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一个早晨
七月
一
从一个支离破碎,遥远伤感的梦里醒来,只记得有一只黄色带着黑斑的蝴蝶在蓝天里飞,一蓬蓬芦花在一条河上漂,我站在昏暗荒芜的街角,不知何去何从。细碎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那是玛丽娅,卡拉斯的维奥列塔在柔肠百结地想着她的阿尔弗莱多,才突然意识到我现在躺在波士顿剑桥的一家旅馆里,因为没有开暖气,房间里很冷。我起来,站在很烫的喷头下,让水冲走我隔夜的寒气。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天空还没有放晴。这是一个十一月的早晨,整个城市浸在一片湿淋淋的水雾里。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诗:“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
我眺望着这个长在我心里,不能从我的记忆里褪色的城市:街旁几簇夏日残留下来的粉色玫瑰叶子落尽了,花却还鲜艳娇美地盛开着;一棵如火燃烧的枫树上红叶聚集了千万点的雨露,而那枯败了的黄叶, 一片片的则随风雨飘落在地面上。对面的街上是一片住宅,一幢幢二层的朴素陈旧的白色和灰色尖顶小楼,被木栅栏或者整齐的冬青树隔开,一只肥硕的老猫卷缩在漆斑剥落的门褴边,有的房顶上的烟筒冒着青烟。街角上是一座教堂,年代久远的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藤;拱型的七彩玻璃窗被雨水洗的晶莹透亮,乳白色的钟楼尖在云层里隐现。查尔斯河的水位高了不少,几乎和低处的岸平齐,水气氤氲弥漫;河岸上的秋草萧瑟,河面上几只野鸭悠悠地划水,有人牵着狗沿河散步。
朗费罗大桥横跨在查尔斯河上,连接着剑桥和波士顿。1620年的一天,有一艘叫做“五月花号(Mayflower)”的英国的三桅杆船在离这里200多英里鲟鱼角(Cape Cod) 靠岸了,21岁的约翰.阿尔登(John Alder)从船上下来。从此,这个英国人就把这块土地作为家乡,结婚生子。很多年过去了,他的一个后裔成为了美国最著名的诗人和哈佛大学的教授。为了所爱的女子,诗人每天从剑桥镇跨过这座桥,去那女子在波士顿的家,直到他们一起搬进了剑桥布拉托街上的一座美丽的乔治亚风格的大房子里:房间里是精美的地毯,松软软的沙发和蓝白花瓷器,烧得通红的壁炉,直抵天花板的书架;宽阔的院子里长着浓茂的栗子树和榆树,华盛顿将军曾在傍晚的霞光里站在树下沉思。和他的祖先一样,他和他心爱的女人也生了许多孩子。又是很多年过去了,诗人去世了,那座桥也塌了。人们在这里又建了一座更大更宽的桥,桥上有4个像胡椒瓶一般暗黄色洋葱顶的塔,还能通火车。人们也还记着诗人美丽的诗,就用他的名字为这座桥命了名。这时太阳划破了云雾,一只黑色的海燕从西方跌落,悠悠地飞来飞去。河水慢慢地变成了海蓝色,波光潋滟,港湾里桅杆林立,河面上白帆点点,一列红色的火车飞驰而来。
红色的火车是驶向波士顿灯塔山的,也是原本称为“三座山”的波士顿留下的最后一座山。1630年的一天,这座被神保守的“山上的城市”在这块只有冰河期的残石碎砾,暗蓝色的泥潭,与大陆只有一线之连,被印地安土著称为“上穆特(Shawmut)”的半岛上诞生了。它被麻萨诸塞湾,后湾和查尔斯河与大西洋的交汇口处蔚蓝的海水团团围住,仿佛是一个飘在天涯地角的海市蜃楼。
前一天的晚上,我坐在波士顿唐人街的一家餐馆里,望着金色屏风上一只孤零零的鹤,它低着头,戚戚地望着一道细细的浅流和几株零星的野花。“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 ”那末,我是否也如同这只优美的鹤,经历了前生后世,跨越了万水千山,从遥远的云梦泽国的古东方来到了这大西洋畔的城市?
