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也是我从CND上找的。。。 有些像小蚕的瓦檐草, 还要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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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小奶奶
·龙 吟·
施小奶奶原并不姓施。她的娘家姓宁。据外婆讲,她原是察哈尔人氏。察哈尔现在是河北省和内蒙古自治区的一部分,但一度曾经是个独立的行政区域。施小奶奶极有可能是旗人,或者说是满族。不过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只记得娘家很穷很穷,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爹,母亲需要经常帮有钱人家洗衣服做家务,挣一点钱来养家。后来她在南方住的时间长了,已经能讲一口道地的当地方言。只不过偶尔听她说起她的童年时,她仍将察哈尔说成察孩尔。
听外婆讲,施小奶奶的先生,也就是施爹爹,是前清时的进士出身。金榜题名后,被封为察哈尔某县知县,在当地任职多年。民国后退休赋闲,遂在当地购置田产,成了一方名士。施小奶奶12岁时,到施家当丫头,4年后被50多岁的施爹爹收为三房。自此,她便被称为施小奶奶。
施大奶奶,也就是施爹爹的元配,是一位极为强悍的女人。据说她曾经专门定制了两副外观相同的秤砣,一副是灌铅的,另一副里面是空心。佃户来交租时,她便用灌铅的秤砣,而且一定要等到秤杆翘得不能再高时才罢手;穷人来借粮时,她便用空心的秤砣,而且一定要等到秤杆被秤砣压得得不能再低时才罢手。施小奶奶还是在当丫环时,便显出她的聪明伶俐。当时施家有打糖鸡蛋待客的习惯,根据来客的尊贵程度,由施大奶奶决定打几只糖蛋。但是这时施大奶奶本人已在客厅待客,因此她只能用来客所不能觉察的手势,向随侍的丫环暗示打几只蛋。对随侍的丫环来说,解读施大奶奶手势常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来客的人数比较多时。有的丫环由于不大能正确解读的施大奶奶手势,而受到轻则呵斥、重则体罚的处分。但是施小奶奶在她还是丫环时,对大奶奶的手势的破译从未出错,因而深得大奶奶和施爹爹的欢心。
施大奶奶育有一女,年龄比施小奶奶还要大,在施小奶奶还是丫环时,便去北平上学。据说她极有个性,很少回家。施二奶奶为人低调,且多年不育。在将施小奶奶收房后过了几年,施爹爹动了叶落归根的念头,便举家南迁,回到原籍。迁回原籍后不过年把,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二奶奶与小奶奶几乎同时怀上了孕,令施爹爹兴奋异常,见了老朋友便夸家乡的水土好。等到两位奶奶一前一后分娩,居然是两个男孩,施爹爹的欢喜,自不待言。他将二奶奶生的取名为海松,小奶奶生的取名为海乔。两个儿子的生日相差只有半个多月。二奶奶在生海松后得了产褥热,不久就去世了。所以抚养两个孩子的任务,便责无旁贷地落在施小奶奶的肩上。施小奶奶晚年常常回忆,海松海乔年幼时,正值抗战时期,有时全家要跑鬼子反(即逃避日本鬼子的扫荡,俗称跑反),她便一手抱着海乔,一手抱着海松,坐者颠颠的人力车,到乡下去躲避。
由于战乱的关系,施家开始呈现衰敝之象。施爹爹又染上了抽大烟的习惯,最终将家中田产也一点点地抽掉了。终于有一天,他一口气没有缓过来,撒手西去了。对施小奶奶来说,最为不幸的是,在海乔13岁时,他得了一场伤寒,又被庸医所误,居然不治而亡。施小奶奶悲恸欲绝,几次寻死。她后来回忆说,每次寻死时,都是因为想到海松,才没有死成。
又过了几年,便迎来了大陆的政权更替,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来了,解放了。在这新建的人民政权里头,便有施大奶奶的女儿。她在若干年前,接受了马列主义,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参加了革命,现在已是一定级别的干部。但是她终究不忘母女之情,因此专门派人将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施大奶奶,接去与她共同生活。于是,施家那显得空荡冷清的院落里,便只剩下施小奶奶和海松相依为命。
接着便迎来了土地改革。施家的房屋以及最后几亩没有被施爹爹抽完的土地,均被政府没收。不仅如此,由于施小奶奶是施家唯一的成年人,因此她被理所当然地划为地主,成为阶级敌人的一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原本确有资格当地主的施大奶奶,此时正在外地享受着高干家属的待遇。原有的房子被没收后,施小奶奶便遵照政府的命令,搬到我老家旁边一个小而且破旧的屋子里,从此与我外婆比邻而居。
我的外婆出身贫民,是无产阶级的一员,没有文化,年龄与施小奶奶相仿,当时也是孤儿寡母。虽然施小奶奶是地主成份,但是我外婆也许阶级觉悟低,根本不管这一套,遂与她成为好朋友。我母亲比海松小7岁,海松非常喜欢我母亲,经常带她到附近一个河滩上玩。他喜欢钓鱼,常常送一些他钓到的鱼给我外婆,特别嘱咐我外婆烧给我母亲吃。海松也有些美术天分,中学毕业后,他参加了大学招生考试,按成绩本来应该被高等美术院校录取,但是因为成份问题,被录取在一家中等美术专科学校,学习工艺美术。
海松离开后,施小奶奶孤身一人,过着地主婆的生活,接受劳动改造。平时一年四季她扛着扫把扫大街;大跃进时她披星戴月,挑土开荒,烧炉炼铁;三年困难时期她吃糠咽菜,食难裹腹;遇到重大节日,为了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同时显示劳动人民的节日就是阶级敌人的难日,施小奶奶与其他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一起,便被勒令挂上牌子,齐齐地站成一排,低着头,在某个街口示众。文革后期,我已识字,我清楚地记得她胸前的牌子上写的是:“地主分子施宁氏”。
