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上
·简 杨·
一
在雨中穿行一夜之后,火车终于到达了路城。雨已经停了,车窗的玻璃上却依然挂着雨珠。白虹坐在卧铺车厢里,朝窗外默默地看着。以前每次坐火车,她都会被月台上的情景感动。在这里,无论多么内向的人,在相聚或分手的那一刻都会让自己的真情流露。人们欢笑,流泪,拥抱,握手,叮咛,什么也不想掩饰。可此时,她只觉得外面熙熙攘攘,十分拥塞。直到车厢里空无一人了,她才走了出来。
白虹穿过空旷的月台,沿着一个破旧的楼梯进入了一条灯光昏暗的走道。走道深邃幽暗,弥漫着一股郁窒的气息。人们从她的身边匆匆走过,离出站口越近,他们的脚步就越促急。出站口象一盏烛光,在远处不时闪烁。终于,一股清凉的风迎面扑来,她的眼前一片豁亮,一道铁栏杆正横在前方。人们一阵嘈杂,一齐朝那里涌去,将瘦小的白虹也裹挟在其中。
横杆外面是一些神情焦急的接站人。迎着刺眼的阳光,白虹踮起脚使劲找着,终于从人群中辨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徐波!”白虹喊道。
那人循声朝白虹看来,清瘦的脸上慢慢漾开一丝笑意。他向白虹招了招手,但很快地,那缕欣喜就消失在他绾结的眉宇之间,变得和他身上的黑蓝衬衫一样沉重了。随着徐波脸上细微的变化,白虹的心只晴朗了片刻,就又复归了先前的沉重。
白虹此番是从美国回来探亲的,路城是她以前就读大学的地方。她上次来这里时是五年前,因为她没有让任何人接站,恩师李晴川曾说:“记住,你下次回来一定要说一声,我去接你。”
五年过去了,路城火车站前景物依旧。巨大的喷泉沙沙响着,水雾在朝阳中闪着晶莹的光芒。一夜小雨过后,晨风有些清凉,街头还没有变热变挤,人们正悠闲地走在宽阔的广场上。
徐波带着白虹离开了出站口,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徐波望着她,细长的眼里流溢着温暖:“白虹,你一走又是五年了,对不对?”她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这五年来变了多少,但徐波肯定是变了,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不仅瘦多了,眼里的沧桑也更多了。白虹说:“谢谢你来接我。”徐波说,“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徐波,我真没想到,”她说。
“是啊,”他说,“我一直还没从那种气氛中恢复过来。”
至于那种气氛是什么,徐波却不愿再说,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询问起白虹在国外的生活。白虹一边回答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火车站顶楼那个巨大的时钟。再过半小时,老同学刘树峰乘坐的火车也会到了。
白虹和徐波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但他们在大学时代却很陌生。在毕业前白虹只和徐波认真地说过一次话。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有人给白虹带来口信,说徐波正在女生宿舍外面等她,想找她谈谈。白虹觉得奇怪,她和徐波平时只是点头之交。
白虹走了出去。徐波那时还是个单薄的少年,穿着一件宽大的海军衫,正站在女生宿舍附近的一排自行车前。一看见白虹,他就尴尬地笑了起来。白虹心想,自己的眼里一定充满了疑惑。
他没有寒喧,直接了当地说道:
“白虹,我想请你帮个忙,把留在路城的名额让给我。”
白虹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摇了摇头。徐波并不退缩,反而说起为什么他非得留在路城:他父母的身体都不好,他是独子,可他被分到市郊的一个学校去了,以后没人照顾他们……白虹低着头,一次又一次轻声说:对不起。
徐波最后叹了口气,说声“再见”就消失在了夕阳之中。他也许认为今后再也不会和白虹有什么瓜葛了,便把一腔失望化作了一句话,写在了她的毕业纪念册里。他是这样写的:“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天花板想你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天花板想你……”。句子之间没有标点符号,流畅奇怪,象现代派小说家们写下的密码,字体狂傲不羁,如一团浓墨泼在纸上。多年之后,有人在读到那本毕业纪念册时,曾指着那页纸饶有兴趣地问:“这个人爱过你吗?”
