里的地,是沙地。伸到水田里晃晃,血迹淡了,继续插秧。可是插秧回来,蚊帐里举一本普希金看看,巨大的快乐。
王: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陈:又一个傻问题!——人生没有意义的。
- posted on 04/25/2007
各种民族文化、民间文化,正在迅速灭绝。剪纸、秦腔、河北梆子,几千种玩意儿,每天都在消失。只剩下几个人在弄,那几个人一死,就没人弄了。所以国家现在申请要保护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录音,录像,存起来。
再一个定义就是古代留下来的建筑。中国历史大约每隔两百年一个周期,拆!到了共和国,地面上能看到最古的建筑,也就是到明朝为止,其他号称魏晋唐宋,大半是明清重修的。中国的砖瓦木石结构,容易坏,容易拆。问题是拆了两千年,大样式在,大风格没断。到近百年的一拨一拨拆,可就拆一回变一回,直到全中国变成西式建筑了。真正的古迹,像罗马斗兽场,真是两千多年前那个斗兽场。
现在能做的是,保护一点,装装门面,就不错了,还能算个景点,旅游赚钱。
价值观、行为方式,还是活的“中国文化”。文明是可以学的,文化没法子学。所以还剩人际关系是中国文化,包括对生老病死的态度。但也会慢慢西化,像安乐死。再过几十上百年,全世界都一样。
思想总是饥饿的
王:人类的思想会随着时间推移更加深刻吗?还是后人仅仅是零敲碎打、拾遗补缺?
陈:思想一直会在。
二十世纪的思想了不起,我觉得思想家更会思想了。当然,可能还是那几个命题。先秦时代、雅典时代,几个大命题都碰到了,欲望、恐惧、死亡这些大命题早就说过了,都说得很好很好了。但还是出现了一些大思想家。
哲学可能在没落,但思想会通过别的方式出来。这思想只在这个时候才有,这个时候需要这思想。
现在“学说”多过“思想”,一种思想出来,很多学说去解释它,养好多学者。以为学说就是思想,以为学者就是思想者,事情哪有这么便宜。
思想的团块没那么大了,浓度没那么高了,但思想触及的领域、深度,思想被表达时的复杂、精彩,大大超过以往。
出现“思想危机”,说明思想之所以是思想。思想总是饥饿的。
至于中国的“思想”,“百家争鸣”历史上只有两回,一是先秦时代,一是“五四”时代。但“五四”运动大抵是引进西方思想,一连串著名人物都被称为思想家,现在看回去,能站住脚的没几个,“思想”与“思想家”这说法,根本就是西方过来的。
艺术就是“臭美”
王:艺术是什么?人为什么需要艺术?
陈:看你怎么定义呀。我们现在称为艺术的,在当时根本不是艺术,长城不是艺术,陶俑不是艺术,陶罐更不是艺术,舞蹈、歌唱、图画,最早全是巫术,全是拿来派用场的。人类出现“艺术”的时间很短,所谓“纯艺术”的说法只有一两百年左右。
对艺术的定义,我比较认同希腊的纳西斯说法,就是自恋。艺术就是人的倒影,猫啊狗啊不照镜子,人不停地照镜子。人光是活着还不够,还要折腾些事情出来,想了解自己,在了解自己的过程中,感受自己,臭美。是的,艺术就是“臭美”。
王:最近公布的中国富豪榜在前四百人中无一人从事文化艺术事业,你觉得这种现象可以理解吗?
陈:很正常。美国做过一个调查,男人中有46%的人一辈子没去过美术馆。一点不奇怪。当然,中国这样,既不是反常现象,也不是好现象。中国是出过宋徽宗的国家,把国家都葬送了,但酷爱画画,酷爱艺术。颜真卿根本就是个国家干部,亲自领兵抗敌,可是写那么一笔好字。周朝出过孟尝君、信陵君,食客三千。那个时候,什么事情在今天看来都是文化。
所谓有钱人要弄文化,也是最近的概念,古代全是官府、僧侣或贵族管文化。这是中国的新问题,慢慢会好起来。已经不错了,许多阔人愿意赞助文艺,愿意开 party。附庸风雅,是推动文化的好动机。投资概念,也是推动文艺的好动机。现在拍卖业越来越火,齐白石的画卖到一千多万,他真懂齐白石么?他懂钱。他明白过来:齐白石只有一个,凡.高只有一个。没有一种投资比得过艺术品———我们的暴发户们明白过来了。不是明白艺术,而是明白了什么是投资。
娱乐节目都是伟大的诡计
王:你看电视吗?看电视是没品位的表现吗?
