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
孙犁 1913年4月生,2002年7月逝世,现代作家。原名孙树勋。河北平安人。1933年高中毕业后无力升学,到北平流浪,为了谋生先后在市政机关和小学校当职员。 l936年到安新县同口镇的小学校教书,白洋淀一带人民的生活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1938年投身冀中人民的抗日斗争,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冀中抗战学院、华北联合大学、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教员和晋察冀通讯社、晋察冀日报、晋察冀边区文联编辑。1949年后,在天津日报社工作,历任副刊科副科长、编委、顾问,长期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编辑工作,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原顾问,中国文联名誉委员、原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原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等职。
孙犁一生笔耕不辍,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1945年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他著名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他从事文学创作75年来,著有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村歌》,文学评论集《文学短论》等,另有《孙犁文集》正续编8册和《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曲终集》10种散文集传世。孙犁是中国解放区文艺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他以其众多经典性的作品,描绘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一幅幅壮丽、清新的文学画图。全国解放后,孙犁文学创作继续取得长足的进展,成为新中国文学史上极负盛名的小说,散文大家,被认为是著名文学流派“荷花淀派”的创立者。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孙犁文学创作迎来了第二个高峰,他的作品以思想的深邃,文体的创新,艺术风格的鲜明和炉火纯青,在国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著作书目:
《荷花淀》(小说、散文集)1947,香港海洋书屋;1959,人文
《芦花荡》(短篇小说集)1949,群益
《嘱咐》(短篇小说集)1949,天下
《村歌》(中篇小说)1949,天下
《农村速写》(散文、小说集)1950,读者
《采蒲台》(短篇小说集)1950,三联
《山海关红续歌》(诗集)1951,知识书店
《风云初记》(长篇小说) l集,1951,人文;2集,1953,人文;1—3集,
1963,作家
《白洋淀纪事》(小说、散文集)1958,中青
《铁木前传》(中篇小说)1959,天津人民
《津门小集》(散文集)1962,百花
《白洋淀之曲》(诗集)1964,百花
《晚华集》(散文集)1979,百花
《秀露集》(散文、小说集)1981,百花
《耕堂杂录》(杂文集)1981,河北人民
《疆定集》(散文集)1981,百花
《琴和箫》(小说、散文集)1982,花山
《孙犁小说选》1982,四川人民
《孙犁文集》(l一5册)1981一1982,百花
《耕堂散文》1982,花城
《尺泽集》(散文集)1982,百花
《孙犁文论集》1983,人文
《书林秋草》(杂文集)1983,三联
《孙犁散文选》1984,人文
《远道集》(散文)1984,百花
《老荒集》(散文集)1985,上海文艺
《陋巷集》(散文集)1987,百花
《耕堂序跋》1988,湖南人民
《无为集》(散文)1989,人文
《芸斋小说》1990,人民日报出版社
- posted on 06/02/2007
中华读书报 (2004年08月09日)
11卷的《孙犁全集》在孙犁逝世两周年前夕,以如此快的速度、如此完备的程度和如此凝重精致的版式,由国家的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身就是对孙犁文学成就的现代价值的引人注目的见证。因为在讲究规格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版史上,在继鲁、郭、茅、巴、老之后,推出《孙犁全集》,这似乎不无象征的意味。在我十几年前研究现代小说史的时候,孙犁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他以艺术家的明丽而精致的感觉,拓展和变动了解放区文学的格局情调,提高了它的艺术档次,告诉人们存在着赵树理、丁玲以外的更有审美魅力的可能性。他在新时期以后的写作,我读得还不够多,但也感受到他的眼光往返古今,博识而明道,在孤寂的深沉中露出奇崛的苍凉感。他的文学在新时期依然散发着生命的魅力,而且这种生命在新时期获得更多理解,更见亮色。这在风云变幻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并不多见的。
这使我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孙犁的文化哲学,包括他的人生哲学和审美创造哲学。
在11卷本的全集中,我很快就发现他有一幅书赠友人的墨迹:“大道低回,大味必淡。”影印在第6卷的扉页。令我心头一颤的,在第9卷扉页的书房照片中,也在书架上方高悬着这幅“大道低回”的巨匾。署以壬申年,即1992年。我感觉到,这重复的背后隐藏着他对文化哲学非常专注的思考。《汉书·杨雄传》录有杨雄《解难》中的话:“盖胥靡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这种语言表述形式,令人联想到《老子》四十一章的“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可以看作孙犁墨迹的原始出处。对于西汉末年的辞赋家杨雄,孙犁的文字中很少提到,有案可查的是他在《无为集·买〈汉魏六朝名家集〉记》中为杨雄辩诬,说他“《法言》之十三为孝至。其文曰:‘孝莫大于宁亲,宁亲莫大于宁神,宁神莫大于四表之欢心。’我很欣赏这几句话,愿家有老亲者,深思而力行之,这是孝的最高境界。杨氏著作,言词古奥艰深,然其切合实际,有见有识,类多如此”。问题出在孙犁墨迹已删节和重组了杨雄《解难》之言,变动意味着一个新主体的介入,借以表达自己对文化人生的体验。在他富有阅历的体验中,大道不是直线向前,热衷躁进的,而是迂回曲折,沉思默察的;大味不是吃香喝辣,舌麻脑热的,而是尝尽甜酸苦辣而归于淡泊,淡泊而明静,明静以致远。这种文化人生的哲学体验,充满着超越性和间接性,是他晚年所得,却也可以反照他一生的文学和做人的历程。它放大了早期的一些因素,也凝结着长期精神焦虑的彻悟。
孙犁出生、成长、终老于燕赵之地,简单的地域文化学思维似乎可以期待着他的笔下流泻着所谓“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的阳刚气质,或如荆轲“易水风萧”之音。更何况他出现在一个以战争决定民族命运的时代。但他走了一条多少有些间接性和超越性的路子,把纷涌的战争风云映衬在白洋淀的月光苇影,以及冀西山地的红袄明眸之中,从而发现那些在日常伦理生活中真正值得珍视的人性之善、人情之美。在解放区文学中,1943年是“赵树理年”,他这一年以《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声名鹊起,在世俗婚姻和乡村政权中发现妨碍革命的问题,主张“问题小说”。隔一年,即1945年是“孙犁年”。这一年他发表了《荷花淀》、《芦花荡》等名作,令黄土高原上的读者为其水乡秀色而眼睛一亮。他的小说不重问题而重人,他在谈论文学与政治无法回避的关系时,认为文学写的不是“文件上的政治”,而是“生活中的政治”,“一部作品有了艺术性,才有政治性,思想要溶化在艺术的感染力量之中”。但是在当时战争环境中,文学意识形态的权威解释者更关注文学对政治的直接性,因此两三年后就强调和推行“赵树理方向”。而从孙犁早年由安国、保定至北平、阜平的流浪求学的轨迹来看,他出入城乡,接上了五四新文学的启蒙传统,强调作品的艺术性,预示着革命文学在“赵树理方向”之旁的另一种带审美的间接性和超越性的可能。因而在当时意识形态直接性的强调中,孙犁使革命文学艺术化、人性化的倾向被习以为常地边缘化了。不过,边缘也有“边缘的活力”,当大树特树的中心被众所趋慕,群相模仿而模式化和非个性化的同时,边缘地带却保持了平常心态,也保持了相对舒展的创造空间。历史不能倒转却可以反思,如果当年的“方向”说不拘泥某一特定的个人和特定风格,而是以真正的文学知音者的眼光兼容了包括孙犁名作在内的众多个性,文学的格局当会更加健全和开阔。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讲了《阿宝》的故事之后作了一个按语:“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孙犁在晚年谈自己的文学与生活之路的时候,还特别推许“这是经验之谈”。 他本人对千古文章之工,别有一种痴迷的态度,不是简单地听从一般的文学史述说,而是以作家的天分和个性,敏慧地体验着名家名文的生命所在。比如他不因韩、柳、欧、苏都属唐宋八大家而一例对待,根据自己的体验而扬柳欧、抑韩苏;又不因《三国》、《红楼梦》都属古典小说四大经典而一例对待,根据自己的体验而重《红梦》、轻《三国》;对于古代短篇小说,则喜欢唐传奇和《聊斋志异》。对外国短篇小说也有个人的口味,对莫泊桑不甚感兴趣,而格外喜欢普希金、契诃夫、梅里美和高尔基;长篇小说不提托尔斯泰,惟嗜屠格涅夫。如此畸轻畸重,对于讲究理性的文学史家,也许是一个大忌;对于作家,却正好说明他的感觉精微,在感觉中“痴迷”。他不是以理论家告知的条条来遮蔽自己的感觉,而在痴迷的感觉中保留了阅读与创造相通的、并未扭曲个性的自由空间。这种阅读在一时政治性挤压艺术性,并把艺术性模式化的风气中,实在有一种“大道低回”之概。
对于痴迷审美的作家来说,阅读培育着创作,创作转化着阅读。他的精神状态在迷恋中显示了执著。孙犁作品最是执著的有两端:一是人性美,二是文体美。对人性美的执著,使他不避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指摘,把带着生命的温暖的笔端,伸向纯情而微妙,或率真而无邪的少妇、少女的心灵。《山地回忆》中那个妞儿在河的下游洗菜,指责在上游刷牙的游击队员“洗脸洗屁股”弄脏了水,经解释后还不饶人:“你们尽笑话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肚子都刷刷干净!”少女遇到兵,把战争的残酷性在河边斗嘴中化作轻松的喜剧,人性人情在质朴中带点山野气息,如烂漫的山花。《荷花淀》中妻子送郎上战场的一幕更为人所熟知,听到丈夫述说第一个报名参军,正在织席的妻子似被苇眉子划破手,在嘴里吮了一下,低头说:“你总是很积极。”在别人写来也许是慷慨悲歌的场面,在这里却化为似水柔情,言外之意甚多。本是心灵震颤,表达出来却是嗔怪,表面语言是表扬,弦外之音却带点嘲讽,但嗔怪、嘲讽都是深情。话并不多,却丝丝入扣,分寸感极强地把握住“这一个”女子真情流露的“乡土中国方式”。秦人尚武,却吟咏着秋水伊人;冀中鏖战,却于苇影荷香、芦荡琴箫、山地蓝裳、村歌红鞋之间,闪动着少艾村魂的青春姿影,这其间都寄托着“溯洄从之”的精神痴迷。尚武与好色,在这里出现了高洁、又奇妙的结合。
孙犁是一位杰出的文体家,他对文学语言的微妙处的痴迷,令人感动。他致力于把小说写成美文,晚年的序跋、杂感、笔记、短论,出入于文言白话,逗引着经典的色香。不能说他的文字有何等震撼人心的力度,却由清丽致老到,都让人品味到何谓“大味必淡”。他说得很轻松:“文章写法,其道则一。心地光明,便有灵感。入情入理,就成艺术。”其间追求的是清雅自然,如清水之出芙蓉。这里很难看到赵树理式的村腔俗调,热闹火爆,如《李有才板话》形容跟着土霸王阎恒元的“舌头转”的农会主席张得贵:“恒元说个‘方’,得贵说‘不圆’。恒元说‘砂锅能捣蒜’,得贵说‘打不烂’。恒元说‘公鸡能下蛋’,得贵说‘亲眼见’。”那是伶牙俐齿,谐于里耳的。孙犁文体则散发着文人的清雅气质,明丽而多味。使人知道文坛之有孙犁的那篇成名作《荷花淀》,一开篇就把人引入诗与画的情景,令你的灵魂像被清水洗过那么舒服:“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真令人想起了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中那个“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水晶般透明的世界,天人相对,生命的神经在跃动。文体是一个作家的徽记,这种徽记应是多样的,以满足人们多样性的精神体验。如果一个民族只热衷于欣赏热闹的搞笑和神魂颠倒的刺激,而对崇高、精美的艺术任其冷落和凋零,那么这个民族就还没有脱离江湖习气和市痞作风。文化与自然一样需要生态平衡和良态发展,它应该有更多的向上追求,更多的青春气息。这也许就是孙犁晚年以“大道”、“大味”为题,思考着文化人生哲学的原因吧。(杨义)
- posted on 06/02/2007
孙犁早期的散文形式自由,笔触细腻、优美,呈清新自然之态。他的散文以写人见长。他善于抓住人物特点鲜明的音容笑貌,淡淡几笔勾勒,便使人物跃然纸上,如《投宿》、《随感》都是这方面成功的作品。
孙犁散文不尚浓妆,只求清丽,这一特点在他的叙事散文中表现突出。他的叙事散文从无豪言壮语,而是以细致委婉的笔调表现人物美好纯洁的情感,干淡淡的客观描述中包含着浓浓的情致。
新时期以来,孙犁散文在清新明丽之中又注入了深沉凝重,主观色彩加重。在《童年漫忆》、《保定旧事》、《同口旧事》等形式各异的作品中,都贯穿着“我”的情感和思想。这一时期,孙犁散文多夹叙夹议,议论的成分明显增多,充满人生体验的睿智见解、隽永的哲理、历史的思索,字里行间闪烁着理性的色彩。像《文字生涯》、《伙伴的回忆》等都是他这一时期思想内涵丰富、理论色彩浓厚的代表篇章。
孙文语言修饰而不造作,华美而不浓艳,纯朴自然之态始终如一。
- Re: 孙犁散文posted on 06/02/2007
“大道低回,大味必淡。”
这就是孙犁,他是水墨画,是白描。隽永,淡泊, 宁静而致远。 - posted on 06/02/2007
现在说说孙犁,我觉得孙犁是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人,我写了他一篇文章,写了三分之一,现在又停下来,还要再想想,因其重要,更需慎重。孙犁的不凡之处在于:1、孙犁并非文学天才而是个道地的老实人;2、孙犁的学问与解放区作家比,自然是硕儒,但若与五四时期的作家比,简直就是个“中学生”。他的西学不是很通,中学呢也就是初窥门径而已。3、他60岁以前的作品(那些个“荷花淀”们),虽比其他解放区作家写得好点,但终属一个档次,甚至就很难超越梁斌……但孙犁的晚年却创造了一个奇迹,他从60几岁开始写到80多岁,在疾病和衰老的情况下,写了10本小书,而这10本小书可以说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某些文学史上的既定格局。他靠这10本小书,不仅超越了他的解放区作家的背景的局限,而且毫无愧色地进入到了包括五四作家在内的一流作家的行列。我可以负责地说,他的晚年成就,至少已经超过了冰心和巴金(这两位文学幸运儿终其毕生也都是二流作家,完全是因为高寿,当然人品也不错,当年也都曾风行一时,才被称做大师的)。历史就是这个样子,知堂如果和鲁迅一样早丧,至少不晚于“落水”时,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鲁迅第二(当然其实他现在仍是鲁迅第二,但却不可以堂而皇之了)。而孙犁如果死于文革之中,那他现在至多也就是个“赵树理第二”而已。造化弄人如此!
