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绌·
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大院子里。说大,是因为它有两个四合院,由一条侧巷相连,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坝。说小,其实也就住了二十几家人。我家住在前院,九户人家环绕在一个大天井的四周。
大院是医院宿舍,驻户成分还算单纯。女人们都是医院职工,男人的职业则各异,有医生,有教师,有干部,还有军人。
印象中,大家日子过得还平顺,感觉不到外面喧嚣的政治浪潮。当然,那只是我的印象,小孩子是体会不到大人平静外表下暗藏的担忧和焦虑。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哪个经受过风吹雨打的院子已经不复存在。每次回国,跟母亲聊天,她时不时要提到大院里的人和事。谁谁现在在干什么,谁谁已经不在了。
是的,那个留下我幼年痕迹的院子已经消失了。残留的,最多也就是夜晚偶梦,一瓜半鳞的点滴记忆。
记下大院里一些琐碎的人和事,算是童眼看世界。
(一)
王叔是南下干部,山西人,在城郊农机长当厂长。他爱人秦姨,内科护士长。
王叔那时40多岁,富态,有冠心病,常在秦姨督促下锻炼身体。因此,每个夏日清晨,他便罗汉般站立于后院坝柳树下,双手下垂前后做钟摆运动,据说叫甩手疗法;冬天黄昏,他也必须咬牙喝下一大杯海宝汤,或叫红茶菌。这一切都是听从秦姨的命令。
王叔好脾气,可在单位却跟搭档的书记不和,势若水火。那时子女下乡按父母单位分片,所以他们家大女儿跟书记儿子在同一个生产队。招工回城名额一年只有一个,王叔居然叫女儿提名书记的儿子先回城。
不就早一年晚一年嘛,他安慰生气的秦姨。
他们家小儿子比我大一点,常给我讲山西好。堆雪人吃焖面,让人羡慕。
秦姨跟我母亲关系特别好,每年春节,我们两家,还有卫生局的Z叔叔家,都要聚在一起团年。Z叔叔和我父亲,都好酒量,但王叔却滴酒不沾。有一年王叔专门弄到一瓶茅台,要这两位好酒的朋友一定尽兴喝光。也许茅台太难得,两位还是有所保留,没有瓶底朝天。
第二年聚会,又提到那剩下的酒。王叔说,他们家泡菜坛子生花,都浇坛子里去了。
茅台浇泡菜?真是暴殄天珍,两酒鬼大呼可惜!
王叔现在已快80,身体健康。秦姨的悉心照料和早年的锻炼,看来真有效果。今年回国我去看望他,他一脸幸福地说:我现在遭孽哦,你秦姨只给我吃糠咽菜。
他们家三个儿女,大女儿去年作了胆结石手术,现在家相夫教子。王二哥是联通公司中层干部,嫂子在医院B超室。王三哥专管刀砍斧剁,是医院骨科专家。
(二)
姜老师应该是院子里最有学问的人,据说毕业于复旦大学,专攻宋史。他那时在党校马列教研室教历史,常到外面作报告,讲批林批孔之类。
记得有一次医院在大礼堂开会,学习文件,会后要放电影。我悄悄溜进去,见他被医院领导推请坐在主席台正中,讲话铿锵,貌甚严肃。台下的医护人员鸦雀无声,像听领导讲话。
台下的姜老师却是和蔼的,爱摆龙门阵,爱给小孩子说历史故事,如孙膑庞狷,商鞅变法。他也说过一些外国历史故事,我当时年纪小,没兴趣,都记不得了。
他们家有两儿子,跟我年纪相仿。大人不在家,我常去他们屋里藏猫(捉迷藏)。记得大衣柜里有好闻的樟脑味儿,里面还挂着那时不常见的长毛皮大衣,摸着非常滑顺。
姜老师闲谈时,常提到一个不知名的恩人。原来,有次他背着襁褓中的儿子在大街上走,粗心没捆好的布兜突然松垮,儿子仰头向下坠落。万幸的是,后面一个行人伸手托著了孩子。他当时魂飞魄散,惊得话不会说,更别提谢谢人家了。待回过神来,恩人已不知去向。
他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他们家常关起门唱歌,是院里一景。歌虽然是革命歌曲,但也有所选择。“我是公社小社员”,取其欢快;“浏阳河”,取其抒情,都是他们的保留节目。