陈:看。偶尔看。我不认为电视很无聊,很垃圾。我们的生活并不比电视里出现的花样更高级。我不拒绝电视。电视有非常好的节目,王志出镜的《面对面》非常好,王志是唯一合格的电视主持人,坚守媒体立场,不谈道德,不抒情,不教训。《实话实说》也好,我喜欢和晶,她比明星性感,有亲和力,适度的幽默滑稽。
当然也有讨厌的节目。譬如中央台《艺术人生》。老要逗人谈私事,谈爹妈,直到嘉宾哭出来,底下哄然鼓掌,看杀头似的。
可以看点新闻。相信不相信,随你。
全世界都应该感谢电视,因为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但要批评媒体。媒体是喉舌,不是发音器。媒体起监督作用,所以媒体也要接受监督。
王:媒体怎样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陈:老话是“寓教于乐”。其实很难做到的。要有高度的文化才能“教”,才能“乐”。我不反对娱乐。把娱乐填满本来应该让大家说话的时间,娱乐就变成诡计———不论从好的还是坏的一面说,娱乐节目都是伟大的诡计。
王:韩剧、日剧流行,哈韩族、哈日族在青少年中蔚然成风,你对这种状况担心吗?
陈:我不担心。请家长们担心自己吧。我们小时候看完电影就学日本兵,学汉奸,看完《飞刀华》就到处找刀片钉子之类,插上鸡毛,看到没人的地方就“唰”地镖过去。所有小孩都会模仿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没什么奇怪。
日剧韩剧,非常了不起。《我的野蛮女友》,多好啊。香港弹丸之地,台湾一片小岛,可是会包装出F4,包装出舒淇,包装出周杰伦。周杰伦多好看啊,半醒半睡似的,我刚听他一首歌,底下千百位大陆少男少女的嫩喉咙忽然叫起来,跟海涛似的,真感动人。大陆愣是捧不出这样的尤物。咱们只会模仿人家,很业余的模仿,然后瞎担心。
网络解决想入非非的“非非”
王:网络盛行,网络让我们这个社会更人性化了还是非人性化了?
陈:问题是你怎么定义人性。人性要聊天,人性好奇,要偷窥,又想跟人讲话,又怕被看见———网络是最佳方式。不用跟你见面,看不见你的表情,很暧昧地一来一去,多刺激。不过听说网络上也能见到对方模样了。我没试过。
网络绝对是现代文化孕育出来的。大家都在公寓里不来往。所有人都很孤独。现在同学之间不亲密,大学同学四年,楼上楼下都不来往。所谓都市化、现代化,就是个人空间越来越多,沟通空间越来越少。但人憋不住要和别人沟通,和别人来往———你看马路上遛的狗,瞧见路对过也来一条狗,那兴奋啊!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孤单、性欲、好奇心,网络是为那些害羞的人、想入非非的人预备的。人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入非非。网络解决这些“非非”,善莫大焉。
网络在古代就是唱山歌,《诗经》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云南比赛山歌就是网络大赛嘛。从前是活人唱山歌,现在是机器谈恋爱,隔一层。公寓就是鸽子笼,鸽子互相讲话多好啊。只是现在的网络没过去诗意,但很刺激、很快。很快的后果,当然是好得快,散得也快。
人类的欲望从来没有变。智力比较高的孩子对这种东西很快就会厌倦,所以智力高、性格丰富的孩子活在现在这个世界会比较苦一点。但我相信他也会找到自己的办法。
明星比大众真实
王:在一切都娱乐化和明星化的今天,你对各色人等的作秀怎么看?
陈:挺好啊。作秀与看秀,人类天性;你在一个工业时代,就得像个工业时代;你在商品社会,那就要像商品社会,不可能像别的样子。
让这一切发生,很好。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好,它会调节。我不特别反感这些。很多人看不惯,那又怎样?由他去,他要当明星,就让他当,他要作秀,就让他作。人类无聊嘛,人类要有一点事情做,否则你要大家干嘛?你说说看,干嘛?
我不骂明星。明星挺好,有个别人猖狂,欺负人,但绝不会比贪官更猖狂,更欺负人。贪官欺人太甚,谁敢言语?言语了又怎样?好,哪位明星使一回性子,众人就吐口水,要他道歉。
我讨厌中国人对明星的心态,复杂,阴暗。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对戏子的心态,暗中巴望人家出事儿,心理上满足。明星被人看死,烦死。阮玲玉、张国荣,死给你看,可怜可敬。他们比大众真实。
人生
成功观害死人
王: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实现了吗?
