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朋友
·冷 热·
阳春三月,二哥的朋友进了门,嘴唇冻得乌紫。缩进袖筒里的手伸出来,袖筒短下去一截。等脸上的潮红缓过劲来,他除下帽子和围巾。
被称作三片瓦的那种老式棉帽,包着他的脑袋,好象包在一个蛋上。围巾很旧,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模模糊糊往外跳着浅色的横竖条纹和小方格格。围巾也很长,左右接力两次才能从蛋上绕下。脖子解放出来,喉结显得很大。他把帽沿旁边垂下的两片瓦收上去,系好扣子,搁在膝盖上面,再将围巾对折几次,整齐叠成方块,放在饭桌一个角上。围巾摆好,帽子再搁上去,这次序不会弄错。
冷天还没有过去,时常倒着春寒。他咳嗽着坐到桌旁,镜片上面聚着一圈雾气。咳得厉害时,腰弯下来,手里一阵抖索,眼里那些惊慌便不可收拾地滑落到饭桌上来。
一
二哥的朋友到院里来,棺材头会说“鬼子进村了”。棺材头是三哥一起玩耍的伙伴。这话是他们从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看来的。“打枪的不要,悄悄的进庄”,三哥记得电影上凡是日本鬼子进村都是这样鬼鬼祟祟。
二哥朋友到院里来,一般在下午两三点钟左右。这时候,学校没有放学,院子里面空空荡荡,听不见孩子追逐打闹的呼叫。二哥朋友从院子里匆匆走过,手里提着路上买来的鸡蛋糕云片糕之类的点心。二哥朋友来是跟三哥做医生的父亲讨论他的病。他得的是肺病。如果拍了片子,他还把片子借出来,一块拿在手上带过来让父亲看。
父亲摘下眼镜,眯缝起近视眼,脸上浮现出柔和。他靠近亮光举起片子,眼镜的一条腿在黑糊糊块面间移来移去。父亲看片子时会说“这个这个—— ”,下面找不着词了,这情景让三哥想起远走天涯的二哥。
三哥家四个兄弟,母亲消极怠工了一下,三哥和二哥便差了一些岁数。大哥比二哥大两三岁,放假从北京回来,跟母亲聊天,扯着扯着就扯到下面三个弟弟身上,口吻里免不了放出孟浪轻蔑。二哥忍受不了,赤红着脸跟他抗辩。二哥说话含糊,情急之下找不着要表达的意思,“这个这个——”的时候自己的脸先红了。三哥的母亲词锋犀利,看不上这种窝囊,听不进这种争辩,偏向考上北大的大哥。三哥心里同情弱者,但人微言轻,无奈地看着二哥一次次败走麦城。
二哥大三哥五岁六岁还是七岁八岁,三哥想不起来,可见三哥真不是一个好的弟弟。三哥念初一还是初二,二哥领了同班女友回到家里,后来成了三哥的二嫂。家里粮食不够吃,母亲上了饭桌很不高兴地拉下脸子,伸出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三哥去拣菜的手,三哥的手就缩了回来。二哥学的是植物保护,但裴多菲还是知道一些的。老实人冲天一怒,大学毕业,跟家里人没有商量,拉着女同学奔了大西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过去连犯人都流放不到的地方,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风吹草低,那叫一个寥廓!文革期间三哥曾往一游,好像一脚踏到了天的尽头。中苏边境一个自治州的首府,伊塔事件前谁会知道那里?西伯利亚寒风刺骨,一年好几次翻越阿勒泰山脉,狂吼着扑向天山北麓瀚海戈壁。屁大一个小县城紧靠着阿拉山口,仅有的三五条街道一年也好几次在大风雪里簌簌战抖。几座平房门口挂出维汉两种文字书写的农业科学研究所牌子,被风吹得哐当作响。天高皇帝远,江南莺飞草长,北疆的道路和房屋仍然被大雪封得死死,一封报平安的家信风尘仆仆走上一两个月,名符其实家书抵万金了。二哥和他的女同学在那个简陋的环境里安了家,窗格上糊几层报纸,土炕下面添进去一把柴禾,第二年冬天,一个小生命就在土屋里的热炕头上呱呱坠地了。
