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桐花开
每年到了四月,家家户户吃过了榆钱饭樗絮饭,就眼瞅着高高低低的树杈上细嫩的新芽一忽儿都变成了铜钱儿巴掌大的绿叶。
而被一圈寨沟包围着的这个名叫吴寨的小村庄,此时却终日被一团粉紫色的雾气包围着。
远远的望去,一条绿色的带子绕成酒葫芦形锁住这么一团雾气,在朝东的酒葫芦口伸出一条小道,曲曲折折的延伸了一段却突然断了,拦腰接上来一条南北向绵延的三丈来宽的小河,人称六十里河。
往南六十里,这条河就汇入了颍州城脚下的淮河最大的支流:颍河。
吴寨总共有二十九户人家,其中二十八户姓吴。
二十七户人家散落在酒葫芦下面那个大葫芦形的地域内。另外两户住在葫芦嘴下方小葫芦形的巴掌大的一个高坡上。
靠近葫芦嘴住着掌管着吴寨与外界唯一交通的摇渡船的吴七公和孙女吴桐花。
另外那户是吴寨唯一的外姓,上百年前倒插过门的的李姓木匠女婿繁衍下来的后代。
一直独门独户的到了李木生这一代,总算生了两个儿子李大东和李二东。
可惜劳苦功高的老婆却早早得病没了。只剩下一个大老爷们拉扯着八岁的大东和三岁的二东,守着先辈们传下来的木匠手艺和三亩薄天辛苦度日。
说起吴寨的历史,村南头摆渡船的吴七公能够捋着山羊胡子给你叙上个上千年的古戏。
从陈胜吴广踏兵西行到华佗妙手行医,从曹操屯田垦种兴修水利稻肥林密到花园口决堤黄沙泥流一泻千里。
而吴七公的孙女吴桐花,就是听着爷爷的古戏,在咿咿呀呀的桨声里长大的。
说来吴七公的命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老婆孩子都先后病死的病死,淹死的淹死,却独独小儿子儿媳给他留下个呀呀学语的小孙女桐花做个陪伴。
桐花的记忆里还没有留下一丝早逝的爹妈的痕迹,生活对于她就是跟着爷爷在渡船上看水里的鱼儿天上的鸟儿还有来来往往逢集过节赶集的人们。
不在爷爷的渡船上玩的时候,桐花就和大东二东满村口的疯去。
吴寨村子不大,但在这三个孩子眼里,好玩的去处还真不少。这都多亏了村子里高高低低郁郁葱葱的的树木和弯弯曲曲的寨沟。
春天的时候折柳笛编花环摘泡桐树上垂下来的吊死鬼。
夏天的时候捉知了摸小鱼躲在树荫下打盹下棋。
秋天的时候抓蛐蛐偷红薯花生黄豆在地里挖坑烤熟了吃。
冬天的时候吃屋檐下垂下的冰凌在雪地里呼哧呼哧的打雪仗。
这样下来,三人小集团关系铁得很,大东像个大哥哥似的带领着保护着二东和桐花。
但二东这小子最嘎,时不时地闯闯祸间或趁大东不注意的时候故意欺负欺负桐花。
眼看着吴七公的胡子越来越白,李木生魁梧的身板一天没有一天挺阔,三个孩子也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要说这三个孩子吃的是一样的家常面饭,喝的是一样的六十里河水,出落得却是越发不一样了。
桐花眉眼大方身形细长,豁着门牙看起来机灵活泼。
大东越来越像爹,和李木生一样饭量如牛,力气如牛,壮壮实实的跟个树桩子似的。
二东却长得越发端庄了,说话斯斯文文的像个喝过墨水吃过书的学生哥儿。
乍一看,这哥俩还真不像一个爹妈生的。
按照吴七公的说法,二东是隔代遗传了当私塾先生的外公。
不过谁也没有见过二东的这个远在颍河下游,入土大半辈子的外公。
听吴七公这么说,再看看大东愣头愣脑的样子,二东却天文地理记账算数一点就通,乡里乡亲就都说这个二东以后能成点事,送出寨子里去读书,没准能考上大学成了状元哩。
乡里乡亲的唠嗑的多了,李木生也就存下了让二东去念书的心。
正好大东也高大结实的像个壮劳力了,打家具修农具下田干活都干的虎虎生风。
日子有了大东的帮手,好过了许多,干脆把开起来瘦瘦弱弱书呆子送到了六十里河小学读上了书。
这一年,大东半大小子十五岁,二东虚岁十岁,桐花满打满算也将近八岁了。
大东忙着田里的秋收春种,农闲的时候就跟着李木生走乡串户地打农具,给嫁娶的人家打造家具嫁妆也给没了人口的人家打具棺材。
