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小蚕那篇的启发,把一篇旧文贴在这吧。
我的老妈妈
我从没见过祖父母,也没见过外祖父母,他们都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他们连父母结婚都没有看到。但我小时候家里一直有个老保姆,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其实,连母亲小时候都是她带的。母亲叫她妈妈,我叫她老妈妈,有时干脆也就叫妈妈,只是声调上有所区别罢了。 很多年过去了, 现在想来,她就正象我的外祖母一样。
小时候,除北京和父母的家乡以外,我所知道的的第一个地方大概就是常熟了,因为老妈妈是常熟人。她虽然先后在上海,北京住过几十年,但常熟乡音不改。因为父母整天上班,我上学前和老妈妈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也就学了一口常熟话,上小学后不常说了,但还听得懂。却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听得懂了。
老妈妈娘家姓袁,叫跟妹。(不知为什么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那时不是都喜欢男孩,叫跟弟的很多吗?)因为家里穷,她年轻的时候就离开家到上海做保姆。那时因外公外婆早逝,母亲一直寄住的叔祖家就请了老妈妈来照顾她。母亲长大后,老妈妈回常熟老家嫁了人。丈夫姓高,她就改名高跟妹了。可怜没几年她就死了丈夫,无儿无女也无依靠,只好又出来做保姆。后来母亲到北京,生下了我,就请老妈妈从南方来北京我们家帮忙。这样她就照料了我家两代人,成了这个家庭里的一个成员,在我们家度过了半生。
小时候的日子怎么过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父母每天不是上课就是开会,很少在家,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老妈妈身边度过的。她除了做饭洗衣之外,还主动在院子里找了很多活来干。农民的吃苦耐劳,勤俭朴素,我不是从书本里读到的,也不是在课堂上听来的,那是我从小在老妈妈的一言一行里看到的,学来的 。
我看她用粗细不同的树杈树枝在院子周围搭起篱笆,我看她在院子里翻土种地,浇水施肥。那时家里有一把翻地的锄头,树棍做的把被磨的光滑油亮。 我学老妈妈的样帮她干活,也用这把锄头翻过地 。她种了玉米,西红柿,还种了豆角、丝瓜。她的种子是常熟家乡寄来的,玉米象糯米一样的粘,豆角是很大的那种,爬满了篱笆。在篱笆的枝枝杈杈里采豆角是我小时候的一种乐趣。高高爬到树上的丝瓜摘不着,等到最后用棍子打下来的时候已经老了,成了只能用丝瓜筋来洗碗。
她在窗前搭了个花架,种了棵金银花,春天开出黄白两色的花,散发着清香。她还搭了个葡萄架,种了两棵葡萄。(只可惜葡萄的品种不好,有人说是酒葡萄,不好吃,只能做酒。)冬天之前要剪枝,然后盖上树叶后埋在土里,春天再刨出来上架。夏天,我家不大的院子总是被繁茂的蔬果花木挤得满满的,比所有邻近的院子都要热闹丰盛得多。秋天,葡萄还没熟透,邻里淘气的孩子们就来偷吃,老妈妈看见了就把他们赶走,一边喊,“等葡萄熟了再来吃!”孩子们听不懂她的话,边跑边学她说的常熟话。我虽然在城市长大,却从小就知道了在季节韵律里的各样农活,以及农耕和收获的乐趣。
老妈妈那时还养过很多鸡,记得其中有一只小鸡刚孵出来就是畸形的,它嘴上下错开,根本不能吃东西!老妈妈就每天把玉米粉用水拌了搓成小球,把这个小可怜抓在手里喂它。这只小鸡活了几个月,最后还是死了,让我伤心了几天。
老妈妈的勤俭也是我从小就看在眼里的。她从不上街买东西。穿的衣服永远是旧的,破了就补。她晚上睡得很晚,夜里醒来总能看见她小房间里的灯光,那是她在补衣服,常年累月,好像总也补不完。她从来不扔旧东西,总是尽力修补之后再用。她常说, “浆子粘粘纸糊糊”(当然说的是常熟话),就又可以用了。我和弟弟吃饭不小心掉在桌上的饭粒她都要拣起来吃掉,她说打谷场上打下来的每一颗稻米都是一斤四两力气换来的。那时候我不懂这话的意思,直到多年后下乡才有了体会,那是后话了。我从老妈妈那里学会了爱惜东西 。其实这不仅仅是为了节省,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勤俭的生活,未必就不富足。
老妈妈不识字,她的家信原来都是母亲代写,我上学后就由我来写了。她没有什么直系亲人,通信的只有两个晚辈,一个是侄子叫金生,一个侄女叫雪雪。金生来信更勤,我回的也就多些。至今记得他那时的地址:江苏省常熟县城关公社五爱大队四小队。来信的时候,我给老妈妈一句一句地念 ,当然说的是常熟话。回信时,她说一句,我写一句,当然先得把她说的常熟话翻译成书面语言。她总是说,我在这里很好,什么都不需要,不用牵挂。最后由我替她连名带姓地签上名字。