女孩儿没有奶吃,响亮的啼哭飞越大半个中国,让爷爷奶奶听了又是着急又是感动。二哥信上,请读过一些书很有文字功底的母亲给没见面的孙女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老太太拿信的手有了哆嗦。父亲中午回家吃饭,接过信看,嘴角也起哆嗦,几下,没说什么,放下信休息去了。老太太又拿起信来——祁连山,戈壁滩,轮台九月夜风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可怜天下父母心!想想,生气,却不知气由何来。生完气,还是要接着想,不心疼儿子媳妇,还能不心疼小孙女。隔代,家里久盼的第一个女孩儿,金贵!老太太戳在那里,三哥一眼瞅了过去,开头一句“父亲母亲大人”,三哥没看明白,但心里半天也不是滋味。
母亲大人想了一会,给女孩儿起了小名叫“臭丫头”。“名字贱了好活人”,母亲说着,捏了花花绿绿各种票证,提上篮子上街采购去了。那阵子,物质匮乏极了,吃的用的都要发票,还不好买,动不动就得站队。老太太说再苦能苦过新疆去?跑商店跑邮局,买点什么寄点什么,把一家人从嘴边抠下来的那一点儿零碎都给臭丫头寄走了。刮风下雨天气不好,或者腿上的老毛病犯了,站不动队,就托二哥的朋友去办。
二哥朋友进门,老太太先问吃过了没有?见面寒暄,客气客气,并非真想搞清楚别人三顿饭的状态,也没有请人吃饭的意思。二哥的朋友听不出来,怀里抱着东西,愣一下,回答说没有。慈眉善眼的老太太笑起来,来就来吧,还买这些东西,一会儿留下来吃饭。
三哥放学回家,二哥的朋友已经坐了一会。他看看墙上的挂钟,站起来跟三哥打了招呼:“哟,老三长这么高了,我该回去。”说着去拿桌上的帽子。他属于那种长相比较清秀的南方男人,脸瘦,直鼻梁,站起来个子很高,伸出来的手也很大,关节凸起的地方有些变形,指甲缝里戗着泥灰,来之前打肥皂搓了几遍,没能搓洗干净。
母亲又说走什么呀走?刚才不是说吃了饭再走,老三是个孩子,不是老虎,吃了你不成!二哥的朋友犹豫一下,母亲便夺下他手里的帽子,一把摁在饭桌上。二哥的朋友坐下来,重又取过帽子和围巾,一样一样梳理折好,按次序放在桌子那个角上,帽子压在围巾上面。两只大手空出来,不知如何摆好,绞合在一起,虎口咬着虎口,揉啊搓的,好一阵子才放松下来,端起了喝剩下一半的茶水。
三哥扔下书包,拽过毛巾擦了把汗:“妈,鸡吃过了没有?我到院子里面找找咱们家的鸡。”
“书也不看,整天去玩!”母亲朝三哥瞪着眼,“别走远了,你爸待会回来吃饭。”
三哥瞪一眼二哥的朋友,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便说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给我留饭。
三哥往院子里走,听见母亲跟二哥的朋友解释:老三不用功,不象他两个哥哥,光关心家里几只鸡,回来头一句话先问鸡吃过了没有,他爸吃过没有他从来不问一声。又说老三不懂事,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将来不知道心疼老婆,不会有太大出息。二哥朋友嘿嘿笑出声来:“老三脾气怪,说话直,人还是蛮好的。”三哥心里想,就你会说话,就你有出息,就你知道心疼老婆,去你的吧!母鸡还能下个蛋,五尺高大男人,哪里不能去,成天往人家里忙活着蹭饭!
棺材头住三哥家后面一个楼里。二哥朋友来,三哥没地方去,就上棺材头家。三哥进门,他正逗着蛐蛐玩。棺材头脸上长满雀斑,好像让鸟拉了一脸屎。嘴唇紧贴在鼻尖下面快速朝脑门上面噘去,脑门也短,眉毛和头发差点儿没让鸟屎粘在一块,脖子以上整个很不配套,由此得来美名。棺材头问:“鬼子进村,出来跑反了?”接着把蛐蛐罐子推到三哥面前,学着他爸在会上作报告的口气说:“这两只王八糕子刚逮进来不久,不好好读毛主席的书,调皮捣蛋得很。一只叫老尚,一只叫红娘子。老尚昨天输给大将军王,让咬掉一条大腿,成了残废军人,别看走路不利索,对付红娘子问题不大。H!哥们你瞧着,一会儿解决问题,老尚一准扯掉红娘子的鸡巴!”