没有活计的光景就什么也不做,蹲在锯末木头渣满地的棚子里,眯着眼睛凑着太阳光,今天刻个小兔子明天刻个小猪猡的弄些小玩意给桐花玩。
桐花喜欢坐在爷爷吱吱呀呀的渡船上或者门前桐树下的阴凉地里,把这些小玩意儿摆出来排排坐过家家。
每到二东回家带干粮的日子里,这样的幸福便又被缠着二东念书本上那蝌蚪一样的方块字所取代。
二东不仅认识这些字,还会把这些字拼成故事唱成歌。桐花看着二东的眼里便有了崇拜向往的神色。
这种情景,被正在忙碌的大东看在眼里,手下的活没来由的就会出点差错。
日子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往前走,满寨子的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桐花零零星星的从二东那里,知道了什么是语文什么是算术,知道了大地是怎么写天空是怎样画的。
懵懂混沌的世界在她的心里慢慢清楚了很多。心里生出对那个叫做学校的地方生出许多向往来。
来年开学,桐花就缠着爷爷要上学去。吴七公实在拗不过孙女的软磨硬泡,琢磨着跟着大两岁的二东去学堂还算放心,纵然再不舍也应允了。
桐花挎着爷爷大针脚缝制的粗布书包,扎着两条又黄又细的小辫子,一跳一跃的跟着二东去了学校。
桐花不在,诺大的村子让大东心里空落落的。
有时候闷的透不过气来,大半夜跑到村头的晒谷场上,盯着漫天的星子发呆。
木头样的大东,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才突然开了窍一样会想一些心事,吴寨那些熟悉的平时视而不见的一树一木似乎都开始有了生气。
而大东的眼睛有生气的亮起来,就是桐花跟着二东回家的时候。
虽然在桐花看来,大东已经高大的有些眼生。大东却看到抽个了的桐花手足无措,小心翼翼的搓着手呵呵笑。
听二东给桐花讲算术题。什么鸡兔同笼,心里纳闷为啥要把鸡和兔子关一个笼子里呢,打个兔笼搭个鸡圈可不要容易多啦。
学校里,竟是这么绕脑子的事情,大东更觉得桐花二东真是不简单。
那一年,风调雨顺收成好。谷仓满了,秋种不着急着慌了 ,大家才从农忙中松口气来 ,在浓郁的桐树荫下抿口凉茶上袋旱烟。
二东以全区最高分被区里的初中录取,这个消息更是成了全村随时随地的谈资。
大家啧啧称赞,说二东这小子有出息,以后没准能成咱吴寨解放后第一个大学生,到北京受主席接见呢。
李木生嘴里虚应着哪能呢哪能呢,心里却乐开了花,连驮着的背也挺直了些。
转到秋天,斗大的梧桐树叶纷纷打着卷儿往下落,雨却一场连着一场。
天气竟出奇的清冷。
绵延的秋雨中,一向还健朗的吴七公,却因了伤寒卧床不起。
桐花整天守在爷爷床前,一锅一锅的熬腥苦的草药,爷爷的病却一天天加重。
大东踏着雨水走了几十里路,请了区里的中医西医试了个遍,吴七公的身体却日渐衰弱,土黄的脸上爬满不健康的灰青色。
吴七公知道自己的寿辰已到,心下也还平静。只是不放心只有十三岁的小桐花。
精神好的时候,他就让桐花把他扶起来半躺在床上,喘一会歇一会,絮絮的安排自己的后事,交代桐花以后的生活。
桐花满心思的希望爷爷能好起来,死似乎是个很遥远与爷爷不相干的字眼。
每每有不好的预感,她就摇摇头摆脱那些想法,继续给自己打气,耐着性子把药熬的火候适中浓稠正好。
吴七公是在第一场大雪封门的时候撒手而去的。
本来很少下雪的吴寨,落下了桐花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
劲风卷裹着鹅毛一样的雪片,塞满了一天一地。
像是谁一把将天空撕裂,破碎了的棉絮遮天蔽日纷纷扬扬,看不出来哪是天哪是地。
桐花似乎不小心吞进了一团棉絮,心里堵的生疼。
雪停之后,却是艳阳阳的大晴天。
桐花一袭白色孝衣,像大东给做的木头娃娃一样,跟着指示摔瓦罐,叩头。眼泪啪啦啪啦的往下落,却没有一点声音。
身后送葬的队伍在雪地上绵绵延延,村里能走动的人都来了。
哪个人没有坐过吴七公的渡船,没有听过他讲的古戏呢?
