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连发弩平明射杨戬 龙鳞剑月夜斩高俅
话说宋江率领梁山泊众兄弟受招安后,奉天子宋徽宗之命,北伐辽国,南平方腊,浴血奋战,劳苦异常。可惜大功建成之时,已折损了许多将佐,只剩得正偏将三十六员。回京路上,鲁智深在杭州六和寺坐化,武松在寺中出家。林冲因患风病瘫了,就留在六和寺,教武松看视,半载后而亡。不久,杨雄发背疮而死,时迁害搅肠沙丧命。宋江见了,感伤不已。
宋江与同诸将正要离别杭州,往京师进发时,浪子燕青私自来劝卢俊义道:“小乙自幼随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难尽。今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静去处,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
卢俊义道:“自从梁山泊归顺宋朝以来,北破辽兵,南平方腊。勤劳不易,边塞苦楚,弟兄陨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
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结果。只恐主人此去,反而没有结果。”若论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有诗为证:
略地攻城志已酬,陈辞欲伴赤松游。
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
卢俊义道:“燕青,我不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
燕青道:“主人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祸到临头难走。”
卢俊义道:“我闻韩信,三齐擅自称王,教陈浠造反;彭越杀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谋汉帝江山。以此高帝诈游云梦,令吕后斩之。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
燕青道:“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辞宋先锋,他是个义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辞别主公。”
卢俊义道:“你辞我,待要哪里去?”
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
卢俊义笑道:“原来也只恁的。看你到哪里?”
燕青纳头拜了八拜,当夜给宋江留下一纸告辞,收拾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独自去了。有一首古风,单道这燕青,说他虽然是36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35个: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多闪烁。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搏。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再说宋江人马至苏州时,又有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倒在床上,恳请宋江留下童威、童猛看视。待宋江诸将上马赴京去后,李俊三人不负前约,寻见费保、倪云、卜青、狄成四个。七条好汉尽将家私打造船只,从太仓港乘驾出海,自投化外国去了。
宋江一行军马,正偏将佐共计二十七员,回到京师。徽宗天子看见宋江等只剩下这些人员,心中嗟念。上皇命都宣上殿,赐众将平身。宋江再拜,进上表文,呈报战绩与存殁人数。上皇览表,嗟叹不已。随后敕命各正偏将佐,封官授职,赏金银,赐锦缎,又下令江南但是方腊残破去处,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以上摘引自施耐庵《水浒传》,且作引子)
且说燕青别后,雇个挑夫,径自前往浙江北部的莫干山。相传春秋吴时,曾有高人在山中铸“莫邪”、“干将”两剑,令此山得名。后世打造兵器的高手往往效仿先师,来此潜心铸剑锤刀。一是借莫干之威,二是取剑池之水。燕青此行,是要仿造马麟的铁笛及传说中的龙鳞剑。
燕青一路观风望景,不一日,来到莫干山,沿盘山小路徐徐而上,四下寻访能工巧匠。寻到几位,皆不会制造乐器,更没有听说过什么龙鳞剑。燕青虽然感到扫兴,仍未灰心,不信此番就白走了一遭。傍晚,在龙潭边一小客栈住下,打算第二天再细细地查访。忽然,阵阵笛声传来,悠扬悦耳,他便顺着声音找去。只见月下一银发老汉,盘腿靠坐在一株大松树下,吹笛自娱。
少许,曲终。燕青上前施礼道:“老人家吹得好!敢问适才吹得可是《高山流水》?因有许多变奏,在下不能断定。”
老汉答道:“正是。客官精通音律,老朽献丑了。”
“不敢当,”燕青客气道:“《高山流水》乃著名古曲,只是老人家这般变奏,精妙绝伦,从未听过,直让高山隐去,流水无形,却又保其主旋,时而闪现。非大家不能为也。”
这番话虽恭维,却在行,说得老汉眉飞色舞。二人谈起音乐来,好不投机。燕青又请老汉去客栈小酌。当问及此行何干时,燕青才说到铁笛和龙鳞剑。老汉笑道:“这铁笛乃铸造而成,关键在于熔铁时添加锡和其他成分的比例,若有丝毫偏差,音质便受影响。那龙鳞剑嘛,老朽从未打造过,但听说是将若干柔韧的钢片锤炼作鳞状,鳞头钝而鳞翅尖,每片两孔,用铜钉铆接而成,剑尖那片鳞,鳞头自然要尖利。”
燕青闻言大喜,拜谢道:“承蒙老人家相告。我曾听说龙鳞剑钢柔相济,伸若腾蛇,缩可缠腰,且锋利无比,却不知是怎生模样。问了许多工匠,都不晓得。还说‘笑话!钢剑怎可缠在腰间?’我几乎以为这龙鳞剑无非传说而已。您一席话不仅让我知道实有其物,还明白了其伸缩之理。但不知老人家是否肯为我制造铁笛和龙鳞剑?价钱无论。”
老汉道:“愿为知音效力。只是老朽无德,膝下唯有一女。招了过门女婿,他却只爱经商,常常出门在外,连个拉风箱的都没有,早已封炉了。”
燕青再拜道:“烦劳老人家,在下有此心愿久矣,但走南闯北,从未碰到过一人有您这般见识。老人家若不辞辛苦,在下愿拉风箱,价钱照付。为我打造龙鳞剑,也是将您的手艺和这濒临绝世的器械留传后人,万望老人家莫辞!”
