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之死
·慧 骝·
年轻的时候,很少会想到“死”,因为那是很遥远的事;年老的时候,没有必要考虑“死”,因为那是笃定的事。只有中年的时候,才会思量“死”的含义,因为它不远不近,捉摸不定,有时甚至就在身边。
二○○○年初,我们刚拿到绿卡,我就在凤凰城找了份工作。我的工资并不高,但考虑到孩子读书的问题,便咬着牙去贷款在学区最好的社区之一买了座房子。八月中旬的一天,我们顶着酷暑,终于从土桑市的公寓搬来,住进了独宅独院的新家。傍晚时分,我喘息刚定,就听到“叮咚”一声门铃。我心中好生纳闷,我们新来乍到,怎会有客人造访?开门一看,只见一对美国人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男的身高六英尺有五,体格魁武;女的只有五英尺刚过,体形稍胖。见我迟疑的目光,女的一边向我伸出右手,一边自我介绍说,“我叫珍妮,是你们街对面邻居,这是我丈夫达格。”说着,她翘起左手大拇指,向身后指了指。我忙迎上去握手,又作了自我介绍,这时才见达格手上捧着一小瓷盆,里面装满了圆饼。“这是我妻子亲自烤的‘欢迎’饼,很高兴我们能成为邻居。你需要什么,比如割草机,尽管到我这里来借!”达格的声音洪亮热情,我们房前屋后确实都有一片草地,而且我们也确实没有割草机。从此我们两家成了朋友。
达格年近六十,珍妮才五十出头,夫妻俩没有孩子,但养了七只猫,多是从动物收养站领养的,顺便还捐了一笔钱。每只猫都有名字,他们一一给我作过介绍,还把我也介绍给它们,说这是慧骝,新来的邻居。猫们好像也认识了我,大同小异地对我“喵”了几声,礼貌性地在我脚边蹭了几下。可我怎么也记不住它们,每次只能根据它们的颜色,小黑小黄的乱叫。珍妮胖胖的脸上露着微笑,试图纠正过几次,见我没指望,也就作罢了。
那年圣诞期间,我们出门旅行一星期。回家时只见门前草地一片狼藉,门把手上挂了一张留言纸,“你的水管爆了,我关了你家的总开关。达格。”我赶快请人修理水管,随后去达格家表示感谢。他笑着说,“咳,这就是邻居的用处。我家出现这样的情况,你同样会这样做的。不过,你家这月的水费可要冲破天了!”我听后,给他讲了“远亲不如近邻”的汉语谚语,他忙点头说,“看样子,我也有点中国人的智慧!”
农历新年时,虽然这里一点过年的迹象都没有,但我们还是把达格和珍妮请来吃了顿饭,并告诉他们此时的中国是一种什么样的热闹景象。珍妮非常喜欢我们做的、味道与中餐馆不同的中国菜,特别是饺子,还笑着说应当推动美国政府把中国新年当成官方节日,或者就叫“饺子节”。原来她在市政府水源管理办公室工作,达格在一所技术高中教书,都享受联邦法定假日。也许是珍妮工作性质的原因,她非常注重节水。饭桌上她给我们报了一连串数据,说凤凰城地处沙漠之中,水是多么需缺。她身体力行,和达格一起,在自己门前门后营造了沙漠型的花园,完全不需人工浇水,还被市里评为样板。那年春天,有限的雨水比往年多了一倍,她家门前的野花五彩缤纷,非常引人注目。相比之下,我们门前的草地反而显得单调。
珍妮的野花不仅绚丽,而且执著,竟顶着不断升温的阳光,一直开放到五月底的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我从外面回家,只见达格家门前停了两辆警车。我不想冒然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直从窗户里留心对面的动静。等了一个多小时,警车才离开。我赶忙去达格家,门口站着几个人,我认出其中一个是达格的朋友,他对我“嗨”了一声,说,“慧骝,珍妮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达格这时开门出来,我上前去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达格告诉我发生的事,原来珍妮今天休息在家,去睡了个午觉,便没再醒来,现在她的遗体已被运到医院去解剖,警察还在调查此事。我对警察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却不知说什么来安慰达格才好。达格却对我说,“慧骝,我们是都很难过。不过,想到珍妮已到了天父那里,或许会感到一丝宽慰,大家迟早都会去的。”
几天后我得知,珍妮患的是一种很罕见的心脏病,只有百分之五十的人会被诊断出来,所以她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说也奇怪,在一场热浪的灼灸下,珍妮门前的野花一下子全焉了。这景色或许纯属偶然,却让我很伤感。
