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元MM 推荐的。我对国内文坛一无所知。(国内的朋友们要多帮忙啊)。
喜欢这个生活在新疆的女孩子,她没上过太多学,和外婆住在一起,经常和妈妈做点小买卖, 当过小裁缝。 可是,她的文字非常有灵气,真实,朴素里有一种天荒地老的壮阔,而且,色彩极其丰富。那篇《华丽的东方》我两天读了10来遍。你可以感觉到她心里辽远又温柔的爱情。
这是她的Blog.
http://blog.voc.com.cn/sp1/lijuan/
- posted on 07/19/2007
华丽的东方
李娟
在华丽的东方,俯身一处细节窥探,深不见底,跌落下去。跌落时遇见她的一生。伸向她的手指,只牵住她的袖子。快从撕裂声中醒来吧!若不就此醒来,将会就此死去。
华丽的东方,深暗的生活,装饰花纹间的空隙伸手不见五指。针脚细密,不容追随。黑色与粉红色之间暗藏黄金白银;绿色里布满激动的眼睛。红漆剥落,露出森林里每一棵树都认得的枝干;彩绘碗龟裂,裂缝源源不断吸吮四周一指宽范围内的凉气,愈发清脆坚固。
泥泞而沉重的压花皮靴踩上崭新的花毡,水渍干后,泥块零碎渗入颜色深处,色泽鲜美。这是东方,在这里,新与旧从不曾对立过,生与死从来不曾矛盾过。
路过毡房门前强烈日光中的白山羊扭过头来久久地看你,认出你一千年前的模样。火在房间正中央,在瞳子正中央,烧沸的水冰凉之后,最小的火仍在这冰凉之中愈燃愈烈。
歌声去不到更高的地方了!更高的地方是森林。歌声一路摸黑触到尽头,寂静去不了更高的地方了!
华丽的东方,十五岁的女孩明白了一切,羞赧也是从容的羞赧。她埋首于家务如飞翔在湖泊上空,年轻的手指耐心地穿过一切拒绝再缓缓抽回。回眸时眨了眨右边的眼睛。
羊毛搓出的绳子仍然有羊的温柔和敏感,被它系住的事物放慢流失,缓缓远去。
对称的繁复图案中有细微的差异,找出这差异,心就碎了。
空摇篮宁静得如一汪高原湖泊。不要摇动它。孩子不在那里了,孩子的灵魂还在那里。
河流的浅水段藏在哪里?勒马岸边遥望,一生也去不了对岸。
我与你七代血亲,你当爱兄弟般爱我,我却当思念妻子般思念你。我涉过七重大河走向你,走向你的却只是我的双脚;我捧住你的脸颊亲吻你,捧住你的脸颊亲吻你的却只是我的手指和嘴唇。
是的,这是华丽的东方,这是你膝盖上的鲜花,你刚涂抹的手指甲。你走过之后,你留在土路上的脚印仍在舞蹈,你死了之后,你留在世上的衣裳仍散发香气。
你一生寂静,你的美貌比你更寂静。你在东方最隐密处的清晨里去打水,并坐在岸边梳洗,这个清晨就这样过去了。这个清晨比你的美貌更寂静。
华丽的马匹,千重的装饰,团团围裹悲伤的新娘。而在华丽的故乡,快马加鞭靠近你的老人,曾经是有着华丽心事的少年。
我们共同的祖先孤独地从远方经过这里时,一只脚生根,一只脚枯萎。生根的至今年年春天开花,枯萎的至今日日夜夜凋零。这是在东方,记着,我们只能活几十年,我们的心却能活千百万年。
而流传至今的那些长诗中所讲述的种种被驱逐以及长年累月的疫病都不是苦难,是壮阔的必经之途,是血统的标记与荣耀。我们的祖先曾孤独地站在这里,四面八方的空旷与寂静都不是畅通无阻,是千重万重的犹豫和迟疑。我们灵魂中的懦弱也不是懦弱,是最深沉的执着和对最核心的生存秘密的苦苦守藏。我们深尝痛苦,纷呈华美;我们放声大笑,鄙弃悲伤。
而我呢?在这华丽的东方!我的华丽的抒情,我的华丽的赞叹,我华丽的放声哭泣!华丽的月光,我身后拖曳的华丽的影子,只有我简陋而脆弱,种种华丽将我一触即伤。华丽的伤口,连疼痛都是华丽的,只有我清贫而无知。
水草丰美,脚步不稳。
笑靥如花,心如乱麻。
深蓝光滑的天空是多么华丽的空白,坦荡粗砾的大地是多么华丽的荒凉。
我空空荡荡经过东方,风灌满衣袖,雨打湿眼睛。
- posted on 07/19/2007
大雪
李娟
早上看到窗台湿漉漉的,出门便带了伞。原来是雨加雪,还有些大呢,应该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吧。在我们这里,只要每年的第一场雨一下,冬天才算是彻底结束了。
到了上午,突然下起大雪,纷纷扬扬地漫天飞卷着。是真正的冬天才有的那种大雪。很快,收到气象局的传真,说这场雪会使全区再一次降温,对牧业造成危害。但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今年农业已成定局的旱情。但愿如此。
妈妈去年年底刚刚承包了一大块土地,想种葵花,但却立刻碰到百年难遇的旱灾。古伦古河水流量将锐减百分之五十。妈妈说,没办法,这就是命吧。
去年冬天的雪出奇地少,据说还不到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全球变暖真的是恐怖的事情,海鸟再也看不到去年露出水面的礁石,终最在寻找中跌落大海。
此刻雪已经停了,世界水落石出。巨大的云朵在低处的上空飞快移动,云隙间的天空蓝得注满了眼泪。