80年代初,姜老师调到师大作历史系主任,“历史研究”上有他的文章。92年,他脑溢血突发过世,年仅52岁。都说他太操劳了。
他们家大儿子斯晓是外科医生,二儿子晓伟在师大作行政管理。
(三)
叶姨是产科医生,可能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她腿有些瘸,人也不漂亮,但丈夫很帅。医院里的人提到她,都竖大拇指,说是个人物。
他们家住在天井角上的一间小屋里,平时关着门,不大跟邻居交往。两口子的娱乐是下象棋。夏天家天热,他们便大开了门,一个小饭桌横跨门槛。男人坐门外,女人坐屋内,桌上楚河汉界,飞相跳马。多数时候,男人要悔棋,女人不让。拉扯一阵,又接着下。有时桌边还摆有白酒杯,女人喝得多,男人只是浅浅尝一小口。
叶姨让院子里邻居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是自己动手造了一台鼓风机。
那时各家的炉子都摆在天井边自己门前,生火后烟大,要不停用扇子煽。一到做饭时间,只见整个大院烟雾缭绕,每家门口一个小孩执扇对着炉子猛煽。
叶姨便想起了造台鼓风机。她自己改木料,熬骨胶,木工的砍刨推削,她样样能干。造好的那台鼓风机,除皮带外,连风轮叶片都是木头的,院子里人人赞叹。
她还是医院闻名的产科专家,专治难产杂症。诊断治疗什么横位葡萄胎,流产宫外孕,无一不是其拿手。
现在她自己开了一家私人医院,路边街旁,其巨幅广告随处可见。
他们家两千金,一学财会,一学护理,现在都在老妈医院里做管理。
(四)
周医生是牙医,在五官科。因为是单身未婚,他只能住院子里最小的一间屋。
他特别爱整洁,衬衣总是雪白。他屋里也特别清爽,就连罩着白缎的收音机里放出的音乐,也像水洗过一样明快干净。
在医院年轻的护士们中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周医生洗衬衣,会把所有扣子拆下来,洗完后再钉上去,不然他会嫌洗不干净。
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瞧不上。也有人说他失恋过,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他爱看电影。冬天去电影院,总是穿得很整齐。长短呢子大衣,或浅灰,或墨绿,在哪个时代很是惹眼。
有一阵他忽然不穿了,据说电影院有人故意用刀片划呢大衣,而且是斜着划,让裁缝不好补。后来破了案,据说作案者屡教不改,民愤极大,给判死刑枪毙了。于是他又开始穿呢大衣上电影院。
现在他还一直是单身。
我回国到他那看过牙,他还记得我,说我有出息,满世界跑。我注意到他白大褂翻出的衬衣领子还是雪白,治疗室里消毒液的气味也很浓。
- posted on 12/08/2007
(五)
邱姨一家是陕西人,四个儿女。大儿子二女儿那时都已经参加工作,不在家里住,平时也很少回来。
邱姨五十年代是医院有名的美人,身材玲珑柳条,很有电影演员王丹凤的气韵。听说她交际舞跳得很好,这在后来八十年代的国标舞热中得到印证。她是市国标舞协会的秘书长,经常在比赛中担当裁判,当然这是后话。
邱姨喜欢小孩,特别爱帮小孩削水果。只要有苹果梨子,我就一定会去敲她家门。看水果在她纤细灵巧的手中转来转去,跳华尔兹似的。果皮象刨花一样下来,一圈圈连绵不断,真象耍魔术。
毛哥是邱姨家的老三,二十岁不到,是市田径队的跨栏运动员。训练回来,总是要闹出很大动静。往往人没见到,先听到一阵引吭高歌,自行车的铃铛一路响到自己家门口。因为训练,他的脸晒得黑里透红,衬托得眼珠格外黑亮。他热天海魂衫,冷天绿军衣,领口露一白口罩。体委集训是有补助的,吃得也好,年轻人就越发显得挺拔健壮。