孙犁成为大师,一不靠才气,二来也不是全靠“学问”,依我看来他最大的成功来自他晚年的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立场。我与晚年孙犁有过一点来往,也知道他的一些事情,老人家的精神已经非常纯净了。他从不参与社会上的任何活动,包括他自己的学术研讨会,更不用说世俗的追逐名利了。曾有一位官员从北京跑来看望他,他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就那么面壁坐着,直至官员告辞。但他又绝不是不问世事的,他对社会上尤其是文学界的人和事,批评得非常严厉,一点也不留情面;他的回忆文章,也追求司马迁的境界,力求讲实话,连一些老朋友的“马密”,以及他自己的一段婚外恋情,也照说不误,为此他在晚年是得罪了不少人的。他的“芸斋小说”自创一体,看似简单,其实是很“前卫”的文本实验,我即便以当今最新的话语理论来分析它,也绝不敢有所轻视。他的散文,可以说是直追二周,深得所谓“小品”的真传,尽管路数有所不同。
老实讲,当代人里就没几个真会写散文的。五四新文学里,以周氏兄弟等人为代表的散文成就最高,其次才是小说,再次是新诗,这已是不争的定论了。而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受破坏最为惨重的其实也是散文。打倒“四人帮”后,“新时期文学”里成就最小的,就数散文了。小说的发展最快,诗歌呢,至少也还有“朦胧诗”可以勉强交卷;而说到了散文,那就彻底惨了。以杨朔、刘白羽等为代表的散文八股,至今流毒不减,听听现在电视里的所谓电视散文,哼哼叽叽地都念叨些什么,可大家还觉得挺“美”。这其实全是杨、刘八股的后代,不过是把当年的“茶花”变成了“爱”呀“情”呀什么的,到了余秋雨,则是把“茶花”变成了“文化”,把“长江三日”变成了“苦旅”而已,但其八股式的腐臭气则是一样的。用知堂的话说,这全是“载道的文学”,也有人叫它做“瞒和骗”的文学,(我则叫它“超隐喻”)。
我以为五四新文学的实践证明。中国白话散文的最高境界应是:魏晋的骨、明人的肉,加上英国essay的谈锋。鲁迅偏近魏晋,知堂则独得公安派的情怀兼英国essay从容,而钱钟书、梁遇春一路自是做essay的中国高手了。
这种中国白话散文的优美境界,倒是在学术界的学术随笔里得以保存了一些,加之海外董桥等人的文章,总算还不至于大雅云亡;但在文学界,若没有孙犁、汪曾祺等少数几个人的那点凤毛麟角,可真就要斯文丧尽、全军覆没了。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盖因为写散文不比弄小说,靠灵感是不管用的,要求学识、见识、人品、情怀……样样须以本色出之。而文学界呢,以前多半是文盲,现在则多半是半文盲,靠装神弄鬼地编小说还能蒙蒙,但要一“本色”,就不免露出马脚来了。(以余秋雨的学力,自在一般作家之上,可写起散文来仍不免错误成堆硬伤累累,足可编几页之长的勘误表了。)
真正的散文(狭义的),其实正是知识分子写作的极适当的文体;而孙犁的价值,也正可从其散文的写作里勘出一二呢。
发言者:藏策
- posted on 06/02/2007
呵呵,七月反应好快,我还来不及细想。所以,在这里先说几句自己对孙犁散文的认识。
有道是文无第一,文学跟其他艺术一样,各种风格应该百花齐放。但作为一个阅读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我对散文的评判标准,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所以,不自觉就把孙犁列为自己认为的最好的散文之一。
总结起来,我觉得他的散文有如下特点:
一是“真气”。这是一篇好散文的底子,现在很多的散文家,不缺技巧,很缺“真气”的。比如,贾平凹、余秋雨,最缺的就是“真气”。这种真气,不等同于真实,是真实之上的一种气象。包括文章所陈述的事实、文章的立意、写文章的出发点等等,都要真诚。只有这样,文章才会有真气。而这种真气,是在作者不自觉的某个细节、某几句话语等中弥漫出来的,它应该自然而清新,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所以,真气,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二是“清淡”。这点,孙是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的。所谓: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所以,孙犁的散文中,没有大喜大悲,大很大爱,比如他写的“亡人逸事”,可以说,穷其一生可喜可悲、可歌可泣的事情太多。但孙犁只选了生活中的二三个细节,娓娓道来,读完后,冷人唏嘘。他甚至可以说他对生死都已经看得很淡,我记得有一篇文章,写到他在文革中自杀的事情,都有种淡淡的幽默。此其一。其二,清淡也指他的笔法。孙犁的散文,句法高度凝练,走笔极度自然。用词也少生僻。这几个要素,使他的散文非常的清淡。淡,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略有些平,不够出位,不够精彩,他甚至都很少用比喻。我想,这也是他的散文不太被当下许多文学青年喜欢的缘故之一吧。但从另外一面来说,最高明、最耐读的作品一定又是清淡的,比如巴赫的音乐,他的六个小提琴无伴奏都是非常清淡的东西,绝对没有后期浪漫派那些大喜大悲、浓墨重彩。不是说激烈的东西不好,如果要反复咀嚼,还是淡的好。当然,淡,并不是没味道。真正难就难在这里,淡而有味,才是高明的散文。先说这两点。还是贴几篇我比较喜欢的孙犁散文吧。
- posted on 06/02/2007
亡人逸事
一
旧式婚姻,过去叫做“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据亡妻言,她十九岁那年,夏季一个下雨天,她父亲在临街的梢门洞里闲坐,从东面来了两个妇女,是说媒为业的,被雨淋湿了衣服。她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就让她们到梢门下避避雨再走,随便问道:
“给谁家说亲去来?”
“东头崔家。”
“给哪村说的?”
“东辽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
“男方是怎么个人家?”
媒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笑着问:
“你家二姑娘怎样?不愿意寻吧?”
“怎么不愿意。你们就去给说说吧,我也打听打听。”她父亲回答得很爽快。就这样,经过媒人来回跑了几趟,亲事竟然说成了。结婚以后,她跟我学认字,我们的洞房喜联横批,就是“天作之合”四个字。她点头笑着说:
“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来!”
二
虽然是封建婚姻,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结婚之前。定婚后,她们村里唱大戏,我正好放假在家里。她们村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特意来叫我去看戏,说是可以相相媳妇。开戏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戏台下等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到一条长板凳跟前。板凳上,
并排站着三个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着大辫子。姑姑叫着我的名字,说:
“你就在这里看吧,散了戏,我来叫你家去吃饭。”
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看见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那时姑娘们出来看戏,虽在本村,也是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着带来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戏的。
结婚以后,姑姑总是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她也总是说姑姑会出坏道儿。
她礼教观念很重。结婚已经好多年,有一次我路过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严肃地说:
“你明天叫车来接我吧,我不能这样跟着你走。”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三
她在娘家,因为是小闺女,娇惯一些,从小只会做些针线活;没有下场下地劳动过。到了我们家,我母亲好下地劳动,尤其好打早起,麦秋两季,听见鸡叫,就叫起她来做饭。
又没个钟表,有时饭做熟了,天还不亮。她颇以为苦。回到娘家,曾向她父亲哭诉。她父亲问:
“婆婆叫你早起,她也起来吗?”
“她比我起得更早。还说心痛我,让我多睡了会儿哩!”
“那你还哭什么呢?”
我母亲知道她没有力气,常对她说:
“人的力气是使出来的,要伸懒筋。”
有一天,母亲带她到场院去摘北瓜,摘了满满一大筐。母亲问她:
“试试,看你背得动吗?”
她弯下腰,挎好筐系猛一立,因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个后仰,沾了满身土,北瓜也滚了满地。她站起来哭了。母亲倒笑了,自己把北瓜一个个拣起来,背到家里去了。
我们那村庄,自古以来兴织布,她不会。后来孩子多了,穿衣困难,她就下决心学。从纺线到织布,都学会了。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两个大拇指,都因为推机杼,顶得变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
后来,因为闹日本,家境越来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带着孩子们下场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卖线卖布。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粱,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粜卖。从来没有对我叫过苦。几个孩子,也都是她在战争的年月里,一手拉扯成人长大的。农村少医药,我们十二岁的长子,竟以盲肠炎不治死亡。每逢孩子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上走。在她生前,我曾对孩子们说:
“我对你们,没负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该记着。”
四
一位老朋友、老邻居,近几年来,屡次建议我写写“大嫂”。因为他觉得她待我太好,帮助太大了。老朋友说:
“她在生活上,对你的照顾,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帮助,我看也不小。可以
看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写进你的小说。至于语言,你自己承认,她是你的第二源泉。当然,她瞑目之时,冰连地结,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别人也不会作此要求。但目前情况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题材外,也允许记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仓促
有所不讳,你不觉得是个遗憾吗?”
我唯唯,但一直拖延着没有写。这是因为,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像古人常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到最后她的死亡。
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些。但目前也出现一些异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使
人感伤的片断,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
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
“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说:
“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1982年2月12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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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花
每年春天,去年冬季贮存下来的大白菜,都近于干枯了,做饭时,常常只用上面的
一些嫩叶,根部一大块就放置在那里。一过清明节,有些菜头就会鼓胀起来,俗话叫做
菜怀胎。
慢慢把菜帮剥掉,里面就露出一株连在菜根上的嫩黄菜花,顶上已经布满像一堆小
米粒的花蕊。把根部铲平,放在水盆里,安置在书案上,是我书房中的一种开春景观。
菜花,亭亭玉立,明丽自然,淡雅清净。它没有香味,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味。色
彩单调,因此也就没有斑驳。平常得很,就是这种黄色。但普天之下,除去菜花,再也
见不到这种黄色了。
今年春天,因为忙于搬家,整理书籍,没有闲情栽种一株白菜花。去年冬季,小外
孙给我抱来了一个大旱萝卜,家乡叫做灯笼红。鲜红可爱,本来想把它雕刻成花篮,撒
上小麦种,贮水倒挂,像童年时常做的那样。也因为杂事缠身,胡乱把它埋在一个花盆
里了。一开春,它竟一枝独秀,拔出很高的茎子,开了很多的花,还招来不少蜜蜂儿。
这也是一种菜花。它的花,白中略带一点紫色,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它的根茎俱
在,营养不缺,适于放在院中。正当花开得繁盛之时,被邻家的小孩,揪得七零八落。
花的神韵,人的欣赏之情,差不多完全丧失了。
今年春天风大,清明前后,接连几天,刮得天昏地暗,厨房里的光线,尤其不好。
有一天,天晴朗了,我发现桌案下面,堆放着蔬菜的地方,有一株白菜花。它不是从菜
心那里长出,而是从横放的菜根部长出,像一根老木头长出的直立的新枝。有些花蕾已
经开放,耀眼地光明。我高兴极了,把菜帮菜根修了修,放在水盂里。
我的案头,又有一株菜花了。这是天赐之物。
家乡有句歌谣:十里菜花香。在童年,我见到的菜花,不是一株两株,也不是一亩
二亩,是一望无边的。春阳照拂,春风吹动,蜂群轰鸣,一片金黄。那不是白菜花,是
油菜花。花色同白菜花是一样的。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从延安回到家乡。经过八年抗日战争,父亲已经很见衰老。见
我回来了,他当然很高兴,但也很少和我交谈。有一天,他从地里回来,忽然给我说了
一句待对的联语: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他说完了,也没有叫我去对,只是笑了
笑。父亲做了一辈子生意,晚年退休在家,战事期间,照顾一家大小,艰险备尝。对于
自己一生挣来的家产,爱护备至,一点也不愿意耗损。那天,是看见地里的油菜长得好,
心里高兴,才对我讲起对联的。我没有想到这些,对这幅对联,如何对法,也没有兴趣,
就只是听着,没有说什么。当时是应该趁老人高兴,和他多谈几句的。
没等油菜结籽,父亲就因为劳动后受寒,得病逝世了。临终,告诉我,把一处闲宅
院卖给叔父家,好办理丧事。
现在,我已衰暮,久居城市,故园如梦。面对一株菜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往事
又像菜花的色味,淡远虚无,不可捉摸,只能引起惆怅。
人的一生,无疑是个大题目。有不少人,竭尽全力,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
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菜花也是生命,凡是生命,
都可以成为文章的题目。
1988年5月2日灯下写讫
- posted on 06/02/2007
吃菜根
人在幼年,吃惯了什么东西,到老年,还是喜欢吃。这也是一种习性。
我在幼年,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是吃蔬菜和野菜长大的。如果说,到了现在,身
居高楼,地处繁华,还不忘糠皮野菜,那有些近于矫揉造作;但有些故乡的食物,还是
常常想念的,其中包括“甜疙瘩”。
甜疙瘩是油菜的根部,黄白色,比手指粗一些,肉质松软,切断,放在粥里煮,有
甜味,也有一些苦味,北方农民喜食之。
蔓菁的根部,家乡也叫“甜疙瘩”。两种容易相混,其食用价值是一样的。
母亲很喜欢吃甜疙瘩,我自幼吃的机会就多了,实际上,农民是把它当做粮食看待,
并非佐食材料。妻子也喜欢吃,我们到了天津,她还在菜市买过蔓菁疙瘩。
我不知道,当今的菜市,是否还有这种食物,但新的一代青年,以及他们的孩子,
肯定不知其为何物,也不喜欢吃它的。所以我偶然得到一点,总是留着自己享用,绝不
叫他们尝尝的。
古人常用嚼菜根,教育后代,以为菜根不只是根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甜味中略
带一种清苦味,其妙无穷,可以著作一本“味根录”。其作用,有些近似忆苦思甜,但
又不完全一样。
事实是:有的人后来做了大官,从前曾经吃过苦菜。但更多的人,吃了更多的苦菜,
还是终身受苦。叫吃巧克力奶粉长大的子弟“味根”,子弟也不一定能领悟其道;能领
悟其道的,也不一定就能终身吃巧克力和奶粉。
我的家乡,有一种地方戏叫“老调”,也叫“丝弦”。其中有一出折子戏叫“教学”。
演的是一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寒失业,沿街叫卖,不停地吆喝:“教书!”“教书!”