从吴七公生病起,大东和他爹就谁有空谁来撑渡船。等爷爷的头七过后,桐花就接过爷爷握了一辈子的橹槁,做起摆渡人。
大东手头没活的时候也会过来帮把手。
两人在一起总是静静的。桐花是爷爷过世后不愿张口说话,大东则是讷讷的不知说什么。
桐花常常出神,看着渡船下飘着碎冰的河水,河对面光秃秃的田地,干枯的泡桐树枝上停落的乌鸦麻雀,灰蓝色的天空上漂浮的云朵,甚至只是怔怔的什么也没有看。
大东就在旁边憨憨的坐着,想用粗糙的大手去抚平桐花紧皱的眉头,却又像被人绑住了手脚动也不能动。
漫天的泡桐花无声无息的开了又落,桐花也出落成娟秀健美的大姑娘。
渡船上的日子吱吱哑哑摇摇晃晃。
桐花知道,有人家给大东提亲,都被他没头没脑的拒了。
她也知道,村里传言大东是相上她了。
这么大个村子,谁干点什么事大家能不知道呢。何况大东老在渡船上河岸边晃荡。
她明白爷爷临终的话,大东这个实诚孩子是个好归宿。但心里,却总是磕磕绊绊的。
那个磕绊的树桩,是那已经在颍州师范读书的大学生二东。
一次次渺远的等待,是为了寒暑假二东回家。
虽然,随着他大学里给中学生做家教,在家呆着的日子越来越少。
但每次,瞅见他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水那边,就急急的划桨过去。
划惯的小船似乎重不堪负,两只胳膊也像举不起来一样动作僵硬。
他浅浅的笑,笑的很好看,轻快的喊哎~桐花。
那是她听到把她的名字喊的最好听的声音。
虽然,他们见面会有莫名的局促,和陌生人一样隔膜的找不到话题。
不久,一座砖头水泥桥架在了六十里河上,桥对面连着柏油马路,拖拉机满载着截得整齐的泡桐树干一直开到颖州城。
村子里这些自生自灭的泡桐树,被卖到城里打家具建房子,换回了大把钞票。
那样泡泡松松的木料也能派上用场,桐花觉得城里人的想法真稀奇。
有了这么方便的小桥,桐花也就不用再摆渡船。虽然她每天还会习惯的在船上呆会儿。
从天色泛白到辗转入睡,凭空里多出来那么多的时间,桐花不知道怎么打发。
村里的年轻人结伴陆续南下广东鞋厂打工,桐花却一直没有拿定主意,一年推似一年。
李木生让桐花干脆去他家帮忙,大东现在办了个家具厂,把村子里的木材做成城里时兴的家具卖给颍州城的家具店。
大东只是不住的点头,眼睛急切的盯着桐花看。
桐花从小就看着李木生锯木头打家具,那些卷卷曲曲的刨花,各种木头的清香让人闻起来浑身舒泰。
一想到鞋厂里机器的轰隆声塑料橡胶的气味,就头痛难忍。
于是,就索性留在大东的家具厂七零八落的做些轻活。
偶尔也剪些纸花,大东照着样子描在家具上。这样的家具卖的却挺好,桐花也就更加精神的干下去。
有时候,看到大东的衣服脏了破了,也顺手帮他整饬好。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 大片大片的桐树叶子在地上投出一团团的阴影。
桐花正在庭院里洗衣服,大东在帮她一人攥一头的拧一床被单。
院门被推开,欢快的脚步声传来。
桐花一直弯着腰,直起身看时阳光一下子照进她的眼睛里,让她头昏目眩。
一团模糊中她扫到二东高高瘦瘦的身影,背着光灰蒙蒙的像一副剪影。
他一手提着包,另一手揽着一个时髦清秀的女孩。
女孩脆生生的朝大东喊了一声哥,看向桐花。
二东促狭的笑道那是嫂子。
桐花有些愠恼,扁扁嘴却没有说什么,挤出笑容去招呼去那女孩。
夏天是如此漫长,桐花不得不以百般的精神去打发它。
那个午后桐树的阴影却烙在桐花的心上,一天天的煎熬着她。
等到立秋的时候,她终于凑着一场感冒不大不小的病了一场。
在床上躺了两天,大东汤汤水水的小心扶侍。
看着大东忙进忙出的身影,桐花心里一酸,爷爷躺在病床上说的话一遍遍的响在耳边。
身子一好清爽,桐花就回到了家具厂。
整个像换了一个人,回到了爷爷生病前的那个桐花,脸上都是神采眼神蕴满笑意。
来年四月,吴寨上空又弥漫着淡紫烟红的轻雾。
和煦的阳光懒洋洋的照着这个古旧却又生机盎然的村落。
摆在门板上的一大盘鞭炮劈里啪啦的炸响,小孩子捂着耳朵欢闹着用脚去踢炮皮堆翻找蔫炮,张举着手臂去抢头顶落下的喜糖,两班喜乐班子轮流奏着百鸟朝凤。
大东裹在不自在的西服里,看着桐花裹在红彤彤的大喜衣服里向他走来。
漫天的桐花开放,在这乍暖还寒的四月里。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09/2007
这篇玲珑剔透,倒像是绿玉茶壶了:-)要不,我们也命名个文体吧.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0/2007
出手这么快, 又是一篇? 故事究竟完没完?两兄弟不经决斗就恪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幸福生活也来得太容易了:)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0/2007
这桐花还有什么名字?英文名?相片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0/2007
greentea wrote:
四月桐花开
......