后来,老妈妈看我一天天长大,有时和我开玩笑说,将来要“轧个女朋友”。我那时毕竟还小,并不懂女朋友的真正含义。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老妈妈是不是在感慨自己的一生,丈夫死后再无亲人,为自己的孤独无后而伤心?记得那时我曾半懂半不懂地对她说过“将来我养你”之类的话。(忘了是不是母亲教的了。)半懂,是因为我知道老妈妈无儿无女,半不懂是因为我那时还不知道“老有所养”是每一个老人的心事 。而有赡养老人的机会也是后代的一种幸运,“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是我多年以后才体会到的。
文革的时候,大学里的红卫兵来抄家,还想启发老妈妈的阶级觉悟,说她受了我们家多年的剥削压迫,应该起来造我家的反。当时夫妻反目母女成仇的事时有听说,保姆造反也不少见。可这种话在老妈妈听来大概就象天外奇谈一样的不可理解,她怎么可能听得进说我母亲的坏话?红卫兵们很快就放弃了他们对她的思想工作。他们大概觉得老妈妈觉悟太低,不可救药。可他们永远不会懂得,除了当时他们对领袖的那种所谓的忠诚外,天下还有别样的忠诚,虽然淳朴,从不说在嘴上,却最深厚,最持久,是终生永世的。 同样,在我们心中老妈妈从来就是家里的一员。现在想来,她实在就是我的外婆。
我渐渐得知老妈妈得了什么重病,母亲带她去动了手术,以后又多次带她去 “烤电”。(后来知道她得的是癌, 烤电就是放射治疗 。)虽然治了两年,她的病情还是越来越重。一次母亲又请了住在附近的一个医生到家里来,给她看病。老妈妈对医生说,“我老了,不怕了。”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到死。 以前死在我心中只是一个蒙胧的黑影,现在却觉得这个黑影却在一步步逼近,变得真实起来,死就要发生在家里人的身上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又过了些日子,就听母亲和父亲商量,要替老妈妈写遗嘱了。
老妈妈一辈子辛劳勤俭,几乎从不花钱。在上海做保姆的那些年就在银行里存了不少钱,结果遇上政府滥发金元卷,物价飞涨,她的存款变得一文不值。后来到北京我们家后的这些年里,母亲一直替她把钱存在银行里,最后有三千多块,在当时是很大一笔财产了。写遗嘱的时候,我说要不要捐给国家。(我那时怎么这么傻!)老妈妈说“舍不得的”,结果她把所有的钱都分给了她的后辈侄孙们。
钱在生活中到底有多重要呢?有人为挣钱工作,少干活多挣钱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相比之下,老妈妈一生辛劳勤俭,钱在她那里却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即使她有了三万块钱,她的生活就会有丝毫改变吗?无非是让她的后人更多分一点罢了。对她来说,钱失去了任何实际意义,无论作为辛勤劳作的报酬,还是物质享受的必需。 她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亲人后代,可这些缺憾又是无法用钱来弥补的。如果能到老不愁吃穿,身边有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一家人,眼看着从小带大的孩子长大成人,她还可以做习惯而且喜欢的事,在院子里种些花果蔬菜,她是不是也会觉得满足?希望那时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那时是文革的高潮,父亲被关进牛棚,家也被抄过,我们家已经自顾不暇了。老妈妈知道她的病已经治不好,分离的日子早晚要来到了。她说她当年是秋天割稻的时候离开家乡到我家来的,现在要回家乡了,就再等到割稻的时候吧。她实在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们这个家啊!秋天最终还是来了。她的侄子金生从常熟乡下来接她回多年未见的老家。我至今记得她走的那天。她那时已经只能终日卧床了 。母亲和我叫了出租车送老妈妈和金生去火车站。我和金生把老妈妈扶上卧铺车厢躺下,依依不愿离去。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和母亲在站台上向车窗里的金生招手,忽然看见一只苍白枯瘦的手高高举起,无力地挥动,那是老妈妈在向我们做无言的最后告别了!可怜她只能躺着,无法再看见我们,我们也再见不到她了。
老妈妈走后不久就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后来我就下乡当了知青,父母去了五七干校, 弟弟住进了集体宿舍。原来五口之家的房子锁了门,曾经花木繁茂的院子自然是荒芜了。