白虹说:绝对没有。
徐波当年绝对想不到那句话曾让白虹多么负罪。她在毕业后的最初一年里过得非常抑郁,多次想到有个人正坐在一间破烂的办公室里,恨恨不平地“想念”着她。
徐波当时要是知道白虹的处境,还会来找她吗?那天下午,分配方案在学校的阶梯教室公布了。白虹坐在同学们中间,又兴奋又不安。当辅导员念到她的名字时,她仰起脸,用微笑掩饰着心中的紧张。辅导员话音刚落,她的笑容就凝固了。她竟然被派往一个化工厂的人事科,而不是那个向系里点名要她的报社。白虹那时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记者。在大学四年之间,她写过无数稿件,有的被用在了校刊上,有的被登在了省城的一些刊物和报纸上。她十拿九稳的位置却被班里的一个学生干部拿去了。可天真的徐波认为,他是在劫难逃,白虹进入了天堂。工作被掉包的经历却让白虹知道,她和徐波都是上了黑名单的人,即使她愿意帮助徐波,系里也不会允许的。
十多年过去了,白虹坐在路城的火车站前,和徐波说着这些年她的生活。她心中一阵阵感慨。命运真是奇怪,徐波已成了她最信任和依赖的朋友之一。但如果不是因为李老师,她和徐波永远会是陌路的。
二
“白虹,徐波!”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白虹从回忆中唤了回来。她抬眼看去,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面前。刘树峰不知何时到了。他有些埋怨地对白虹和徐波说:“有你们这么接站的吗?不在出站口等着,却在这儿坐着!”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阵白虹,说:“真要命,你怎么每次回来都这么瘦?要学学你身后的那些花才行!”白虹扭头看了看花圃里开得红艳的玫瑰花,不由微笑。
树峰长途旅行了一夜,神情有些疲劳,但依然十分健谈。望着他,白虹有些欣慰。她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徐波,这些年来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在持续下降。这次一见到徐波,白虹就忍不住难过,因为徐波看上去不仅更加沉默,而且有些变老了。但树峰不同,眼睛里永远有一种特殊的神采。
徐波要把他的车开出来,就先往广场对面的街道去了。树峰和白虹默默地走了一阵,才问她渴不渴。她摇头。他却不听,朝附近的一个冷饮棚走了过去。不一会儿,他就手里拿着两瓶冷饮走了回来。他背包斜挂在身上,平头,T恤,一条深色的短裤,周身洋溢着朝气。一和白虹的目光相遇,他就将手里的瓶子举起,开心地笑了。白虹一阵恍惚,眼前仿佛有一个轻捷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年轻时的树峰。
八九年的夏天,白虹和树峰都到北京参加过学潮。白虹是个胆小内向的女孩子,可那时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跑到北京呆了一个星期。在回到路城那天,她意外地发现树峰和李老师也从同一辆火车上走了下来。树峰一边走一边和李老师争论着什么。象在近代史课上一样,树峰滔滔不绝,非常激动,李老师则微笑地听着。白虹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刚提了几句自己的北京经历,树峰就说,“对不起,我还有事。”说完就将她和李老师甩下,扬长而去。
树峰的表现让白虹极为沮丧。但很快地,她就让自己沉浸在了学潮之中。六月三日的夜晚,她从酣睡中惊醒了过来。从对面男生宿舍的楼里,不断传来美国之音的报道:北京,广场,流血,坦克……她走出宿舍,楼前的草坪上已经有了很多人,有的静静地坐着,有的脸上流露着惊愕,有的相拥低泣。白虹仰起头,听着从收音机里传来的一切,想起在北京那一个星期的经历,觉得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样,正在枪声的呼啸和坦克的轰鸣中惊慌奔跑着。渐渐地,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当她含着泪再次朝男生宿舍望去时,突然意识到历史系的男生就住在那一层,而那个窗口的所在之处正是系里的学生活动室。然后她就听见有人说,放美国之音的是两个历史系的学生,他们把活动室都反锁了。