最后,抵挡不住饥肠辘辘,跑到野地里去偷挖人家的蔓菁。
这可能是得意的文人,写剧本奚落失意的文人。在作者看来,这真是斯文扫地了,
必然是一种“失落”。因为在集市上,人们只听见过卖包子,卖馒头的吆喝声,从来没
有听见过卖“教书”的吆喝声。
其实,这也是一种没有更新的观念,拿到商业机制中观察,就会成为宏观的走向。
今年冬季,饶阳李君,送了我一包油菜甜疙瘩,用山西卫君所赠棒子面煮之,真是
余味无穷。这两种食品,用传统方法种植,都没有使用化肥,味道纯正,实是难得的。
1989年1月9日试笔
- posted on 06/02/2007
度春荒
我的家乡,邻近一条大河,树木很少,经常旱涝不收。在我幼年时,每年春季,粮
食很缺,普通人家都要吃野菜树叶。
春天,最早出土的,是一种名叫老鸹锦的野菜,孩子们带着一把小刀,提着小篮,
成群结队到野外去,寻觅剜取像铜钱大小的这种野菜的幼苗。
这种野菜,回家用开水一泼,搀上糠面蒸食,很有韧性。
与此同时出土的是苣苣菜,就是那种有很白嫩的根,带一点苦味的野菜。但是这种
菜,不能当粮食吃。
以后,田野里的生机多了,野菜的品种,也就多了。有黄须菜,有扫帚苗,都可以
吃。春天的麦苗,也可以救急,这是要到人家地里去偷来。
到树叶发芽,孩子们就脱光了脚,在手心吐些唾沫,上到树上去。榆叶和榆钱,是
最好的菜。柳芽也很好。在大荒之年,我吃过杨花。就是大叶杨春天抽出的那种穗子一
样的花。这种东西,是不得已而吃之,并且很费事,要用水浸好几遍,再上锅蒸,味道
是很难闻的。
在春天,田野里跑着无数的孩子们,是为饥饿驱使,也为新的生机驱使,他们漫天
漫野地跑着,寻视着,欢笑并打闹,追赶和竞争。
春风吹来,大地苏醒,河水解冻,万物孳生,土地是松软的,把孩子们的脚埋进去,
他们仍然欢乐地跑着,并不感到跋涉。
清晨,还有露水,还有霜雪,小手冻得通红,但不久,太阳出来,就感到很暖和,
男孩子们都脱去了上衣。
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
我的童年,虽然也常有兵荒马乱,究竟还没有遇见大灾荒,像我后来从历史书上知
道的那样。这一带地方,在历史上,特别是新旧五代史上记载,人民的遭遇是异常悲惨
的。因为战争,因为异族的侵略,因为灾荒,一连很多年,在书本上写着:人相食;析
骨而焚;易子而食。
战争是大灾荒、大瘟疫的根源。饥饿可以使人疯狂,可以使人死亡,可以使人恢复
兽性。曾国藩的日记里,有一页记的是太平天国战争时,安徽一带的人肉价目表。我们
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可怕的年月!
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以战养战,三光政策,是很野蛮很残酷的。但是因为共产党
记取历史经验,重视农业生产,村里虽然有那么多青年人出去抗日,每年粮食的收成,
还是能得到保证。党在这一时期,在农村实行合理负担的政策。地主富农,占有大部分
土地,虽然对这种政策,心里有些不满,他们还是积极经营的。抗日期间,我曾住在一
家地主家里,他家的大儿子对我说:“你们在前方努力抗日,我们在后方努力碾米。”
在八年抗日战争中,我们成功地避免了“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的可怕遭遇,保证
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1979年12月
村长
这个村庄本来很小,交通也不方便,离保定一百二十里,离县城十八里。它有一个
村长,是一家富农。我不记得这村长是民选的,还是委派的。但他家的正房里,悬挂着
本县县长一个奖状,说他对维持地方治安有成绩,用镜框装饰着。平日也看不见他有什
么职务,他照样管理农事家务,赶集卖粮食。村里小学他是校董,县里督学来了,中午
在他家吃饭。他手下另有一个“地方”,这个职务倒很明显,每逢征收钱粮,由他在街
上敲锣呼喊。
这个村长个子很小,脸也很黑,还有些麻子。他的穿著,比较讲究,在冬天,他有
一件羊皮袄,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他的右手总是提起皮袄右面的开襟地方,步子也迈得
细碎些,这样,他以为势派。
他原来和“地方”的老婆姘靠着。“地方”出外很多年,回到家后,村长就给他一
面铜锣,派他当了“地方”。
在村子的最东头,有一家人卖油炸馃子,有好几代历史了。这种行业,好像并不成
全人,每天天不亮,就站在油锅旁。男人们都得了痨病,很早就死去了。但女人就没事,
因此,这一家有好几个寡妇。村长又爱上了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寡妇,就不大到“地方”
家去了。
可是,这个寡妇,在村里还有别的相好,因为村长有钱有势,其他人就不能再登上
她家的门边。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国民党政权南逃。这年秋季,地方大乱。一到夜晚,
远近枪声如度岁。有绑票的,有自卫的。
一天晚上,村长又到东头寡妇家去,夜深了才出来,寡妇不放心,叫她的儿子送村
长回家。走到东街土地庙那里,从庙里出来几个人,用撅枪把村长打死在地,把寡妇的
儿子也打死了。寡妇就这一个儿子,还是她丈夫的遗腹子。把他打死,显然是怕他走漏
风声。
村长头部中了数弹,但他并没有死,因为撅枪和土造的子弹,都没有准头和力量。
第二天早上苏醒了过来。儿子把他送到县城医治枪伤,并指名告了村里和他家有宿怨的
几个农民。当时的政权是维持会,土豪劣绅管事,当即把几个农民抓到县里,并带了镣。
八路军到了,才释放出来。
村长回到村里,五官破坏,面目全非。深居简出,常常把一柄大铡刀放在门边,以
防不测。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占据县城,地方又大乱。一个夜晚,村长终于被绑架到村
南坟地,割去生殖器,大卸八块。村长之死,从政治上说,是打击封建恶霸势力。这是
村庄开展阶级斗争的序幕。
那个寡妇,脸上虽有几点浅白麻子,长得却有几分人才,高高的个儿,可以说是亭
亭玉立。后来,村妇救会成立,她是第一任的主任,现在还活着。死去的儿子,也有一
个遗腹子,现在也长大成人了。
村长的孙子孙女,也先后参加了八路军,后来都是干部。
1979年12月
凤池叔
凤池叔就住我家的前邻。在我幼年时,他盖了三间新的砖房。他有一个叔父,名叫
老亭。在本地有名的联庄会和英法联军交战时,他伤了一只眼,从前线退了下来,小队
英国兵追了下来,使全村遭了一场浩劫,有一名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妇女,被鬼子轮奸致
死。这位妇女,死后留下了不太好的名声,村中的妇女们说:她本来可以跑出去,可是
她想发洋人的财,结果送了命。其实,并不一定是如此的。
老亭受了伤,也没有留下什么英雄的称号,只是从此名字上加了一个字,人们都叫
他瞎老亭。
瞎老亭有一处宅院,和凤池叔紧挨着,还有三间土坯北房。他为人很是孤独,从来
也不和人们来往。我们住得这样近,我也不记得在幼年时,到他院里玩耍过,更不用说
到他的屋子里去了。我对他那三间住房,没有丝毫的印象。
但是,每逢从他那低矮颓破的土院墙旁边走过时,总能看到,他那不小的院子里,
原是很吸引儿童们的注意的。他的院里,有几棵红枣树,种着几畦瓜菜,有几只鸡跑着,
其中那只大红公鸡,特别雄壮而美丽,不住声趾高气扬地啼叫。
瞎老亭总是一个人坐在他的北屋门口。他呆呆地直直地坐着,坏了的一只眼睛紧紧
闭着,面容愁惨,好像总在回忆着什么不愉快的事。这种形态,儿童们一见,总是有点
害怕的,不敢去接近他。
我特别记得,他的身旁,有一盆夹竹桃,据说这是他最爱惜的东西。这是稀有植物,
整个村庄,就他这院里有一棵,也正因为有这一棵,使我很早就认识了这种花树。
村里的人,也很少有人到他那里去。只有他前邻的一个寡妇,常到他那里,并且半
公开的,在夜间和他作伴。
这位老年寡妇,毫不隐讳地对妇女们说:
“神仙还救苦救难哩,我就是这样,才和他好的。”
瞎老亭死了以后,凤池叔以亲侄子的资格,继承了他的财产。拆了那三间土坯北房,
又添上些钱,在自己的房基上,盖了三间新的砖房。那时,他的母亲还活着。
凤池叔是独生子,他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我完全不记得,可能死得很早。凤池叔
长得身材高大,仪表非凡,他总是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步履庄严地走着。我时常想,
如果他的运气好,在军队上混事,一定可以带一旅人或一师人。如果是个演员,扮相一
定不亚于武生泰斗杨小楼那样威武。
可是他的命运不济。他一直在外村当长工。行行出状元,他是远近知名的长工:不
只力气大,农活精,赶车尤其拿手。
他赶几套的骡马,总是有条不紊,他从来也不像那些粗劣的驭手,随便鸣鞭、吆喝,
以至虐待折磨牲畜。他总是若无其事地把鞭子抱在袖筒里,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不动声
色,就完成了驾驭的任务。这一点,是很得地主们的赏识的。
但是,他在哪一家也呆不长久,最多二年。这并不是说他犯有那种毛病:一年勤,
二年懒,三年就把当家的管。主要是他太傲慢,从不低声下气。另外,车马不讲究他不
干,哪一个牲口不出色,不依他换掉,他也不干。另外,活当然干得出色,但也只是大
秋大麦之时,其余时间,他好参与赌博,交结妇女。
因此,他常常失业家居。有一年冬天,他在家里闲着,年景又不好,村里的人都知
道他没有吃的了,有些本院的长辈,出于怜悯,问他:
“凤池,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他大声地回答。
“吃的什么?”
“吃的饺子!”
他从来也不向别人乞求一口饭,并绝对不露出挨饥受饿的样子,也从不偷盗,穿著
也从不减退。
到过他的房间的人,知道他是家徒四壁,什么东西也卖光了的。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女的,藏在他的屋里,最初谁也不知道。一天夜间,这个妇女
的本夫带领一些乡人,找到这里,破门而入。凤池叔从炕上跃起,用顶门大棍,把那个
本夫,打了个头破血流,一群人慑于威势,大败而归,沿途留下了不少血迹。那个妇女
也呆不住,从此不知下落。
凤池叔不久就卖掉了他那三间北房。土改时,贫民团又把这房分给了他。在他死以
前,他又把它卖掉了,才为自己出了一个体面的、虽属光棍但谁都乐于帮忙的殡,了此
一生。
1979年12月
干巴
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干巴要算是最穷最苦的人了。他的老婆,前几年,因为产后
没吃的死去了,留下了一个小孩。
最初,人们都说是个女孩,并说她命硬,一下生就把母亲克死了。过了两三年,干
巴对人们说,他的孩子不是女孩,是个男孩,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变儿。
干巴好不容易按照男孩子把他养大,这孩子也渐渐能帮助父亲做些事情了。他长得
矮弱瘦小,可也能背上一个小筐,到野地里去拾些柴禾和庄稼了。其实,他应该和女孩
子们一块去玩耍、工作。他在各方面,都更像一个女孩子。但是,干巴一定叫他到男孩
子群里去。男孩子是很淘气的,他们常常跟小变儿起哄,欺侮他:
“来,小变儿,叫我们看看,又变了没有?”
