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

英国作家多丽斯.莱辛获颁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她有殖民地生活经历﹑浓厚的政治兴趣﹑作品数量惊人﹑题材涉猎种族、女性、环保、宗教,而「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她健康地活到八十八岁。

彷佛为了达成某种平衡,今年的诺贝尔文学选中了「资深」得几乎要被人遗忘的英国女作家多丽斯.莱辛。摊开莱辛的履历,符合诺贝尔评委传统口味的标签比比皆是:坎坷的殖民地生活经历;浓厚的政治兴趣(曾加入共产党,再退党,几乎是上世纪大作家的统一轨迹);作品数量惊人,长中短篇外加戏剧自传文学评论,一应俱全;题材涉猎广泛,政治、种族、女性、环保、宗教,洋洋大观。而「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条件是健康长寿。

在女作家候选人总体数量大大低于男候选人的情况下,莱辛确实已经熬到了一个让其它同性对手没有脾气的年纪。近十年中,资历堪与莱辛比肩的英国女作家艾丽斯.默多克和慕雷尔.斯帕克相继撒手人寰,这对莱辛的最终获奖,不啻为一种天时加人和的成全。事实上,在多年热爱莱辛的读者和评论家看来,诺奖颁给莱辛绝对实至名归,唯一遗憾的是,它晚发了至少三十年。

莱辛的人生故事,要从上世纪初讲起:莱辛的父亲是参加过一战的军官,像俗套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负伤后与照看他的护士一见钟情,婚后于一九一九年在波斯(今伊朗)生下莱辛。五岁时,莱辛随全家迁居非洲,父亲颓废的精神状态和经营农场严重亏损的经历,在她幼年蒙上了影响一生的阴影。她十四岁就因为眼疾被迫辍学,先后当过接线员、打字员和记者,三十岁之前就从非洲一路颠簸到德国,最后回到英国,成为专业作家。

八十八岁的莱辛是那种少见的开门见山型作家,她三十一岁时发表处女作《野草在歌唱》时就攀上了创作生涯的第一座高峰。在这部小说里,南非白人农场主玛丽某日清晨撞见黑人男仆摩斯洗澡,性冲动一时间战胜了种族歧视。但上了一次天堂之后,人间依然是原来的那个人间。私情撞破之际,玛丽违心驱赶摩斯,当天深夜又后悔不已,从而在阴差阳错、爱恨交缠中死于摩斯愤怒的刀下。

半个世纪之后重读《野草在歌唱》,不仅其中的性描写已经不能惊世骇俗,而且读者对文本当年的先锋意义也很难感同身受。同样是对于种族矛盾的剖析,另一位诺奖得主﹑南非库切的《耻》要复杂得多、深入得多,读者在阅读时需要承受的「冒犯感」也烈得多。相形之下,在莱辛构筑的画面上,黑白、男女、灵欲、尊卑之间的矛盾显得那?均衡而对称,你可以说它古典,当然,也可以说它过时。不过,无论如何,《野草在歌唱》在当时激起的反响以及一版再版的盛况,是熟读文学史的人难以忽视的。

莱辛的另一部代表作《金色笔记本》(一九六二年)在观念与结构上做出的探索,同样需要对照特定的历史背景考虑,才比较公允。将红黑黄蓝四种颜色的笔记分段组合,最后以「金色笔记」提纲挈领,全面描绘所谓「自由女性」的人生际遇与思想困境……几乎每一部文学史都这样描述《金色笔记本》。诺贝尔的评委不会忘记,《金色笔记本》在问世之初,曾被女权主义者誉为「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的姐妹篇」。两者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它们似乎都超越了作品本身的使用价值,握在女权主义者手里,就成了迎风招展的旗帜。

莱辛本人似乎并不享受充当旗帜的感觉。就在诺贝尔颁奖前夕,媒体津津乐道地报道了老太太攻击六十年代女权运动的言论,句句直奔要害而去:「我不喜欢六十年代,我不喜欢听她们吹嘘和多少男人睡过觉」;「妇女解放应归功于技术而非女权主义,避孕药片和省时设备——比如洗碗机,作用要比意识形态更大」。不过,这些言论并不是莱辛晚年的突发奇想,早在《金色笔记本》被奉为女权教科书的年代,她就发表过相当悲观的预言:「我觉得妇女解放运动不会取得多大成就,原因并不在于这个运动的目的有什?错,而是因为我们耳闻目睹的、社会上的政治大动荡已经把世界组合成一个新的格局。等到我们取得胜利时——假如能胜利的话,妇女解放运动的目标也许会显得微乎其微、离奇古怪。」

《金色笔记本》之后的莱辛,几乎年年都有新作问世。她对写作继续保持着一股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但是对名利的看法倒是越来越云淡风轻。七十年代末,莱辛化名简.索默斯,发表了一部《简.索默斯日记》,女主人公是一位眼界狭隘的英国中产阶级妇女,在办公室当职员,婚后未曾生育,整日过着单调乏味的独身生活。许多研究莱辛的专家都没有想到,这部描摹琐碎细节的小说,竟然会出自一向驾驭大题材的莱辛的手笔。小说卖得很一般,但莱辛却格外高兴,因为她本来就是想和大家开个近乎行为艺术的玩笑,证明一个寂寂无名的作家想要出人头地有多?不容易,而权威批评家们的标准其实有多?势利。

一九九六年,莱辛推出近七年来第一部长篇《又来了,爱情》,从老年妇女的情感需求为切入点,探讨人类爱情的实质。莱辛只肯为这部小说接受一次采访,此外拒绝任何宣传,按她的说法,省下宣传的时间,「正好可以用来写下一个长篇」。

尽管如此,《又来了,爱情》还是引起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评论家对于年近八十的莱辛仍能保持良好的写作状态颇感意外,惊呼:「又来了,莱辛!」在小说中,莱辛把「爱情」的发生场景设置在剧场内外,让女主人公先后「搭配」不同年龄段的男人,从而在限定的时空里展示假想中的「爱情面面观」。与大多数写爱情的小说不同,读者对于高潮的期待被作者一再忽略,进而永远悬置。莱辛或许想告诉你:永远无法抵达性的爱才是纯粹的。这个既无比保守又异常前卫的观点虽然没有从主人公嘴里说出来,却似乎渗透在字里行间。这里也许需要加一条批注:莱辛本人在二十八岁时就已经结束了两次短暂的婚姻,此后再没有嫁过人。可能正因为如此,莱辛笔下的男女之爱,或者夹杂着愤怒,或者停留于臆想,多半缺少实质性的温情——哪怕是这部《又来了,爱情》,也不能例外。

最放松柔软的小品

莱辛的温情,似乎只在描述她热爱了一生的猫时,才有毫无保留的释放。在纪实散文《特别的猫》里,人们读到了大师最放松也最柔软的小品:「自从它(流浪猫鲁夫思)认识我们以来,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我们曾数度照顾它恢复健康,甚至将它从死神手里抢救出来,但它从不曾真正相信自己绝不会再失去这个家,它绝不用再流落街头,靠自己讨生活,再度沦落为一只被焦虑逼得发狂﹑在寒风中颤抖的流浪猫。它对某人的信赖,它那真挚的爱,曾经遭受过严重的背叛,让它再也不敢放胆去爱了」;「在我与猫相知,一辈子跟猫相处的岁月中,最终沉淀在我心中的,却是一种幽幽的哀伤,那跟人类所引起的感伤不一样:我不仅为猫族无助的处境感到悲痛,同时也对我们人类全体的行为内疚不已」。

□ 《亚洲周刊》二〇〇七年第四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