那年冬天,我从乡下回来,去父母所在的五七干校探亲,顺路去常熟金生家看望。他家就在常熟城外,周围都是大片的水田和纵横的河渠。在我的要求下,金生带我走上田间小路,穿过一片水田,来到一个土堆前,这就是老妈妈的坟。她生前曾说过想葬在虞山上的,可那时虞山上已经不让葬人了,金生只好把她葬在他家的自留地里。我看着这座新坟,想到在过去十多年的生活中,每晚都睡在我家那间小屋里的老妈妈,现在孤零一人躺在冰冷潮湿的水田里,不禁心酸!
老妈妈走后,我曾在她的那间小屋里睡过一段时间。有一次做了一个恶梦,醒来后心里有些害怕,但马上也就释然了。我相信如果老妈妈在天有灵,她肯定会保佑我的。
那些先我们而去的亲人,不都在天上慈爱地关注着我们,保佑着我们吗?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11/17/2007
平淡里都是亲情。好像是第一次读关中的文字,应该还有好多,私藏着,不示众?
我一直以为关中和我年龄差不多,这回又弄错了。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11/17/2007
忽然发现,我其实是老关的粉丝 :-)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11/17/2007
逝者长逝,生者长念,这就是阴阳两隔的无奈....
今早一起床, 被关中的文字给感动了。。。
好文! 多写....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11/17/2007
qinggang, 我可没有压箱底的老存货啊!这篇在报上登过。
七月,你在炸酱面不敢吃,那我今天晚上就做粉丝汤啦!要不蚂蚁上树也行。:-)
Lucy, 谢谢,这个周末上哪出墙啊?我们这阴天,不好照相。:-)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11/17/2007
明天去 hiking ...
guanzhong wrote:
Lucy, 谢谢,这个周末上哪出墙啊?我们这阴天,不好照相。:-)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11/17/2007
粉丝汤啦!
:-)
guanzhong wrote:
七月,你在炸酱面不敢吃,那我今天晚上就做粉丝汤啦!要不蚂蚁上树也行。:-)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0/2008
好文。顶。我也做观众的粉丝。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0/2008
怎么刚看到? 感动ING.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0/2008
看的心里酸酸的~~~写的真好~~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0/2008
哎。。。写的真好。还有么,guanzhong,再贴些来吧。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1/2008
从小被祖父母辈带大的孩子最能体会文中的情感,特羡慕那些长大成人后祖父母还健在的人,他们还有机会报答带大他们的老人。
谢谢好文。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1/2008
很感人的人间真情!
有趣的是在文革期间北京还有出租车,我一直以为出租车是文革后的产物呢。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1/2008
szm wrote:
很感人的人间真情!
有趣的是在文革期间北京还有出租车,我一直以为出租车是文革后的产物呢。
吓了我一跳,怎么陈年老线又给捞起来了?:-)
多谢阿姗,sure,greentea,浮生,wenzhai 和szm的美言。
北京早就有出租车了,动物园就有个出租车站。那是小时候的一大奢侈。有时星期天一家人出去玩,到晚上回家时大家都累了,又懒得挤公共汽车,于是叫个出租车,十分钟就到家了。 - Re: 我的老妈妈posted on 02/11/2008
guanzhong wrote:
北京早就有出租车了,动物园就有个出租车站。那是小时候的一大奢侈。有时星期天一家人出去玩,到晚上回家时大家都累了,又懒得挤公共汽车,于是叫个出租车,十分钟就到家了。
哈,奢侈,腐败,这就是差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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