达格就此留起了花白的胡子,显得老了许多。每逢周末,他仍旧在门前修理他和珍妮营造的花园,而我会在门前剪草坪。我们碰到一起,就闲聊一阵,话题从他的学校到我的故乡,从野花的品种到伊拉克战争,想到哪说到哪。可能出于好奇心,也可能出于礼貌,他会问我些有关中国文化的问题。后来,在我给他介绍了老子、孔子之后,他对中国的兴趣竟然越来越浓,不但阅读了许多有关的书籍,而且提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刻,有时还会引起我对自己文化的反思。当然,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棒球的比赛规则,自然成了“菱形背纹响尾蛇(Diamondbacks)”的“粉丝”;我还知道美式足球并不完全是球员头对头的瞎撞,也会为“红衣凤头鸟(Cardinals)”喝彩。然而,或许是我的心理在作怪,我时不时会从他的脸上捕捉到偶尔的黯然神伤。
达格最大的爱好是骑摩托车。他有三辆摩托,并排停在车库里。一辆红色本田750,是和朋友出门长途飙车用的;一辆黄色川崎150,是专门骑去上课的;还有一绿色越野摩托,周末他会把它装上他的老雪佛莱,到野地里过过瘾。据说,他的这辆老卡车已有二十多年历史了,是他和珍妮结婚时买的,当时还是二手车。现在这辆车需要常修,不过都是达格自己动手。他车库的整个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他自己都不知道总共花了多少钱在买工具上。达格知道我也喜欢摩托车,曾几次邀我试试他的本田750,条件是回家去申请“许可证”。然而,妻子的理由是“汽车铁包肉,摩托肉包铁”,不能给我任何机会去开这个头,每次总是断然拒绝。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我们的草地绿了黄,黄了又绿,达格的花园一年一度的辉煌,又一年一度的凋零。随着时间的推移,达格的眼神又渐渐变得快乐起来。珍妮去世后第三年夏天,达格退休了,他呆在车库里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那年圣诞节前的一个周末,我正在门前修剪灌木丛,达格的老雪佛莱轰隆隆地开回来停在门口。他和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从车里出来,看到我便和她一起走过来,给我介绍说,“慧骝,这是我女朋友,克里斯蒂。”我看她满面笑容,一脸慈善,心中真为达格高兴。克里斯蒂是他的同事,几年前离了婚。珍妮去世时,曾帮了达格许多忙。这一年多相处,他们都觉得互相投缘,于是就住到了一起。我笑着说,“克里斯蒂,叫达格把胡子剃剃啦!”
圣诞节后,达格告诉我,今年克里斯蒂也退休了,他们在凤凰城北一百五十英里外的旗杆市共同买了座房子,准备夏天结婚后搬到那里住,因为地势高,会比凤凰城凉爽得多。感于这里夏天的炎热,我就跟达格开玩笑说,“帮我在你房子周围看看有没有卖房子的,等我有钱了,我也买一座,我们还作邻居。”达格哈哈大笑,说,“一定,一定。”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他开来了一辆二十英尺长的搬家卡车,请我帮忙,把一些不用的家具装上车,运到旗杆市的家中。看着脸色红润的他,一边开车离去,一边从车窗里向我挥手,我突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差不多又过了两个月,又是周末,我又是在门前割草。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达格家走出来,在门前插了一块“售房”的牌子。我感到很吃惊,因为达格从没提过要卖房子。我便走过去和那人搭讪,问达格为什么突然有了卖房的主意。那人告诉我,两月前达格搬东西到旗杆市,晚上把东西卸下,上床睡觉,第二天就再也没醒过来,现在是达格的哥哥托他作为经纪人来卖这座房子的。我听了这话,一下子呆站在那里,连那人走回房里都没注意到。过了好一会,我才回过神来,脊背上忽然有一种冰凉的感觉。
回到家,我把这消息告诉给妻子,她唏嘘不已,只是说这样的死是一点痛苦也没有的。我一下子感到“死”竟然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就隔一条街。当然,“死”并没能把达格和珍妮完全抹去。现在时过数年,我们已搬离了那条街,有时我还会梦见他俩,梦见珍妮胖胖的面容和达格爽朗的笑声,还有他们门前那盛开的野花。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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