- posted on 07/19/2007
呼唤
李娟
妈妈,你把我深深埋进大地,等了几十年,仍不见我发芽。你对着大地呼唤,又掘开大地,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了。你四面搜寻,挖掘,开垦出一片片湿沃的土地。这时春天来了,你便在这片土地上播洒下种子。
妈妈,你是一个丰收的母亲,你是一个富裕的母亲,你的粮食,喂养着所有经过这片大地上的流浪者,使他们永远停留下来。他们中有很多人深深地爱慕着你,夜夜梦见你健康的身子和你微笑的嘴唇。到了白天,他们就远远地看你,等你走近,又远远离你而去。
妈妈,你是母亲,所以有着母亲才有的纯洁眼睛。你以这样的眼睛打量世界,以母亲才有的想法揣测这世界,以母亲的心伤害每一颗深爱你的心。你是母亲,你的灵魂有着母亲才有的天真。
妈妈,被你埋进大地的,只是把我死去的骨骸,而我活着的部分,被你埋进了你的记忆——我只是被你忘记了而已啊……每当你偶尔想起了有关于我的什么,也只是想起了过去岁月里隐隐约约有过的一些欢乐。你反复对人说着我过去的事情,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因为渐渐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说着我过去的事情,却不知道我是谁……你努力回想,落下泪来。使你周围那些爱着你的人,纷纷不知所措。
妈妈,你的家园,在大地上,而不是天上。但你常常站在浩荡无际的金黄麦地中央,长久地仰望蓝天。妈妈,因为你是母亲,你总是有所希望。你是母亲,你总是更应该欢乐。
你如迎接一般,欢乐地奔跑过大地。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天上。所有人在下面喊你,你一边答应一边跳下来,可落地的只有衣服。他们四外找寻你,你也跟在他们中间四处奔跑。
你们一起跑过大地——
一起看到日出——
一起欢呼——
……
妈妈,你就是在那时怀孕的。你悄悄离开所有人,一个人走进深深的麦地分娩,一直到秋天了还没有出来。秋天,这片麦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所有人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进行收割,收割下来的麦穗垛成了高山。收割完了的麦茬地也仍以丰收才有的壮观,空空荡荡地浩荡到天边。
那时候,所有人才发现你真的不见了。他们都想,你是去找我去了,你可能已经找到我了,你可能正在那个找到我的地方,和我一起重新生活。他们就悲伤地过冬,悲伤地进入以后的岁月。那堆山一样高的粮食,让他们吃了很多年,一直吃到老为止。他们老了以后,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大地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和空荡。
这时,我才回来。
我回来了,妈妈。我一遍一遍地敲门,又走进荒芜的土地四面呼喊。夕阳横扫大地,一棵孤独的树遥遥眺望着另一棵孤独的树。妈妈,你到底在这里种下了什么?使这片土地长满了悄寂与空旷……一株一株的粮食,只做为一个一个的梦,凌驾在一粒一粒的种子之上。这是一片梦境茂密的地方!妈妈……我回来了,我坐在家门口等待,夏天有片刻的雷阵雨呼啸而过,秋天会有人字形的雁群渡过蓝天。
我坐在家门口,慢慢地记起过去那些无数个相同的日子,曾有人在每个清晨满怀植物,向我走来……那些过去的日子啊,每一天都如此漫长,每一天都远远长于我的一生……妈妈,我还是回来了。
我曾走过森林,差点在里面永远地迷失。森林里每一片叶子都在以绿色沦陷我,它们要让我消失。它们在夜里,在近处,对我说:成为一棵树吧,你成为一棵树吧?……清晨我便发现脚下生出了根……妈妈,我曾在那片森林里生长多年,春天夏秋冬地枯荣发谢,我以为一切已到此为止。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走过冰封的湖泊,听到鱼在冰层下深处的水里静静地转身。我长久地站在那里,也想要转身……但一转身就迷路了……辨不清天空悬挂着的那圆形发光体,究竟是月亮还是太阳。我又走了很久,患上了雪盲,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湖便在我脚下悄悄裂开冰隙。我欲要往前再走一步……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有过自己的孩子,我守着他们一日日长大。黄昏呼喊他们的名字,唤他们回家吃饭。我喊呀喊呀,后来眼睁睁看着他们循另外的呼唤跑去了,我喊错了吗?我在喊谁呢?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如铁……这时妈妈,你喊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在我弥留之际,还是你的声音,让我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清前来的人是谁,看到他终于第一次为我落泪了……妈妈,沿着你的声音,我最后一次闭上眼睛。