有时就把这孩子逗哭了。这样,他的性情、脾气,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变态:
孤僻,易怒。他总是一个人去玩,到其他孩子不乐意去的地方拾柴、拣庄稼。
这个村庄,每年夏天,好发大水,水撤了,村边一些沟里、坑里,水还满满的。每
天中午,孩子们好聚到那里凫水,那是非常高兴和热闹的场面。
每逢小变儿走近那些沟坑,在其中游泳的孩子们,就喊:
“小变儿,脱了裤子下水吧!来,你不敢脱裤子!”
小变儿就默默地离开了那里。但天气实在热,他也实在愿意到水里去洗洗玩玩。有
一天,人们都回家吃午饭了,他走到很少有人去的村东窑坑那里,看看四处没有人,脱
了衣服跳进去。这个坑的水很深,一下就灭了顶,他喊叫了两声,没有人听见,这个孩
子就淹死了。
这样,干巴就剩下孤身一人,没有了儿子。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没有田地,也可以说没有房屋,他那间小屋,是很难叫做
房屋的。他怎样生活?他有什么职业呢?
冬天,他就卖豆腐,在农村,这几乎可以不要什么本钱。
秋天,他到地里拾些黑豆、黄豆,即使他在地头地脑偷一些,人们都知道他寒苦,
也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不忍去说他。
他把这些豆子,做成豆腐,每天早晨挑到街上,敲着梆子,顾客都是拿豆子来换,
很快就卖光了。自己吃些豆腐渣,这个冬天,也就过去了。
在村里,他还从事一种副业,也可以说是业余的工作。那时代,农村的小孩子,死
亡率很高。有的人家,连生五、六个,一个也养不活。不用说那些大病症,比如说天花、
麻疹、伤寒,可以死人;就是这些病症,比如抽风、盲肠炎、痢疾、百日咳,小孩子得
上了,也难逃个活命。
母亲们看着孩子死去了,掉下两点眼泪,就去找干巴,叫他帮忙把孩子埋了去。干
巴赶紧放下活计,背上铁铲,来到这家,用一片破炕席或一个破席锅盖,把孩子裹好,
挟在腋下,安慰母亲一句:
“他婶子,不要难过。我把他埋得深深的,你放心吧!”
就走到村外去了。
其实,在那些年月,母亲们对死去一个不成年的孩子,也不很伤心,视若平常。因
为她们在生活上遇到的苦难太多,孩子们累得她们也够受了。
事情完毕,她们就给干巴送些粮食或破烂衣服去,酬谢他的帮忙。
这种工作,一直到干巴离开人间,成了他的专利。
1979年12月
木匠的女儿
这个小村庄的主要街道,应该说是那条东西街,其实也不到半里长。街的两头,房
舍比较整齐,人家过的比较富裕,接连几户都是大梢门。
进善家的梢门里,分为东西两户,原是兄弟分家,看来过去的日子,是相当势派的,
现在却都有些没落了。进善的哥哥,幼年时念了几年书,学得文不成武不就,种庄稼不
行,只是练就一笔好字,村里有什么文书上的事,都是求他。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不
过红事喜帖,白事丧榜之类。进善幼年就赶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学了木匠,在农村,
这一行业也算是高等的,仅次于读书经商。
他是在束鹿旧城学的徒。那里的木匠铺,是远近几个县都知名的,专做嫁妆活。凡
是地主家聘姑娘,都先派人丈量男家居室,陪送木器家具。只有内间的叫做半套;里外
两间都有的,叫做全套。原料都是杨木,外加大漆。
学成以后,进善结了婚,就回家过日子来了。附近村庄人家有些零星木活,比如修
整梁木,打做门窗,成全棺材,就请他去做,除去工钱,饭食都是好的,每顿有两盘菜,
中午一顿还有酒喝。闲时还种几亩田地,不误农活。
可是,当他有了一儿一女以后,他的老婆因为过于劳累,得肺病死去了。当时两个
孩子还小,请他家的大娘带着,过不了几年,这位大娘也得了肺病,死去了。进善就得
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这样一来,原来很是精神利索的进善,就一下变得愁眉不展,外出
做活也不方便,日子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女儿是头大的,名叫小杏。当她还不到十岁,就帮着父亲做事了,十四五岁的时候,
已经出息得像个大人。长得很俊俏,眉眼特别秀丽,有时在梢门口大街上一站,身边不
管有多少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儿们,她的身条容色,都是特别引人注目的。
贫苦无依的生活,在旧社会,只能给女孩子带来不幸。越长的好,其不幸的可能就
越多。她们那幼小的心灵,先是向命运之神应战,但多数终归屈服于它。在绝望之余,
她从一面小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她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青春。
她希望能找到一门好些的婆家,但等她十七岁结了婚,不只丈夫不能叫她满意,那
位刁钻古怪的婆婆,也实在不能令人忍受。她上过一次吊,被人救了下来,就长年住在
父亲家里。
虽然这是一个不到一百户的小村庄,但它也是一个社会。
它有贫穷富贵,有尊荣耻辱,有士农工商,有兴亡成败。
进善常去给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结识了那些人家的游手好闲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
村北头开油坊的少掌柜,他常到进善家来,有时在夜晚带一瓶子酒和一只烧鸡,两个人
喝着酒,他撕一些鸡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来。赶集上庙,两个人约好在背
静地方相会,少掌柜给她买个烧饼裹肉,或是买两双袜子送给她。虽说是少女的纯洁,
虽说是廉价的爱情,这里面也有倾心相与,也有引诱抗拒,也有风花雪月,也有海誓山
盟。
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体验,胆子就越来越大,羞耻就越来越少。就越想去依靠
那钱多的,势力大的,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灵魂一步步往下堕落。
她家对门有一位在县里当教育局长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长回家,就住在她家里。
一九三七年,这一带的国民党政府逃往南方,局长也跟着走了。成立了抗日县政府,
组织了抗日游击队。抗日县长常到这村里来,有时就在进善家吃饭住宿。日子长了,和
这一家人都熟识了,小杏又和这位县长靠上,她的弟弟给县长当了通讯员,背上了盒子
枪。
一九三八年冬天,日本人占据了县城。屯集在河南省的国民党军队张荫梧部,正在
实行曲线救国,配合日军,企图消灭八路军。那位局长,跟随张荫梧多年了,有一天,
又突然回到了村里。他回到村庄不多几天,县城的日军和伪军,“扫荡”了这个村庄,
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到大街上,在街头一棵槐树上,烧死了抗日村长。日本人在各家
搜索时,在进善的女儿房中,搜出一件农村少有的雨衣,就吊打小杏,小杏说出是那位
局长穿的,日本人就不再追究,回县城去了。日本人走时,是在黄昏,人们惶惶不安地
刚吃过晚饭,就听见街上又响起枪来。随后,在村东野外的高沙岗上,传来了局长呼救
的声音。好像他被绑了票,要乡亲们快凑钱搭救他。深夜,那声音非常凄厉。这时,街
上有几个人影,打着灯笼,挨家挨户借钱,家家都早已插门闭户了。交了钱,并没得买
下局长的命,他被枪毙在高岗之上。
有人说,日本这次“扫荡”,是他勾引来的,他的死刑是“老八”执行的。他一回
村,游击组就向上级报告了。可是,如果他不是迷恋小杏,早走一天,可能就没事……
日本人四处安插据点,在离这个村庄三里地的子文镇,盖了一个炮楼,形势一天比
一天紧张,我们的主力西撤了。汉奸活跃起来,抗日政权转入地下,抗日县长,只能在
夜间转移。抗日干部被捕的很多,有的叛变了。有人在夜里到小杏家,找县长,并向他
劝降。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县长,本来是个绔绔子弟,经不起考验,但他不愿明目张胆地
投降日本,通过亲戚朋友,到敌占区北平躲身子去了。
小杏的弟弟,经过一些坏人的引诱怂恿,带着县长的两支枪,投降了附近的炮楼,
当了一名伪军。他是个小孩子,每天在炮楼下站岗,附近三乡五里,都认识他,他却坏
下去的很快,敲诈勒索,以至奸污妇女。他那好吃懒做的大伯,也仗着侄儿的势力,在
村中不安分起来。在一九四三年以后,根据地形势稍有转机时,八路军夜晚把他掏了出
来,枪毙示众。
小杏在二十几岁上,经历了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马灯似的动乱、打击,得了她母亲
那样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一代风流人物。在烽烟炮火的激荡
中,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会有人再想到她。
进善也很快就老了。但他是个乐天派,并没有倒下去。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
县里要为死难的抗日军民,兴建一座纪念塔,在四乡搜罗能工巧匠。虽然他是汉奸家属,
但本人并无罪行。村里推荐了他,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雕刻塔上飞檐门窗的任务。这些都
是木工细活,附近各县,能有这种手艺的人,已经很稀少了。塔建成以后,前来游览的
人,无不对他的工艺啧啧称赞。
工作之暇,他也去看了看石匠们,他们正在叮叮当当,在大石碑上,镌刻那些抗日
烈士的不朽芳名。
回到家来,他孤独一人,不久就得了病,但人们还常见他拄着一根木棍出来,和人
们说话。不久,村里进行土地改革,他过去相好那些人,都被划成地主或富农,他也不
好再去找他们。又过了两年,才死去了。
1980年9月21日晨
老刁
老刁,河北深县人,他从小在外祖父家长大,外祖父家是安平县。他在保定育德中
学读书时,就把安平人引为同乡,我比他低两年级,他对幼小同乡,尤其热情。他有一
条腿不大得劲,长得又苍老,那时人们就都叫他老刁。
他在育德中学的师范班毕业以后,曾到安新冯村,教过一年书,后来到北平西郊的
黑龙潭小学教书。那时我正在北平失业,曾抱着一本新出版的《死魂灵》,到他那里住
了两天。
有一年暑假,我们为了找职业都住在保定母校的招待楼里,那是一座碉堡式的小楼。
有一天,他同另一位同学出去,回来时,非常张惶,说是看见某某同学被人捕去了。那
时捕去的学生,都是共产党。
过了几年,爆发了抗日战争。一九三九年春天,我同陈肇同志,要过路西去,在安
平县西南地区,遇到了他。当听说他是安平县的“特委”时,我很惊异。我以为他还在
北平西郊教书,他怎么一下子弄到这么显赫的头衔。那时我还不是党员,当然不便细问。
因为过路就是山地,我同老陈把我们骑来的自行车交给他,他给了我们一人五元钱,可
见他当时经济上的困难。
那一次,我只记得他说了一句:
“游击队正在审人打人,我在那里坐不住。”
敌人占了县城,我想可能审讯的是汉奸嫌疑犯吧。
一九四一年,我从山地回到冀中。第二年春季,我又要过路西去,在七地委的招待
所,见到了他。当时他好像很不得意,在我的住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这也使我很惊异,
怎么他一下又变得这么消沉?
一九四六年夏天,抗日战争早已结束,我住在河间临街的一间大梢门洞里。有一天
下午,我正在街上闲立着,从西面来了一辆大车,后面跟着一个人,脚一拐一拐的,一
看正是老刁。我把他拦请到我的床位上,请他休息一下。记得他对我说,要找一个人,
给他写个历史证明材料。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安志诚先生的地址,安先生原是我们在中学
时的图书馆管理员。我说,我也不知道他的住处,他就又赶路去了,我好像也忘记问他,
是要到哪里去?看样子,他在一直受审查吗?
又一次我回家,他也从深县老家来看我,我正想要和他谈谈,正赶上我母亲那天叫
磨扇压了手,一家不安,他匆匆吃过午饭就告辞了。我往南送他二三里路,他的情绪似
乎比上两次好了一些。他说县里可能分配他工作。后来听说,他在县公安局三股工作,
我不知道公安局的分工细则,后来也一直没有见过他。没过两年,就听说他去世了。也
不过四十来岁吧。
我的老伴对我说过,抗日战争时期,我不在家,有一天老刁到村里来了,到我家看
了看,并对村干部们说,应该对我的家庭,有些照顾。他带着一个年轻女秘书,老刁在
炕上休息,头枕在女秘书的大腿上。老伴说完笑了笑。一九四八年,我到深县县委宣传
部工作。县里开会时,我曾托区干部,对老刁的家庭,照看一下。我还曾路过他的村庄,
到他家里去过一趟。院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并没有找到什么人。
事隔多年,我也行将就木,觉得老刁是个同学又是朋友,常常想起他来,但对他参
加革命的前前后后,总是不大清楚,像一个谜一样。
1980年9月21日晚
菜虎
东头有一个老汉,个儿不高,膀乍腰圆,卖菜为生。人们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
人忘记了。这个虎字,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说他以菜为衣食之道罢了。他从小就干
这一行,头一天推车到滹沱河北种菜园的村庄趸菜,第二天一早,又推上车子到南边的
集市上去卖。因为南边都是旱地种大田,青菜很缺。
那时用的都是独木轮高脊手推车,车两旁捆上菜,青枝绿叶,远远望去,就像一个
活的菜畦。
一车水菜分量很重,天暖季节他总是脱掉上衣,露着油黑的身子,把绊带套在肩上。
遇见沙土道路或是上坡,他两条腿叉开,弓着身子,用全力往前推,立时就是一身汗水。
但如果前面是硬整的平路,他推得就很轻松愉快了,空行的人没法赶过他去。也不知道
他怎么弄的,那车子发出连续的有节奏的悠扬悦耳的声音,——吱扭——吱扭——吱扭
扭——
吱扭扭。他的臀部也左右有节奏地摆动着。这种手推车的歌,在我幼年的记忆中,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田野里的音乐,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满希望的歌。有时这种声
音,从几里地以外就能听到。他的老伴,坐在家里,这种声音从离村很远的路上传来。
有人说,菜虎一过河,离家还有八里路,他的老伴就能听见他推车的声音,下炕给他做
饭,等他到家,饭也就熟了。在黄昏炊烟四起的时候,人们一听到这声音,就说:“菜
虎回来了。”
有一年七月,滹沱河决口,这一带发了一场空前的洪水,庄稼全都完了,就是半生
半熟的高粱,也都冲倒在地里,被泥水浸泡着。直到九、十月间,已经下过霜,地里的
水还没有撤完,什么晚庄稼也种不上,种冬麦都有困难。这一年的秋天,颗粒不收,人
们开始吃村边树上的残叶,剥下榆树的皮,到泥里水里捞泥高粱穗来充饥,有很多小孩
到撤过水的地方去挖地梨,还挖一种泥块,叫做“胶泥沉儿”,是比胶泥硬,颜色较白
的小东西,放在嘴里吃。这原是营养植物的,现在用来营养人。
人们很快就干黄干瘦了,年老有病的不断死亡,也买不到棺木,都用席子裹起来,
找干地方暂时埋葬。
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小学也因为水灾放假了,我也整天和孩子们到野地里去捞
小鱼小虾,捕捉蚂蚱、蝉和它的原虫,寻找野菜,寻找所有绿色的、可以吃的东西。常
在一起的,就有菜虎家的一个小闺女,叫做盼儿的。因为她母亲有痨病,长年喘嗽,这
个小姑娘长得很瘦小,可是她很能干活,手脚利索,眼快;在这种生活竞争的场所,她
常常大显身手,得到较多较大的收获,这样就会有争夺,比如一个蚂蚱、一棵野菜,是
谁先看见的。
孩子们不懂事,有时问她:
“你爹叫菜虎,你们家还没有菜吃?还挖野菜?”