残废军人和红娘子正干得欢,棺材头他爸一脚高一脚低地跨进了门。棺材头爸爸做学校组织部长,革命战争年代打仗打瘸了一条腿,老子跟儿子长一个逑样,五短身材,上班棺材脸扳着,下班扳着棺材脸,回家坐上桌子等饭还是那张棺材脸。三哥失望地进行了战略转移,决定撤回到院子里重新跑反。这时,家家窗口都溢出来温暖的灯光,张张饭桌上的香气飘出来,散发在空中,好闻得一塌糊涂。刨食一天的鸡和三哥在院子里举行了会师,一块朝家里走去。
三哥进厨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二哥的朋友在饭桌上正和父亲母亲一块吃饭。母亲给父亲和二哥朋友盛了炸酱面,现炒两个热菜,自己端出昨天剩下来的半碗剩饭。父亲一向反对饭桌上高谈阔论,说吃饭说话不讲究卫生,此刻却跟二哥朋友边吃边聊。父亲说这个肺病不是多么可怕的病,多注意休息和营养,按时服药,这个肺病就能痊愈。父亲还说这个肺病一定要精神愉快,碰见事情尽量担着些,往这个宽些的地方想,“这个人啊经常想不开,不知道这个知足常乐,还有这个难得糊涂,这个随遇而安嘛也很要紧。”
不知道父亲给他的学生讲课是不是也这么说话,三哥心里想。二哥的朋友像一个听话的病人,对父亲嘴里的“这个这个”连声应承,点头如同鸡啄米,“是的是的,伯父说的这个非常好,伯父这个话我一定记住。”母亲站起来朝他碗里拣去韭菜炒鸡蛋,他举了筷子在前面抵挡,另一只手托了碗迅速往后撤退。他精神太紧张,用力太大,身子又朝一边拧着,几声咳嗽,瘦脸上的红晕便呛到细细的脖梗上,嘴角的笑容跟着也挤成难看的火车道道。
三哥忍住笑,去锅里弄了些烂面条,拌进去切碎的菜帮菜叶,走到门口唤鸡。他把鸡食撒出去,鸡们便跳上来争抢,相互啄斗,尽拣烂面条抢,菜叶子甩得到处都是。三哥嘴里不干净,轰着这群挑食的鸡。他本来想说棺材头告诉他的“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但吃不准这个“嗟”字该发什么音,怕弄出笑话,于是用了自己胡编的词:“这个家里好,这个米太少。这个吃不饱,这个还来跑。”
母亲赶紧朝他丢来眼色。二哥朋友托饭碗的胳膊抬得高些,挡住他的视线。
三哥上饭桌吃饭,二哥朋友刚吃完第一碗面条,正专心致志对付着第二碗。他吃面条时声音很小,不象三哥那样呼啦呼啦。吃完第二碗,母亲要给他盛第三碗,他用手死命抵住不让。母亲问他吃饱了没有,千万别客气。他拍拍肚子说吃饱了吃饱了,感谢伯父伯母的款待。他说:“我不干净,这个这个不可以混在一块儿洗,最好用开水煮烫一下。”他指的是他用过的茶杯碗筷,他轻轻地将“这个这个”推到一边,和其他碗筷分开来一些距离。
父亲母亲送他走到门口,他动作迟缓地从母亲手上取过围巾,接力两圈绕在脖子上面,再接过父亲递给他的帽子,将两片瓦放下来,一样一样把自己包裹严实了。父亲把X光片子递过去,说这个你千万拿好了,这个你走好,下次再来。二哥的朋友再作道谢,捧着片子推门出去,脸上脖梗上的潮红仍未消退殆尽。
母亲往回走,父亲仍然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走过桥头拐上大路。
回到昏黄的灯光下面,母亲开始了唠叨,“老二这同学,三天没吃饭,饿死鬼投的胎。我看他挺不好意思,谁知道他吃饱了没有?”
父亲说:“下次来,给他换大一些的碗。”
母亲说:“是人都有个难处,谁也不愿意随便上门求人。他今天也是为臭丫头来的。看见街上排队买奶糕,他想到老二信上说孩子缺奶吃,寒风里站了半个多钟头。
父亲说:“臭丫头长大了,得给这个伯伯下跪。”
母亲说:“他穿那么单薄,身子骨哪能撑得住,进门两手冰凉,浑身上下止不住哆嗦。我找了件老二不穿的衣服让他带走了。”
“你忘给人钱和粮票了吧?”
“亲娘舅落只袖,你当我是那黑心的裁缝了!”
父亲母亲从来没有演过这样的双簧,一句接一句,分明是说给三哥听的。三哥埋头朝嘴里扒饭,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
母亲把剩菜拨进三哥的碗里,嘴上还停不下念叨,“不是让肺病害了,指不定早就念了北大清华。”
父亲取下他的眼镜,叹口气朝上面哈去,又掏出手绢来擦,“北大清华,北大清华,多少好事假汝之名而行!”父亲用力很大,镜片擦得一阵巨响。
“老二都有孩子了,他还想考学校。”母亲说,“范进,真是一个范进,撞了南墙不回头!”
父亲戴上眼镜,将手绢放回口袋,一眼也不看三哥,起身离开饭桌。走几步停下来,用罕见的严厉口气说:“书读多了,书读的太多了!”
母亲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父亲摆摆手,指指二哥朋友留下的碗筷,“晚上我有会诊。这个,这个,开水烫烫,开水烫烫!”