白虹因为到北京参加学潮,只是被发配到了一个她不喜欢的工作单位。而树峰和徐波却不同,是学校党支部书记亲点的案例:“这两个学生绝对不能留在省城。”
树峰是李老师的得意门生,李老师一直想把他留在近代史教研室。但因为后来李老师变成了问题人物,树峰的留校也就化作了泡影。树峰去某县报到之前,豪迈地对送行的同学们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准这次发配会坏事变好事,把我的一身酸气打下来。请各位记住我的话:我们二十年后再论英雄!”白虹没去,是从同学们那里听到他的豪言壮语的。
将树峰、徐波和白虹连在一起的是李老师。李老师一直对白虹极为欣赏,曾动员她报考他的研究生。但白虹对做学问没有兴趣。李老师有次遗憾地对她说,你在社会上闯荡几年后,肯定会想起学校的。李老师是对的。一走进那个化工厂的大门,白虹就想起了他的话。
有次白虹回母校,李老师跟她说,他已经和徐波谈了一次,分配方案是系里定的,不要怪白虹。徐波说他懂,请李老师代他向白虹问好。李老师说完了,就期望地看着白虹。她沉默了一阵,说,“李老师,请转告他,我没有怪过他。”李老师这才欣慰地笑了起来。白虹又问起了树峰的近况,李老师拿出了一封信。那是树峰写的。树峰说他自从到了那个县城的法院后,就经常受到“党组织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读着信,白虹不由心酸。但树峰还是满纸玩笑,说他在法院的位置十分重要,有时做记录,有时押送犯人,比院长还忙。
三
李老师那时已经不能登讲台,也不能招研究生了。公安局到学校反映,这个人在六四期间到处胡说八道,应该抓起来好好教育。所谓胡说八道,是指李老师那年夏天曾专门到北京去找自己的学生,叫他们别闹了,跟他回路城。可他苦口婆心说了半天,除了树峰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去。李老师最后几乎是哀求了:“同学们,你们还年轻,不懂事,以后会有人跟你们秋后算账的。”白虹当时并没有和同校的学生呆在一起,在北京没见到李老师。但她相信李老师说过那样的话,因为在火车站碰见树峰和李老师时,树峰还在大大咧咧地问呢:“谁会跟我们秋后算账?李老师,你是当右派当怕了,现在的世道可和五七年不同了!”
毕业两年之后,树峰才来找白虹。白虹有天听同事说一个老同学正在外面等她,就兴冲冲地走出了办公室。到了外面却看不到一个人。树峰一直蹲在一棵树下看她,见她失望了,才慢慢站起。他形容不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白虹朝他走去时,注意到他眼里闪过一阵不安。他如同一个刚刚越狱成功的囚犯那样惊慌,因为瞬间便被识破了身份。她勉勉强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尽量勇敢地朝他看去。当和他的目光撞在一处时,如同短兵相接,她心中一阵颤抖。
跟白虹讲起自己在县城炼狱一样的孤独时,树峰却不断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依然十分乐观,好象已与他一贯追求的理想比肩而立,活得幸福充实。白虹默默地听着。其实,他是完全有理由发牢骚的,因为他的境遇比任何人的都糟。
白虹陪着树峰,一一去拜访那些失散在路城的同学们。树峰要回县城时,大家坐在一家餐厅里为他送行。大家一人面前放着一瓶啤酒。白虹听别人说着话,不时拿起啤酒喝着。树峰突然望着她说:白虹,不知道你这么海量,第三瓶了?
分手的时候,树峰说:过元旦时我们都会回去,你也回去看看吧。
“回去”就是回母校,看望李老师。元旦那天晚上,白虹来到李老师家,发现树峰和徐波都已经到了。客厅里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人,大家都十分热情,象老熟人一样。白虹很快就消除了陌生感,卷起袖子,和师母及几个女生包起了饺子。不一会儿,从门外走进一个刚从学校舞场回来的师姐。她的头发象细钢丝一样散开,让脑袋看上去比狮子的还大。师姐一边脱去大衣,一边兴奋地告诉白虹,这个发型是宿舍里的同学们帮着编的,一共编了十几根小辫子,她睡了一夜才散开,和在发廊里烫过的几乎一样。师姐的身上还带着白虹熟悉的学生食堂的馊味。白虹听她说着,心中却想:怎么才毕业几年,自己就这么世故了?她的思路很快就被一阵歌声打断了。从一个录音机里,传来了一个男人如同喘息般的声音。白虹只能听懂几个英语单词。一个在省电视台工作的师兄,用手敲击着桌面要人们安静。他认真地说:“这个城的文化界已经不听迈克尔了,听王子!”