老汉笑道:“既然客官这般心切,老朽答应你便是。老朽不才,亦知‘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识者’之理。况且家中尚有几个闲钱,我们一同铸笛造剑,是兴趣使然,决不可再提什么价钱。”
燕青连忙点头称是。
随后二个多月,先后烧了七炉,才铸出令老汉满意的铁笛。老汉精益求精,用刮刀修圆笛孔,又在笛身上刮出云纹,再用细砂擦亮。只见这铁笛,长两尺,直径半寸,颜色灰中泛银,声音清而不脆。燕青爱不释手,放出平生本事,又是独自吹奏,又是与老汉合奏,玩赏了整整三天。
打造龙鳞剑,花了四个月。燕青定的尺寸,要宽二寸,长三尺。老汉反复锤炼,打出十八片钢鳞,每片两寸大小,每面各用篆书刻上三位梁山好汉的天罡、地煞星座名称,一个天罡在上,二个地煞在下,共一百零八名。钢鳞蘸火磨利后,再一片片铆上,一左一右相压,连接在一起。剑柄、剑根和护手用一段硬钢打就,剑柄三寸有环,剑根二寸有缝,插入剑身铆住,又缠上钢丝,编出雁翎花来。老汉还用细钢丝编制了柔软的剑鞘,再蒙上扬子鳄的皮,其间加有石粉。这可真是老汉的绝活,不惟样式美观,尺寸精确,而且每次抽剑插剑,都是在磨砺剑刃。剑鞘口旁有二个小钩,可以扣住或放开鳄鱼皮钢丝剑鞘上的几对小孔。
燕青连剑带鞘缠在腰间,一圈有半。试了几次,便能抽插自如,得心应手。十八个鳞翅构成的剑刃,锯齿一般,比以前见过的任何宝剑都锋利多了。剑身软中透硬。舞了一回,觉得剑的中段和剑尖,挥动起来,仿佛自有生命一般。知道要掌握这剑性,非一日之功。
燕青再三拜谢老人家,又取出一件裘皮大衣来相赠。老人见东西贵重,不肯接受。燕青说他年轻力壮,此物于他实在无用,他又没有家人可孝敬,一定要老人收下。老汉见其心诚,方才收下。
告别了老汉,燕青朝京师走来。一路游山玩水,不慌不忙。每日晨昏,都要练剑,渐渐地熟悉了剑性。这燕青天资聪慧,生性好学,在梁山得名天巧星。小时候向玉麒麟卢俊义学过棍棒、川弩和相扑。结识了梁山兄弟后,又向小李广花荣学习拉弓射箭,与豹子头林冲讨教枪法,跟镇三山黄信一同舞剑,同没羽箭张清共练飞石子,向金枪手徐宁学使钩镰枪,和浪里白条张顺一起游水,向八臂那吒项充请教团牌和飞刀的使法,跟轰天雷凌振学放炮,与时迁一道飞檐走壁,向神算子蒋敬学算术,和玉幡竿孟康一起造船,还请铁笛仙马麟教他吹笛子,更拜神医安道全为师,学了不少医术。学的本事多了,往往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别人要三年才能入门的技艺,燕青用不了半载就可以掌握。所以还未到京师,他便把这龙鳞剑舞弄熟了。别看剑身颤悠悠的,说刺哪里,便能刺中哪里。更妙的是,他可以随心所欲的让剑尖左右甩动,好似青龙摆尾,点刺两旁的目标,毫厘不爽。最厉害的,还数那鳞翅剑刃;既锋利,又能钩,能扭,用其夺取对手的兵器,显然是再好不过了。此剑易于点刺、斜劈、横拉,但不适于直砍。根据此剑性,燕青演化出一套扬其所长,避其所短的龙鳞剑法。
未到京师,燕青便听说宋江、卢俊义及众兄弟封官授职的消息。正欲去庐州看望主公,噩耗传来,宋江、卢俊义已被高俅、杨戬二贼毒死,天子震怒,百姓愤恨。燕青虽然早已料到功成不退,必为奸臣所害,昏君所误,但万万没有想到灾祸竟然来得这么快。又听说李逵、花荣、吴用也先后死去,更加悲愤不已,哭得死去活来。刚到京师时,还以为宋天子多少要惩罚二个奸贼。过了两天,毫无动静,便明白这昏君还是宠信佞臣,不辨是非,休想指望有什么正义公道。正如一首《满庭芳》所言:
罡星起河北,豪杰四方扬。五台山发愿,扫清辽国转名香。奉诏南收方腊,
催促渡长江。一自润州破敌,席卷过钱塘。
抵清溪,登昱岭,涉高冈。蜂巢剿灭,班师衣锦还乡。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
诳主降遗殃。可怜一场春梦,令人泪两行。
燕青满怀悲愤来到庐州,在卢俊义灵位前祭奠,失声痛哭道:“主公,小乙来晚了!我不该去莫干山,延宕了这许多时日,未能在主公身边伺候。主公,小乙悔啊!”直哭得天昏地暗,晕死过去。醒来后,燕青暗想:后悔无用。我要杀了那两个奸臣,为主公,为宋公明哥哥和梁山兄弟们报仇才是。既然皇天不公,我只好替天行道了。随即在灵前发誓,不除奸佞,誓不为人!好燕青,只见他挥泪起身,骑上卢俊义那匹照夜玉狮子宝马,直奔楚州。到了南门外蓼儿洼,在宋江、吴用、花荣、李逵坟前祭奠发誓后,马不停蹄,赶回京师。立即开始查看高俅、杨戬的府第,了解二贼的起居日程。
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作贼心虚,各自的府第把守得都十分严密。但杨戬每次上朝,都要经过御街。那里比较狭窄,两边都是烟月牌,李师师的御香楼就在其中。当年燕青曾数次来此求花魁娘子相助,为梁山招安之事向宋天子进言,因而对当地环境和店铺并不陌生。有一家酒肆,横挂一块匾额,美其名曰:香下马。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文人,喜欢这里的酒,写过一首《西江月》夸赞,店主将它裱了,挂在堂中炫耀。词曰:
酿成玉液流霞,香醇味美堪夸;开坛隔壁醉三家,过客停车驻马。
洞宾曾留宝剑,太白当过乌沙;和尚恋酒舍袈裟,醉倒堂前桌下。
日间,燕青在“香下马”吃了几盅酒,暗暗将堂前厨内看个仔细,遂定下计策。当夜三更,燕青著一身黑衣,使用与时迁学的手段,潜入酒肆。穿过厨房,来到后院,只听得一片鼾声如雷。原来这店主、伙计、个个吃得肥大,睡得香甜。燕青暗喜,但还是不敢大意。探明各人的卧室后,舔破窗纸,将点燃的瞌睡香,一一弹入室内。随后摸入酒窖,拎出一坛酒,打开封盖,放在御街街心。
燕青关好店门,把川弩架在朝街的窗上,在堂内静心守候。不多时,只见一打更老人缓缓走来,吸溜着鼻子,把灯笼向街心细照。见是一大坛好酒,提了提,太重,便坐下来用手掏着吃。少时,便烂醉如泥,倒在坛边。又等了一会,天近平明,东方透出一线曙光,杨戬一行上朝人马远远走来,依稀可辨。
燕青心中怦怦直跳,虽曾跟着宋江,身经百战,但毕竟从未暗杀行刺,紧张得发抖。眼见得他们走近了,查看打更人和那坛酒,叽叽喳喳说些什么,燕青一个字也听不清,耳中唯有自己心跳之声。只见杨戬大轿停了下来;突然,万籁俱静,万物皆明,燕青瞄着前头的轿夫,心中暗道:“如意子,不要误我!”轻扣机关,弓弦响处,轿夫扑地倒下,“啊”的一声,杨戬从轿里栽出。燕青看得真切,叫声“着!”老贼脖颈上早中了第二箭。前面开路的那员大将调转马头,倒提长柄金瓜锤,直奔响声而来。燕青此时反而镇定如常,眼不眨,手不颤,稳稳地放出第三枝箭,那厮应声落马,咽喉上露出三四寸长一段箭杆。《水浒传》里有段文字,曾赞誉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发百中:
弩桩劲裁乌木,山根对嵌红牙。拨手轻衬水晶,弦索半抽金线。背缠锦袋,弯弯如秋月未圆;稳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飞迸。绿槐影里,娇莺胆战心惊;翠柳荫中,野鹊魂飞魄散。好手人中称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其余的轿夫、卫兵,今番眼见这等神箭,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抱头鼠窜。燕青收好川弩,穿厨入院,飞檐走壁,离了御街。“香下马”的店主和伙计还在酣然大睡。
杨戬遇刺身亡,朝野震动。京师戒严了半个月,搜查得鸡飞狗叫,也没有什么结果。只将“香下马”的店主和伙计收了监,交开封府审讯。又有好事文人,把那首《西江月》略加改动,留传至今:
酿成玉液流霞,香醇味美堪夸;打更老汉街心趴,杨戬停轿驻马。
堂内飞来弩箭,三枝俱不虚发;可叹轿夫与金瓜,无辜一同倒下!
却说燕青离开京城,游玩了一个多月。探听到京师已经平静下来,才将马和行李寄存好,扮作小贩,再次入城,在高俅府第东侧大街对面的一家客栈里住了下来。自杨戬遇刺后,高俅便称病,除非万不得已,足不出户,连朝都不上了。燕青早已探明,高俅的府第独占一个街区,四面街道都很宽阔。因怕刺客,老贼已下令将府内外的大树全部砍倒。又加强了警戒,四面巡逻的哨兵不停地走动,一个更次一换。若想通过任何一条街道,靠近太尉府,而不为哨兵察觉,那几乎难似瞒天过海。西侧大街对面有钟鼓二楼,巍然耸立。一天月夜,燕青偷上鼓楼,查看情景。这太尉府有七进纵深,老贼住在第四进院落。每一进院落中都有四名卫士守夜,也是一个更次一换。近五更时,忽见灯光闪动,有人从屋里出来。定睛细看,原来是一使女,左手举灯,右手提着马桶向东南角一小屋走去。显然,那是一间茅厕。燕青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与那茅厕在同一东西线上,是客栈的另一间小屋,燕青寻个原由,换住了进去。白天买了把短锹,当夜便开始在床下挖地道。垂直挖下五尺深后,又笔直往西挖。将土装入布袋,白天假作贩卖,用小车推出去倒掉。神不知,鬼不觉,连干了半个多月,算来已挖到太尉府内。此时,燕青格外小心,每一锹都轻轻地刮铲。刮着刮着,刮到一坚硬之物。沿其边侧再刮一阵,眼见得是个缸底。燕青大喜,知道自己没有算错,已经挖到茅厕的粪缸了。那夜,他收工回屋,沉沉地睡了一觉。
第二夜,皓月高悬,碧空如洗,本不适偷袭行刺。但燕青怕延宕误事,还是带上行头,下了地道。爬到一半,又铲出边槽,将随身所带木板插入,以防不测。爬到尽头,燕青用柳叶尖刀顺着缸边一点点挖上去,露出一线细缝。仔细听清,没有动静,才开始铲土。铲几下,听一听,再铲;过了三更,洞才挖通。燕青用后背接住土,不让其落地出声。然后清理好通道,伏在厕所中静候。近五更时,只见一使女从高俅内室走出,直奔厕所而来。燕青躲在门后,待她进来时,从身后双手掐住其喉咙,可怜这女子,只因近身伺候老贼,便这么无声无息地香销玉损了。燕青脱下她的白色衣衫披上,暗暗道声“罪过”,将尸首轻轻放入粪缸。定定神,径直朝高俅内室走去。