二
二哥读南师附中时,二哥朋友数学成绩全校拔尖,毕业那年肺上染疾,有了一片阴影,考大学体检出来,不让他考。他家里条件有限,好不容易钙化了,街道介绍他在一所中学里代课,人家听说南师附中毕业的,一口答应,可是代不到半年调来正式教师。街道又替他在修建联社找了个瓦工的杂事做。他心思根本不放在代课和抹泥砌墙上,临到高考就去报名,人家不让报他就跟人急,赤红了脸和脖子跟领导干仗。干仗的结果,从修建联社换到土建大队。土建大队抬土的活儿更重,吃不消,再找人说情换回修建联社。
他说修建联社领导专门跟他作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群社会上的渣滓!母亲说何必跟他们生这么大的气,这里说说,千万不可以到外面瞎说。但他还是到外面去瞎说。修建联社的领导不知道怎么听到了,愤怒可想而知,办公室里迈大步,预制板楼面踩得咚咚响,但也没拿他怎么样。人家不是不能整他,掐死他容易得很。领导城府显然要比他深,修养比他高,资格更比他老,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校在家待业几年的老社会青年,心头伤痕累累,近视眼镜瓶底厚,眼镜腿上还绑着细绳。第二天领导见了他,什么不说,笑笑,停下来闪身让他先过。领导脸上的笑很复杂,是嘲弄,是怜悯,难以言传,只可意会,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让他头撞南墙去。
年年夏天,他向单位请假十天复习报考,单位扣他十天工资。有试必应,屡试不爽,次次不第,革命生产两不误。
三哥住的那个城市里,南师附中教学质量在中学里面排名第一,全国也很有名气。家长望子成龙,孩子如果也肯出息,想上个好一点的大学,就会在平日里议论盘算。他们点火于基层,策划于密室,语气神秘,脸色阴沉,跟一伙篡党夺权的阴谋家差不多。提到张三家的李四,赵五家的王二麻子,他们眼睛轮圆了,恨恨地象是刚死了爹娘,过一会儿,又无限仰慕地说,啊,南师附中的!南师附中厕所里的气味好像跟别处都不一样,南师附中后门直通北大清华的前门,南师附中出来的不上北大清华,谁上北大清华?
如果读的不是南师附中,如果不是学习成绩特别优秀拔尖,二哥的朋友或许也不至于迂腐到这般地步,看不出人们向他投来眼光里的高高低低。我们那个社会,据说人民当家做主人,劳动人民地位高,其实当家做主人的只是那些用人民做形容前缀的少数名词,劳动和劳动人民永远垫在底下被人看不起。三哥中学里一个班长,骑锰钢永久13型自行车,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将校呢旧军装,熨得平平展展,扣得严严实实,整天套在身上,一口“ne”“le”不分的奶油普通话,好像家里是多么了不起的革命老干部。后来有一天,部队上一个木匠找到学校来看儿子,班长躲起来不见老爸,连课堂也不好意思去。木匠师傅蹲在校门口水泥地上伤心地哭了。旁边有人咬牙切齿骂那个不肖儿子,木匠师傅站起来反驳,怎么是孩子的错呢?是我们做父母的不争气丢了孩子的脸!
社会上的人被家庭出身和成分划分成三六九等,同住一个院子里,棺材头父母比别人就高出一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家庭出身一般的读书人只有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地位,万千读书人于是朝着一条狭小的大红门缝挤去。这些大红门里,北大和清华门槛最高,门缝也开得最小。挤进去的人,象三哥的大哥那样,一下子就成了天之骄子。稍微差一些的大学,像三哥的二哥,走在人前就矮了一头。那些因了种种原因被关在门外的人则被人鄙视和嘲笑,一辈子灰头土脸,疯了痴了傻了,自己看不起自己!范进,比范进还范进,什么样的世相见不到!二哥的朋友失了学,沦落到修建联社土建大队这样鱼龙混杂的社会底层,却不甘于做一个胼手胝足普通劳动者。树活皮人活脸,他连大街也不愿上,就怕遇到老师和同学。他胳膊下面夹着X光片,破帽遮颜,慌慌张张来到院里,迎面碰上三哥这群孩子和他们的冷眼碎语。他无非是想在人面前挣出一个脸子。他是南师附中出来的,他的同学都上了大学,他的同学功课都不如他,天上地下,他心里能够平衡么?他有一份上进的心,他想证明给人看,也想证明给自己看。但他却不知道高校招生一年一年在变化,政治审查越来越严格越来越荒唐,象他那样家庭出身非常不好、在修建联社攀高爬低、在土建大队面朝黄土,早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打入另册。读大学的二哥不歧视他,知书明理的母亲礼遇他、疼惜他、宽慰他,说他怀才不遇,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说早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那是不好意思,那是人情,顺水的人情又值几个钱一斤?不好意思弄过了头就成为没有意思,传递出来的却是极其错误的信息。他一心向学,小姐心思丫头命,活在期望敏感、自尊又自卑里,一如他脸颊上的颜色,一会儿苍白土灰,一会儿嫣如潮红,过一会儿,再由潮红转回到苍白和土灰。