她手脚不停地挖着土地,回答:
“你看这道儿,能走人吗?更不用说推车了,到哪里去趸菜呀?一家人都快饿死了!”
孩子们听了,一下子就感到确实饿极了,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说话了。
忽然在远处高坡上,出现了几个外国人,有男有女,男的穿着中国式的长袍马褂,
留着大胡子,女的穿着裙子,披着金黄色的长发。
“鬼子来了。”孩子们站起来。
作为庚子年这一带义和团抗击洋人失败的报偿,外国人在往南八里地的义里村,建
立了一座教堂,但这个村庄没有一家在教。现在这些洋人是来视察水灾的。他们走了以
后,不久在义里村就设立了一座粥厂。村里就有不少人到那里去喝粥了。
又过了不久,传说菜虎一家在了教。又有一天,母亲回到家来对我说:
“菜虎家把闺女送给了教堂,立时换上了洋布衣裳,也不愁饿死了。”
我当时听了很难过,问母亲:
“还能回来吗?”
“人家说,就要带到天津去呢,长大了也可以回家。”母亲回答。
可是直到我离开家乡,也没见这个小姑娘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外国人一共收了多少
小姑娘,但我们这个村庄确实就只有她一个人。
菜虎和他多病的老伴早死了。
现在农村已经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种小车,当然也就听不到它那种特有的悠扬悦耳的
声音了。现在的手推车都换成了胶皮轱辘,推动起来,是没有多少声音的。
1980年9月29日晨
光棍
幼年时,就听说大城市多产青皮、混混儿,斗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为谋取生
活的一种道路。但进城后,因为革命声势,此辈已销声敛迹,不能见其在大庭广众之中,
行施其伎俩。十年动乱之期,流氓行为普及里巷,然已经“发迹变态”,似乎与前所谓
混混儿者,性质已有悬殊。
其实,就是在乡下,也有这种人物的。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
混混儿,名叫光棍。一般的,这类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但长大了,有些聪明,
不甘心受苦。他们先从赌博开始,从本村赌到外村,再赌到集市庙会。他们能在大戏台
下,万人围聚之中,吆三喝四,从容不迫,旁若无人,有多大的输赢,也面不改色。当
在赌场略略站住脚步,就能与官面上勾结,也可能当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从此就可以
包办赌局,或窝藏娼妓。这是顺利的一途。
其在赌场失败者,则可以下关东,走上海,甚至报名当兵,在外乡流落若干年,再
回到乡下来。
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幼年随人到了上海,做织布徒工。失业后,没有饭吃,他趸了
几个西瓜到街上去卖,和人争执起来,他手起刀落,把人家头皮砍破,被关押了一个月。
出来后,在上海青红帮内,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气。但他究竟是一个农民,家里还有一点
点恒产,不到中年就回家种地,也娶妻生子,在村里很是安分。这是偶一尝试,又返回
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辈辈的“门风”有关。
在大街当中,有一个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时官至县城的巡警,不久废职家居,养
了一笼画眉。这种鸟儿,在乡下常常和光棍作伴,可能它那种霸气劲儿,正是主人行动
的陪衬。
老索并不鱼肉乡里,也没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并不在本村为非作歹,因为欺压
乡邻,将被人瞧不起,已经够不上光棍的称号。但是,到外村去闯光棍,也不是那么容
易。相隔一里地的小村庄,有一个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输赢账。有一天,老索喝
醉了,拿了一把捅猪的长刀,找到姓曹的门上。声言:“你不还账,我就捅了你。”姓
曹的听说,立时把上衣一脱,拍着肚脐说:“来,照这个地方。”老索往后退了一步,
说:“要不然,你就捅了我。”姓曹的二话不说,夺过他的刀来就要下手。老索转身往
自己村里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门口。乡亲拦住,才算完事。从这一次,老索的光棍,
就算“栽了”。
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个儿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
光棍穷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儿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
三儿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个熊。大儿子到了二十岁,娶了一门童养媳,
二儿子长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
有一天,弟兄两个打起架来,哥哥拿着一根粗大杠,弟弟用一把小鱼刀,把哥哥刺
死在街上。在乡下,一时传言,豹吃了虎。村里怕事,仓促出了殡,民不告,官不究,
弟弟到关东去躲了二年,赶上抗日战争,才回到村来。他真正成了一条光棍。那时村里
正在成立农会,声势很大,村两头闹派性,他站在西头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
新任的农会主任,撞倒在地。在当时,这一举动,完全可以说成是长地富的威风,但一
查他的三代,都是贫农,就对他无可奈何。我们有很长时期,是以阶级斗争代替法律的。
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他嫂子现在还活着,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过她家的
小院,看见她开门出来,风姿虽不及当年,并不见有什么愁苦。
这也是一种门风,老索有一个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时,他在街上开小面铺,
兼卖开水。他用竹簪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就像道士一样。他养着一匹小毛驴,就像大个
山羊那么高,但鞍镫铃铛齐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学,曾多次向他借驴骑用。
面铺的后边屋子里,住着他的寡嫂。那是一位从来也不到屋子外面的女人,她的房
间里,一点光线也没有。她信佛,挂着红布围裙的迎门桌上,长年香火不断。这可能是
避人耳目,也可能是忏悔吧。
据老年人说,当年五湖也是因为这个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关东躲了几年,小
毛驴就是从那里骑回来的。五湖并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经,神态岸然,倒像经过修真
养性的人。乡人尝谓:如果当时有人告状,五湖受到法律制裁,就不会再有虎豹间的悲
剧。
1980年10月5日 - posted on 06/02/2007
外祖母家
外祖母家是彪冢村,在滹沱河北岸,离我们家有十四五里路。当我初上小学,夜晚
温书时,母亲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母亲姐妹四人,还有两个弟弟,母亲是最大的。
外祖父和外祖母,只种着三亩当来的地,一家八口人,全仗着织卖土布生活。外祖母、
母亲、二姨,能上机子的,轮流上机子织布。三姨、四姨,能帮着经、纺的,就帮着经、
纺。人歇马不歇,那张停放在外屋的木机子,昼夜不闲着,这个人下来吃饭,那个人就
上去织。外祖父除种地外,每个集日(郎仁镇)背上布去卖,然后换回线子或是棉花,
赚的钱就买粮食。
母亲说,她是老大,她常在夜间织,机子上挂一盏小油灯,每每织到鸡叫。她家东
邻有个念书的,准备考秀才,每天夜里,大声念书,声闻四邻。母亲说,也不知道他念
的是什么书,只听着隔几句,就“也”一声,拉的尾巴很长,也是一念就念到鸡叫。可
是这个人念了多少年,也没有考中。正像外祖父一家,织了多少年布,还是穷一样。
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当时我虽然不明白,其目的是为了什么,但给我留下很深的
印象,一生也没有忘记。是鼓励我用功吗?好像也没有再往下说;是回忆她出嫁前的艰
难辛苦的生活经历吧。
这架老织布机,我幼年还见过,烟熏火燎,通身变成黑色的了。
外祖父的去世,我不记得。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记得大舅父已经下了关东。二舅
父十几岁上就和我叔父赶车拉脚。
后来遇上一年水灾,叔父又对父亲说了一些闲话,我父亲把牲口卖了,二舅父回到
家里,没法生活。他原在村里和一个妇女相好,女的见从他手里拿不到零用钱,就又和
别人好去了。二舅父想不开,正当年轻,竟悬梁自尽。
大舅父在关东混了二十多年,快五十岁才回到家来。他还算是本分的,省吃俭用,
带回一点钱,买了几亩地,娶了一个后婚,生了一个儿子。
大舅父在关外学会打猎,回到老家,他打了一条鸟枪,春冬两闲,好到野地里打兔
子。他枪法很准,有时串游到我们村庄附近,常常从他那用破布口袋缝成的挂包里,掏
出一只兔子,交给姐姐。母亲赶紧给地去做些吃食,他就又走了。
他后来得了抽风病。有一天出外打猎,病发了,倒在大道上,路过的人,偷走了他
的枪枝。他醒过来,又急又气,从此竟一病不起。
我记得二姨母最会讲故事,有一年她住在我家,母亲去看外祖母,夜里我哭闹,她
给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母亲回来。
她的丈夫,也下了关东,十几年后,才叫她带着表兄找上去。
后来一家人,在那里落了户。现在已经是人口繁衍了。
1982年5月30日
瞎周
我幼小的时候,我家住在这个村庄的北头。门前一条南北大车道,从我家北墙角转
个弯,再往前去就是野外了。斜对门的一家,就是瞎周家。
那时,瞎周的父亲还活着,我们叫他和尚爷。虽叫和尚,他的头上却留着一个“毛
刷”,这是表示,虽说剪去了发辫,但对前清,还是不能忘怀的。他每天拿一个小板凳,
坐在门口,默默地抽着烟,显得很寂寞。
他家的房舍,还算整齐,有三间砖北房,两间砖东房,一间砖过道,黑漆大门。西
边是用土墙围起来的一块菜园,地方很不小。园子旁边,树木很多。其中有一棵臭椿树,
这种树木虽说并不名贵,但对孩子们吸引力很大。每年春天,它先挂牌子,摘下来像花
朵一样,树身上还长一种黑白斑点的小甲虫,名叫“椿象”,捉到手里,很好玩。
听母亲讲,和尚爷,原有两个儿子,长子早年去世了。次子就是瞎周。他原先并不
瞎,娶了媳妇以后,因为婆媳不和,和他父亲分了家,一气之下,走了关东。临行之前,
在庭院中,大喊声言:
“那里到处是金子,我去发财回来,天天吃一个肉丸的、顺嘴流油的饺子,叫你们
看看。”
谁知出师不利,到关东不上半年,学打猎,叫火枪伤了右眼,结果两只眼睛都瞎了。
同乡们凑了些路费,又找了一个人把他送回来。这样来回一折腾,不只没有发了财,还
欠了不少债,把仅有的三亩地,卖出去二亩。村里人都当做笑话来说,并且添油加醋,
说哪里是打猎,打猎还会伤了自己的眼?是当了红胡子,叫人家对面打瞎的。这是他在
家不行孝的报应,是生分畜类孩子们的样子!
为了生活,他每天坐在只铺着一张席子的炕上,在裸露的大腿膝盖上,搓麻绳。这
种麻绳很短很细,是穿铜钱用的,就叫钱串儿。每到集日,瞎周拄上一根棍子,拿了搓
好的麻绳,到集市上去卖了,再买回原麻和粮食。
他不像原先那样活泼了。他的两条眉毛,紧紧锁在一起,脑门上有一条直直立起的
粗筋暴露着。他的嘴唇,有时咧开,有时紧紧闭着。有时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更多的
时候像是要哭。
他很少和人谈话,别人遇到他,也很少和他打招呼。
他的老婆,每天守着他,在炕的另一头纺线。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岁数和我相仿。
我小时到他们屋里去过,那屋子里因为不常撩门帘,总有那么一种近于狐臭的难闻
的味道。有个大些的孩子告诉我,说是如果在歇晌的时候,到他家窗前去偷听,可以听
到他两口子“办事”。但谁也不敢去偷听,怕遇到和尚爷。
瞎周的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有些像鲁迅小说里所写的豆腐西施。她在那里站着
和人说话,总是不安定,前走两步,又后退两步。所说的话,就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
没有丝毫的诚意。她对人没有同情,只会幸灾乐祸。
和尚爷去世以前,瞎周忽然紧张了起来,他为这一桩大事,心神不安。父亲的产业,
由他继承,是没有异议或纷争的。只是有一个细节,议论不定。在我们那里,出殡之时,
孝子从家里哭着出来,要一手打幡,一手提着一块瓦,这块瓦要在灵前摔碎,摔得越碎
越好。不然就会有许多说讲。管事的人们,担心他眼瞎,怕瓦摔不到灵前放的那块石头
上,那会大杀风景,不吉利,甚至会引起哄笑。有人建议,这打幡摔瓦的事,就叫他的
儿子去做。
瞎周断然拒绝了,他说有他在,这不是孩子办的事。这是他的职责,他的孝心,一
定会感动上天,他一定能把瓦摔得粉碎。至于孩子,等他死了,再摔瓦也不晚。
他大概默默地做了很多次练习和准备工作,到出殡那天,果然,他一摔中的,瓦片
摔得粉碎。看热闹的人们,几乎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瞎周心里的洋洋得意,也按捺不住,
形之于外了。
他什么时候死去的,我因为离开家乡,就不记得了。他的女人现在也老了,也胡涂
了。她好贪图小利,又常常利令智昏。有一次,她从地里拾庄稼回来,走到家门口,遇
见一个人,抱着一只鸡,对她说:
“大娘,你买鸡吗?”