三百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在我的故国的都城,那个被称为明思宗的崇祯皇帝失神地走出了故宫的后门,梦游般地来到了景山的一棵树下。33岁的他,悲哀而憔悴,抬头向天,暗淡的夕阳中,一行乌鸦飞过。他从乌鸦籤语般的呜鸣里听到了来自黑山白水之间的滚滚马蹄,就选择这棵树作为了最后的归宿。于是,那滚滚的马蹄就一直踏进了京城,在崇祯皇帝的皇宫里住下了。
三百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一群英国的清教徒远离了家乡,怀着顽强的信念,来到这片浮在汪洋大海里的不毛之地, 寻找他们人间的乐园和来世的天堂。第一个寒冷的冬天过后,他们走出了漂在洪荒一片里的帐篷,削平了沼泽中的高地,将海填成平川。然后,选出了第一个州长,修建了第一所学校,第一座灯塔,第一个公园,第一条地铁,打响了独立战争的第一枪;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后,一船又一船的移民从意大利,爱尔兰, 和世界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波士顿成了北美最古老的城市。
- posted on 11/06/2007
二
那是一个六月的黄昏,阳光散发着夏日海洋的气息,海鸟从远方飞来。我第一次来到了这个城市,对将要发生的事毫无预料。
我站在城心绿地(Boston Common)前,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芳草茵茵,树木成行,白玉石的雕塑和喷泉镶嵌在其中。对面灯塔山上州政厅金色的巨顶和夕阳相映成辉,给草坪渡上了一层温柔的光影,几只松鼠蹦跳着。晚风从海那边吹来,唤回来了已遗失的岁月。这里最早是一片牧场,草地上牛羊成群;后来,又在此建起了监狱和绞架,那些现在花枝婆娑的树上曾吊死过许多被清教徒不容的‘贵格’教徒和印第安人。霍桑在《红字》里是这般描写的: “那座木造监狱就已经因风吹日晒雨淋和岁月的流逝而为它那狰狞和阴森的门面增加了几分晦暗凄楚的景象,使它那橡木大门上沉重的铁活的斑斑锈痕显得比新大陆的任何陈迹都益发古老。象一切与罪恶二字息息相关的事物一样,这座监狱似乎从来不曾经历过自己的青春韶华。从这座丑陋的大房子门前,一直到轧着车辙的街道,有一片草地,上面过于繁茂地簇生着牛蒡、茨藜、毒莠等等这类不堪入目的杂草,这些杂草显然在这块土地上找到了共通的东西,因为正是在这块土地上早早便诞生了文明社会的那栋黑花——监狱。然而,在大门的一侧,几乎就在门限处,有一丛野玫瑰挺然而立,在这六月的时分,盛开着精致的宝石般的花朵,这会使人想象,它们是在向步入牢门的囚犯或跨出阴暗的刑徒奉献着自己的芬芳和妩媚,借以表示在大自然的深深的心扉中,对他们仍存着一丝怜悯和仁慈 ”。而海丝特就是在这里踏着玫瑰走上了刑台,怀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向波士顿的男女老少展示她胸前的红字。
这个城市有一条著名的自由之路,沿着它,可以从三百多年前的波士顿走到今天。公园街(Park Street)教堂尖尖的塔楼倒印在树丛里,一群群黑色的鸟从浓密的树枝上不停地飞出来,划破了蓝天,悠长的钟声在天空里荡漾。这座教堂被称为“基督教建筑的经典之作”,格里森(William Lloyd Garrison)就是在这里第一次提出了反对黑奴制度。它的美丽的红砖墙上是一个个椭圆形白色的窗户,门前的广场上堆满了鲜花,沿街有几个买报纸杂志的小摊。与之相邻的是个古旧的墓地,青翠的草地上盛开着簇簇白花,一个黑衣紫帽的女人垂头站在那里,一行行矮小,朴素,被时间斑驳黯淡了的墓碑下埋葬了一个个消失的魂灵和殖民地时期的历史,这里有独立宣言签署人韩柯克(John Hancock),亚当斯(Samuel Adams)的遗骨。1773年,英国政府给予东印度公司到北美殖民地销售积压茶叶的专利权。11月,东印度公司装载342箱茶叶的船只开进波士顿港,反英市民在韩柯克和亚当斯的茶叶党的领导下,化装成印第安人闯入船舶,将三只条船上的茶叶全部倒入大海。英政府颁布系列法令,封锁波士顿港口,取消马萨诸塞州的自治,在殖民地自由驻军。从此,持续八年的美国独立战争开始了。