几年之后,不知是否拜二哥朋友所赐,三哥也得了肺结核。失学在家,慢慢体会到他的心境,也知道了这病的轻重。得肺病的人,许多体如豆芽形状,瘦长纤弱。肺部出现阴影或者空洞,热量不够,气色呈土灰苍白。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一阵潮咳袭来,面如桃色,精神亢奋,双眼贼亮。肺病曾被列为不治之症,传染性强,人们一度闻结核而变色,走避不及,因此肺病患者敏感脆弱,极易受到伤害。肺结核又被称为富贵病,除大量服药以及充足的营养以外,摒除杂念安心静养致为紧要。肺结核病到了后期,患者甚至不能够结婚生孩子。英国小说家毛姆《在疗养院里》写一群肺结核病人,成天打发单调乏味有规律的日子。一男一女两个病人不顾医生的警告相恋在一块,婚礼办得跟葬礼一样,喜气洋洋地充满了晦气。一个叫麦克雷的病人,一天和人玩桥牌,以一对黑桃叫牌,叫了大满贯,偷袭一再失利,最后用“挤牌”的战术赢了。麦克雷激动不已,气喘不止,踉跄冲到另一张桌子跟前,没等伏下身去,大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等到医生飞快赶来,他早已扑地气绝。
三哥的父亲不会不懂得这病的厉害,但他的性格却使他有太多的顾忌,不愿将话说得明白,不愿伤了这样一颗年轻敏感活在虚妄之中的心。二哥的朋友到家里来,跟母亲没完没了地说,他听着,除了跟肺病有关的话题,极少开口。二哥的朋友说他去街道办事处开过证明了,人家这次并没有刁难他,也没有说出难听的话。他去医院里检查过身体了,透视结果也是满好的。他两眼放出光来,脸颊上的潮红更加潮红,好像几个月后就能扛上行李去哪个学校报到。母亲看出来,除了营养跟不上去,他有臆症,留他吃饭的次数更多。他稍稍客气几句,坐下来,还是说考学校的事。“今年不报清华北大,”他说,“复旦南大也不报,只报二类院校。”
他给足了二类院校一些面子,口气里颇有一些惋惜,不全为自己,也为清华北大复旦和南大。少了他这样一个学生,那些学校还好意思称自己是名校吗?
母亲不忍心打断他,悄悄跟父亲商量,“病得不轻,实在病得不轻!你明天到妇产科里去给他要几个产妇胎盘。”
父亲大为光火:“这个是能够乱来的!”
母亲冷笑着说:“两个糊涂蛋,一对书呆子!产妇胎盘对他那样的病可是大补的。”
他从街道办事处里开了证明,他去医院里检查了身体,郑重其事,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一块进的考场。这一年落榜了,下一年还去开证明,还去检查身体,还和下一届毕业生进考场,还那么郑重其事。当然,还是落榜。
二哥朋友如果不肯留下来吃饭,多半是大学发榜之后,接不到录取通知书,心里象猫抓一样,牙一咬,挺身进邮局去查讯。他问有没有一种可能性,邮局把通知书寄丢了,邮局的人说没有;又问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性,寄错了地址,邮局的人说也没有。他问得很耐心,邮局的回答却不够耐心,说出一些不够礼貌不太周到的话,并且用猜疑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精神方面有毛病。他离开邮局时很难过,很挫折,很受伤害,当然也很义愤。直到新生入了学,他才恍然大悟了过来,他的那份录取通知书既没有寄丢,也没有走错地方,而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有打算给他预备下。他给了人家面子,人家却不给他面子。想到这里,他怅有所失,也会相当一阵子不肯露面。直到有一天,他怀里又揣了新希望,嘴唇乌紫,手里抖抖索索,眼里抖抖索索,带着一股子怪异难闻的气味,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又将身子伏到三哥家的饭桌上来。
母亲再一次宽慰了他,将他用过的茶杯拿进厨房烫煮,告诉下班的父亲,二哥的朋友刚刚来过,不肯留下来吃饭,又落榜了!父亲心不在焉,拿起报纸看,哦哦地应付着,似乎早在预料之中。
“明年他还要考。”母亲说。
父亲“哗”地将报纸掀在一边,脸露出半个,跟母亲光了火:“再考,再考就跟老三同届了!”又说:“这个不行,这个不行,有功夫劝劝他,这孩子看着就要废了!”
父亲心情不好,他看《光明日报》。那些天报纸上火药味十足,批吴晗海瑞和清宫秘史,直到有一天,头版通栏标题套了红。父亲生气地将报纸摔到地上,“乱了,全乱套了。”
这年初夏里一天,没等二哥的朋友去跟领导请那复习迎考的十天扣薪假,北京大学抢先一步走在了他的前面,贴出来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矛头直指旧的教育制度。高考暂停,国家大乱。
南师附中学生紧跟着走上街头,破旧立新。北京大学更名为新北大,南师附中也改了校名。新改的校名长得有点绕嘴:“第三次世界大战备战军校”。
好像世界大战真的快要来了,社会上人人自危乱作一团。棺材头父亲头一批被查出来叛徒假党员,还里通外国,家里让人抄了,蛐蛐罐子也被扔到地上。老尚瘸着一条腿领着红娘子趁乱翻墙头跑了,棺材头急得扒开人腿满地去找,哥们哥们,我的两只蛐蛐呢!老棺材头没能象他儿子那样乐开,趁大家被他可爱的儿子搞糊涂了,一个箭步站上窗口,喊一声“毛主席万岁”,闭眼跳了下来,呱唧一下坐在院子里。棺材头家住二楼,老棺材头往外跳的时候忘了头朝下,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没事。倒是三哥家的母鸡受了惊吓,咯咯地叫着,消化不良,精神分裂,一个礼拜都没生蛋。
二哥朋友来得少了。有次来,他很不好意思地解释不在修建联社里干了,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靠近郊区一所民办小学缺代课老师,他在那里代课,教二三年级语文和算数,每天跑路跑得远,不能过来问候。老太太问将来能不能转正,他说不知道,干着看吧。老太太说你早该明白过来,抹泥上墙也不能抹一辈子,代课虽说临时,也算一份体面差事!老二的老二都快有了,你老大不小,赶紧成个家吧!这世道越来越乱,赶快生个孩子结婚,找个老婆过日子!