望着一屋人聚精会神的样子,白虹却憋不住想笑,只好朝厨房溜去。树峰和宏波也跟了进来,见到她,就一起大笑。笑了一阵,树峰说,“我今年想考研究生,但准备报到北京去,改行学法律,我就不信我今后搞不出来点儿名堂。”徐波说:“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们,我已经辞职了,准备开个书店。”
“你呢?”李老师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朝白虹问道。还没等白虹回答,他就叹了一口气:“我要是还能带研究生的话,一定会要你考回来。”
白虹嗫嚅了半天,说:“我正在申请去美国的签证。我未婚夫在那边读书。”
那三个人一时沉默起来。过了半晌,李老师才说:“白虹,这样也好。能走一个是一个。”
四
“白虹,快点儿,想什么呢?徐波都等急了。”
树峰的声音打断了白虹的回忆。白虹发现自己已经和树峰走到了火车站广场的边儿上,一条马路正横在面前。
白虹加快脚步,跟着树峰穿过马路。马路那侧,徐波正坐在自己的车里向他们招手。
一等他们在车内坐好,徐波就带着他们娴熟地穿行起来。不一会儿,车便驶入了繁华的闹市。树峰坐在前排,朝窗外不停地看着什么。过了一阵,他终于叫了起来,给白虹指点着:“看见那个叫‘川上’的书店了吗?那是徐波刚刚开的新店。你知不知道,不仅那店名是李老师起的,匾也是李老师写的!”徐波朝反光镜里微笑着,对坐在后排的白虹说,“我能从一个无业游民到今天,全亏了李老师和他写的匾。等办完事回来,我就带你们到店里看看。”树峰又笑着说:“白虹,你知不知道,徐波师承大家,现在已经是有名的书法家了,一字千金!”
白虹当然知道那块匾和它后面的故事。她上次回来时,徐波的书店还座落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只有一间窄小的门脸。“川上”那两个字是深蓝色的,神彩飞动,刚毅雄秀,写在一块黑漆的木牌上。
她不时朝车窗外看去。在这个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陌生。每一天,每一刻,路城都在变化着。那些巨大的广告牌,新翻出来的建筑工地,写着外文字母的商店,已让这个曾经象荆钗布裙般古朴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头角峥嵘的浮躁的女人。时光不仅让路城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在不动声色的雕磨中,还让白虹心中的停泊之处越来越少。以前在这个城市,除了徐波,还有过一个叫李晴川的老师,让她每次前来,都能找到回家的停泊的平安。
这一次却不同。从走出路城火车站的那一刻起,白虹就无法排遣一种心情。有时她会想起很多,有时脑海里会一片空白。一种脆弱的气息一直飘忽不去。那种气息萌芽于十多年前,在嫩绿的枝条和柔弱的蓓蕾间飘荡着,混合着青涩和香甜。她记忆中的很多人,就曾漫步在那个桃花万千丝的遥远的时代。
有时回忆就象利箭,能穿破坚硬的盔甲,让一个活得平静的人突然心生波澜。
树峰不断跟徐波说着大学的往事,徐波虽然应着,但似乎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白虹理解徐波的心情。她也不想重提那些事,如果提,好象联系他们的纽带就只剩下了过去。但徐波终于忍不住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白虹知道,这一声叹息也会让他象树峰那样陷入窠臼,把话题落到李老师的身上。在他们中间,李老师作为一个话题已经不是第一次展开,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被分到了那个鬼学校,住在一个窑洞里,半夜都能听到狼嚎,”徐波说,“没有一个同学来看过我。可李老师有一天来了。他到的时候正好是黄昏,逆着光走,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人走路的样子很熟悉。”
随着徐波的讲述,白虹几乎就已看到了十几年前的李老师,正意气风发地走在夕阳中。他走路的姿态轻捷跳跃,象一个快乐的年轻人。
