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最后的美丽
·冷 热·
一
星期天去唐人街购物,出来时正顶着一阵北风,天寒更觉衣单,送还购物车的时候猛跑了几步,小车两个前轱辘卡进一条裂缝里,一下子翻了。我用力过猛,收不住脚,身体跟着购物车栽翻过去。
坐在车里的妻子目睹了我跌倒的整个过程,她说你狼狈地就象被汽车给撞了一下,但是也见出当年在运动场上身手不凡,跃过小车的姿态跟俯卧式跳高一样优美,着地时保护了脑袋,肩膀落地,前滚翻,没有狗吃屎。我强忍着肩背上的疼痛,哎哟着说本来就练过两天跳高,但这里完全是水泥地面,年岁也不饶人,老胳膊老腿的,哪一天摔下去真的要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右肩的疼痛让我坐卧不安,吞了安眠药夜里仍然不能入睡。十二点多钟爬起来去上厕所,听见妻子跟人打电话,说话的声音很小。第二天妻子告诉我跟她通电话的是我们过去的邻居,丈夫九月底因肝癌去世,全家尽在风声里,母女三人分别陷在美国和加拿大两地,进退失据。
这一对夫妻青梅竹马,父母都是军队里的文化干部,小学中学到现在,四十多年里他们相识相依。做妻子的在电话里说,丈夫家里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早年因肝癌去世,所以他们一直非常注意,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长期服用中国寄来的中药预防,差不多隔半年去查一次肝功。
一直都很好,一直都很好,做妻子的说。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回国做的手术,三个月就不行了,做妻子的说着说着就抽泣了起来。丈夫临死前说“很对不起你们”,放心不下这个家。她没有工作,小女儿刚上初中,大女儿正在读大学。她说她答应要撑起这个家庭,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她以为她很快就能够坚强起来,可是发现自己根本就撑不住。丈夫的身影塞满她生活的每一个空隙和角落,汽车刚一发动,音响里就是他生前放置的CD,一个个音符跳跃着出来,好像丈夫的身影,带着每一个特定时期的回忆,栩栩如生,精灵似的紧紧地攫住了她。
这几天我和妻子常常回忆她丈夫的模样。这个曾经做过我邻居的人,比我小了好几岁,清华大学毕业,去欧洲拿了博士学位,后来又来到加拿大。我想不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他个子很高,很直很瘦,脸色黝黑,表情比较严肃,脸上的肌肉象刀削出来的一般坚挺,外表很象日本著名电影演员高仓健。他酷爱音乐,手风琴拉得好,据说钢琴也弹得好,担任过本地华人合唱团团长。一个朋友回忆说,他们曾为孩子进合唱团的事去找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那时他刚刚失业,生活无着落,心情不好。但他很热情很周到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乐于助人,总是拿出阳光的一面示人。
高仓健一直在咨询公司里编程,业务很好,一直坚持到公司裁员的后期才下来。另一个在公司里干活的朋友回忆说,每隔几个星期公司就裁一批人,大家的心情跟放在火上烤的黄鱼差不多,没裁下来的人并不比裁下来的人好过,这面熟了翻到另一面,又象黄梅天里凉衣服,这面干了那面潮。失业是一头狼,啃噬人的精神和意志,那段不短的日子里,他不断地奔波找事,干过一阵又失业,又去找事,几乎到绝望的地步才在硅谷找着了这么一个差事。他们搬走的时候他的妻子跟我们说过,他们并不想搬去美国,不想买大房子,只想拥有一份踏实的工作,把日子过平淡了,把孩子拉扯大了,不再担惊受怕。
我能够记起来的就是这么多,此外还有他的妻子也学电脑,但一直找不到活,在家里的地下室张罗着给人看孩子。他们过着简单而紧张的生活,他的妻子说了一件小事,化疗时期禁止他吃鸡蛋,后来允许他吃了,他打电话告诉别人说从来没有觉得鸡蛋这样好吃。
我们人类其实非常脆弱,非常地害怕死亡和孤独。遗传基因也好,命中注定也好,我们小心翼翼,紧张而又恐惧,担心那夜半敲门的声音。我们以为那个传达死亡的敲门人已经走远,没想到他会折回头来,在美丽的秋天来敲我们的门,冷不丁的,该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二
我大学里一个要好的朋友死于肝炎。我去参加他的葬礼,也是在一个秋天。