我的一生!都在你的呼唤声中挣扎!妈妈,我奔跑在大地上,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我双脚磨破,面貌明亮。我侧耳倾听,环顾四望……妈妈,最终,我却被你的呼唤带到另外一个人身旁,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孤独地回家,回去的路程,耗尽我的一生。
妈妈,你呼唤我的的声音啊,其实我从不曾真正听到过,更像是“感觉”到的——我感觉到除我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听到它了!并且都正在长久地倾听。我俯在大地上贴上耳朵,听到万物应那呼唤而去的足音——蓬勃、稠密,它们长出地面,头也不回,一直长到秋天,又应那呼唤而枯亡。
整个大地,都倾向你呼唤传来的方向,所有的河流,都朝那边奔淌。
鸟群顺着去向那里和离开那里的路,往返一生,什么都知道了……
四季也沿此循环,永无结果。
星座朝那里的地平线一日日渐沉啊!我们孩子的眼睛,年复一年,往那边看。
风往那边吹,我们开垦的土地,一年一年往那边漫延。
我们日晒雨淋一生,我们的房子,全盖在了那里,我们终生爱慕的人,在那里一直年轻。
戈壁滩在那里森林遍布,河流纵横,群山起伏。
所有的道路,为了抵达那里,从不曾停止过延伸。
所有的日子,过着过着,全向那边一天天消失。
老人们为此衰老,孩子们为此悄悄成长。
我和他走在大地上,为此约定爱情的事……
后来,又为此,绝望反悔……
曾有人,为此不止一次地死去。现在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沉默着生活,什么也不肯说。
……
——而我,妈妈,我听了又听,泪流了又流,无论我听到什么,我同样,也不会说。
……可是妈妈,人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你终生沉默。
却不知,在距离你的沉默无比遥远的地方,你呼唤的声音,正怎样地兀自行进在寂寞漫长的途中,至今什么也没能找到。
你曾对着一株植物一声声呼唤,它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开出花来。你曾对着那花呼唤,那花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调零。
你曾在河边呼唤,你每喊一声,河便调头拐出一道弯来。让所有经过这里的人都惊讶于这条河为什么要如此曲折地流淌,反复迂回着在这片大地上不停徘徊。
你曾在夜里,在枕畔,以喃喃低语呼唤,却把他唤醒,他伸出手激动地拥抱你。他几次想摇醒你,想对你说出一件事情,但又想:再等一等吧,等到天亮再说……
……天亮了,你死了……
妈妈,即使你死了,你呼唤的声音,仍然在通向我的途中,继续流浪着……你呼唤我的声音,去到过多少遥远坎坷的地方啊!这些年来,它都喊住了什么呢?它的路比你的路更为艰难吧?前程莫测……等终于有一天赶到我面前时,会不会已认不出我来了?那时我面目沧夷,白发丛生,令它犹豫不决,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来自童年……当它停在我面前,会不会突然发现了什么……
妈妈,其实这些年来,你所呼唤的,只是我的名字而不是我啊……妈妈,其实我加于你的孤独,远不及这片大地加于你的孤独……
其实在这片大地上,你是最贫穷的母亲,你连孩子都不曾有过……你离开所有人,独自走在深蓝高远的天空下,你连去处都不曾有过。你走进金色的麦地,走了不远,扒开茂密的麦丛,看到我蜷卧在麦田中央,刚刚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于是你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亲吻我,抚摸我的头发,哭泣着劝慰我不要哭泣。
- posted on 07/19/2007
民工
李娟
妈妈,你是一个民工。有一天你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时,挖掘出一只小孩的童鞋,你捡起来看了一眼,没有认出那是我曾经穿过的一只,你随手把它扔掉,继续干活。
……而此时,我在远方没有鞋子穿了!