李老师那时还有些不认命,嘴角依然挂着一丝对世界的冷笑。那丝冷笑是五七年他倒霉的根源。“象对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充满了敌意”,李师母有次辛酸地向白虹讲述了李老师被划成右派的经过。那是白虹出国前的一个夜晚,她专程到母校和李老师告别。师母那时还活着。师母说李老师被带上台批斗时,押解他的人从他身后狠狠地推了一把,几乎把他推倒在地。可当李老师的目光和台下的妻子相遇时,见妻子眼里满是泪水,他就抬起头来,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以后无论身后的人再怎么用力按,他也不肯低头。
师母一边给白虹讲述,一边朝李老师看去。李老师手里燃着一只烟,在烟雾后面不好意思地笑着。
五年前,白虹回来参加同学聚会,又一次见到了李老师。她突然注意到老师已是一个慈祥温厚的老年人了。他和同学们的孩子们十分投入地玩着,他走到哪儿,孩子们就会跟到哪儿。这让白虹印象里有些严肃的李老师,变得既陌生又亲切。李老师嘴角的那点冷笑,已经成了两道深深的皱纹。白虹问他“一切还好吗”,他没有说话,却抿紧了嘴,那两道皱纹竟变得象苦笑一样。她一阵难过。那时,师母已经去世两年了。
也就是在那次聚会上,树峰对白虹说,他八九年曾在天安门广场见到过她。他当时兴奋地大声叫她,但她不仅没有回头,还跟着一个男生走了。白虹心中一阵苦涩。她不能肯定他看见的那个女孩儿就是自己。她是个成年人了,已懂得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人就是树峰。可她知道,即使树峰当时见到的就是自己,年少无知的她也不见的会抓住那个珍贵的瞬间,因此也就不会朝着他呼喊的方向奔去。
树峰说那句话时,别的同学们正叙旧的叙旧,跳舞的跳舞,十分热闹。白虹却越来越伤感。树峰注意到了她的沉默,问她怎么了。她平静地笑笑:“没什么,在听歌。那歌叫什么?”
台上,一个同学正聚精会神地唱着一首卡拉OK: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
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
也许你从今开始的漂流再没有停下的时候
让我们一起举起这杯酒,干杯啊朋友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
天空是蔚蓝的自由,你渴望着拥有
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
让我们再次举起这杯酒,干杯啊朋友……”
那首歌就象是为她写的。树峰说,歌叫《干杯,朋友》。
五
不知不觉中,徐波的车已经行驶到了郊外。道路两旁不时可见筋骨毕现的高山,很多不知名的小花长在石头之间,将山色染得斑斑斓斓,一片绚丽。坐在前排的徐波和树峰,继续说着往事。李老师的名字象蚊子一样,不断轻轻地咬着白虹的耳廓。
徐波说他刚开始办书店时,李老师常来光顾。李老师不能讲课了,在路城却依然是个名流。“川上”是李老师为书店起的名字,取自“子在川上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了那块匾,书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忙得徐波连坐下来的时间都没有。李老师说:我给你写了这个匾,你得给我钱。徐波傻乎乎地问:给多少?李老师说:你给不起。徐波又问:那怎么办?李老师说:怎么办?你要是愿意跟我学毛笔字的话,我就不要你还。
树峰也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当年到那个小县城报到前,曾专门和李老师告别。李老师送了他一本《黄遵宪诗选》。树峰一登上去县城的汽车,就把李老师特意折好的一页打开了。上面是那首《己亥杂诗》:“滔滔海水日趋东,万法从新要大同。后二十年言定验,手书心史井函中。”