陈:从小就想当个画家,闷着想,但很明确。幼儿园,1958年大炼钢铁,老师问大家,“长大了干什么?”我缩在座位上,说我想当炼钢工人。再后来上小学,就唱“长大要把农民当”,可不,果然当农民。
王:你的人生最high的状态是什么?
陈:点上烟那一刻,就“high”,烟灭了,蔫了。但可以再点呀。
看书的快乐,听音乐的快乐,画布上想要的效果,没想到的效果,居然出来了,都快乐极了。还有发呆的快乐。窗外的树叶忽然响起来,无穷快乐。
王:一个人的成功和什么有关系?
陈:你这话语方式,就是这个功利文化中才会有的话语。(笑)我不会问这个问题。我们这一代人一开始就是失败的。能不失败,比方说,能赖在城里不下乡,就是大成功啊。
老有人来问我,你是怎么成功的?我没想到成功。我画画,因为喜欢。我不记得小时候有过“成功”的说法。成功观害死人。你要去跟人比。第一名还是第二名,挣一亿还是挣两亿。我对一切需要“比”的事物没有反应。我从来不看体育节目,谁跑快了0.01秒,我一点兴趣没有,一点反应没有。但我被赢的表情、得奖的表情吸引:天作孽!多么英俊漂亮的脸,忽然皱起来,使劲抽泣,使劲控制,还要笑,招手,腾出空来抹眼泪,还得当心别把妆给抹了,桂冠弄歪了。
我最痛苦的就是批分数。我必须批分数。这些孩子并不都是天才,有些真是蠢才,但他不过是想学画。这个290分,那个289分,一条一条活的性命啊,是人家家里的宝贝啊,提携捧扶,养大成人,结果呢,变成一排数字,然后哭丧着脸来道别,买票回老家去了,原因是我判的分。我做不了这样的事。可我必须做。
死亡带走的不是性命,而是对死亡的感受
王:你害怕死亡吗?
陈:害怕,很宁静地害怕,同时很宁静地等待。
“等死”是句夸张的话,除非是老病垂危的人,或者死刑犯。萨特写三个死刑犯,隔天就要枪毙了,夜里讲话,忽然发现彼此的裤裆都尿湿了。波兰导演奇斯罗夫斯基的《十戒》有一片拍摄死刑,详详细细,真是经典。那孩子上绞架前,左右膀子都给捉稳了,拧到背后去,然后给他点支烟,单靠嘴唇衔着,一口一口抽。
“等”是指时间距离。距离近了,你会等。等时,或者焦躁,或者安静,看你是什么性格,什么际遇,看你是否很早就想过死亡,看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死。但我肯定是在胡说,逼近死亡的真实经验永远不会被说出来:死亡带走的不是性命,而是那条性命对死亡的感受。
鲁迅有篇文章《死》,写他有一回病得要死,末尾一句话写得真朴实,他说:“大概这样的就是在死下去吧?我也不知道。”可当他这样写着,他活转过来。
王:什么是无限的呢?
陈:文艺腔无限。(说我呢?!)对,说你,也说我。我也有文艺腔。
王: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不朽的呢?
陈:时间。不过时间是人弄出来的。人类灭了,就没有时间,没有人问永恒问题了。
王:那么时间是个什么东西?
陈:时间就是性命。鲁迅说,剥削人的时间就是谋害人命。你来的时候是黄昏,现在九点多钟了。这几个钟头我无论如何讨不回来了。可是你不来,这几个钟头也讨不回来了。
王:你对生活悲观绝望过吗?你想过自杀吗?
陈:没有,从来没有。我非常理解人为什么会自杀。很多事情不容易熬过去,不是你想通了就完了。你每秒钟都要承受绝望、恐惧、尴尬,种种。
(有时需要告别这个世界的勇气。)
(大笑)大学生语言。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那代人说话是“革命腔”,结果我回来,发现八十年代以后上大学的人说话,一股“文艺腔”。真是要命, “告别世界的勇气”,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看现在年轻人谈恋爱,一身一身的冷汗,他们的语言都是卡拉OK语言,都是歌词。
家里被抄了,妈妈说都会过去的
王:你的童年快乐吗?你的青春时代快乐吗?它们是否影响到了你现在的生活?