三年级的那个暑假过后,我从南方家里回来,他已经死了。放暑假前我们曾经有过许多交谈,他给我讲他在内蒙当知青的经历。他倒是查出来肝功能不好,但学校里没有停他的课,该完成的论文他还得完成。他和我选了共同的题目:分析曹禺《北京人》里的愫芳形象。我很快写完了文章,他却陷在论文的开头,写一遍,不满意,撕了去,重新开头,又不满意,来来回回地摸着头在屋里踱步,一直写到死都没有满意自己的这个开头。我跟他开玩笑,提到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里的一句话,“从门走到窗户是七步,从窗户走到门也是七步”,形容他写文章的认真和痛苦。
那时我们一个宿舍里住四个同学,那时北京的天空还是蓝色的,坐在床上一眼望出去,景山公园的山和山上的亭子历历在目,窗户里就好像镶着一幅好看的画。那时同学中有的已经写作了小有影响的小说和电影,使命感普遍弥漫在班级的情绪之中。我们两个例外,我说毕业后回南方去,随便找一个编辑部的差事,他的打算更简单,在老家河北定县文化馆当一个馆员。我敢说,当别人都在暗暗使劲争取留校留京做一番大事情的时候,我们俩可能是班上最没有出息的两个学生了。
他越来越感到疲乏,不愿多活动,有时我代他去食堂打饭菜,回宿舍也在一个饭盆里合着吃。暑假之前最后一次跟他出去洗澡,他也不想动,我替他搓背,他不好意思,搓完了也要给我搓,我不答应。说实在的,那时没有太多关于肝炎的知识,不知道乙型肝炎发展到后期就可能是肝癌,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身上一些地方黄得很不正常。我回南方过暑假,给当医生的父亲提过这事,父亲听了,沉默着没说出什么。
开学之后他没有回校上课。一个月后,系里一位老师偷偷问我愿不愿跟她一起去定县为他下葬。这位老师是位难得的好心人,在他活着的时候热心为他介绍女朋友,甚至动员过自己的女儿。那个星期六,我旷了好几节课,跟着她坐火车赶往定县他的老家。
定县是《青春之歌》里林道静认识余永泽的地方,那几天一直下着朦朦细雨。踩着泥泞我们走到一片坟地当中,有人已经启开了一座坟,露出一个简陋的棺木,他的骨灰被放在那棺木的上面,然后重新填回土去,埋结实了。老师告诉我,这是一门死亲,下面原来埋着一个病死的女孩子,比他早死几个月,他家里给了女孩子家里一些钱,定下了这门亲事。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拉过女孩子的手,死了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埋在一起,结成夫妻,到了阴间他们手拉着手,从此就不再感到孤单和害怕了。
从定县返回北京的途中,雨停了。火车在华北平原上飞驶,田野一派金黄,我脑袋里空白一片。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在那一个秋天里收获的是凝重和悲哀。
三
这个秋天由于全球气候变暖,冷冷热热反复了比较长的日子。最近几天转凉,一群群大雁扑啦啦甩着水珠从湖面上腾起,列成雁阵,向南飞去,把一个又一个“人”字写在了空中。傍晚时份,总有一两只迷路的孤雁在迟暮中又飞了回来,落了单的叫声格外凄寂悲凉。
这个秋天由于CND大牌才子尚能先生慨叹“一日秋风一日疏”而格外萧瑟。这个秋天刚刚送别了包遵信先生,又读到方励之先生夫妇伤悼孩子早逝的文字。黄泉路上无老少,黑发人送白发人,白发人也送黑发人,字里行间浸透了伤感和无奈。
秋天是一个默默无语的湖,
秋天是一幅美丽动人的画,
秋天是一树随风飘零的红叶,
秋天是一阵穿过红叶远去的微风。
□ 寄自加拿大
- Re: 秋天最后的美丽posted on 11/16/2007
啊!终于又见冷热先生的好文了。谢七月。
过去在coding烦腻了的时候,禁不住就往中文网上爬,图点chill out。那时,只要看到了冷热先生的文章,project就飞到爪哇国去了。
冷热先生是我最心仪写手。他的文字总是感性而深情,理性而远邃。读了他的文章,内心总是余味再三,思绪连翩。
闻说冷热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国内名杂志大牌编辑。如果留在国内,恐怕......。不过也难说。
- posted on 11/16/2007
下面是我在CND写的:
冷兄此文读后,心情非常沉重,人间充满了苦难,life is so unfair--good things often happen to bad people, and good people tend to suffer a lot...