从厕所到内室最多只有二十几步,但燕青觉得那仿佛是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月光如水,燕青又提着灯,那些卫士中只要有一人稍加注意,便不难认出他不是使女。但他还是不敢加快或加大脚步,生怕引起注意。终于,走到门口了。燕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暗谢上苍。推门入室,原来这只是使女的住处,右侧还有门和墙壁,里厢才是高俅的卧室。只见另一使女正在起床穿衣,燕青以手掩面走过去,冷不防将柳叶刀去她脖子上一抹,她未及哼声便倒在了血泊中。
高俅作贼心虚,睡觉也支楞着耳朵。头一个使女如厕,他已醒了一、二分。另一使女穿衣,他醒了三、四分。燕青进屋,他醒了五、六分。杀使女的响动,令他醒了七、八分。这老贼效仿董卓,在卧床内侧装了一面大镜子,在床边置一柄长剑。此时他正搂着一个小妾大被同眠,听到燕青推开卧室的门,他醒了九分。微微睁眼,只见镜中一人执刀前来,吓出一身冷汗,已十分醒了。高俅沉住气,眯眼看着镜中人举刀刺下,忙拥着小妾猛一转身,柳叶刀插入这倒霉女子的后背。老贼一把推开小妾,伸手取长剑,翻身跳下床来,拔剑出鞘。燕青见状,扬手飞刀,直取老贼咽喉。高俅一蹲身,躲闪得干干净净。老贼嘿嘿冷笑,心说当年秦王斩荆柯的故戏就要重演了。抡长剑,照着燕青恶狠狠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当高俅躲避飞刀之际,燕青甩开那使女的衣衫,“刺楞”一声,扯出腰间龙鳞,正迎上老贼劈来的长剑。高俅不知何物,不由得心惊手软,被鳞翅钩住剑锋;燕青顺势一拽,长剑脱手。老贼叫声“不好”,回头就跑。燕青一个箭步跟上,挺剑便刺。高俅闻得风声,向右急闪。燕青略抖手腕,剑尖右甩,月光下,宛如白蛇吐信,点刺在老贼的光脊梁上。疼得高俅一声怪叫,往前直扑。燕青向左飞旋身,抡圆了三尺龙鳞剑,斜劈向老贼;从左肩到右腿,划开了一道血口。只听“扑通”一声,高俅双膝跪倒。复一剑,老贼人头落地。
此时,一卫士正冲入卧室。燕青抬腿一脚,老贼首级象皮球般朝卫士面门飞来。卫士一扬刀,把贼头挥为两半。燕青见其手段高强,不敢恋战。跳起身来,踹开窗棱,冲出卧室,直奔茅厕。耳畔尽是喊声:“休要走了刺客!”毕竟燕青怎地脱身,且看下回分解。
□ 寄自美国
- posted on 11/24/2007
第二回
走西域浪子逢司空 游欧洲诗人唱亚瑟
话说燕青杀了高俅,破窗而出,惶惶如惊弓之鸟;冲入厕所,跳进地道,拼命爬行,急急似漏网之鱼。忽听后面有追兵叫喊、进洞,庆幸地道挖得狭窄,不便拉弓放箭,追兵爬得很慢。而且自己事先考虑得周全,洞中设了机关。爬到一半,燕青转过身来,将那隔板从边槽里抽出,卡紧,卧在木板后等待。不一会,追兵撞到隔板,未及移开,便被燕青一剑刺死,堵塞住地道。等后面的人好不容易将死尸拖出去,再进洞,小心翼翼地移开木板,爬过来时,燕青早已逃之夭夭。
太尉府人声鼎沸,灯火乱照,混作一团。只见四、五具尸首,有一个无头,一时还不敢断定高太尉是否被刺;又怕刺客不只一人,上上下下,到处搜寻。直折腾到天明,才找到两半人头,合在一起细看,方知高太尉再也找不回来了。此时有人想到应通知京城守卫,全城戒严搜查;哪里还有刺客的影啊?只把那家店主抓来盘问,等他描绘出刺客的模样,才画影图形,到处张贴捉拿。
两个月内,刺杀了二个太尉级京师达官,不仅宋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就是前朝各代也极其罕见。天子吓得再不敢去御香楼找李师师调情;蔡京、童贯吓得称病不朝,稍有动静,便以为是刺客,大呼小叫,惊恐不已,没有一夜睡得踏实。这两个狗官眼见高俅那等严密防范,尚且不保,觉得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下一次就该轮到自己头上了。又不知那复仇之剑将如何落下,从何处刺出,于何时刺出。整天度日如年,坐立不安;这等死的滋味真比死本身还痛苦。忽一夜,风声大作,雷电交加,骤雨倾盆,太师府内反倒平静无事,仆人、卫士都暗自庆幸。直至日上三竿,蔡京还躺在床上不动。使女上前试问要茶否,问了几声,都不答应;轻轻触摸一下,凉冰冰一动不动,原来老贼死已多时了。开始全家都认定这是谋杀,合府皆搜遍了,什么也没搜出来。所有的食物,茶水和盘盏都检查了,也毫无问题。最后把验尸官叫来,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验了个遍,只见他肝胆俱裂,却没有下毒谋害的痕迹。童贯听说后,更加食不安,寝无寐,眼见得枯瘦了。一日大晴,阳光灿烂,丫鬟扶他出来在庭院中散步。忽见地上自己的身影,惊呼刺客,拉扯不住,拼命逃跑。此后,只要见到自己的影子,便以为是刺客。夜晚不敢点灯,晴天不敢出门。无论是宫中御医,还是乡野郎中,谁都治不了他的心病。只好躲在黑暗中,一寸寸苦熬光阴。百姓听说这四个奸臣的下场,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皆言恶人恶报,天地间自有公道。一时间流传起一首《清平乐》,有道是:
上苍有眼,百步穿杨戬;地道直达太尉馆,剑斩高俅三半。