经过了皇家教堂,拉丁学校,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塑像就在原来的老市政厅的庭院里,边上就是他的出生地和受洗礼的教堂。这位几乎没有上过学的蜡烛制造商的穷儿子早先就在这里叫卖民歌唱本,17岁时偷偷地登船到达了费城,买了个面包卷当早饭,在费城的街巷上走着,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后来却精通了六国语言,出使欧洲;起草签署了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制服了闪电,发明了避雷针。街口,一个打扮成富兰克林的老人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出神慈爱地望着来往的行人,好像在享受人间晚晴,夕阳无限的快乐。再过去是老街角书店,当年,霍桑,埃默生,梭罗和朗费罗的书都是在这里出版发行的。新英格兰的作家诗人们就在这里欢迎闻名遐迩狄更斯,门前的红砖地上曾经回荡着载着穿燕尾服,拄拐杖,带礼帽的英国大作家的马车轮子的踢踏声。老州议会厅阳台上是1776年,7月18日首次宣读“独立宣言”的地方,街口广场上用碎石圈出了当年波士顿惨案的发生地,正是在这里,英国殖民地军队和波士顿市民发生了血战。
被称为“自由的摇篮”的芬威走廊(Faneuil Hall,)原由商人彼得•法尼尔兴建,作为市场之用。独立战争爆发前,波士顿人经常在此集会,讨论独立与自由的问题。现在,它和昆西市场(Quincy Market)连在一起,是市民日常逛街和购物的地方。广场上的红砖道,铁铸的立式大钟,百年老店里的扬基食物,一杯咖啡在手,几片花瓣飘来,一个慵懒的夏夜就又消失在一连串的岁月里。
保罗。里维尔(Paul Revere)的老房子是市区仅存的17世纪住宅。曾是当时最摩登宽敞的民房,现在,却笨拙落寞地站在那里。暗棕色的两层木板小楼,陡峭的屋顶,几个窄窄的窗户,厅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壁炉,碎砖铺就的花园里有一口铁铸的锺铃。房子的主人里维尔是个铁匠,法国移民的后裔,在这所房子里养大了16个孩子。1775年4月18日的深夜,他离开了这间小木屋,骑着马去郊区的莱星屯,把英殖民军逼近的消息传给了爱国军。同一时刻,有人爬到街对面的老北教堂的塔楼上边,顺着木楼梯,蹑手蹑脚地走到上面的钟塔里,惊飞了栖息在暗色椽木上的鸽子。他点燃了一盏灯,又点燃了一盏灯,那是传给在莱星屯爱国军的信号。朗费罗的著名长诗《里维尔骑马来》是这样写的:“如果今夜英国人 /从城里由海上或陆路向我们进攻 /就在北教堂楼顶的钟塔拱门上 /挂起灯笼作为信号灯──/如果由陆路来,挂一盏 /如果由海上来,挂两盏 ”。
晚霞笼罩着彭家山(Bunker Hill),白玉石的方尖碑静默地站在蓝天下。1775年6月17日,爱国者着这里失去了独立战争的第一场战役。一群群野猫聚集在附近的街头巷角,似乎在当年的铁马金戈的战场上寻觅着亡灵冤魂。湿漉漉的碎石小巷通向港口,两旁的建筑已被时间熏黑,金属的门牌路标锈迹斑斑,空气里充满了海水的腥咸。那艘曾经辉煌灿烂,百战百胜的美国宪章号,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帝王霸气,静静地停泊在码头边,苍凉而安详。夕阳渐渐地失去了最后的光亮,日落总是令人不安和伤感,有时,它使大地灿烂华丽;有时,却又使大地一贫如洗。此刻,远方的城市和海洋在它绝望的余辉下渐渐生锈,消失。
那个美好的六月晚上,我和每一个旅人一样,兴奋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街道和历史里穿行。岁月和流水汇成了长河,风迎面扑来。我们沿河走着,也随河流一去不复返,时间变成岸边的沙跞,经过我们的脚下而失落,街上的一张张脸,一个个建筑物筑在晚风和芬芳的空气里象水一样流过。那时候,我和夏天一样热情奔放,也和夏天一样热爱着这个城市和海洋。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6/2007
读罢,勾起一点点远去的记忆;心中泛起一阵阵惺惜的涟漪。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6/2007
写得真是好!