当读到下面这一句时: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拉过女孩子的手,死了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埋在一起,结成夫妻,到了阴间他们手拉着手,从此就不再感到孤单和害怕了。“
我想到了6.4过后不久,曾读过一本当时在中国教英语的一位加籍华人Michael David Kwan写的“Broken Portraits: Encounters with Chinese students", 记得他采访了一个参加绝食的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写道:
Not long ago, D said to me, "I'm almost 25 years old. But I've never had a date; never been in love; never had sex; never been really happy or really sad. My life is nothing... Soon I may be dead. I'm not afraid; just sorry because I've never lived."
我看这本书已经17、8年了,这段话“刻”在我的脑子里,我敢讲,如果谁能找到这本书,对照一下,恐怕我上面记忆的与原文相差不会太远!--这就叫做刻骨铭心的文字,而冷兄的文字也常常是如此地刻骨铭心。
- posted on 11/16/2007
向尚能先生问个好。
在此见到朋友们的怜悯文字,心里如歌:“秋来也秋去,秋风叫人掉眼泪......”。
尚能饭 wrote:
下面是我在CND写的:
冷兄此文读后,心情非常沉重,人间充满了苦难,life is so unfair--good things often happen to bad people, and good people tend to suffer a lot...
当读到下面这一句时: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拉过女孩子的手,死了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埋在一起,结成夫妻,到了阴间他们手拉着手,从此就不再感到孤单和害怕了。“
我想到了6.4过后不久,曾读过一本当时在中国教英语的一位加籍华人Michael David Kwan写的“Broken Portraits: Encounters with Chinese students", 记得他采访了一个参加绝食的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写道:
Not long ago, D said to me, "I'm almost 25 years old. But I've never had a date; never been in love; never had sex; never been really happy or really sad. My life is nothing... Soon I may be dead. I'm not afraid; just sorry because I've never lived."
我看这本书已经17、8年了,这段话“刻”在我的脑子里,我敢讲,如果谁能找到这本书,对照一下,恐怕我上面记忆的与原文相差不会太远!--这就叫做刻骨铭心的文字,而冷兄的文字也常常是如此地刻骨铭心。
- posted on 11/16/2007
也向您问好!好几个CND的网友都在煞费苦心地猜您是谁呢?在国内还好吧?多保重,多交流。
retro wrote:
向尚能先生问个好。
在此见到朋友们的怜悯文字,心里如歌:“秋来也秋去,秋风叫人掉眼泪......”。
尚能饭 wrote:
下面是我在CND写的:
冷兄此文读后,心情非常沉重,人间充满了苦难,life is so unfair--good things often happen to bad people, and good people tend to suffer a lot...
当读到下面这一句时: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拉过女孩子的手,死了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埋在一起,结成夫妻,到了阴间他们手拉着手,从此就不再感到孤单和害怕了。“
我想到了6.4过后不久,曾读过一本当时在中国教英语的一位加籍华人Michael David Kwan写的“Broken Portraits: Encounters with Chinese students", 记得他采访了一个参加绝食的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写道:
Not long ago, D said to me, "I'm almost 25 years old. But I've never had a date; never been in love; never had sex; never been really happy or really sad. My life is nothing... Soon I may be dead. I'm not afraid; just sorry because I've never lived."
我看这本书已经17、8年了,这段话“刻”在我的脑子里,我敢讲,如果谁能找到这本书,对照一下,恐怕我上面记忆的与原文相差不会太远!--这就叫做刻骨铭心的文字,而冷兄的文字也常常是如此地刻骨铭心。
- Re: 秋天最后的美丽posted on 11/16/2007
又一个coding的!
my condolence. :(
retro wrote:
啊!终于又见冷热先生的好文了。谢七月。
过去在coding烦腻了的时候,禁不住就往中文网上爬,图点chill out。那时,只要看到了冷热先生的文章,project就飞到爪哇国去了。
冷热先生是我最心仪写手。他的文字总是感性而深情,理性而远邃。读了他的文章,内心总是余味再三,思绪连翩。
闻说冷热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国内名杂志大牌编辑。如果留在国内,恐怕......。不过也难说。
- Re: 秋天最后的美丽posted on 11/16/2007
人生悲剧大都发生在平凡的人身上,这是生活的不公平处。我自己在一年多前也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悲剧。它使我在恶梦与压抑中挣扎了几周才爬出来。不说也罢。 - Re: 秋天最后的美丽posted on 11/16/2007
城内不能多言,布衣莫问出处。
天下虽大,实委难容下一条“三资俱全”的赤子心。也罢,做个文抄公,找点乐子,学学人家“潇洒走一回”。
谢朋友们关爱。
尚能饭 wrote:
也向您问好!好几个CND的网友都在煞费苦心地猜您是谁呢?在国内还好吧?多保重,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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