蔡京雨夜命终,晴天童贯发疯;从此奸臣惊恐,前车倾覆四凶。
却说燕青明白自己形象已为人所知,断不能久留。当天早晨便出了城,来到寄存行李之处,骑上照夜玉狮子宝马,晓行夜宿,一直向西而去。穿长安,沿河西走廊而上,过敦煌,时值八月初,竟赶上一场高原大雪。其景其情,令人想起前朝岑参那首著名的边塞军旅送别诗: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客归,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只是今番燕青一人西出阳关,无人相送,更添几分凄凉。快到高昌 时,见到一支驼队正在奋勇抵抗二十几个匪徒的袭击,眼看岌岌不支;便大吼一声,摆动手中白蜡杆红樱点钢枪,冲上前去。这伙毛贼,哪是燕青的对手?被他三下五除二连连刺翻了几个。余下的一看不是头,扔下刀枪,跪在地上,乞求饶命。燕青喝道:“今天便饶你们不死,快抬起受伤的去医治,从此洗手不干。再若被我撞见,定斩不饶!”他们诺诺称是,灰溜溜而去。
驼队首领复姓司空,单名遁;生得凹眼鹰鼻,一部络腮胡子,年仅四十,头发早已脱光,人称秃头雕,为人豪爽,非常健谈。他衷心感谢燕青相助,并请教他尊姓大名。燕青心想:京师的消息大概追不上他这匹照夜玉狮子,而且官府未必知道刺杀是他燕青所为;就算猜出了,他已远离中原,官府鞭长莫及。于是,便以实名相告。司空遁久仰梁山好汉,更佩服他们受招安,定辽国,平方腊,以民为重,不畏牺牲的大丈夫行为,立即与燕青结为八拜之交。他这支驼队要去斯宾 经商,燕青便与他们一道沿丝绸之路西行。原来,司空遁本是犹太人,十几年前,因宗教迫害,带领家族逃难。漂泊四方,无处容身,最后来到中国,在京师找到他们本族人的聚居地。此处不仅没有迫害,而且还尊重他们的文化习俗。官方待他们一视同仁,邻里与他们和睦相处。他们的经典中记载有一位祖先名叫雅各,曾与天使角力获胜,但其腿筋被天使所伤。为了纪念此事,每当他们宰杀牛羊,都要挑去腿筋不食。因此汉人俗称他们的宗教为挑筋教,虽不好听,却无恶意。他对中国的皇上和官员感恩戴德,纳税只多不少;并衷心喜爱汉人,喜爱中华文化的宽容博大,已归化为宋朝子民,取了汉文名字。因对西域熟悉,每年都要带领驼队走一遭。
是呀!燕青暗想,与诛方腊相比较,宋天子对待异族可算是宽洪大量。宣和四年,击败辽国,其主上降表称臣后,徽宗览其情词,怜其哀切,不忍加诛,仍存其国。诏书至日,即将军前所擒之将,尽数释放还国。原夺一应城池,仍给还辽国管理。为何对本族造反之人就那么毫不留情?燕青哪知这里面还有辽国丞相褚坚贿赂蔡京等好利之徒的勾当。
无论如何,听到别人由衷称赞自己的民族,燕青心中感到热乎乎、暖洋洋,比起报仇雪恨的痛快,更让人觉得舒畅。刺杀成功后,他很激动,曾遥向东方,焚香告慰主公、宋江、林冲、吴用、花荣和李逵的英灵:“大仇已报,你们可以安息了!”但夜晚入眠之前,每当想起他们和梁山众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心中好不凄惨!纵然杀了二贼,也不能令死者复生。又想到无辜的使女和轿夫,愈发感到悲苦。他怨恨奸贼、怨恨昏君、怨恨宋朝、怨恨世道、怨恨生不逢时,令他无亲属、丧主公、失兄长、杀无辜,孤单一人在天地间逃窜、漂泊,外受风尘、内经愧疚,不知所去何方,不知所生何为。个中痛苦,非常人所能知晓、想象,常令燕青仰天长叹:“寰宇之大,无我立锥之地!百姓之众,独我承受此难!天理何在?公道何在?”结识司空遁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苦难只是芸芸众生无边无际的苦海一粟。以色列一千多年前就被罗马帝国灭亡了,犹太人被迫流亡世界,四海为家,仍能随遇而安,顽强地活着,不仅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习俗,而且还坚信早晚有一天,他们必将重返故土,复兴国家。“唯一的危险,”司空遁笑道:“是中国太好了,太安逸了,可能会把我们同化掉,谁都不想回去了。”他的汉语说得不够地道,总带着些许外国味,但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
是啊!燕青暗想,我朝也不尽是罪恶,百姓尚能安生,对外颇施仁政,还有泱泱大国之风。相比之下,其他蛮国可能更乏王道。世上本无乐土,所以仁人志士才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宋江大哥不肯在梁山自在快活,而一心一意率领兄弟们招安,就是为了给国家、人民多一点平安,少一点战乱。至于封妻荫子、青史留名等等,不过是应有的报赏,而非目的。他的一生,对得起天地良心,人们已有公论。纵然朝廷负他,他不负天下,不负皇天。如果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如来、或司空遁说的上帝,他自当于来世得到恩惠了。我如今虽不能为宋朝效力,还可以作个游侠,凭这一身本事,到哪里都能做些锄暴安良、匡扶正义的业绩。况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若能到司空遁描述的那些国家去看看,也算没有枉来世上走此一遭。于是,燕青有了目标。他原本生性活泼,与司空遁相识后,烦恼和苦闷渐渐消散了,沙漠上响起了他的铁笛之声。