很好!
个别地方还是有一点儿学生腔,比如‘谈资’。
这个消息更是成了全村随时随地的谈资。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1/2007
谢谢大家的阅读。:)
To July: 这个文体叫瞎扯文体?
To WOA:这个故事是三年前想写的,写了一半就放在那里。但因为这是个一直很想写的故事,前两天动手写了后半部分。呵呵。。。
就这么多,故事已经讲已经完了。嘿嘿。。。
To rzp: 这个你问桐花的经纪人询问吧,俺不晓得。咔咔。。。
To 八十一子:多谢你指出来这些地方。写的时候很注意但还是有这些硬伤。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等我慢慢来改。:)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1/2007
Nice.绿茶一样清粼。
读出沈从文来了。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1/2007
greentea wrote:
To WOA:这个故事是三年前想写的,写了一半就放在那里。但因为这是个一直很想写的故事,前两天动手写了后半部分。呵呵。。。
就这么多,故事已经讲已经完了。嘿嘿。。。
绿茶的故事明显没有完,就算你说的讲完了,也应该再写续集,不然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开始,不凑一个悲剧结局就太显俗里俗气。
如果实在太忙,要不大家就替你来一次接龙?我推荐99教授客串桐花,rzp、七月客串大东小东。
- posted on 09/12/2007
to二老板:多谢~~ 你把俺和老沈比,吓的我差点趴下。 沈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但他对文字的把握,是俺望尘莫及的。
to WOA: 呵呵,最近这个故事就是这样了。看朱小棣老师说,不要把长篇的素材浪费成中篇。我很汗颜。经常把长篇的素材,构思浪费成短篇。不是不想写,而是没有那个精力和耐心去写长篇。 //blush~~~
可写的东西太多了,心里的想法太多了,自己觉得满不错的构思也很多。但落笔写下来,就非常难。所以,俺就继续开空头支票。这个故事以后有可能还是写成中篇吧。:)不过悲剧,就很难说了。25岁之后,自己写的东西很少有悲剧。构思的当然有惨烈的部分,但写的时候心里不忍,就柔化处理或者干脆就这样回到俗气的喜剧了。年龄经历,对码字的影响太大了。呵呵~~
拭目以待你提议的接龙,一定很好玩呐。~~~:)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2/2007
嘿,woa兄,不要客气。推荐来推荐去,还不如你自己来客串铜花。:-)
WOA wrote:
如果实在太忙,要不大家就替你来一次接龙?我推荐99教授客串桐花,rzp、七月客串大东小东。
- posted on 09/12/2007
好好的绿茶,要被肉制品客串大东,岂不成了(木屑)粉蒸肉?或木屑茶?
WOA wrote:
greentea wrote:绿茶的故事明显没有完,就算你说的讲完了,也应该再写续集,不然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开始,不凑一个悲剧结局就太显俗里俗气。
To WOA:这个故事是三年前想写的,写了一半就放在那里。但因为这是个一直很想写的故事,前两天动手写了后半部分。呵呵。。。
就这么多,故事已经讲已经完了。嘿嘿。。。
如果实在太忙,要不大家就替你来一次接龙?我推荐99教授客串桐花,rzp、七月客串大东小东。
- Re: 四月桐花开(小说)posted on 09/12/2007
绿茶, 别说悲剧了,别说自己写了. 美丽的故事, 我都不忍心看.美丽的人,我也不忍心看. 人脆弱起来,真就完了. 我们不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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