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涣·

前几年曾写过两篇读《论语》的心得。近日再读，又有些新的感悟，摘几则记录如下：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意思是，子贡问交友之道。孔子说，“要忠言相告。如果不听，就不要再说了，说多了只能自取其辱。”这是属于与人打交道的“实用技巧”，但其中有很深的道理。其一，人的观念是多年形成的，改变它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不要去强求。其二，心理学上讲，每个人都有个心理疆界，就像自己家房子的地盘一样。没有主人的邀请，外人随便来践踏是非常有损于人际关系的。我们每个人肯定都有过自己的心理疆界被侵犯的时候，那滋味不好受。但我们自己又做得怎么样呢？我们难道不是每天都也在不自觉地侵犯孩子、配偶、同事、或朋友的心理疆界吗？

“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说”同“悦”。这话意思是，君子很容易共事，但不容易取悦。不用道来取悦他，他就不为所动。但君子用人时，总是能量才使用。小人容易取悦，但很难共事。即使用不合于道的方式来取悦他，他也高兴。但他在用人时，却总是求全责备。这里我有三点体会：第一，用的即使是小人，我们也应该看到他身上的长处，量才使用（“器之”）。第二，容易取悦的人，不一定好共事。第三，难以取悦的人，不一定难共事。有句话叫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实际上正是人际交往的应有状态。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后人说的“无欲则刚”即由此而来。孔子在这里一针见血地指出人有贪欲就无法再刚强。英语中有句俗话，“如果你非想得到什么东西不可，你就成了它的奴隶。”成了奴隶，连自主权都没了，哪里还谈得上“刚”？《新约圣经》中讲人常有软弱的时候，这实际上就是人做了“欲”的奴隶的时候。贪欲太多时，即使色厉，一定内荏。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这两个标准为什么有高下之分呢？子贡用的是外在标准，而孔子用的是内在标准。贫而乐必然无谄，反之则不尽然。杜甫也许贫而无谄，但离“乐”大概还有一定距离。高境界的人生是用不着拿别人来做参照系的。

“李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很少谈论死和鬼神，为什么呢？我觉得可以从孔子作为杰出的教育家这个角度来看。人对世界的认识只能由浅入深。鬼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死是一道只能单向开的门。要想理解这些现象，人必须先从“基础课”学起，对自己、对人生进行深厚的理解。所以孔子要求学生不必花无谓的精力在这些自己不能把握的东西上。Ｊｏｓｅｐｈ　Ｃａｍｐｂｅｌｌ有句话说：“永恒不属于来生，而是属于现在。如果你现在把握不住永恒，你到哪里都把握不住。”（Ｅｔｅｒｎｉｔｙ　ｉｓ　ｎｏｔ　ｔｈｅ　ｈｅｒｅａｆｔｅｒ……ｔｈｉｓ　ｉｓ　ｉｔ．Ｉｆ　ｙｏｕ　ｄｏｎ’ｔ　ｇｅｔ　ｉｔ　ｈｅｒｅ，ｙｏｕ　ｗｏｎ’ｔ　ｇｅｔ　ｉｔ　ａｎｙｗｈｅｒｅ．）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对比一下杜甫那句“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境界高下立判。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知”同“智”。这句话大意是：陈子禽跟子贡说，“你（颂扬孔子是因为你）太谦虚了，孔子哪有你贤明呢？”子贡回答说，“有时候，人说一句话就能表明他有智慧。有时候，人说一句话就能表明他很愚蠢。所以人说话得小心啊！孔子所达到的境界，就像天不能登着梯子上去一样。”看来陈子禽这一句话就让子贡给看扁了。在《论语》中，孔子多次直言不讳地批评子贡，有一次更跟子贡说他不如颜回。但子贡对孔子真可谓是肝脑涂地地佩服。子贡颇善言辞，所以不少人认为他贤于孔子，但子贡听了不仅不飘飘然，而且直斥这些人的浅陋。这既说明孔子的确仰之弥高，也说明子贡确有一定见识，不愧是得了一些孔子的真传。

“朝闻道，夕死可矣！”

人固有一死。如果人在死之前能实现一个愿望，那应该是什么？应该不是亿万家财，也不是权力声望，因为这些马上会离他而去。我想，那最好的礼物一定会让他有一颗全新的、充满智慧与美的心：我得到了许多，见到了许多，做了许多。遗憾总有，但既然时光不能回头，我平静地接受命运。我不再有焦虑、愤恨、恐惧、或嫉妒。我原谅所有以前不能原谅的人，祝他们活得更好，祝他们有一天也会像我现在一样，有清澈的目光、满足的笑容。与钟爱的世界告别，我虽然还会依依不舍，但不会满眼绝望、满腔苦毒。什么样的礼物能让我的心变得如此完美呢？一定是道吧！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