陈:快乐不快乐,不是拼盘,它在情境中。有些事,我这样童年的人就有感触,没我那样童年,就没有。小时候家里穷,父母是“右派”。但小孩很快乐。
十三岁“文革”爆发,抄家了。但另外一种快乐起来了,我开始画油画。昨天红卫兵刚冲进来抄家,今天弄弄干净,又画画了。你说这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然后下乡插秧了。苦透了,一边插,一边手指缝渗血,山里的地,是沙地。伸到水田里晃晃,血迹淡了,继续插秧。可是插秧回来,蚊帐里举一本普希金看看,巨大的快乐。
我不能笼统地说,童年非常快乐或者非常悲惨。我很会干农活,秧插得齐,会挑担子,我能挑一百斤谷子,一百斤谷子比同样分量的东西更沉。十里山路不换肩。上山的步子怎么走,下山的步子怎么走,水塘里怎么走,石子上怎么走,我都会。挑到粮仓,金黄的粮仓,非常美。粮仓里的谷子那么多,我这一百斤倒进去,就不见了。
(你现在感谢那段生活吗?)
我不会说什么“青春无悔”这种傻话。但我庆幸,庆幸“文革”使我不必上学。我喜欢学校生活,但我讨厌上课。“文化大革命”开始,很多孩子高兴坏了。不上课、不考试了,我痛恨上课。
人家都以为我是体制里的,大学里的。其实我对名校没有情结。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父母最经常对你说的一句话或一个词是什么吗?)
家里被抄了,摊一地,妈妈说:都会过去的。
公众人物就是给公众耍着玩儿的人物
王:你有朋友吗?他们是怎样的人?
陈:朋友多。主要是艺术圈的朋友。我跟朋友的孩子都很要好,他们大概看我不像个大人。
当然有些烦恼也是来自朋友:误会啊,关系啊,怎么不来电话呀。塞尚和左拉是中学同学,莫逆之交。中晚年的左拉写一小说,主角取塞尚,暗示塞尚是一失败的艺术家。塞尚伤心大怒,和老朋友绝交。不久左拉死了,老塞尚发现自己非常感动,非常难过。
我不是塞尚,我也没有左拉式的朋友。
王:你现在有孩子吗?她在你的生活中占有怎样的位置?
陈:女儿很大了,二十多。我女儿和我的趣味非常接近,我俩谈得来。喜欢看的小说、电影,都投合。她还在上学,这小子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她什么都跟我讲,喜欢什么书,喜欢什么男人,跟哪个好了,都说。
(那你为她设计过前程吗?她的一切是否牵扯着你?)
我得供她上学啊。但我不会为她“设计前程”。我连自己的前程都不会设计。我混到现在,都不是设计。
王:你是一个公众人物吗?如何当好一个公众人物?
陈:公众人物活在唾沫星子和无数误解中。公众人物,就是给公众耍着玩儿的人物啊。
两性
男女之间的有意思,就因为互不了解
王:你对中国的女性解放怎么看?这种解放将给整个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陈:前面说了,和平太久了,又赶上消费时代,自然阴盛阳衰。
妇女解放是西方的概念。中国讲三从四德,其实女人的地位与西方女子不一样。西方有女裸体画传统,女权分子说:那是画给男人看的。中国春宫画,画女的必画男的,很平等。
王: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是女人的阴性占主导还是应该男人的血性占主导?
陈:暴君和窝囊废都是男人,可男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
英国、俄罗斯、奥地利、比利时,最光荣的时代,强盛的时代,祥和的时代,都是女皇。为什么女人要霸气、强悍,才能统治国家呢?伟大的女性一定很坚定,很温柔,很细腻。十八世纪那位奥地利女皇非常温柔仁厚,乡下农民遇见不平事,会说,我到维也纳告诉女皇去!
王:在你的生活中,哪个女人对你最重要?
陈:如果你说哪个最重要,意思是别的不重要。事情不是这样的。
非要说,自然母亲最重要。人过生日,应该给母亲过。我母亲经常给我写信,给我纠正错别字。母亲还在学英文、学电脑。刚学会发信,刚收到。
(人都说,儿子的性情像母亲,你是不是这样?)
对。我岁数越大,发现自己越像母亲。我母亲和她儿子都有人缘,都不愿意麻烦别人,都能忍,都很倔,都不愿说自己的苦处难处,都厌恶权势,都喜欢哈哈大笑。
王:你理想中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陈:老遇见这样的问题。相女婿找媳妇似的。我总是回答,咱们上街,我指给你看。
王:你会被什么样的女人、男人吸引?如果你不被吸引,是你太老了,还是太疲劳了,还是在撒谎?