妈妈,我赤足行走在城市的废墟上,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走着走着,回头望,这片浩大无边的废墟啊!……
这时,妈妈,你又在遥远的地方挖掘出我的另外一只鞋子。
妈妈,你是一个民工。你在这城市秘密的角落里寂静劳动,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城市的某处突然又多了一座高架桥,或者又生长出一幢摩天大楼,他们惊叹不已。而你就在那惊叹者身边继续寂静地挖地基,挖路基,挖树坑,挖下水道。你一锨一锨干着,城市在你身后恢宏而壮观,你衣着简陋肮脏。你长时间这样一锨一锨地挖着,挖不动的地方就用钢钎撬,铲不动的东西就蹲下身子用双手搬起来移开。你头发干枯,双手粗硬。你的身体浑身都是力气,却又空空如也。行人们衣着整洁而面目模糊地一个个从你身边走过。巨大的广告屏幕在高处不停变幻着色彩缤纷的内容。你无暇抬头看一眼。你抬头看的时候,发现下雨了。于是你和你的伙伴们找到一个地方避雨,但是有疾驰而过的汽车冲过你们旁边的水洼,溅了你们一身的水。
妈妈,你的沉默,是这个城市最为深暗的沉默。而这城市其它的沉默都是喧哗躁动的,都是轻浮的。在你的沉默面前,这城市里的其它沉默都会变得一下子失去任何勇气……你沉默着劳动,虽然有时你也会很吵闹——你用家乡的语言尖亢刺耳地表达一下兴奋和喜悦;你悲伤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哭,让看你哭的人不知该同情你还是该厌恶你……妈妈,但更多的时候你却只能是沉默的,你只能沉默……你沉默着置身于这个城市之中,沉默得似乎与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关系。
你只是一个民工,干着简单粗重的体力活,牵挂着简单寻常的事情。
你弯着腰,一锨一锨挖掘,没完没了。像是正在耐心地、一点一点接近一个宝藏。
这是在这个城市中的某处深深的角落,又像是在一个离城市无比遥远的荒原。
你一锨一锨地挖呀挖呀!
妈妈,你是一个民工,而我是一个民工的孩子。我在离你干活的地方不远处爬来爬去地玩,后来长大一些了,就跑来跑去地玩。我玩累了,一头躺倒在路边的沙堆旁睡着。你要是看到了,会过来给我披一件衣服,你要是看不到的话,我会自己在寒冷中悄悄地醒来,悄悄跑到离你不远的地方继续玩。
泥沙和石块的世界,对我来说大于整个城市的世界。又因为时间无边,我每分钟都满心欢喜。我学你的样子,歪歪扭扭扶着一把高出我两倍的铁锨,一下一下地铲土,再学着你的样子,蹒跚着把铲起来的一点点土运到别处。妈妈,我无忧无虑地模仿你劳动,那时还不知这些就是自己今后的命运。
但是有一天,我玩铲土游戏的时候,挖出了一只矿泉水瓶子,从此就对铁锨失去了兴趣,开始天天玩那只瓶子了。我不厌其烦地用它一点点装满沙土,再一次又一次把它们仔细地倒出来。
妈妈,就在那个时候,在这城市的地基深处,已经出现矿泉水瓶子这样的事物了!而我什么也不知道。城市的地基最隐蔽的裂隙渐渐张开了,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玩着瓶子,心满意足地咿呀学语。
但是你知道的,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
你只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沉默无语地干活。
只有你,妈妈,最为清楚这大地深处曾经有过些什么……这些年来只有你暗自惦记着——这城市下面,曾经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啊!