燕青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却是生平第一次来到沙漠。但见黄沙莽莽,一望无际。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路。只有沙:沙丘、沙坑,一个接一个,一片接一片,驼队就朝着西方一直走。站在较高的沙丘上望去,在明丽太阳和湛蓝的天空下面,黄沙的色调深浅不同,却都以抖动绸缎般优美的弧线层层迭迭铺展开来,构成独一无二的大漠风光。天似乎高了,地显然广了,直令人感到造化的雄浑,个体的渺小,而这渺小一融入那雄浑,就好象雨滴落海,立即汇成无垠的波涛,随之汹涌澎湃,奔腾不息。这风光令燕青心旷神怡,昂然振奋。
与司空遁谈天说地,燕青了解到不少关于中东和欧洲各国的风土人情,并得知那些地方的官话是阿拉伯语和拉丁语。于是,他开始向司空遁学习这两种语言。这燕青天生聪慧,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得诸行百艺的市语;学起这两门外语来,也不在话下。一路上,除了聊天,并没有其他事情好做,一天到晚练习。待他们走到斯宾,要分手时,燕青已经能够使用这两种语言与人交流了。告别时,燕青打开包袱,拿出一堆珠宝交给司空遁说:“我将游历欧洲,这些东西带在身边无用,不知司马兄是否肯收下?就算我入了股,以后做生意,无论盈利还是赔本,都有我一份。”
司空遁看了看答道:“这些珠宝比我们整个驼队的价值还高。本钱对于我们商人来说,就好象武艺对于你们好汉,当然是多多益善了。有这么大的本钱,这趟商旅可以超过以往两年的利市。但我们做事有一点不同于你们,你们一诺千金,全凭信义;我们也讲信义,却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下来,以免忘记、反悔或发生意外。开始显得很小人,结果往往是君子。我与你三七开,如何?”
燕青当年在卢俊义家也曾参办过一些买卖,知道行里的规矩。他说:“合同自然当立,但这丝绸之路艰难遥远,境外天灾人祸又多,你我必须对半开才行。不然,我心不安,断难从命。”
司空遁见他一腔诚意,知道争执无益,便同意了。他们立了字据,司空遁又给了燕青他京城的地址和在斯宾的商号,说他每年九月都在这里做生意。两人互祝平安,互道珍重,才依依惜别。
燕青继续西行,不一日,来到叙利亚的安蒂奥克城。他听司空遁说过,这里有罗马人修建的水道,乃世上奇观。今来此观看,果真名不虚传!只见水道穿山越岭,飞跨洼地峡谷,犹如一条挺直身躯的巨龙,引来清澈的流水。水道乃用石砌而成,上面是水槽,下面是一个接一个的拱洞,延展开来,目力不及其终端,最高处离谷底至少有二十丈之多。望着如此雄伟的石头建筑,燕青感叹不已!他见过隋朝挖掘的大运河和秦朝修建的万里长城,虽然工程远比这罗马水道要宏伟得多,但他看出建造水道的困难和惊人之处。渡槽那么窄,拱洞那么高,水道那么长,却巍然耸立了几百年,仍在造福百姓,显然其设计、施工皆要求极为精确的计算和十分密切的配合。能完成此等工程的民族,其智慧之高、管理之严、国力之强当不逊于我中华,为何那西罗马帝国竟然被叫什么日尔曼的蛮族给灭了?
此乃宣和六年,西历1125年,经过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东罗马拜占庭帝国得到罗马教皇和西欧国家的支持,皇帝约翰二世三年前征服了色布人,两年前打败了匈牙利国王史蒂芬。现在东南欧暂无战事,燕青沿着地中海北上西行,一路上观风望景,怡然自得。遇到懂阿拉伯语或拉丁语的人,就与之谈天说地聊上一通。听说欧洲大陆以西的岛国不列颠,近年出了个英明的国王,名叫亚瑟,他不仅安定了本国,还击败了海盗,将三千里外,世界最西边的冰岛也统一了,燕青就想去看看。
经过康斯坦丁堡,只见这拜占庭帝国的首都虽然很繁华,却贫富悬殊,燕青走马观花而过,遂进入希腊。这里到处是山,幸好有那匹照夜玉狮子宝马,登山趟河如履平地。这里的人民看上去健壮剽悍,又曾有过辉煌的文化,却不知怎么让罗马人给征服吞并,统治了近一千年,只剩下游吟诗人还在歌唱他们往日的荣光,真令人哀叹!来到亚得里亚海岸时,风和日丽,水波不惊,又赶上了一艘大商船,连人带马平平安安过了海。几天后,燕青来到罗马。这座“永恒之城”往日的繁荣,经过多次战乱,如今只剩下斑斑遗迹。石头建造的潘提翁万神庙,高与直径皆14丈余,正面八个大石柱托着三角形门廊,上面的壁雕精美绝伦。圆形的庙堂顶上覆有半球状穹隆,其间有直径三丈的天窗。巍然矗立一千年了,别的不说,这穹隆竟未倒塌,便令燕青赞叹不已!除了长城以外,这是他见过的最古老的建筑。可惜连一个拜神的人都未遇到,当地百姓对它视若无睹,说:“什么万神?没有一个能保佑我们!”