惠姐是老小,宽盘大脸,天庭饱满,按现在标准是典型的旺夫相。她爱读书,也爱讲故事,是院子里的故事大王。记得一本“烈火金刚”就是她全部讲完,还记得里面史更新枪挑猪头小队长、肖飞买药等精彩片段。她普通话讲得特别好,模仿不同人物的声音维妙维肖,印象最深的是她学步枪三八大盖的声音:“乒膈儿……”余音袅袅,至今难忘。
邱姨家后来很不幸,两个女儿结婚后,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惠姐本来医学院毕业后,在大学教书。生病以后,现在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这病估计是遗传疾病,传女不传男的那种。
前几年回国,在街上碰见柱着拐杖的邱姨。母亲怕我不记得,刚要介绍,我早一口叫出邱姨并问她好。老人家特别高兴,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亲热得不得了,让人感动。
(六)
焦叔,隆昌人,是工学院机械系的老师。
自从叶姨白手造出鼓风机后,全院子的小孩都争着借来用,代替扇子煽火。一到做饭时间,孩子们便争来争去,院子里吵翻了天。显然,一台鼓风机满足不了九户人家的需要。大人一商量,便合计要再造两台。自然,设计任务就交给焦叔。
到底是专家,没费什么劲,他就把画得规规矩矩的图纸交给王叔,由这位农机厂厂长拿到厂里去加工制造。几天以后,两台新鼓风机便做好了。这次,新机器是胶合板外壳,钢转轴,镀珞摇把,而且体积小,特别轻便。两位设计制造者,总算给院子里男人争回了面子。
后来一件事对焦叔打击特别大。大概是77年夏天,他远在隆昌乡下的亲弟弟被人打死了。起因可能是一起邻里纠纷,出了人命后,一方想逃脱惩罚,一方坚持杀人偿命。双方都动用在城里的亲戚朋友关系,事情闹得很大。我们院子里的人也想方设法帮他,出谋划策。眼见焦叔一趟一趟,披星戴月地往乡下赶,人明显地变苍老了。后来这案子不知怎么断的,而我则开始懂得了人也会象缺水的植物,会在短时间枯萎、变老。
八十年代大学开始评职称,听说焦叔开始很不顺,曾被气得咳血。不知后来他是以什么职称退休,希望他老人家一切都好。
(七)
陈医生是院子里唯一的中医。他们家是一个奇怪的组合,老大老二是两女儿,随妈姓罗,当时都应该工作了,但还住在家里。老三儿子陈东,老小女儿陈燕,随父姓陈。
陈东是院子里的问题少年,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关系密切。印象中,他面相比较凶,说话很粗。有两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一件是有次他姐在后院坝叫他,声音大了点,他便回嘴说:你叫春呐!我不懂什么意思,问大人,被告知不是好话,以后离他远点。另一件是社会上的“天棒”(小混混)跟他联系,不敢进院子,便在大门外喊“秤(陈)东瓜噢”,这是暗号。
陈燕却是非常温柔细腻的,大我三四岁,常带我玩。她体质很弱,常年生病,人也很瘦,大人管她叫“干仙儿”。天气好的时候,她常在后院坝坐着晒太阳。苍白的脸颊上,总留有久病不愈的潮红,据说结核病好了以后就是这样。
陈燕教会我许多高深的词语。比如抽象词语“自觉”,是说自己管住自己,不要跟别人乱叫“干仙儿”,要叫“干姐姐”。比如形象词语“微笑”,是说这样,她便指着自己的脸,抿着嘴慢慢笑起来。
她家挂着一张黑白大照片,是罗姨和她前夫,身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棉衣棉帽,英姿飒爽。原来,罗姨前夫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回国以后,罗姨带着两个孩子,跟陈医生结合,生下老三老小。
陈燕身体一直不好,现在医院病历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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