李老师,李老师……,徐波和树峰不断地说着。李老师曾经是白虹的偶像,她刚上大学时,想过象他一样,不仅要成为一个著名的学者,还要成为一个高尚、勇敢和温厚的人。李老师对她、徐波和树峰都充满了期望,希望他们能够聚集在他的翼下,好好做学问。“你们那么聪明,以后一定会比我强的。”他一直是这么说的,八九年,白虹出国后,五年前聚会时,他病重期间六月给他打电话时。想起李老师的话,白虹不能不惭愧,因为他没有看透他们三个人的本质,都是只中了一箭,就现实起来,落荒而逃了。
“李老师上次跟我说,”白虹对树峰和宏波说道。但她很快就停了下来。她又一次想起了五年前和李老师告别的情景。她苦笑起来:“他说,‘到时候一定要回来啊,如果不回来,我会写信去骂的。’他说的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
在他们的记忆里,李老师总是刚毅的,也总是超然的。人就是这样,因为自己的生活不如意,便要幻想出一个理想完美的生活,并为那种生活找出一个英雄。他们一致选定的英雄是李老师。这些年来,白虹从朋友们那里听到过很多有关李老师的故事。最让她感动的是同学聚会上的他。每隔几年,同学们就会举行一次毕业周年纪念,每次聚会都要邀请李老师。一聚就会喝酒,一喝就有人失态。失态后有痛哭的,有滔滔不绝使劲儿说话的,有倒头就睡的。李老师起初总是坐在那里,指缝间夹着支烟,从袅袅轻烟中看着。但到后来,他会劝慰起那些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烦恼痛苦的学生。直到他去世后,同学们才知道李老师也有挣扎,也曾挣扎在一些无比绝望的心情之中,象他在被迫离开讲台的那几年里,在失去了师母之后……
但大家永远都不曾给过他机会,因为他是老师,他们是学生,他是斗士,他们是常人。他们宁可象保留一块圣地似地崇拜他,让他在烟雾中微笑。直到在他病重期间,大家才把各自知道的故事讲了出来。李老师也就在那打补丁一样的描述里渐渐完整起来,变成了一个挣扎在每天每夜里的普通人。
李老师去世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从徐波和树峰的讲述中,白虹看见了很多为李老师送行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有的认识,有的陌生。其中两个是徐波和树峰。他们的身材都不算高大,树峰因为不忍告别,只好把脸藏在徐波的背上,而徐波则压抑着悲伤,勉强地站在那里支撑着。
徐波终于将车停了下来。前方是一个墓园。墓园依山傍水,美得如同花园。
他们沿着小道默默走着。阳光透过松树的枝桠,轻轻地落在他们的肩上。徐波突然说:“就在那儿,看见没有?”树峰很快就说,“看见了!”“看”,徐波和树峰竟然会选择了同一个词,仿佛李老师并没有死。白虹顺着两个人的手看过去,在一片低矮的花木中,一个写有李老师名字的墓碑印入了眼帘。然后,她又看见了师母的墓碑,朴素沉寂地立在一旁,象她活着时一样,陪伴着李老师。
徐波在李老师逝世后曾多次来到墓园,每一次都要灌溉那些稚嫩的花木,擦洗那两块墓碑。然后他会点燃香火,在轻烟缭绕中静静地伫立。徐波声音低沉地说,李老师去世之后,他的大小弟子曾为在碑上该写什么争论不休。有人说要把李老师的著作写上去,有人说要把他的博导和专家的头衔写上去。碑文定不下来,但都一致同意让徐波写字。徐波说,让他写就得听他的,他已经想好了,就四个字:巍乎吾师。
白虹把随身带来的献花分别放在两个墓碑旁。世事之残酷,只有站在这个点这个时刻才会懂得。世界如此安静,又如此异样,伸出手去,可穿透岁月的重围,回到那些曾经被叫做是青春的日子,伸出手去,也能感到万物正在时光的剥蚀中飞扬着。但它们并没有全部化作粉尘,有的已变成种子,落在了她的心里,生根,发芽。
出了墓园,她一直没有回头。她默默地走在徐波和树峰的中间,只觉有一道温暖安详的目光在身后看着他们。
两天之后,在路城火车站的一个月台上,两个男子正在送行。他们站在一个车窗外,和坐在窗边的一位女子话别。女子不断低下头去。只有那样,她才能掩饰一下自己眼里的潮湿。而那两个男子则象兄长那样不断地安慰着她:
白虹,别哭。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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