“俺不买。”
“便宜呀,随便你给点钱。”
她买了下来,把鸡抱到家,放到鸡群里面,又撒了一把米。
等到儿子回来,她高兴地说:
“你看,我买了一只便宜鸡。真不错,它和咱们的鸡,还这样合群儿。”
儿子过来一看说:
“为什么不合群?这原来就是咱家的鸡么!你遇见的是一个小偷。”
她的儿子,抗日刚开始,也干了几天游击队,后来一改编成八路军,就跑回来了。
他在集市上偷了人家的钱,被送到外地去劳改了好几年。她的孙子,是个安分的青年农
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
1982年5月31日上午续写毕
楞起叔
楞起叔小时,因没人看管,从大车上头朝下栽下来,又不及时医治——那时乡下也
没法医治,成了驼背。
他是我二爷的长子。听母亲说,二爷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好喝酒,喝醉了就搬个板
凳,坐在院里拉板胡,自拉自唱。
他家的宅院,和我家只隔着一道墙。从我记事时,楞起叔就给我一个好印象——他
的脾气好,从不训斥我们。不只不训斥,还想方设法哄着我们玩儿。他会捕鸟,会编鸟
笼子,会编蝈蝈葫芦,会结网,会摸鱼。他包管割坟草的差事,每年秋末冬初,坟地里
的草衰白了,田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割完了,蝈蝈都逃到那混杂着荆棘的坟草里,平常捉
也没法捉,只有等到割草清坟之日,才能暴露出来。这时的蝈蝈很名贵,养好了,能养
到明年正月间。
他还会弹三弦。我幼小的时候,好听大鼓书,有时也自编自唱,敲击着破升子底,
当做鼓,两块破犁铧片当做板。楞起叔给我伴奏,就在他家院子里演唱起来。这是家庭
娱乐,热心的听众只有三祖父一个人。
因为身体有缺陷,他从小就不能掏大力气,但田地里的锄耪收割,他还是做得很出
色。他也好喝酒,二爷留下几亩地,慢慢他都卖了。春冬两闲,他就给赶庙会卖豆腐脑
的人家,帮忙烙饼。
这种饭馆,多是联合营业。在庙会上搭一个长洞形的席棚。棚口,右边一辆肉车,
左边一个烧饼炉。稍近就是豆腐脑大铜锅。棚子中间,并排放着一些方桌、板凳,这是
客座。
楞起叔工作的地方,是在棚底。他在那里安排一个锅灶,烙大饼。因为身残,他在
灶旁边挖好一个二尺多深的圆坑,像军事掩体,他站在里面工作,这样可以免得老是弯
腰。
帮人家做饭,他并挣不了什么钱,除去吃喝,就是看戏方便。这也只是看夜戏,夜
间就没人吃饭来了。他懂得各种戏文,也爱唱。
因为长年赶庙会,他交往了各式各样的人。后来,他又“在了理”,听说是一个会
道门。有一年,这一带遭了大水,水撤了以后,地变碱了,道旁墙根,都泛起一层白霜。
他联合几个外地人,在他家院子里安锅烧小盐。那时烧小盐是犯私的,他在村里人缘好,
村里人又都朴实,没人给他报告。就在这年冬季,河北一个村庄的地主家,在儿子新婚
之夜,叫人砸了明火。报到县里,盗贼竟是住在楞起叔家烧盐的人们。
他们逃走了,县里来人把楞起叔两口子捉进牢狱。
在牢狱一年,他受尽了苦刑,冬天,还差点没有把脚冻掉。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得
到,事前事后也不知情。县里把他放了出来,养了很久,才能劳动。他的妻子,不久就
去世了。
他还是好喝酒,好赶集。一喝喝到日平西,人们才散场。
然后,他拿着他那条铁棍,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如果是热天,在路上遇到一棵树,
或是大麻子棵,他就倒在下面睡到天黑。
逢年过节,要账的盈门,他只好躲出去。
他脾气好,又乐观,村里有人叫他老软儿,也有人叫他孙不愁。他有一个儿子,抗
日时期参了军。全国解放以后,楞起叔的生活是很好的。他死在邢台地震那一年,也享
了长寿。
1982年5月31日下午
根雨叔
根雨叔和我们,算是近枝。他家住在村西北角一条小胡同里,这条胡同的一头,可
以通到村外。他的父亲弟兄两个,分别住在几间土甓北房里,院子用黄土墙围着,院里
有几棵枣树,几棵榆树。根雨叔的伯父,秋麦常给人家帮工,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好像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他浑身黝黑,又干瘦,好像古庙里的木雕神像,被烟火熏透
了似的。根雨叔的父亲,村里人都说他脾气不好,我们也很少和他接近。听说他的心狠,
因为穷,在根雨还很小的时候,就把他的妻子,弄到河北边,卖掉了。
民国六年,我们那一带,遭了大水灾,附近的天主教堂,开办了粥厂,还想出一种
以工代赈的家庭副业,叫人们维持生活。清朝灭亡以后,男人们都把辫子剪掉了,把这
种头发接结起来,织成网子,卖给外国妇女作发罩,很能赚钱。教会把持了这个买卖,
一时附近的农村,几乎家家都织起网罩来。所用工具很简单,操作也很方便,用一块小
竹片作“制板”,再削一枝竹梭,上好头发,街头巷尾,年青妇女们,都在从事这一特
殊的生产。
男人们管头发和交货。根雨叔有十几岁了,却和姑娘们坐在一起织网罩,给人一种
男不男女不女的感觉。
人家都把辫子剪下来卖钱了,他却逆潮流而动,留起辫子来。他的头发又黑又密,
很快就长长了。他每天精心梳理,顾影自怜,真的可以和那些大辫子姑娘们媲美了。
每天清早,他担着两只水筲,到村北很远的地方去挑水。
一路上,他“咦——咦”地唱着,那是昆曲《藏舟》里的女角唱段。
不知为什么,织网罩很快又不时兴了。热热闹闹的场面,忽然收了场,人们又得寻
找新的生活出路了。
村里开了一家面坊,根雨叔就又去给人家磨面了。磨坊里安着一座脚打罗,在那时,
比起手打罗,这算是先进的工具。根雨叔从早到晚在磨坊里工作,非常勤奋和欢快。他
是对劳动充满热情的人,他在这充满秽气,挂满蛛网,几乎经不起风吹雨打,摇摇欲坠
的破棚子里,一会儿给拉磨的小毛驴扫屎填尿,一会儿拨磨扫磨,然后身靠南墙,站在
罗床踏板上:
踢踢跶,踢踢跶,踢跶踢跶踢踢跶……筛起面来。
他的大辫子摇动着,他的整个身子摇动着,他的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面粉。他踏出的
这种节奏,有时变化着,有时重复着,伴着飞扬洒落的面粉,伴着拉磨小毛驴的打嚏喷、
撒尿声,伴着根雨叔自得其乐的歌唱,飘到街上来,飘到野外去。
面坊不久又停业了,他又给本村人家去打短工,当长工。
三十岁的时候,他娶了一房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他的父亲嫌儿子不孝顺,忽
然上吊死了。媳妇不久也因为吃不饱,得了疯病,整天蜷缩在炕角落里。根雨叔把大孩
子送给了亲戚,媳妇也忽然不见了。人们传说,根雨叔把她领到远地方扔掉了。
从此,就再也看不见他笑,更听不到他唱了。土地改革时,他得到五亩田地,精神
好了一阵子,二儿子也长大成人,娶了媳妇。但他不久就又沉默了。常和儿子吵架。冬
天下雪的早晨,他也会和衣睡倒在村北禾场里。终于有一天夜里,也学了他父亲的样子,
死去了,薄棺浅葬。一年发大水,他的棺木冲到下水八里外一个村庄,有人来报信,他
的儿子好像也没有去收拾。
村民们说:一辈跟一辈,辈辈不错制儿。延续了两代人的悲剧,现在可以结束了吧?
1982年6月2日
吊挂及其它
吊挂
每逢新年,从初一到十五,大街之上,悬吊挂。
吊挂是一种连环画。每幅一尺多宽,二尺多长,下面作牙旗状。每四幅一组,串以
长绳,横挂于街。每隔十几步,再挂一组。一条街上,共有十几组。
吊挂的画法,是用白布涂一层粉,再用色彩绘制人物山水车马等等。故事多取材于
封神演义,三国演义,五代残唐或杨家将。其画法与庙宇中的壁画相似,形式与年画中
的连环画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新年时,吊挂只是一种装饰,站立在下面的观赏者不多。
因为妇女儿童,看不懂这些故事,而大人长者,已经看了很多年,都已经看厌了。吊挂
经过多年风雪吹打,颜色已经剥蚀,过了春节,就又由管事人收起来,放到家庙里去了。
吊挂与灯笼并称。年节时街上也挂出不少有绘画的纸灯笼,供人欣赏。杂货铺掌柜叫变
吉的,每年在门前挂一个走马灯,小孩们聚下围观。
锣鼓
村里人,从地亩摊派,置买了一套锣鼓铙钹,平日也放在家庙里,春节才取出来,
放在十字大街动用。每天晚上吃过饭,乡亲们集在街头,各执一器,敲打一通,说是娱
乐,也是联络感情。
其鼓甚大,有架。鼓手执大棒二,或击其中心,或敲其边缘,缓急轻重,以成节奏。
每村总有几个出名的鼓手。遇有求雨或出村赛会,鼓载于车,鼓手立于旁,鼓棒飞舞,
有各种花点,是最动人的。
小戏
小康之家,遇有丧事,则请小戏一台,也有亲友送的。所谓小戏,就是街上摆一张
方桌,四条板凳,有八个吹鼓手,坐在那里吹唱。并不化装,一人可演几个脚色,并且
手中不离乐器。桌上放着酒菜,边演边吃喝。有人来吊孝,则停戏奏哀乐。男女围观,
灵前有戚戚之容,戏前有欢乐之意。中国的风俗,最通人情,达世故,有辩证法。
富人家办丧事,则有老道念经。念经是其次,主要是吹奏音乐。这些道士,并不都
是职业性质,很多是临时装扮成的,是农民中的音乐爱好者。他们所奏为细乐,笙管云
锣,笛子唢呐都有。
最热闹的场面,是跑五方。道士们排成长队,吹奏乐器,绕过或跳过很多板凳,成
为一种集体舞蹈。出殡时,他们在灵前吹奏着,走不远农民们就放一条板凳,并设茶水,
拦路请他们演奏一番,以致灵车不能前进,延误埋葬。经管事人多方劝说,才得作罢。
在农村,一家遇丧事,众人得欢心,总是因为平日文化娱乐太贫乏的缘故。
大戏
农村唱大戏,多为谢雨。农民务实,连得几场透雨,丰收有望,才定期演戏,时间
多在秋前秋后。
我的村庄小,记忆中,只唱过一次大戏。虽然只唱了一次,却是高价请来的有名的
戏班,得到远近称赞。并一直传说:我们村不唱是不唱,一唱就惊人。事前,先由头面
人物去“写戏”,就是订合同。到时搭好照棚戏台,连夜派车去“接戏”。我们村庄小,
没有大牲口(骡马),去的都是牛车,使演员们大为惊异,说这种车坐着稳当,好睡觉。
唱戏一般是三天三夜。天气正在炎热,戏台下万头攒动,尘土飞扬,挤进去就是一
身透汗。而有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此时刻,好表现一下力气,去“扒台板”看戏。
所谓扒台板,就是把小褂一脱,缠在腰里,从台下侧身而入,硬拱进去。然后扒住台板,
用背往后一靠。身后万人,为之披靡,一片人浪,向后拥去。戏台照棚,为之动摇。管
台人员只好大声喊叫,要求他稳定下来。他却得意洋洋,旁若无人地看起戏来。出来时,
还是从台下钻出,并夸口说,他看见坤角的小脚了。在农村,看戏扒台板,出殡扛棺材
头,都是小伙子们表现力气的好机会。
唱大戏是村中的大典,家家要招待亲朋;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节日。直到现在,我
还记得一个歌谣,名叫“四大高兴”。其词曰:
新年到,搭戏台,先生(学校老师)走,媳妇来。
反之,为“四大不高兴”。其词为:
新年过,戏台拆,媳妇走,先生来。
可见,在农村,唱大戏和过新年,是同样受到重视的。
1982年7月
疤增叔
因为他生过天花,我们叫他疤增叔。堂叔一辈,还有一个名叫增的,这样也好区别。
过去,我们村的贫苦农民,青年时,心气很高,不甘于穷乡僻壤这种饥一顿饱一顿
的生活,想远走高飞。老一辈的是下关东,去上半辈子回来,还是受苦,壮心也没有了。
后来,是跑上海,学织布。学徒三年,回来时,总是穿一件花丝格棉袍,村里人称他们
为上海老客。
疤增叔是我们村去上海的第一个人。最初,他也真的挣了一点钱,汇到家里,盖了
三间新北屋,娶了一房很标致的媳妇。人人羡慕,后来经他引进,去上海的人,就有好
几个。
疤增叔其貌不扬,幼小时又非常淘气,据老一辈说,他每天拉屎,都要到树杈上去。
为人甚为精明,口才也好,见识又广。有一年寒假完了,我要回保定上学,他和我结伴,