七月mm文笔了得!理科女生写出这样的文字让人赞叹啊。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6/2007
xiaoman wrote:
写得真是好!
七月mm文笔了得!理科女生写出这样的文字让人赞叹啊。
下班来不及看了。打印下来坐车上看。:)
7月mm既是理人,又是文人。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6/2007
七月真是不简单,正好女儿读书学到这些历史,我才读了一点美国殖民期。
小更正:John Alder是John Alden, 五月花号上偏航到达麻省的二三十人里唯一为后人所知的五个名字之一,他是船上雇来是修桶匠,本来是可以随船返回英国的,但自己选择留了下来。
博尔赫斯是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6/2007
七月写城市还真是写得好。
波士顿真的老过佛吉利亚的威廉堡? - posted on 11/06/2007
八十一子 wrote:
七月写城市还真是写得好。
波士顿真的老过佛吉利亚的威廉堡?
Plantation of Playmount (Playmount Colony)是第二个英国人在现在美国的永久殖民地,五月花号偏航到达麻州现在Playmount 的地方后成立的(1620年)。
五月花号本来是要将新移民及物资(五月花主要是运货船)运往早十八年就建立的,位于维吉尼亚州的詹姆斯城(Jamestown)的。
詹姆斯城建立于1602年,是第一个英国人的永久殖民地。威廉堡成立于1632年,后来1699年取代詹姆斯城成为詹姆斯殖民地的首府。
波士顿建城于1630年,说起来还真比威廉堡要老。
似乎詹姆斯殖民地的故事和于印第安人的交往和冲突远比Playmount Colony要多或为人所知。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7/2007
No, they are two different people.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169509514
rzp wrote:
博尔赫斯是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7/2007
不好意思了,最近忙得没时间写,只要把以前没写完的哪来充数。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7/2007
喜欢,有激情,节奏也很好。等着3,4,5,6.....
看来你是个习惯城市的人,在城市里有如鱼得水之感。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7/2007
我对文学一无所知,感觉July驾驿文字的功底很不错。You were painting with those characters.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9/2007
一杯咖啡在手,几片花瓣飘来,一个慵懒的夏夜就又消失在一连串的岁月里....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在Maya咖啡店里留连忘返。。。
七月多写! 最近也在忙, 今晚认真的在读大伙的文章。。。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9/2007
看的我又想去波士顿了。July MM怎么能永远激情澎湃呢?你匀我点儿吧,我最近比较low,我给你炒土豆丝 :)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9/2007
大气,厚重,好!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9/2007
七月何时来的又何时去的?没带去几片彩云?你这样的文字令人汗颜。我就住在离Paul Revere故居不到200米的地方,每天走在“自由之路”上,来去匆匆,脑子空空啊。 - Re: 波士顿的一个早晨(1)(2)posted on 11/09/2007
我最近活的痛苦不堪,把以前没写完的东东拿出来乱贴。大家看着玩吧,别当真。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