这曾是你的土地,你曾经如同此时一样,在自己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挖掘、耕耘。你曾是一个农民,你的土地曾经在蔚蓝的天空下一望无际地闪耀着丰收的光芒……曾经,这大地深处只有植物庞大辽阔的根系;曾经,这大地之上只有四季,只生长着足够的,能供一个人从孩子长成老人的粮食。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更多的是巨大浩荡、感人至深的,公平和谐的美感。
但是后来城市到来了,不顾一切地到来了。妈妈,你亲眼看着它一幢楼房一幢楼房地、一片广场一片广场地到来……终于,有一个春天,你亲手填平了自己的土地,成为了一个民工。——那一年的种子已经播下,但远未来得及发芽。
想想看吧——妈妈,远在这个城市到来之前的许多年里,你就已经在这里年复一年地进行挖掘耕耘了;在这个城市的建设之初,你就已经在这里进行挖掘了;当这个城市最繁华昌盛时,你还在这里挖啊挖啊;当这个城市开始日渐消亡时,你仍在这里挖掘着。你的劳动真的与一切无关吗?
妈妈,你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奠基人,你比任何人都更为漫长、更为深切地地经营着这片大地。这城市地基的一切坚固之处,都是你长年累月的耕种之处;这城市地基的一切隐患之处,都是抛弃你后,自行开始之处!
妈妈,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城市建立在什么之上,只有你还惦记着地底深处的种子们……只有你仍在继续想像它们在地基无限的黑暗中慢慢苏醒的情景,你知道它们随时都准备着要萌芽,每一个下一分钟都可能会冲翻这大街小巷、桥梁大厦,让城市全盘倾覆、坍塌……妈妈,你一锨一锨地挖啊挖啊,如此沉默……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年年都在翻新这座城市里的某一条街道,拆迁一些房子,打通一些地下隧道。你身边的行人永远都在匆忙地做着各自遥远的事情。红灯一亮,所有人都涌过马路;红灯再次亮了,所有人又纷纷涌回来……妈妈,你劳动缓慢,而城市变化飞快。你在地上反复挖了又挖,怎么找也找不到一粒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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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你的孩子在工地上玩的时候,从地底挖出了一只废弃的矿泉水瓶子,你看了一眼,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城市,再也不是建立在大地上的了……城市和大地,被一些废弃物彻底隔绝,城市早已脱离自然的秩序而进入了欲望的秩序之中……你又继续挖掘,后来你挖出了越来越多的垃圾,还挖出了一些读了使人忍不住落泪的旧书信,一些再也没有门可以开启的旧钥匙……后来你又渐渐地挖掘出另外一些房子的断壁残垣,那是过去城市建筑的遗迹,你挖掘出了一些横七竖八的街道,挖掘出了发生在久远年代里的一场车祸现场……妈妈,这个城市现有的庞大惊人的规模,是建立在更为庞大惊人的、毫不可惜的舍弃之上的!
但是妈妈,在最初的时候,我们本来只依靠很少的一点点东西就能很好地生活到最后……
而你的孩子,总会有一天,也将被城市吞没,被深埋地底。当你看着她在工地上跑来跑去地玩,灿烂坦荡地笑……总有一天她将为这城市牺牲。——当初,你生下她,使她来到世上,原本并不是为了这个呀!
当她目光新鲜地投向某处,当她回过头来惊喜地对你诉说自己刚刚发现的事物……
妈妈,你一锨一锨地干着。马路越来越宽,沿此到来和沿此消失的事物越来越多,这“到来”和这“消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下水管道越来越粗,需要被抛弃的东西越来越多,城市成了制造没有用处的东西的庞大机器。楼房越来越高,每一个人都忘了自己本来只需很小的一块地方就可躺下睡觉……妈妈,你一锨一锨地干着,你只能沉默,你不时把你渐渐跑远的孩子一次次喊回。你怕她迷路,怕她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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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我丢失之前的最后一刻,回过头来,还能看到你在城市之下弯着腰用铁锨挖掘的情景。
后来我走遍这城市,以少女的形象,以妇人的形象,以老人的形象……我与其它任何一个在这城市中生活的人没什么不同。我享用物质,追求其实没有的东西。我心灵黯淡,眼睛只看向表面闪光的事物……我服从“多数的”要求而不是“真正的”……我总是时间不够,总是会很忙很忙,很难把握住此刻正干着的事情之于我有什么意义。我总是急于表达,我更加坚持利益。
只是妈妈,到了如今,你的铁锨仍在遥远的地方牵扯着我的脐带,你一下一下一挖掘,使我一阵一阵地痛。妈妈!我是你身体之外的器官,出于命运,与你血肉同生。我本当也该在这城市某处寂静挖掘,我的女儿,也当有为民工的母亲,我应当做同样的,粗重鄙下的事情养活她,赚很少的钱,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我要她最纯洁,要她最懂得珍惜,然后,要她最懂得放弃……我应当双手粗糙,容颜冷淡坦荡。我应当再无希望了!我应当再无执着……
妈妈,你孤独地在城市最深处俯瞰。你挥动铁锨,像是进行埋葬一般地挖掘。而我,在城市楼丛的高处,承载整个城市缓缓躺下……妈妈,我会发芽吗?我会找到阳光吗?我会生出叶子、开出花朵吗?我死之后,还会生长吗?