陈:我被各种男女吸引。凡是好奇、快乐、滑稽,对可笑的事物立即有回应———这样的男女,我立即被吸引。但不一定说出来。不是要撒谎,是不太好意思。
遇见男的有意思,比较好办,我会一直看着他。
被人吸引一点都不会疲倦,是眼睛被吸引。
王:女人最有魅力的时期是哪个时期?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期是哪个时期?
陈:如果那条性命果然优异,每个时期都有魅力。
今天我看王志采访一位老太婆,七十多岁了,一脸皱纹跟无线电线路网似的,退休医生,单枪匹马,专门收养扶助河南艾滋病人的遗孤。她就很有魅力。表情、语言,都有魅力。她好不容易得了什么道德奖,得了洋人拨给她的两万美元,打算继续干她的收养事业。她孙子来缠,要她拿那钱买个小汽车。您猜她怎么说?她飞快地对孙子说:你给我滚!
我不喜欢慈善家,可是我喜欢这老太太。王志挺有魅力,可是比不上她。
王:男人和女人之间能真正互相了解吗?
陈:人连自己都无法了解,还互相了解?男女之间的有意思,就因为互相不了解。
王:你希望男人控制世界还是由女人控制世界?陈:性别不重要,要看是谁。
爱情如战争,永不得安宁
王:什么是爱情?你认为世界上有爱情吗?有永恒的爱情吗?
陈:文艺腔又来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多好的发愿。这种文艺腔,我爱听。
和战争一样,爱情活在愿望与事实之间,永不得安宁。论“不得安宁”,爱情永恒。
我也试着“文艺”一下吧:死亡永恒,所以爱情永恒。罗密欧、朱丽叶绝对永恒,因为死了,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
可是永恒是什么意思呢?是指永远疼我,只许疼我,不准看上别人?还是指你老能够看上别人?
王:两性之间,最理想的关系是什么?
陈:天知道——从前结婚,又拜天,又拜地。从前婚丧礼仪道士操办,可是道家的老祖宗说:“天地不仁。”
很老很老的老夫妻慢慢在街上走,难看,乏味。他们该是“钻石婚”吧?我稍微有点感慨,但从来不会感动。
北京街头常见一位老汉骑着一辆精心改装的三轮车——比我们前卫艺术的装置作品强多了——后面坐个老太太,我看了倒是蛮感动。不是被这两老人感动,而是被这小小的三轮车感动。对了,那倒是“两性之间最理想的关系”。他们要是坐在小轿车里,我一点不感动。
好多怨偶,很老很老了,一生一世深仇大恨,至死不渝,那倒是很高的境界:人性的境界。我还是喜欢看见少男少女如胶似漆,一路走一路发嗲,互相搂着,胳膊拧得麻花似的。他们很可能会翻脸,会离婚,甚至宰了对方,可我非常非常感动。
王:新同居时代、周末夫妻、单身母亲,这些现象标志着社会的进步吗?
陈:没退步,也没进步。你以为都是新鲜事儿吗?解放前连女佣都有情人,早市卖菜,连带幽会,门口放个菜篮子,别人就回避,里面在相好呢。单身母亲、单身父亲,有的是,只是没那说法。同居问题,二三十年代就有了,现在的人真大惊小怪。
王:婚姻的真谛是什么?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仍然会选择婚姻吗?
陈:又来了!
两性的真谛是什么?回答这问题,才能回答你的问题。人类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性,斯宾格勒说,有男、有女,那是大神秘。
王: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三毛说过了:“一个电灯泡,灯泡下有个桌子,桌子周围有人在等你回去吃夜饭。”大意是这样吧。
王:谈谈你对道德的看法。
陈:又来了。你知道吗?这么问是不道德的。 - Re: 陈丹青非艺术访谈(节选)posted on 04/25/2007
我有他的书,包括退步集,可以看,可看多了觉得他总是一种老气横秋的口气和态度。当然面对国内的浮躁和浅薄,总免不了冷眼批评,但看多了还是觉得不舒服。 - Re: 陈丹青非艺术访谈(节选)posted on 04/25/2007
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看看记者问的都是什麽问题吧。你要让陈丹青如何回答?我以前想当记者的,还没当上,就决定不当了,因为他们不停地问没有答案的问题。 陈丹清自己说过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爱说话。净说废话:) - Re: 陈丹青非艺术访谈(节选)posted on 04/25/2007
Take it easy; I was talking about 退步集, which is much more than just this interview conversation above. He himself included in his book such interview dialogs with some reporters; obviously he likes the conversations to some extent. Of course, most questions asked by this reporter are pretty stupid for sure.
Another conversation with 查建英 in her “八十年代访谈录” is more interes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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