老太太神不守舍把严肃的人生过程都说乱了。二哥朋友嗯嗯地听着,推门出去,头低垂在肩膀上,脖子上似乎少了一根筋。后来三哥不止一次地想过,惊奇地发现,从那以后他的脖子再也没有直起来过。
二哥朋友最后来的那次,三哥的父亲刚被单位里隔离审查。他鼻青眼肿,嗫嚅着进了门,进门之后却不肯往里走。老太太说你这是怎么啦?进来进来!他说我刚让人打了,差事也弄丢了。老太太吓一跳,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他坐下来,断断续续说了下面这些事情。
他说他从小学里下课回家,正好碰见各中学红卫兵联合行动,押解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游街示众。几辆跃进牌卡车从挤满人群的街道上开过来,上面押着十几个中学校长,脸色蜡黄,头发被人揪着,脖子上挂着打红叉叉的木牌子。开过来的卡车上面,站着南师附中老校长。他眼里一热,想也没想,高喊一声“沙校长好”!这一声喊出来,好似一颗石子投进水面,周围泛起涟漪,稀稀落落,人群里面爆出几声“沙校长好”!卡车停住,一群红卫兵跳了下来。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冲到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拖出人群,劈头两记耳光。跟上来的学生人手一根军用皮带,抡起来一阵猛抽。
他鼻子嘴里流出鲜血,踉踉跄跄跌坐在地上,身子往后一仰,看清打他的学生胸前别着校徽,不是别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备战军校”!这校徽让他脑子里轰地一响,搞不清楚这些天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反而不觉得脸上身上的疼痛。边上有个人站出来护住他,那人戴瓶底厚的眼镜,眼镜腿上绑着细绳,跟学生点头打着哈哈,说这人有毛病少根筋,精神不正常,不值得跟他较劲。那人没有说完,就让学生推了个跟头,眼镜掉在地上,镜片跌碎了。他看清了,爬在地上找眼镜的是他过去在修建联社的那个领导。他看着领导跌坐在地上,心里更是一阵糊涂。朦懵之中他被拖上卡车,立在沙校长旁边陪斗,一直走完市区几条主要街道,才将他一脚踢下卡车。他代课的小学知道后,二话不说让他走人,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学校代课了。
“沙校长何等样人物,今天让人打了,让自己的学生给打了!”二哥朋友嘴角挂出来一丝苦笑,“平时哪里有机会跟沙校长套近乎?这回行了,不光站在一起,还陪他风光了一回,好大面子,好大的面子啊!”
老太太浑身筛糠,不知道是给他气的还是给他吓的。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和老太太坐在一块吃饭,饭桌上少了父亲,少了他的沉默和那些“这个这个”。老太太招呼他坐下,转身进了厨房,端出来一大盆炸酱面。老太太说:“孩子,今天我拿不出什么好的招待你。你们沙校长我见过,你们沙校长是个好人,你们修建联社领导也是好人,你从前错怪他了。这世上好人多坏人少。当着你的面,今天我也要说说你的伯父,他也是好人,一辈子读书教书,一辈子做人窝囊,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也成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了!你伯父总说他书读得太多太好,说你书也读得太多太好。今天我算明白过来,他是老北京大学出来的,到日本读书前,别人修两门外语,他修三门。别人修不下来,他修下来。他是真心疼你,比我疼你,每次来都怕你吃不饱,让用大碗给你盛吃的。他心里就疼两个人,臭丫头和你,他说不出来,怕伤了你自尊心!这世道不平哇,好人受气,坏人当道,读书没用,这世道不活读书的人。《儒林外史》里还有个范进,这世道熊得连《儒林外史》都不如!”
老太太嘴上说着范进,手里把炸酱面分成三份,多的那碗朝二哥朋友的面前推去,中间那份给了三哥,自己端起最少的那碗来。老太太说:“这梦既然人家给掐断了,你就别再往下做了!把这面条吃了,吃了这顿,下顿还不知道在哪里!你伯父进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心放开,别再一根筋,别再犯肺病,好好地活人!等你伯父放出来,养好病让他瞧瞧!”