这样过了好多年。其间海松毕业后,在省内一个工业城市从事工艺美术设计,后来也成家立业,并育有一双儿女。他不忘小娘(这是他终生对施小奶奶的称呼)的抚育之恩,每月寄13元人民币给施小奶奶,逢年过节加为15元。这便是那么多年来施小奶奶唯一的经济来源。
我是文革前一年出生的。当时,我家还有一个长我两岁的姐姐。我父母是双职工,必须革命生产两不误,无法顾及家庭。所以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小孩的,只有我外婆一人。我生下后,昼夜啼哭,必须要有人不断摇动着才能睡安稳,搞得我外婆根本无法休息,身心俱疲。施小奶奶知道后,自告奋勇地要前来帮忙。我父母怕给人看见政治影响不好,只同意她晚上天黑后偷偷地来,天亮前再偷偷地离去。施小奶奶对此毫无怨言。一到晚上,她与我外婆二人,轮流坐在摇床边,每人摇我半夜。襁褓中的我,便在两位老人不停地用手摇的摇床内,悠然自得地享受睡眠的甜美,夜复一夜,月复一月,直到我的双脚长到了摇床的外面。
从我开始记事时起,我就记得施小奶奶十分喜欢我。那时政治气氛已较为宽松,施小奶奶可以比较自由地来我家走动。有时她会坐在我家门前的石凳上,让我坐在她的膝上或身旁,给我讲故事或唱童谣。有时她会带来一包炒熟的花生,一面剥花生给我吃,一面讲故事、唱童谣。有一次,她忽然神情黯然地突然对我说:“要是海乔还在,我现在也会有你这样的一个孙子的,那该有多好。”我在此之前已经听大人们说起过海乔的事,这时便好奇地问她:“海乔死的时候,你哭了吗?”她说:“孩子,我哭了好几年呐……”
那个年代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对儿童来说,看连环画(即小人书)便是主要的精神享受之一。记得有一次,我想买一本《刘文学》连环画,价格是一毛二。我向外婆要钱(在我们家外婆是财务总管),她不肯给。我便偷偷去向施小奶奶要,她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两毛钱,同时给了我两根香喷喷的考红薯。
施小奶奶有时也会去探望海松一家。我只记得每次探望回来后,她都明显地比去之前憔悴。最后一次去探望,回来后她的左手开始不自主地颤抖。开始时是轻微的颤抖,到后来,颤抖的频率越来越高,幅度越来越大。这个颤抖的毛病,一直伴随她的余生。
那时候,我们住的地方没有自来水,每家每户都要从一口水井内打水。施小奶奶总是用一只木桶打水,然后左手握着绳子,右手拎着水桶,一步步走回家。她的住处离水井大约50米远。在她左手出现颤抖的毛病以前,她可以打一满桶水(估计在15市斤左右),然后一步不歇地走回家。后来,她只能打大半桶水,一面走一面用颤抖的左手握着绳子,一路上还需要歇两次。再后来,她只能打小半桶水,而且路上歇的次数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1975年中秋节前的一天,她再也不能打水了。她不知得了什么病,发了很高的烧,什么也不想吃。后来有些胃口了,所以我外婆去看她时,给她带去一碗栗子烧鸡。她将碗夹在两膝之间,用颤抖的左手扶住,一面用右手从碗中拿鸡块和栗子吃。我外婆要喂她,她不肯。结果还没有吃到一半,碗掉在地下,还没有吃完的鸡块和栗子都撒了,她的裤子上也沾满了汤汁。外婆试着安慰她,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说想喝点榨菜海带汤。外婆告诉她晚上先好好睡一睡,明天再给她做一碗榨菜海带汤来。
但是施小奶奶终究没有喝到那碗榨菜海带汤。当天晚上,施小奶奶孤独地离去了。临走之前,她似乎已有预感,因此不但给自己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而且还用一条手绢盖住自己的脸。据外婆说,那竟是一条全新的手绢……。
就这样,施小奶奶走了。她走的时候,不会没有任何痛苦。但更多的,也许是期待。因为,她又可以见到她久别的、心爱的海乔了……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217.
- Re: 施小奶奶 (ZT)posted on 11/17/2007
我很怕看最后一段,每次看都会难受很久。我很想知道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到底想什麽。自己给自己送终,这是尊严吧。 - Re: 施小奶奶 (ZT)posted on 11/17/2007
从前我们大院也住着个高知,有三个太太。晚年同三太过。有时忘了寄钱给二奶,二奶会远征来此讨钱。我不解地问我爹为什么那邻居可以有三个奶奶。我爹露从不屑一顾的样子。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羡慕。 - Re: 施小奶奶 (ZT)posted on 11/17/2007
你不羡慕?
风子 wrote:
从前我们大院也住着个高知,有三个太太。晚年同三太过。有时忘了寄钱给二奶,二奶会远征来此讨钱。我不解地问我爹为什么那邻居可以有三个奶奶。我爹露从不屑一顾的样子。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羡慕。 - Re: 施小奶奶 (ZT)posted on 11/17/2007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
July wrote:
你不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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