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做了一辈子好人。
有一次和妈妈在地里耕田,老远地看见田间大路上有些人在吵架,其中一伙是开吉普车的,另外的人是村里养马车的老于。可能是两路车发生了磕碰,纠缠不清。爸爸放下锄头就小跑过去,他的原意是去劝架,毕竟都乡里乡亲的。母亲胆小,看见吉普车上一帮小年轻的,叫爸爸不要过去。爸爸说,“这都是熟人,我过去说和说和。”等爸爸跑到近前,有人就喊,“你别过来,别多管闲事。”爸爸也没听,就走过去,还没等到近前,就有小伙子拿了马车上的叉子冲过来,当时就给爸爸的屁股刺了两个小眼。惹事的小伙子们回头上了车,绝尘而去。剩下爸爸站在那里屁股流血。后来医病,全是自己花的钱,老于家都没说过来看看。妈妈提起这事儿就说,“不让你去,非得去,装没看着不行么?结果咋样?这辈子就是吃亏的命儿。”我爸也不吭声,没什么可解释的。
妈妈还提过一件事儿,因为我小,当时我都不晓得。爸爸也是赶马车的好手,带着小队的数辆马车去远乡拉稻草。冬天冷,在马路上遇到一辆翻车,翻到了田沟里,一个老头给压在车下面,受伤了。爸爸看老头儿可怜,身上还有血,就主张把老头送到医院。到了医院,老头失了人性,非说自己的车是爸爸的车给挤掉的,受伤也得爸爸负责。人生难得遇到一次这样的事儿,窝囊得很。后来小队里也给爸爸扣工分,说爸爸多事。但数落爸爸最多的还是妈妈,“你看你爸,别人谁也不出头,就显他心肠好,结果咋样?这世道好人没好报,窝囊事儿都让你爸给摊上。”爸爸却说,“我这不也是积德了么,要不然我两个儿子怎么能都考上大学,那些损人早晚不得好死,别看他们当时捡了便宜。”
爸爸年轻的时候家庭成分不好,总挨欺负。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事情是哥哥大学毕业后做了警察,警察在乡下人眼里比县长还厉害。哥哥做了警察,村里人便都开始敬着爸爸,这让他无比受用。早些年警察还可以在裤腰上别着枪的时候,哥哥大跨步回了村子,每次回镇里,爸爸都陪着哥哥一起走很远。我估摸着,爸爸大意就是给村里人看:我儿子腰上有枪,今儿个给你们大伙儿瞧瞧,俺老赵不是过去挨批斗的那个老赵了。
后来我进了城,和爸爸接触越来越少。偶尔回乡,也都是呆几天。不过碎片式的连接依旧让我还原出一个爸爸的新形象来。爸爸和过去有些不同了,也许人都是在变的。
爸爸还是喜欢喝酒,为人热情,只要家里来了人,便留下喝酒。酒过不长时间,爸爸便转上了自己的正题,开始向别人介绍哥哥和我,“他叔,我们老大现在在公安局,干得可好了。咱们要论,也都不是远亲,家里要是有个大事小情的,就吱个声。老二呢,这不是开始考大学没考上,后来复读一次,考上了,完了毕业就分配去南方了,南方生活条件好。我这两个儿子啊,我放心,从小到大没操过心,个个都行。”我坐在一边听得火烧火燎,又不好当场驳斥爸爸。哥哥也不耐烦,给爸爸使眼色,他也还是说,絮絮叨叨的。等客人一走,我就先说,“以后你别拿我两个说事儿,一也不是大款,二没当大官,有啥吹的。愿意说说别人,别说我。”爸爸说,“你们不是我的儿子么,我不说你们我说谁。”乡下人把考上大学的人看得比较神圣,家里出两个大学生,爸爸神气过了头。
有了哥哥的资本,冬闲时爸爸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家里打麻将。派出所的干警们和哥哥都是朋友,抓赌博也不去我家,所以爸爸有恃无恐。正因此,村里的闲人都喜欢到我家打麻将,一聚一大堆。爸爸说,“没事儿,你们都来我家玩儿。我儿子在局子里做事儿,没人到咱家来查赌。”应该能想象到爸爸对着村里人讲这话时的神态,特有成就感,就仿佛公安局是我家开办的一样。我提过很多次意见,不准家里聚众打麻将,但爸爸都当成耳旁风。既然儿子们都考了大学,自然应该给村里人做个好的表率,打麻将算什么正经事儿呢?