二哥朋友的眼泪垂落下来。他将碗放回桌上,说,“伯母,我今天在这里跟您老人家和老三发个毒誓,从今往后,这辈子和下辈子,我再不做读书的梦,我子子孙孙都不做读书的梦!我明天回土建大队,我死心塌地抬大土去!”
他梗塞着说不下去,喉咙里面那个结“突突突”一上一下地蠕动。
三
有一年夏天,三哥独坐莫愁湖边,百无聊赖,远望湖中那个小岛。天气炎热,四周听见一阵又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三哥慢慢脱下衬衣短裤和鞋子,叠好夹在自行车后架上,锁好车,车钥匙在裤腰带上拴牢,一个人下到水里。
这锣鼓是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锣鼓,震天动地,也是催命的锣鼓。棺材头和院子里的孩子没能顶住这一阵敲打,先后被打发去了苏北,不久听到棺材头的死讯,他下水库游泳没有能够爬上来。
棺材头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三哥下乡报名的时候提到肺结核,下乡办指定他去一家医院做检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医生让三哥爬上床去,女医生长得挺好看,听了听他的喘气,敲了敲他的胸脯,又开出单子让他去做透视。透视上看出阴影,女医生毫不犹豫从白大褂里抽出一迭空白证明,又抽出了自来水钢笔,奋笔写下“暂缓下乡”四个光辉闪闪的大字。棺材头知道后灵机一动,第二天跟着三哥来到这家医院,付五分钱挂号费,让三哥顶着他的名字如法炮制一张同样的证明。“打枪的不要,悄悄的进庄”,棺材头等在走廊里的时候不断走来走去,庄严激动好像林副统帅决战前夜在锦州前线。然而他们这一次进庄再也没有遇上那位好看的女菩萨,一本正经的男大夫也没有让三哥再次爬上床去,直接送他去做透视。透视的结果让他和棺材头大失所望,同时也对现代医学产生了怀疑:“心肺正常”。
棺材头的死让三哥难过了一阵。兔死狐悲,活着有什么意思?他那时水性也不好,挣扎只能游出去几米。能过去就过去,过不去沉了去见棺材头算了。游到半路,喘不过气来,呛进去几口水。水很深,脚打不着底,他坚持让自己在沉下去的最后一刻和这个世界告一下别,挣扎的时候仰脸望见了蓝天。那时没有多少污染,天空是蓝的,湖里的水也很干净。这可爱的蓝天忽然触动了他,他想他算什么东西,今天死了,明天太阳照样升起来,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迟一分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觉悟一旦提高,心里不再发慌,手脚和呼吸的配合随着也谐调起来。他成功地游了过去!从那以后,三哥不再怕水,下水能够游出去很远。
三哥湿漉漉爬上小岛,看到湖对岸坐着谈恋爱的一男一女,女的并不好看,依偎在男的怀里,男的象是二哥的朋友。他心里一冲动,双手卷成喇叭筒形状,举在嘴边朝他们大声喊去:“二哥朋友,马到成功!”
声音贴着广阔的湖面,成为对他们的祝福。他光着身子跟他们挥手,女的看见了,也跟他挥手,并指给二哥的朋友看。二哥的朋友没有跟他挥手,也许他近视看不清三哥,也许坐在那里的根本就不是他。一片叶子靠着另一片叶子,飘向它们该去的地方。生活好像爬大山,生活好像过大河,摔不死,淹不死,日子就得朝下过!
十年一觉扬州梦。蓦然回首,三哥长大了,脸上多了棱角,唇上长出胡须。三哥出国了,读书,打工,赚钱。等把一切安顿下来有空想家时,心上首先打了寒颤,家还在吗?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还在吗?
