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钢·

现在,只要您在百度搜索上打下“王世襄“三个字,立刻您就可以看到王世襄王老的所有名头和称号,从收藏家,美食家,作家,活宝,奇人,到京城第一大玩家。这都是由于几年前王老出手了一把拍得100万美元的唐代古琴后,被各种媒体跟踪曝光所致。二十年前,我见到王老时,只认得他是位爱文物,爱美食的老书生。

我第一次见到王世襄伯伯是在文革的前期。那时候没学上,腥风血雨的红八月和轰轰烈烈抄家破四旧运动刚刚过去;下棋,打扑克,弹球,这些我们平时玩的东西都成了四旧,被禁止了。院里的半大孩子们(12-15岁)百无聊赖,就经常一起坐在大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或是瞎聊,或是无声的看着胡同里东来西往的行人和车辆。任何一件特别的东西或事情发生在那时,都会在我们一片空白的头脑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王老就是这样走进了我的记忆中。

时值秋日,北京是天高云淡,秋风才刚刚开始轻轻地拍打照发黄的树叶。坐在石台阶上的我们,无所事事地享受着这宜人的气候。接连好长时间,每天我都能看到一个中年人,头戴一顶脏了的兰布单帽,大圆脸,戴一幅黄边大眼镜,蹬一双旧的千层底儿大洒鞋,骑着一辆老得都发锈了的自行车。一般人骑车都是顺势身子往前倾,他不,俩只胳膊直直地撑着车把,挺着上身。早上,嘎吱嘎吱的从东往西,嘎呦过去;傍晚,又从西往东的嘎呦过来。最引我注意的是他穿着一件破旧,洗的发白了的中式对襟蓝褂子。那年月,大家都争着显示自己革命,大男人们穿衣服,有军装的穿军装,没军装的,不是穿四个兜的毛装,就是工人的夹克式。穿一件透着四旧味道的中式对襟褂子,在当时还真有点个色!在我们小孩眼里,他好像不是这新时代的人!后来的事儿证明,对王老的印象之深刻,连我自己也吃惊了。

十五年后的1982年,又值重阳季节,一天,父亲让我把家中的一张花梨木(所谓硬木中的一种)小桌送到一位叫王世襄的家里去修理。这桌子是我的三外婆给的,是件清代老家什儿。多年来一直靠在一个房犄角处,看上去好像快要散架了似的,两个抽屉都斜不楞的,拉不出来,也推不进去,本来紫红色的外表,灰一块,白一块的,不知是土呢,还是擦磨的痕迹。我和内人用几块旧布把四条桌腿和桌面粗粗包了一包,就把它绑到了自行车的后架上。我在前面推着,内人在后面扶着,走出了家门。

按父亲所说的,王老的家离我家并不远,在大雅宝胡同,和张光宇,黄苗子/郁风家是同一个大院儿,因为已经多次去过张,黄两家,这对我是熟门熟路,大约30分钟后,我们走进了那个大院儿。打听到了王老的家门,我上前按了门铃。三声铃响过后,门开了,一位身材略高,穿一件发旧的中式对襟兰褂子的人走了出来。我抬眼一看,呦,这人好面熟呀。圆堂脸,带一幅黄边大眼镜;低眼往下一扫,一双旧千层底儿大洒鞋。这不是……?我脑中的记忆在极速地检索着。想起来啦!这不就是,文革时,有一段时间,天天骑一辆破车,穿过我们胡同的那个人吗!不管如何变化,他还是那老一套的中式打扮啊。老先生面相好年青呀,都十五年了,没啥变化……

我这儿正琢磨着呢,王老客气地先开了腔,“您是……?”“噢,王伯伯您好,我是xxx的儿子”,我赶忙答道。“我爸让我把这个小桌送过来”。“噢,知道了,知道了,请进,请进”。我和内人赶紧,松绳卸车,把小桌抬进了王老的家门。放下小桌,我直起腰来一看,惊了!王老这间大约有30平米的大屋里,摆满了硬木家俱,一排带彩画瓷片的大立柜,太师椅,大圆桌,小圆凳,条案,还有花架,小桌什么的。在从一扇大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它们闪闪地泛着紫红色的光芒。好漂亮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人家里看到这么多的硬木家俱,除了故宫。

回到家中,我把在王老家所见跟父亲一说,父亲并没现示出任何的惊奇,显然他可能早已到过王家。从父亲那儿我知道了:王老出身世家,清朝时祖上曾当过住外公使。王老燕大毕业,是个乐天派,当年他头一天进燕大,就被老生们选中,作为幸运新生扔进到未名湖;王老是个美食家,启功老先生被打为右派后心情郁闷,就经常到王老家,两个美食家一起用有限的东西,捣鼓点好吃的;王老又是文物专家,早年一直参加故宫的文物保护工作。这次他请了故宫里的木匠师傅帮他整修家里的明代家具,也顺便把我们的小花梨桌给修一修。

过了两周,我和内人又奉“旨”到王老家取回花梨小桌。两个中年人从一间小房里抬出一张崭新的小桌,王老笑呵呵地指着它说“您看,修好了”。哇,我真不敢相信了,眼前这个精美,漂亮,浑身泛着紫红色光芒的两屉小桌就是我送进来那个?我仔细端详它,这回我不但看清了原来每个抽屉的前面还有细细的刻花,而且小桌的每一处都透出了一条条天然的木质暗纹。我被师傅们的精湛手艺和花梨木的再生能力给深深的震撼了,一生难忘!

我们千恩万谢过王老和两位高师,驮起新桌往家回。王老跟着我们到了大门口,然后一直目送着我们消失在胡同口的拐弯处。当时,我真挺纳闷,王老是长辈和我又不熟,怎么这么客气呢?

几年前,当我在新闻中听到,王老要在百年之后,将他多年辛苦所藏的明代硬木家俱,全部捐给上海博物馆,才明白他是倾毕生之精力和有限的财力,收藏,保护明,清家俱的;当年,王老目送不是我,而是那张清代花梨木小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

□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