先到保定,再到天津,然后坐船到上海,这样花路费少一些。第一天,我们宿在安国县
我父亲的店铺里。商店习惯,来了客人,总有一个二掌柜陪着说话。我在地下听着,疤
增叔谈上海商业行情,头头是道,真像一个买卖人,不禁为之吃惊。
到了保定,我陪他去买到天津的汽车票,不坐火车坐汽车,也是为的省钱。买了明
天的汽车票,疤增叔一定叫汽车行给写个字据:如果不按时间开车,要加倍赔偿损失。
那时的汽车行,最好坑人骗钱,这又是他出门多的经验,使我非常佩服。
究竟他在上海干什么,村里也传说不一。有的说他给一家纺织厂当跑外,有的说他
自己有几张机子,是个小老板。后来,经他引进到上海去的一个本家侄子回来,才透露
了一点实情,说他有时贩卖白面(毒品),装在牙粉袋里,过关口时,就叫这个侄子带
上。
不久,他从上海带回一个小老婆,河南人,大概是跑到上海去觅生活的,没有办法
跟了他。也有人说,疤增叔的二哥,还在打光棍,托他给找个人,他给找了,又自己霸
占了,二哥并因此生闷气而死亡。
又有一年,他从河南赶回几头瘦牛来,有人说他把白面藏在牛的身上,牛是白搭。
究竟怎样藏法,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就没挣回过什么,一年比一年潦倒,就不常出门,在家里做些小买卖。有
时还卖虾酱,掺上很多高粱糁子。
家里娶的老伴,已经亡故。在上海弄回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中间一度离异,
母子回了河南,后来又找回来,现在已长大成人,出去工作了。
原来的房子,被大水冲塌,用旧砖垒了一间屋子,老两口就住在里面,谁也不收拾,
又脏又乱。
一年春节,人们夜里在他家赌钱。局散了以后,老两口吵了起来,老伴把他往门外
一推,他倒在地下就死了。
1983年9月3日
秋喜叔
秋喜叔的父亲,是个棚匠。家里有一捆一捆的苇席,一团一团的麻绳,一根大弯针,
每逢庙会唱戏,他就被约去搭棚。
这老人好喝酒,有了生意,他就大喝。而每喝必醉,醉了以后,他从工作的地方,
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进村就大骂,一直骂进家里。有时不进家,就倒在街上骂,等到老
伴把他扶到家里,躺在炕上,才算完事。人们说,他是装的,借酒骂人,但从来没有人
去拾这个碴儿,和他打架。
他很晚的时候,才生下秋喜叔。秋喜叔并无兄弟姐妹,从小还算是娇生惯养的,也
上了几年小学。
十几岁的时候,秋喜叔跟着一个本家哥哥去了上海,学织布。不愿意干了,又没钱
回不了家,就当了兵,从南方转到北方。那时我在保定上中学,有一天,他送来一条棉
被,叫我放假时给他带回家里。棉被里里外外都是虱子,这可能是他在上海学徒三年的
唯一剩项。第二天,又来了两个军人找我,手里拿着皮带,气势汹汹,听他们的口气,
好像是秋喜叔要逃跑,所以先把被子拿出来。他们要我到火车站他们的连部去对证。那
时这种穿二尺半的丘八大爷们,是不好对付的,我没有跟他们走。好在这是学校,他们
也无奈我何。
后来,秋喜叔终于跑回家去,结了婚,生了儿子。抗日战争时,家里困难,他参加
了八路军,不久又跑回来。
秋喜叔的个性很强,在农村,他并不愿意一锄一镰去种地,也不愿推车担担去做小
买卖。但他也不赌博,也不偷盗。
在村里,他年纪不大,辈份很高,整天道貌岸然,和谁也说不来,对什么事也看不
惯。躲在家里,练习国画。土改时,他从我家拿去一个大砚台,我回家时,他送了一幅
他画的“四破”,叫我赏鉴。
他的父亲早已去世,他这样坐吃山空,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靠
他的老伴。那是一位任劳任怨,讲究三从四德的农村劳动妇女,整天蓬头垢面,钻在地
里砍草拾庄稼。
秋喜叔也好喝酒,但是从来不醉。也好骂街,但比起他的父亲来,就有节制多了。
秋天,村北有些积水,他自制一根钓竿,从早到晚,坐在那里垂钓。其实谁也知道,
那里面并没有鱼。
他的儿子长大了,地里的活也干得不错,娶了个媳妇,也很能劳动,眼看日子会慢
慢好起来。谁知这儿子也好喝酒,脾气很劣,为了一点小事,砍了媳妇一刀,被法院判
了十五年徒刑,押到外地去了。
从此,秋喜叔就一病不起,整天躺在炕上,望着挂满蛛网的屋顶,一句话也不说。
谁也说不上他得的是什么病,三年以后才死去了。
1983年9月2日下午
大嘴哥
幼小时,听母亲说,“过去,人们都愿意去店子头你老姑家拜年,那里吃得好。平
常日子都不做饭,一家人买烧鸡吃。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谁也不去店子头拜年了,那里已经吃不上饭,就不用
说招待亲戚了。”
我没有赶上老姑家的繁盛时期,也没有去拜过年。但因为店子头离我们村只有三里
地,我有一个表姐,又嫁到那里,我还是去玩过几次的。印象中,老姑家还有几间高大
旧砖房,人口却很少,只记得一个疤眼的表哥,在上海织了几年布,也没有挣下多少钱,
结不了婚。其次就是大嘴哥。
大嘴哥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没有赶上他家的鼎盛时期。他发育不良,还有些喘病,
因此农活上也不大行,只能干一些零碎活。
在我外出读书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渐渐上升为富农。自己没有主要劳力,除去雇一
名长工外,还请一两个亲戚帮忙,大嘴哥就是这样来我们家的。
他为人老实厚道,干活尽心尽力,从不和人争争吵吵。平日也没有花言巧语,问他
一句,他才说一句。所以,我们虽然年岁相当,却很少在一块玩玩谈谈。我年轻时,也
是世俗观念,认为能说会道,才是有本事的人;老实人就是窝囊人。
在大嘴哥那一面,他或者想,自己的家道中衰,寄人篱下,和我之间,也有些隔阂。
他在我们家,呆的时间很长,一直到土改,我家的田地分了出去,他才回到店子头
去了。按当时的情况,他是一个贫农,可以分到一些田地。不过他为人孱弱,斗争也不
会积极,上辈的成份又不太好,我估计他也得不到多少实惠。
这以后,我携家外出,忙于衣食。父亲、母亲和我的老伴,又相继去世,没有人再
和我念道过去的老事。十年动乱,身心交瘁,自顾不暇,老家亲戚,不通音问,说实在
的,我把大嘴哥差不多忘记了。
去年秋天,一个叔伯侄子从老家来,临走时,忽然谈到了大嘴哥。他现在是个孤老
户。村里把我表姐的两个孩子找去,说:“如果你们照顾他的晚年,他死了以后,他那
间屋子,就归你们。”两个外甥答应了。
我听了,托侄子带了十元钱,作为对他的问候。那天,我手下就只有这十元钱。
今年春天,在石家庄工作的大女儿退休了,想写点她幼年时的回忆,在她寄来的材
料中,有这样一段:
在抗战期间,我们村南有一座敌人的炮楼。日本鬼子经常来我们村扫荡,找事,查
户口,每家门上都有户口册。有一天,日本鬼子和伪军,到我们家查问父亲的情况。当
时我和母亲,还有给我家帮忙的大嘴大伯在家。
母亲正给弟弟喂奶,忽听大门给踢开了,把我和弟弟抱在怀里,吓得浑身哆嗦。一
个很凶的伪军问母亲,孙振海(我的小名——犁注。)到哪里去了?随手就把弟弟的被
褥,用刺刀挑了一地。母亲壮了壮胆说,到祁州做买卖去了。日本鬼子又到西屋搜查。
当时大嘴大伯正在西屋给牲口喂草,他们以为是我家的人。伪军问:孙振海到哪里去了?
大伯说不知道。他们把大伯吊在房梁上,用棍子打,打得昏过去了,又用水泼,大伯什
么也没有说,日本鬼子走了以后,我们全家人把大伯解下来,母亲难过地说:叫你跟着
受苦了。
大女儿幼年失学,稍大进厂做工,写封信都费劲。她写的回忆,我想是没有虚假的。
那么,大嘴哥还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抗战胜利,我回到家里,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
件事。初进城那几年,我的生活还算不错,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也没有来过一次信。他
见到和听到了,我和我的家庭,经过的急剧变化。他可能对自幼娇生惯养,不能从事生
产的我,抱有同情和谅解之心。我自己是惭愧的。这些年,我的心,我的感情,变得麻
痹,也有些冷漠了。
1985年6月27日下午
大根
岳父只有两个女儿,和我结婚的,是他的次女。到了五十岁,他与妻子商议,从本
县河北一贫家,购置一妾,用洋三百元。当领取时,由长工用粪筐背着银元,上覆柴草,
岳父在后面跟着。到了女家,其父当场点数银元,并一一当当敲击,以视有无假洋。数
毕,将女儿领出,毫无悲痛之意。岳父恨其无情,从此不许此妾归省。有人传言,当初
相看时,所见者为其姐,身高漂亮,此女则瘦小干枯,貌亦不扬。村人都说:岳父失去
眼窝,上了媒人的当。
婚后,人很能干,不久即得一子,取名大根,大做满月,全家欢庆。第二胎,为一
女孩,产时值夜晚,仓促间,岳父被墙角一斧伤了手掌,染破伤风,遂致不起。不久妾
亦猝死,祸起突然,家亦中落。只留岳母带领两个孩子,我妻回忆:每当寒冬夜晚,岳
母一手持灯,两个小孩拉着她的衣襟,像扑灯蛾似的,在那空荡荡的大屋子出出进进,
实在悲惨。
大根稍大以后,就常在我家。那时,正是抗日时期,他们家离据点近,每天黎明,
这个七、八岁的孩子,牵着他喂养的一只山羊,就从他们村里出来到我们村,黄昏时再
回去。
那时我在外面抗日。每逢逃难,我的老父带着一家老小,再加上大根和他那只山羊,
慌慌张张,往河北一带逃去。在路上遇到本村一个卖烧饼果子的,父亲总是说:“把你
那柜子给我,我都要了!”这样既可保证一家人不致挨饿,又可以作为掩护。
平时,大根跟着我家长工,学些农活。十几岁上,他就努筋拔力,耕种他家剩下的
那几亩土地了。岳母早早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几岁,很漂亮又很能干的媳妇,来帮他过
日子。
不久,岳母也就去世了。小小年纪,十几年间,经历了三次大丧事。
大根很像他父亲,虽然没念什么书,却聪明有计算,能说,乐于给人帮忙和排解纠
纷,在村里人缘很好。土改时,有人想算他家的旧账,但事实上已经很穷,也就过去了。
他在村里,先参加了村剧团,演《小女婿》中的田喜,他本人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小
女婿。
二十岁时,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加上他妹妹,五口之家,实在够他巴结的。他先和
人家合伙,在集市上卖饺子,得利有限。那些年,赌风很盛,他自己倒不赌,因为他精
明,手头利索,有人请他代替推牌九,叫做枪手。有一次在我们村里推,他弄鬼,被人
家看出来,几乎下不来台,念他是这村的亲戚,放他走了。随之,在这一行,他也就吃
不开了。
他好像还贩卖过私货,因为有一年,他到我家,问他二姐有没有过去留下的珍珠,
他二姐说没有。
后来又当了牲口经纪。他自己也养骡驹子,他说从小就喜欢这玩意儿。
“文革”前,他二姐有病,他常到我家帮忙照顾,他二姐去世,这些年就很少来了。
去年秋后,他来了一趟,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精神不减当年,相见之下,感慨万
端。
他有四个儿子,都已成家,每家五间新砖房,他和老伴,也是五间。有八个孙子孙
女,都已经上学。大儿子是大乡的书记,其余三个,也都在乡里参加了工作。家里除养
一头大骡子,还有一台拖拉机。责任田,是他带着儿媳孙子们去种,经他传艺,地比谁
家种得都好。一出动就是一大帮,过往行人,还以为是个没有解散的生产队。
多年不来,我请他吃饭。
“你还赶集吗?还给人家说合牲口吗?”席间,我这样问。
“还去。”他说,“现在这一行要考试登记,我都合格。”
“说好一头牲口,能有多大好处?”
“有规定。”他笑了笑,终于语焉不详。
“你还赌钱吗?”