妈妈,我是你最后的种子吗?我的根在城市里寻找大地,摸索多年。你走在前面,替我挖掘道路,艰难通过一场又一场汹涌拥挤的流行……妈妈,我是你的第几个夭折的孩子?我边走边哭,妈妈,我是你的第几个终于决定放弃的孩子?
妈妈,你是一个民工,在你的沉默劳动中,城市终成废墟。那时你又在废墟之上整理最后的残局。而我赤足向你蹒跚走来,我来寻找我的鞋子。它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一起被奠进城市的地基,使我多年来走过的道路布满疼痛。
远远地,我一看到你就哭了起来。这时,你终于挖出了一粒种子。你放在手心长久地看着它,又转过身来给我看。
而我只能远远地对着你哭!最后眼睁睁看着你轻轻将它放回原处,再深深把它掩埋。
- posted on 07/19/2007
等待
李娟
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如此遥远。于是你来找我时,还在漫长的旅途中就死去了。但是火车继续载着你死去的身子向我而来,轮船继续载着你死去的身子向我而来,夜班车继续载着你死去的身子向我而来,乡间的小共公汽车继续载着你死去的身子向我而来。我在车站等你,我站在站台上垫足张望,等待多年。有时有风,有时有雨。有时大雪无边地飘。有时天空蓝得让人抬头看一眼,就流下了泪水。
我用了太长的时间,投以等待之中。以至于剩下的时间已不够用来完成最最短暂的一场爱情。
——那时我惊惶失措地看着你,让你一时不知到底该怎样做才能使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那时我们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始了,可是世间万物却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这世界正处在一个急剧的、不可逆转的大结局之中——一切事物都在暗暗转变原有的意义,我们到了最后也终于无法明白些什么……那时我们长久地互相依偎,又四下张望。渐渐地,我们中有一个人也改变了主意。
使另一个人慢慢地一步步后退……
只是那时仍会有春天吗?那时仍会有夏天吗?那时我的河还流吗?那时我的猎户星座还会清晰地出现在所有寒冷日子里的夜空吗?——那时,我穿过河边高过人头的芦苇海洋,心怀美梦去找你……还会看到你在不远处的青草坡上坐起来,回过头温柔地对我笑,并念出我的名字来吗?
