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蚕·
孃孃死了!
这是母亲电话里的第一句话。
脑海里浮起来的是一张青黄略带浮肿的脸。细细的丹凤眼里,盈盈的是无边的怨艾。那女人身穿一袭纳西女人厚重的长衫、坎肩。披了多年的羊皮很多处都掉了毛,阴丹布百褶围腰退了色,接在雅布围腰头的带子破得絮絮屡屡,勉强在腰下结成一个活结,缓缓走来。
人说世上的女人如同世上的花。有多少种花就有多少种女人。有的艳丽,有的淡雅,有的富贵,有的烂贱。无论贵贱,是花就有人看,有人心呀肝呀地呵护。有人为她遮遮风,挡挡雨。开花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热闹过,张扬过。花谢了,留下一个一生一世做不完的梦。
纳西女人不是花,是草。是那岁岁年年,任凭风吹雨打的草。纳西女人劳作比男人苦,要撑起外面的天。纳西女人要伺候好长幼男人,要弯腰驮起家里的地。巴地长,风吹不倒,岁岁枯荣。孃孃连草都不是。
孃孃到我家做保姆时,我还小。父母把机关大门口原来警卫住的两间小屋腾出来,她我们姐妹及她的女儿丽住了进去。来时就讲好了的,十五元钱一个月,并负担她们娘儿俩的吃住。
虽然带着纳西口音,孃孃的汉话讲得很好,这在当时并不多见。隐约中知道她的前夫是汉人,姓董。不知为什么,离婚了,男人在鹤庆。
晚上睡觉时,孃孃把头上的箍子解开。箍子是用一块白孝布缠的,一层一层,整整齐齐。上面别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孃孃把箍子摘下,一边慢慢梳头,一边唱歌。她会唱很多歌,有纳西曲子,有啦喂歌,很多歌词是自己编的。她也会唱汉语的歌,有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过。记得最清楚的是:“孟姜女哭长城……,哭倒长城三百里……”,用长调幽怨地哼出,唱着唱着,便去擦眼角的泪花。
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为什么和男人离了婚。那年月,离了婚的女人跟做过贼似的,有什么苦,只能自家藏在门后往肚里咽。不过沤在肚子里的苦水还是不时从悠悠的曲子里渗出来,从低低的眼角边流下来。
梳子是木头的,慢慢梳开满头青丝,在头顶拢成一把,用银簪绾好。一边低低地唱着这些悲凉的歌,我常常就在这些歌声里入梦。这把梳子后来也为我梳小辫儿。那时我是一个假小子,一见拿梳子的,护着辫根儿就逃。孃孃把我轻轻揽在怀里,“不疼!不疼”仔细地把一头茅草梳开,扎成两条弯弯的小辫儿。我直着脖子走出门去,凉风吹着后脖根,辫根有一种绷得紧紧的感觉。大院里的小男孩们走过来,我一撇嘴,一扬头,第一次学会了臭美。
后来我上学了,每天回家,在门口接我的是孃孃。她烧得一手好菜,样数不多,也没有什么荤腥,但是十分可口,是材料价格条件下的最优化结果。
丽长我一岁,便也一同上了同一间小学。晌午带饭,一人一个搪瓷茶缸,一缸白米饭,些许小菜。不久我发现丽吃饭常常背着我。终于有一次让我撞见她正拼命往嘴里塞一个荷包蛋。那时我是家里的大小姐,人人宠我三分。第一次发现人有亲疏,而自己是被疏的,很是委屈。不记得是否回家大哭大闹,给孃孃招致了麻烦。
后来我们在文革中搬出了机关大院。孃孃也搬到了借住她弟弟家的楼梯底下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我去过几次,除了床,屋里刚刚能安下一个炉子做饭。孃孃就在这里靠给别人帮工、带孩子把丽拉扯成人,始终没有再嫁。每次路过大石桥,总能看见娘娘,一见面总是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有时塞过来一把瓜子,有时是几粒炒豆。脸色还是一样青黄,絮絮屡屡的围腰带子洗得发白,系在腰下。长大以后听说有一阵子丽和孃孃吵翻了,母亲去看她,孃孃拉着母亲的手嘤嘤地低泣。不知怎么我总想起了埋在米饭底下荷包蛋。不禁为孃孃叹息,为娘的,寄人篱下,能做的,只有把母爱埋在饭底下喂给孩子,可是孩子吃下去,长起来,埋在心里的会是同样的爱吗?
不知不觉之间,孃孃仿佛成了我们家的一门亲戚。家搬到昆明后,母亲把她接来住过,断断续续从母亲那里不时听到许多她的故事,几十年了,仿佛还是一直还住在大石桥下,一直还是病病歪歪,一直还是那身打扮,一直还是怨怨艾艾。几次回国我还常常吃到她捎来的年货土产。
丽江人一般住瓦房。瓦缝里集下些大风刮来的浮土,里头会长出一种瓦檐草。靠雨水和瓦缝里的寸土生存。草不旺,矮矮小小,蔫蔫地开着瘦瘦的黄花。有时天旱,草似乎早该枯死了,可是雨水一来,瓦檐草又奇迹般地如期开出瘦瘦的黄花。
孃孃就是这瓦檐草。
近几年丽江成了著名旅游景点,大石桥下小屋立刻变得很值钱,出租小屋可以得到了一笔不错的收入。
几年前听说孃孃和女儿和好了,搬到了丽家的大房子里住,在那里颐养天年。
孃孃姓杨,算起来,风里雨里,活了八十多岁。
□ 寄自美国
- Re: 华夏快递 : 小蚕:瓦檐草posted on 11/16/2007
小蚕悲悯情怀,很受感动。
这一篇让我想起老尚的“奶娘的故事”,情节也忒是感人。七月不妨到CND咋呼咋呼,让老尚贴文上来。 - Re: 华夏快递 : 小蚕:瓦檐草posted on 11/16/2007
我喜欢小蚕, 她还有阳刚气, 我很久都以为是个男人那。
老尚在这里,你咋呼就行了。
retro wrote:
小蚕悲悯情怀,很受感动。
这一篇让我想起老尚的“奶娘的故事”,情节也忒是感人。七月不妨到CND咋呼咋呼,让老尚贴文上来。 - Re: 华夏快递 : 小蚕:瓦檐草posted on 11/16/2007
有同感, 说实在话, 俺觉着小蚕的中国古文的底子不如maya, 菊子, 等女才人, 她的文笔相比之下不如她们成熟, 语汇也不如她们丰满, 小蚕的特点是视野,视角和取材新颖独到, 语言自然流畅, 是一位深得CND人(尤为老尚)喜爱的女作家
retro wrote:
小蚕悲悯情怀,很受感动。
这一篇让我想起老尚的“奶娘的故事”,情节也忒是感人。七月不妨到CND咋呼咋呼,让老尚贴文上来。 - Re: 华夏快递 : 小蚕:瓦檐草posted on 11/17/2007
她那篇《远去的大树》,更是父恩如海,女儿情长,堪称孝念范文一绝。恨不得天下为父的,生女如当小蚕。
July wrote:
我喜欢小蚕, 她还有阳刚气, 我很久都以为是个男人那。 - Re: 华夏快递 : 小蚕:瓦檐草posted on 11/17/2007
也一直喜欢小蚕的文字。北大中文系的高才生啊!(七月,不上北大,不上中文系也可以是高才生啊,你不是也有很多饭?:-) )
又看了一遍她的《一棵远去的大树》其中闻一多的这首畤真好,抄这吧: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时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 摘自闻一多 《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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