父亲病重,接到电话他象老狼一样爬起来往回走。五个小时的飞机先到温哥华,再起飞时就到了白令海峡上空,擦过西伯利亚还是朝鲜半岛一路南下,十四个小时后抵达香港,再往回飞到上海。下了飞机晨昏颠倒,细雨朦朦中一步赶到火车站,胡乱买张车票把自己塞进车厢。哐哩哐当,哐哩哐当,没等哐当到家,心上的茧子已经结得很厚很厚。
二哥二嫂已从新疆调回到南方。天色将晚,三哥从医院赶到二哥家里。明天是母亲的忌日,他想跟二哥二嫂商量迁坟的事,父亲过世后把两位老人合葬在一处。
二嫂准备了水煮鱼和涮羊肉,二哥拿出洋河大曲,说今天晚上有个人想来见你。三哥问是谁,二哥说一会来了你就知道。二哥又说,这个人每年都来咱们家里上坟。
八点钟过了,不见有人来。二哥说不等了肚子饿了我们先吃。他们上了桌子,二嫂去里面抱出个大收录机,放进去一盘CD,键盘一按,甜密的毛阿敏首先冲出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你象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我们已经分别很久很久……”“吃饱了撑的,饿她三天,看她还蝴蝶不蝴蝶!”三哥拿筷子去找锅里的羊肉,“我们那时有什么蝴蝶水煮鱼和涮羊肉,有炸酱面吃就不错了。”毛阿敏后面跟出来刘欢,刘欢唱“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三哥的眼里就有了点模糊。
二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满斟上,脸和脖子已经涨红,问:“谁谁谁你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我在莫愁湖撞见过他谈恋爱。”
“那是他第一个女朋友,过去是他的学生,早吹了,女的家里反对,嫌他工作不好,后来跟一个下乡知青结了婚。今晚来,想问你孩子上学的事。”
“他孩子怎么还在上学?”三哥听了十分惊讶,“他孩子上不上学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结婚迟,四十岁得子。”二哥说,“他想问问送孩子出去读书的路子,读个语言学校什么的。他儿子功课不行,今年高中毕业,他心里着急害怕,担心孩子考不上大学。现在家长的心态都是这样,生存竞争这样剧烈,教育办成产业,这种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年挣多少钱,能送一个孩子出去读书?”
“给老板打工能挣多少钱!”
三哥把外面留学打工的艰苦告诉二哥。孩子的路让孩子自己走,西方大学生中学生假期都要打工挣钱,自己挣学费,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一样去加油站快餐店干活,自己首先不要看低了自己。
健全的人格和知识哪一个更重要?三杯酒下肚,信马由缰,三哥说国家教育的成败,不仅在学校和老师,也在家长,在整个社会对人和人格的尊重理解。
二哥语塞,“这个这个”地点头,脸也红了,好像他成了中国那个难堪的教育部长。
这顿饭吃完,二哥的朋友也没有来。二哥说,他可能有些怵你,不太好意思来。三哥说不至于吧,我又不是老虎。二哥踌躇着说也不是,再想想,问:母亲去世前,他是不是在你们面前发过一个毒誓?
三哥一笑,什么年代的事情,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天晚上三哥头痛,留宿二哥家中。夜半醒来,口渴难受,爬起来去外面找水。二哥没睡,坐在桌边看报。他半载身子斜靠着椅背,歪了头,一口接一口猛烈地抽烟,桌上地下都是他撕碎的报纸。二哥抽自卷新疆莫合烟,烟力呛人。三哥推开窗户,风吹进来,很硬也很冷。风里有雾,带着夜间公共汽车驶过街道的喧哗。雾很黏,好像夜的梦魇,呢喃着白天来不及吐纳的糟杂。
桌上放着一合上坟的香。桌子角上搁着帽子和围巾,帽子式样很老,围巾旧得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帽子压在上面,围巾叠在下面。这次序仍然不会弄错。
往前走几步,看见沉在沙发里花白的脑袋和瘦瘦的脸。
这是他带来的?三哥看着躺在沙发里的人。他怎么会睡在这里?你们不怕他受凉?
二哥好像没有听懂三哥的意思,他的手在空中比划,嘴里说得模模糊糊:“这个这个……他到底还是来了,他来得晚,你已经睡了……他开不了口,知道你一直看不起他,不想帮他,在家里喝了几杯,到这里又喝,喝吐了……他心里烧得难过,讲不出来,讲不出来……”
二哥越说越糊涂:“这个这个……他想读书,一辈子都想读书……你不能看不起他,他自己的生日记不住,却能记住明天这个日子……”
三哥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子喝醉过。他缩在沙发里,眼镜掉落下来,掉在沙发腿旁边。他的一只手臂抱着脑袋,身子拘偻,另一只手垂向地面,袖筒短了一截,指甲缝里戗着泥灰。他的脸和脖子因为用力,竟变成痛苦的痉挛。醉梦之中好像仍然感受到寒冷,脸和脖子上肌肉抖索,皱褶间的疲惫失意和惊慌便纷纷逃跑了出来,一阵粗重的喘息使这个高大却又单薄的身子又往小里收缩进去一圈。
二哥手里的烟头掐灭了,报纸扔到一边,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他的朋友。这个动作戳痛三哥的记忆。血涌上来,有种粘糊糊的东西朝心头撞去,三哥想起病房里躺着的父亲和早已过世的母亲。三哥的母亲十九年前死于肠癌,那时候家里没有冰箱,头一天的剩饭剩菜放进碗橱里过夜,次日端出来,放在鼻子下面闻闻,母亲的脸上非常犹豫,不舍得丢弃。三哥从北京大学化学系出来的大哥后来提到,一次过量的黄曲霉素中毒足以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父辈的血脉都在他们身体里面沉重地跳动。
三哥随同二哥走了过去,弯下腰去捡起眼镜。二哥托起他朋友垂向地面骨节变形的手臂,轻轻放回到沙发上去。他把滑下一半的薄被朝上拽拽,往里面掖了一下,替他喝醉的朋友裹得严实了。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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