我在这边独自开始了。我已无法继续等待下去。
- posted on 07/19/2007
我们过去时代的一只猫
李娟
我们祖上,几乎每一辈都会出一个嗜赌成性的败家子,到了我外婆那一代,不幸轮到了我外公。据外婆回忆,当时一切家私被变卖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只木箱一张草床一面锅和五个碗,此外就只有贴在墙上的观世音画像及画像下一只破破烂烂的草蒲团,冬夏的衣裳都卖得只剩一身单衣,一家人老老小小连脚都是赤着的。
外婆曾经藏有一只手掌心大小的磬,是她前些年走了五十里山路赶一场隆重的庙会时买回来的,对她来说,这只小小的铜磬是神圣而精美的器物,质地明亮光滑,小而沉重,再漂亮不过了。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庙子里的和尚就是敲着它来念经的。当然,虽然并不是同一只,而且那一只大了许多。
她时常对外公说,那是观音菩萨的东西,不可“起心”,可外公偏偏起了心,有一天输得眼红了回家对外婆拳打脚踢,逼她交出磬。后来外婆实在是被打急了,只好从怀中掏出掷到门槛外,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婆至今还时常唠叨起只小磬,不时地夸赞它的精巧可爱。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如今已经与她毫无关系了似地,毕竟都死了半个多世纪了。
另外时常提到的还有一只大黄猫。那是继外公卖掉磬之后,第二个最不该卖的东西。
第一次大黄猫被卖到了放生铺。放生铺离家门只有十几里路,清早捉去卖的,晌午还没吃饭那黄猫就自己跑回来了。外婆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己碗里滗出一些米汤倒给猫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外公捉去了。这次卖到永泉铺。永泉铺更远一些,离家有三十多里,外婆想,这回猫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那天外公还没回来,那神奇的大黄猫就又一次找回了自家门。亏得外公还是把它扎在布袋子里,又关在背蔸里的。
外婆央求外公再也不要卖了,只听说卖猪卖鸡换钱用,哪里听说卖猫的!再说哪个家屋头没有养只鸡养条狗的,而自家连鸡都没有一只,只剩这一条养生了.......又说这猫也造孽,都卖了两次还在想到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但外公哪里能听得进去!过了不久,龙林铺逢集时他又把那只黄猫逮走了。
龙林铺在邻县安岳境内,离我们足有五十多里。虽然都晓得这回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外婆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猫的石钵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我在新疆出生,大部分时间在新疆长大,这是一片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我仍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
--哪怕到了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离家万里,过去生活被断然切割,我又即将与外婆断然切割。外婆终将携着一世的记忆死去,使我的“故乡”终究变成无凭无据的所在。在那里,外婆早已修好的坟山依山傍水,年复一年地空着,渐渐坍塌。坟前空白的碑石花纹模糊,内部正在悄悄脆裂。老家旧屋久无人住,恐怕已经塌了一间,屋后曾经引来泉水的竹管残迹寂寞地横搁在杂草之中,那泉眼处拦着的石围早已经坏了,泉水四处乱淌,荒早丛生。村中旧人过世,年轻人纷纷离家出走。通向家门口的路盖满竹叶,这路通向的门上铁锁锈死。在门后黑暗的房间里,外婆早年间备下的,漆得乌黑明亮的寿棺早已寂静地朽坏。墙上挂着的纺车挂满蛛丝......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与我唯一的关系似乎只是:我的外婆和我母亲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我不认识任何一条能够通向它的道路,我不认识村中的任何一家邻居。但那仍是我的故乡,那条被外婆无数次提及的大黄猫,如我从小养大一般深深地怜惜着。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得梦里也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往它吃食的石钵里注上清水了!
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亲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和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振翅的鸣蝉,比我亲眼见过的还要令我熟悉。我不是虚弱的人,不是短暂的人--哪怕此时立刻死去也不是短暂的人。
还有那只猫,它的故事更为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有时被乡间的顽童追赶过一条条陌生的沟荡;有时迷路了,在高高的坡崖上婴孩一样凄厉厉地惨叫;有时走着走着突然浑身毛乍起,看到前面路中央盘起的一条花蛇。......圆月当空,它找一处隐蔽的草丛卧下,有时是冬月间的风霜露气,有时是瓢泼大雨。
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台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全部消失了!它飞快地窜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水的石钵边,大口大口地痛饮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它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
- posted on 07/19/2007
Interesting lady & writing. DING.
There are something unusual in her writing especially about the east and the mother, -- the inaccessibility, perhaps -- remote in reality, but strong and right-on between her lines.
I am not sure why my head started to echo with Sarah Brightman voice in "Harem", while reading her writing:
http://www.youtube.com/watch?v=rpHjqLjduEk
Heard that song many times, never paid attention to the lyric. I went to look for the lyrics to see what Sarah really was singing. I was expecting to see another totally different realm, to my surprise, the lyric is also interesting:
Harem
Artist(Band):Sarah Brightman
Burning sands, winds of desire
Mirrored oasis reflect a burning fire
Within my heart, unwatered, feeding the flame
Welcoming you to my Harem
Sing for me a song of life's visage
Sing for me a tune of love's mirage
Deep desires, sleep untold
Whispers that echo the desert of my soul
I hold your Eastern promise close to my heart
Welcoming you to my Harem
Sing for me a song of life's visage
Sing for me a tune of love's mirage
Time is change, time's fool is man
None will escape the passing sands of time
I hold your Eastern promise close to my heart
Welcoming you to my Har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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