“早就不干了。”他严肃地说,“人老了,得给孩子们留个名誉,儿子当书记,万
一出了事,不好看。”
我说:“好好干吧!现在提倡发家致富,你是有本事的人,遇到这样的社会,可以
大展宏图。”
他叫我给他写一幅字,裱好了给他捎去。他说:“我也不贴灶王爷了,屋里挂一张
字画吧。”
过去,他来我家,走时我没有送过他。这次,我把他送到大门外,郑重告别。因为
我老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再多了。
1986年8月14日
刁叔
刁叔,是写过的疤增叔的二哥。大哥叫瑞,多年跑山西,做小买卖,为人有些流氓
气,也没有挣下什么,还把梅毒传染给妻子,妻女失明,儿子塌鼻破嗓,他自己不久也
死了。
和我交往最多的,是刁叔。他比我大二十岁,但不把我当做孩子,好像我是他的一
个知己朋友。其实,我那时对他,什么也不了解。
他家离我家很近,住在南北街路西。砖门洞里,挂着两块贞节匾,大概是他祖母的
事迹吧。那时他家里,只有他和疤增婶子,他一个人住在西屋。
他没有正式上过学,但“习”过字。过去,村中无力上学,又有志读书的农民,冬
闲时凑在一起,请一位能写会算的人,来教他们,就叫习字。
他为人沉静刚毅,身材高大强健。家里土地很少,没有多少活儿,闲着的时候多。
但很少见到他,像别的贫苦农民一样,背着柴筐粪筐下地,也没有见过他,给别人家打
短工。
他也很少和别人闲坐说笑,就喜欢看一些书报。
那时乡下,没有多少书,只有我是个书呆子。他就和我交上了朋友。他向我借书,
总是亲自登门,讷讷启口,好像是向我借取金钱。
我并不知道他喜欢看什么书,我正看什么,就常常借给他什么。有一次,我记得借
给他的是《浮生六记》。他很快就看完了,送回时,还是亲自登门,双手捧着交给我。
书,完好无损。把书借给这种人,比现在借书出去,放心多了。
我不知道他能看懂这种书不能,也没问过他读后有什么感想。我只是尽乡亲之谊,
邻里之间,互通有无。
他是一个光棍。旧日农村,如果家境不太好,老大结婚还有可能,老二就很难了。
他家老三,所以能娶上媳妇,是因为跑了上海,发了点小财。这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
提过了。
我现在想:他看书,恐怕是为了解闷,也就是消遣吧。目前有人主张,文学的最大
功能,最高价值,就是供人消遣。这种主张,很是时髦。其实,在几十年前,刁叔的读
书,就证实了这一点,我也很早就明白这层道理了。看来并算不得什么新理论,新学说。
刁叔家的对门,是秃小叔。秃小叔一只眼,是个富农,又是一家之主,好赌。他的
赌,不是逢年过节,农村里那种小赌。是到设在戏台下面,或是外村的大宝局去赌。他
为人,有些胆小,那时地面也确实不大太平,路劫、绑票的很多。每当他去赴宝局之时,
他总是约上刁叔,给他助威仗胆。
那种大宝局的场合、气氛,如果没有亲临过,是难以想象的。开局总是在夜间,做
宝的人,隐居帐后;看宝的人,端坐帐前。一片白布,作为宝案,设于破炕席之上,幺、
二、三、四四个方位,都压满了银元。赌徒们炕上炕下,或站或立,屋里屋外,都挤满
了人。人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烟雾迷蒙,汗臭难闻。胜败既分,有的甚至屁滚尿流,
捶胸顿足。
“免三!”一局出来了,看宝的人把宝案放在白布上,大声喊叫。免三,就是看到
人们压三的最多,宝盒里不要出三。
一个赌徒,抓过宝盒,屏气定心,慢慢开动着。当看准那个刻有红月牙的宝心指向
何方时,把宝盒一亮,此局已定,场上有哭有笑。
秃小叔虽然一只眼,但正好用来看宝盒,看宝盒,好人有时也要眯起一只眼。他身
后,站着刁叔。刁叔是他的赌场参谋,常常因他的运筹得当,而得到胜利。天明了,两
个人才懒洋洋地走回村来。
这对刁叔来说,也是一种消遣。他有一个“木猫”,冬天放在院子里,有时会逮住
一只黄鼬。有一回,有一只猫钻进去了,他也没有放过。一天下午,他在街上看见我,
低声说:
“晚上到我那里去,我们吃猫肉。”
晚上,我真的去了,共尝了猫肉。我一生只吃过这一次猫肉。也不知道是家猫,还
是野猫。那天晚上,他和我谈了些什么,完全忘记了。
听叔辈们说,他的水式还很好,会摸鱼,可惜我都没有亲眼见过。
刁叔年纪不大,就逝世了。那时我不在家,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在前一篇文章
里,谈到他的死因,也不过是传言,不一定可信。我现在推测,他一定死于感情郁结。
他好胜心强,长期打光棍,又不甘于偷鸡摸狗,钻洞跳墙。性格孤独,从不向人诉说苦
闷。当时的农民,要改善自己的处境,也实在没有出路。这样就积成不治之症。
1986年8月15日
老焕叔
前几年,细读了沙汀同志所写,一九三八年秋季随一二○师到冀中的回忆录。内记:
一天夜晚,师部住进一个名叫辽城的小村庄(我的故乡)。何其芳同志去参加了和村干
部的会见,回来告诉他,村里出面讲话的,是一个迷迷怔怔的人。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一定是老焕叔。
但老焕叔并不是村干部。当时的支部书记、农会主任、村长,都是年轻农民,也没
有一个人迷迷怔怔。我想是因为,当时敌人已经占据安平县城,国民党的部队,也在冀
南一带活动,冀中局面复杂。当一二○师以正规部队的军容,进入村庄,服装、口音,
和村民们日常见惯的土八路,又不一样。仓皇间,村干部不愿露面,又把老焕叔请了出
来,支应一番。
老焕叔小名旦子,幼年随父亲(我们叫他胖胖爷),到山西做小买卖。后来在太原
当了几年巡警和衙役。回到村里,游手好闲,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女儿靠着,整天和村
里的一些地主子弟浪当人喝酒赌博。他是第一个把麻将牌带进这个小村庄,并传播这种
技艺的人。
读过了沙汀的回忆文章,我本来就想写写他,但总是想不起那个卖豆腐的人的名字。
老家的年轻人来了,问他们,都说不知道。直到日前来了两位老年人,才弄清楚。
这个人叫新珠,号老体,是个邋邋遢遢的庄稼人。他的老婆,因为服装不整,人称
“大裤腰”,说话很和气。他们只生一个女孩,名叫俊女儿。其实长得并不俊,很黑,
身体很健壮。不知怎样,很早就和老焕叔靠上了,结婚以后,也不到婆家去,好像还生
了一个男孩。老焕叔就长年住在她家,白天聚赌,抽些油头,补助她的家用。这种事,
村民不以为怪,老焕婶是个顺从妇女,也不管他,靠着在上海学织布的孩子生活。
老焕叔的罗曼史,也就是这一些。
近读求恕斋丛书,唐晏所作庚子西行记事:乡野之民,不只怕贼,也怕官。听说官
要来了,也会逃跑。我的村庄,地处偏僻,每逢兵荒马乱之时,总需要一个见过世面,
能说会道的人,出来应付,老焕叔就是这种人选。
他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也并非真的迷迷怔怔,只是说话时,常常眯缝着眼睛,
或是看着地下,有点大智若愚的样儿。
我长期在外,童年过后,就很少见到他了。进城以后,我回过一次老家,是在大病
初愈之后,想去舒散一下身心。我坐在一辆旧吉普车上,途经保定,这是我上中学的地
方;安国,是父亲经商,我上高级小学的地方。都算是旧地重游,但没有多走多看,也
就没有引起什么感想。
下午到家。按照乡下规矩,我在村头下车,从村边小道,绕回叔父家去。吉普车从
大街开进去。
村边有几个农民在打场,我和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位年长的,问一同干活的年轻人:
“你们认识他吗?”
年轻人不答话。他就说:
“我认识他。”
当我走进村里,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大人孩子,熙熙攘攘,其盛况,虽说不上万人
空巷,场面确是令人感动的。无怪古人对胜利后还乡,那么重视,虽贤者也不能免了。
但我明白,自己并没有做官,穿的也不是锦绣。可能是村庄小,人们第一次看见吉普车,
感到新鲜。过去回家时,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走进叔父家,院里也满是人。老焕叔在叔父的陪同下,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拄着一
根棍子,满脸病容,大声喊叫我的小名,紧紧攥着我的手。人们都仰望着他,听他和我
说话。
然后,我又把他扶进屋里,坐在那把唯一的木椅上。
我因为想到,自身有病,亲人亡逝,故园荒凉,心情并不好。他见我说话不多,坐
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扶病来看我,一是长辈对幼辈的亲情,二是又遇到一次出头露面的机会。不久,
他就故去了。他的一生,虽说有些不务正业,却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乡亲们的坏事。所
以还是受到人们的尊重,是村里的一个人物。
1987年10月5日
附记:如写村史,老焕叔自当有传。其主要事迹,为从城市引进麻将牌一事。然此
不足构成大过失,即使农村无麻将,仍有宝盒及骨牌、纸牌也。本村南头,有名曹老万
者,幼年不耐农村贫苦,去安国药店学徒。学徒不成,乃流为当地混混儿。安国每年春
冬,有药市庙会,商贾云集。老万初在南关后街聚赌,以其悍鸷,被无赖辈奉为头目。
后又窝娼,并霸一河南女子回家,得一子。相传妓女不孕,此女盖新从农村,被拐骗出
来者。为人勤劳敞快,颇安于室。附近有钱人家,生子恐不育者,争相认为干娘。
传说,小儿如认在此等人名下,神鬼即不来追索。此女亦有求必应,不以为迕。然
老万中年以后,精神失常,四处狂走,不能言语,只呵呵作声,向人乞讨。余读医书,
得知此病,乃因梅毒菌进入人脑所致。则曹氏从城市引进梅毒,其于农村之污染,后果
更不堪言矣。
古人云:不耕之民,易与为非,难与为善。这句话,还是可以思考的。
次日又记
- Re: 乡里旧闻二posted on 06/02/2007
汪曾祺和孙犁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 posted on 06/02/2007
July wrote:
汪曾其和孙犁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此说实在不着边际,离孙犁的实质太远。因为这种用GOOGLE搜索“孙犁”然后剪贴的文字,对读者实在是一种时间谋杀,而对于作者自己也不是练笔练思考的好方法。因为这种剪贴谬误比较多,移花接木着用,随意发挥的联想,其结果是把孙犁弄得不伦不类,我们这些读者也糊涂看孙犁了。
汪和孙完全两回事。农农村农民和民俗也不在一个概念上。汪先生得沈从文师的启发影响很多,其文字和技巧包括题材、文风都和孙犁先生相去甚远,说孙汪二人“哥俩好”,有点牵强。
“新时期以来,孙犁散文在清新明丽之中又注入了深沉凝重,主观色彩加重。在《童年漫忆》、《保定旧事》、《同口旧事》等形式各异的作品中,都贯穿着“我”的情感和思想。这一时期,孙犁散文多夹叙夹议,议论的成分明显增多,充满人生体验的睿智见解、隽永的 ...”这种网文本身就肤浅不合潮流了,引来作甚?
“夹叙夹议”是褒义贬义只能见仁见智了,但将如此老套的观点搜来给读者,实在有点糟蹋孙犁而不是肯定。时代在变化,读者欣赏口味和欣赏水平也在变化,只有沉下心,写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发见别人所未曾发见的,或者谈得不透彻的,仔细想过,实在落笔,才是令人欣赏的态度。
大段的网文就别摘了,没谈出啥新意,都是老八股。比如这段:
孙犁早期的散文形式自由,笔触细腻、优美,呈清新自然之态。他的散文以写人见长。他善于抓住人物特点鲜明的音容笑貌,淡淡几笔勾勒,便使人物跃然纸上,如《投宿》、《随感》都是这方面成功的作品。
孙犁散文不尚浓妆,只求清丽,这一特点在他的叙事散文中表现突出。他的叙事散文从无豪言壮语,而是以细致委婉的笔调表现人物美好纯洁的情感,干淡淡的客观描述中包含着浓浓的情致。
新时期以来,孙犁散文在清新明丽之中又注入了深沉凝重,主观色彩加重。在《童年漫忆》、《保定旧事》、《同口旧事》等形式各异的作品中,都贯穿着“我”的情感和思想。这一时期,孙犁散文多夹叙夹议,议论的成分明显增多,充满人生体验的睿智见解、隽永的哲理、历史的思索,字里行间闪烁着理性的色彩。像《文字生涯》、《伙伴的回忆》等都是他这一时期思想内涵丰富、理论色彩浓厚的代表篇章。
孙文语言修饰而不造作,华美而不浓艳,纯朴自然之态始终如一。
当然,若作者只是想让咖啡的读者知道:“我与晚年孙犁有过一点来往”,那就可以理解了。只是,汪先生的名字最好别写别字。不能网络上都乱写,自己也可以照抄,基本的尊敬和敬畏还是需要的。
- Re: 乡里旧闻二posted on 06/02/2007
孙犁的荷花淀,还有吴伯萧的猎户,都是很有印象的文章。
- Re: 孙犁著作书目posted on 06/07/2007
孙犁最好的作品在我看来,主要还在80年代后的作品。前期的小说虽然从技巧上很不错,但多数为GD宣传所左右,所以境界就差了一头。八十年代后期的散文,完全超越了党派之见。
从写作技巧的角度来看,汪和孙确实有些区别。汪主要延续的沈从文的路子,但比沈要简练而老道,没有沈的细腻,也没有沈的那么真切自然。与孙犁相比,汪显然比较浓烈,象酒,孙犁的则以清丽胜,似水。
当然,这样说,也只是我的一点印象,姑且当作一点谈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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