罗马大斗兽场更为古老,更为壮观。椭圆形,也是石头建造的,最长处有62丈多,最短处亦有52丈。中间是角斗场,四周是看台,一层高于一层,层层皆可坐人;最外层高达16丈余,建于三层拱券支撑的廊台之上,整个看台总共可以坐下四万五千人。有些墙垣业已坍塌,更利于看清其内部结构。燕青一面为如此宏大的建筑叹为观止,一面又为罗马人如此残酷的娱乐而深感震惊。想当年,每逢节日或庆典,罗马人无论平民贵族,无论老汉少妇,都云集此处,观看奴隶与野兽搏斗,以杀人流血取乐。于今仿佛还能听见狮虎的吼叫、奴隶撕心裂肺的喊声和看台上男男女女的欢呼。此等残暴的民族,这种邪恶的帝国,居然能持续上千年,公道何在?若不灭亡,简直天理难容!
如今,这里已经不再斗兽了。但在日落时分,聚集了数百人,要听一位著名的游吟诗人演唱。燕青在希腊听过这类演唱,但因是希腊语 ,听不大懂,却仍被那悠扬的韵律和锵锵的节奏打动。听说这位诗人名叫吉罗穆,55岁了,将用拉丁语演唱,燕青便留下来,一同等待。
不知何时,一弯钩月挂上树梢,十月的夜风轻拂,略带一丝寒意。人们点燃了一大堆篝火;随即,几个衣着华丽者簇拥着一位白发银髯,身披蓝袍的老诗人来到斗兽场。其中一人略作介绍,赞誉吉罗穆开创游吟,足迹遍及西南欧洲,乃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云云。随后,诗人便弹着吉它,自我伴奏,吟唱起来。这吉它有六根弦,音域宽阔,音色可清脆,可柔美,可浑厚,胜似琵琶。诗人虽然已到老年,但声若洪钟,燕青坐在后排,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先吟唱了《特利斯坦骑士和伊索尔妲公主》的故事,伴奏演唱俱佳,听众如醉如痴,燕青却莫名其妙。不明白在中国称之为“淫”的罪恶,为什么在这里竟然成为至高无上,超越道德之“爱情”?不错,中国也曾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情爱,也曾有梁山泊与祝英台的传说,但他们都不淫,都没有过分。特利斯坦为国王马克迎娶伊索尔妲,却捷足先登,与她勾搭上了。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有什么好歌唱的?这对狗男女就该象裴如海和潘巧云那样让石秀、杨雄杀了才是。燕青正要离席,忽听见宣布下面将演唱新作的歌谣《亚瑟王》,他的兴趣立即引发起来,又坐了下去。
诗人先弹拨了一阵吉它,嘈嘈杂杂,如急风暴雨,似万马驰骋,烘托出一团战乱纷争的气氛,然后以低沉的嗓音诉说起不列颠的苦难:不列颠与欧洲大陆隔着英吉利海峡,这岛国上的人民剽悍、蛮勇,早把凯撒将军带去的文明忘记,军阀们争权夺利、厮杀不止,国内饥馑连年、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突然,吉它之声又响起来,这次的旋律和谐、浑厚而悠长。诗人说从阿拉伯来了一位智者,名叫摩麟,给不列颠带来了基督教的福音,教岛民医药,教军阀容忍,教王者宽洪。威尔士国王乌瑟在他的教导下,渐渐赢得众人的支持,基本平定了全国。但他贪恋郭络斯公爵的妻子伊格娜的美色,不听摩麟的劝阻,竟然杀死了郭络斯公爵,霸占了伊格娜。摩麟一气之下,收回了他为乌瑟王铸造的“削铁宝剑”,挥单臂,将其插入索斯勃瑞平原大石阵的一块巨石之中,声称能将此剑拔出者,将为不列颠国王。
摩麟从此遂消声匿迹,直至乌瑟王与伊格娜之子出生一年后,才再次出现。诗人又弹起吉它,回响起摩麟的旋律,并穿插奏出一支清脆的新旋律。摩麟向乌瑟王要走了婴儿,给他取名亚瑟,住在威尔士的山林中,一面牧羊、耕种,一面精心教导他基督教宽仁、博爱的道理,同时也教他武艺和兵法。转瞬间亚瑟已15岁,长大成人了;身高八尺,金发碧眼,一团英气喷薄欲发。几年前,乌瑟王已因鸡骨卡喉而死;没有人能够拔出那柄“削铁宝剑”,不列颠再次陷入战乱,吉它又响起最初那嘈杂的声音。但这声音很快便被亚瑟的旋律所取代,诗人的嗓音由低沉变为清亮。在一场大战爆发之前,摩麟带着亚瑟来到大石阵,当众宣布他是乌瑟王之子,并让他拔剑。只见亚瑟登上巨石,双手握住剑柄,将“削铁宝剑”徐徐拔出,剑身仍旧闪闪发光,锋芒不减。众人皆欢呼跳跃,拥戴亚瑟为王。唯有肯特郡的威廉斯公爵不服。这威廉斯三十上下年纪,一部络腮胡子,两臂千斤力气,手持一柄双刃战斧,有万夫不挡之勇。据说,他率领的队伍曾经被敌军断了后路,从上山滚下一块巨石挡道。威廉斯冒着箭矢,连砍三斧,就把巨石劈开,率众冲出重围,因此人称劈山王。他哪里看得起从石头缝里拔剑的小娃娃?当下,威廉斯公爵拉出人马,要与亚瑟决一死战。
说到此,诗人齐划六弦,声若裂帛,又弹出一段低沉的旋律,与亚瑟的主旋对抗。双方布好阵势,刀枪闪亮、旌旗猎猎、马蹄哒哒、鼙鼓咚咚、喊声震天。突然,亚瑟下令,停止击鼓,单人匹马,冲向敌阵。对方大惊,不知他要做甚,也停止击鼓。此刻一片寂静,唯余风卷旌旗、马抖銮铃之声。只听亚瑟说道:“威廉斯公爵,既然你我相争,何必让众多将士厮杀伤亡?不如咱俩一决雌雄,胜者为王,败者称臣,怎样?”