爸爸重男轻女的思维越老越严重,我奇怪为什么那一代人非要认为男孩比女孩好。几天前爸爸终于露馅了,“开始呀,我就想着你们肯定能生个男孩,谁知道也生个女孩?你哥、你妹,家里都是女孩,你家还是女孩。不过你哥说还想再要一个。”我一听,赶紧问,“为什么再要一个啊?那不是违法么?再说生那么多孩子一来养不起,二来也是国家的负担啊。”爸爸说,“要是不生,那咱们家这股不是没有继承人了么?”我又回复说过多少遍的老话,“家里有啥财产可给孩子继承的?再说人死了,两腿一蹬,有没有人继承又能怎么的?”我用这话解构爸爸,爸爸没话可说,“得,得,不跟你说,说你也不懂。”我对爸爸重男轻女的思想恨透了,当年妹妹辍学,他们默许,就因为妹妹是女孩,在爸爸和妈妈看来,女孩读书不读书关系不大。可事实上是,关系太大了,一个不读书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爸爸不愿意进城里住,因为要帮我照看小孩,我硬给拽来的。爸爸在高楼大厦里生活很无奈,要不是耐着性子喜欢孙女,可能早走人了。在城市里,他找不到自己的同伴,在乡下他有一种无形的生活尊严,但是在城里全都没了,城里所有家庭的子女都是大学生,有的还读博士,更有出息的去了美国,爸爸的儿女们数不上前了。在城市里,所有的老头都读报纸,爸爸却不会,他听着那些老头用不同的方言胡吹乱侃,但一句话也加不上。在城市里,我们的生存空间只有逼仄的一小块,可是乡下有爸爸的菜园和广袤的田野。有时候看着爸爸站在阳台眺望远方,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城市好还是乡下好了。
把爸爸接到城市里住,我是想让他体验一下全新的生活方式。爸爸的身体外强中干,都是早年过度的体力劳动累的,有时候不停地咳嗽。我只是想让他在城市里休息,不再打麻将,不再多喝酒,安静地休息,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年。总是有种感觉,似乎爸爸不会有太长的寿命,也不希望“子欲养,亲不在”。
爸爸得过一次重病,是在我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那年冬天哥哥陪着爸爸来市里看病,爸爸戴着大棉帽子,穿的是家里缝制的棉鞋,土里土气,我觉得在同学面前特别难堪。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爸爸住在学校里,也没有陪着爸爸去医院看病。后来爸爸在另外的城市确诊,做手术,家里也没告诉我,那次爸爸的头颅被医生破开,手术几乎夺去爸爸的生命。那年我18岁,除了虚荣,还不懂得什么是父爱。如今我自己有了女儿,才更觉父爱的珍贵,所以,我再不会埋怨爸爸为什么是农民,也不会埋怨爸爸为什么没有钱,更不会埋怨爸爸为什么没有文化。
爸爸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家族里一代人的接力棒终于传到了我,我也没更高的追求,就希望像爸爸一样,这辈子力争做个好人,就行了。
2007/6/9
附:父亲的口述史
http://www.mayacafe.com/forum/cafelite_topic1.php3?tkey=1177999068
- posted on 06/09/2007
青冈父亲节好!
有一回过年回家,见过爸爸,孩子们叫我爸爸,我叫爸爸爸爸,还有
姐夫,孩子们也偕称爸爸,爸爸爸爸爸爸,这么多爸爸。
孩子高兴的了得。可是我心里有些负罪感的。
邓丽君的一首老歌: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亲爱的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慈祥的爸爸
他满嘴没有一颗牙
满头是白发
他成天嘻嘻又哈哈
活像洋娃娃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亲爱的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慈祥的爸爸
他昨天教我种花
今天又画画
他成天忙忙又碌碌
全为我长大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09/2007
qinggang:
your dady is a hundsome guy, you look difference from him.
你的dady 很帅, 而你的淳朴外表和他南辕北辙, 你一定显了你母亲的外在基因。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09/2007
lilia wrote:
your dady is a hundsome guy, you look difference from him.
你的dady 很帅, 而你的淳朴外表和他南辕北辙, 你一定显了你母亲的外在基因。
爸爸比我差多了,用事实说话。:)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09/2007
xw wrote:
青冈父亲节好!
有一回过年回家,见过爸爸,孩子们叫我爸爸,我叫爸爸爸爸,还有
姐夫,孩子们也偕称爸爸,爸爸爸爸爸爸,这么多爸爸。
孩子高兴的了得。可是我心里有些负罪感的。
邓丽君的一首老歌:
谢xw。
邓丽君的这首歌我会唱,在k歌房都唱过的。
节奏欢快,非常好听。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09/2007
你父亲玉树临风, 如不生在农村, 会是很CHARMING的一类男人。
青冈和小雅外表属一类人, 小雅一看就很爱你的样子, 而且有那种善良女人的光
辉,这种对人性善的敬畏, 会使其他小女人骚扰你们的婚姻止步于一念之差。
看, 男人娶什么样的老婆, 不仅仅是对那个娶的男人,是有关系而重要的。
qinggang wrote:
爸爸比我差多了,用事实说话。:)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09/2007
A very nice, touching little piece for Father's Day! Happy Father's Day to you and your father, and all the fathers here and their fathers (myself and mine included)!
- posted on 06/10/2007
lilia wrote:哈哈哈。
你父亲玉树临风, 如不生在农村, 会是很CHARMING的一类男人。
不是他老人家玉树临风,而是我ps照片,把人不知道怎么拉长了些。:)
我老爹要是企业老总,那还真有风度呢,满脸的大胡子,想当气派。
青冈和小雅外表属一类人, 小雅一看就很爱你的样子, 而且有那种善良女人的光
辉,这种对人性善的敬畏, 会使其他小女人骚扰你们的婚姻止步于一念之差。
看, 男人娶什么样的老婆, 不仅仅是对那个娶的男人,是有关系而重要的。
我妻子是非常传统而且典型的女人,
相夫教女型的。她的世界基本上就是我和孩子,也没有其他的要求,所以非常幸福。:)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10/2007
Fengzi wrote:
A very nice, touching little piece for Father's Day! Happy Father's Day to you and your father, and all the fathers here and their fathers (myself and mine included)!
谢风子每次花时间光临我的垃圾股,还鼓励我。:)
我纪录的都是市民生活,没什么高雅的意义,有时候自己也感觉和咖啡店差了太多档次。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10/2007
照片咋没了呢,补上 - Re: 【父亲节献礼】爸爸posted on 06/10/2007
楼上的朋友为什么要藏我的图片呢?
图片是很个人化的东西,我想放上的时候就放上了,不想放上的时候就拿掉。
建议管理员帮忙,把楼上的图片删掉,这个时候我不希望自己的图片出现在网络上了。
另外,请有些朋友用固定id参与活动,这样也是大家相互尊重的行为。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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