威廉斯冷笑道:“你小小年纪,胆量还挺大。知道死在我这把战斧下的骑士有多少吗?”
亚瑟答道:“不知,也不想知道。只是不想依仗人多取胜,更不想让旁人送死。”
“说得好!那就招架吧,看斧!”威廉斯策马上前,抡斧便劈。亚瑟也举剑相迎,俩人战作一团。只见亚瑟红马红袍青钢甲,威廉斯黑马黑袍白钢甲,往来冲撞,兵器锵锵,大战了五十几个回合,虽然不分胜败,但见威廉斯力乏,战斧挥得慢了。又是一个回合;在两马交错之际,亚瑟猛拉马头,跃起来斜劈一剑,威廉斯来不及举斧,只好低头躲避,人躲过去了,马颈却被剑尖划伤,疼得蹿跳起来,将威廉斯掀翻在地。身着重甲的公爵跌得头昏眼花,拄着战斧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可是亚瑟非但没有利用这机会杀他,反而翻身下马,要与他步战,说这样才公平。威廉斯再次抡斧砍来,亚瑟挥剑迎击,斧头正撞上剑刃,火星四射。威廉斯只觉得战斧轻了许多,再一看,原来斧头竟被削去大半。端得是“削铁宝剑”!亚瑟让他换兵器再战。威廉斯扔下斧柄,单膝跪倒,说道:“陛下武艺高强,有王者之力;两次不杀,有王者之仁。臣愿效忠陛下,终生不渝!”
双方阵前一片欢呼,“亚瑟王万岁”之声响彻云霄。诗人又弹奏起亚瑟的旋律,几番变奏,越来越雄壮,接着再吟唱:亚瑟年仅15,便被拥戴为不列颠国王。但还有一些军阀割据,亚瑟王的队伍由南向北征讨,每次临阵,他总是身先士卒,倒执宝剑,剑柄向上呈十字架状,向敌军晓以大义,告诉其首领,只要称臣,便可保留他的爵位和领地。否则,就与他单独决斗。敢决斗者,均被亚瑟击败;不敢决斗者,其军队皆无心卖力,一触即溃。如此,亚瑟王所向披靡,兵不血刃。不到两年,便平定了英格兰、征服了苏格兰和爱尔兰。又打败了北欧海盗,渡海收复了奥克尼岛,以其为基地,组成远征舰队,以武德征服了冰岛。从此,海境平安,商旅通达。他又鼓励农耕渔牧,减低徭役税收;三年后,整个不列颠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亚瑟王还将过去“强权即公理”的口号改为“强权为公理”,将其刻在王宫大门之上,并建造了一个巨大的圆桌,让他的骑士们团团而坐,以免为争上下而打斗。他提倡锄暴安良、扶助弱小、礼貌文雅的骑士精神。一时间,四方英雄来朝,视其王宫所在地——堪姆洛特——为骑士之圣地,连全欧洲最著名的常胜骑士蓝斯洛特也投到他门下。说到此,诗人猛地拨断了一根琴弦。嗓音转为低沉,接着又唱到:亚瑟王要与卡铎公爵之女关娜薇尔结婚了,特派蓝斯洛特骑士前往其领地柯恩沃迎娶。骑士们为了欢送亚瑟最后的单身日子而喝得酩酊大醉,亚瑟也喝多了,迷迷糊糊地和一个陌生女子睡了一夜。醒来后悔不迭,但那女子却满心欢喜地走了。吟唱到此,诗人嘎然而止。听众皆问后事如何,吉罗穆淡淡一笑,说:“后面无非是结婚生子,人民安居乐业,二十来年没有战事,我也没什么好唱的了。”
这段歌谣,听得燕青心满意足,畅快不已!更勾起他去不列颠的兴趣,当夜就出发,恨不得第二天便赶到堪姆洛特!真希望能拜见这位英明的国王,会会众多骑士。
半个月后,燕青来到英吉利海峡,在加莱港搭上了一艘商船渡海。开船后不久刮起了大风,浪打涌推,晃得燕青头晕目旋,恶心得他吐光了食物,又吐酸水,最后好象连胆汁都吐出来了。难受得燕青扒着船舷就要跳海,只想一死了之。毕竟燕青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
高昌即今日之吐鲁番。斯宾在今日巴格达东南部。希腊语难学,英谚道其难若天书。
亚瑟王的传说据说是公元五、六世纪之间的故事。反正都是编的,我就不管什么年代差异,把他们编在一起,只图热闹。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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