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



有人举牌等待,有人翘首以盼。D突然从某个角落冒了出来,很沉着的样子,有点疲惫,但脸上挂着熟悉的微笑。我们拥抱,亲吻。其实那也不是真亲,只是面颊左右蹭蹭,嘟起嘴唇,上下一碰,很响亮地弹出声音。

十年未见,达芬奇机场变得这么大!看来罗马更拥挤了,我们这些旅行者也是肇祸者。七年未见,D的样子还未变老,个头却好像缩了,几乎比我高不了多少。当年那个刚拿到博士学位的小伙子,如今腹部突起,头也几乎全秃了。记得那年冬天,他还在四处奔走,参加各类就职考试。唉,凡是古老的国家,好像法律制度都不大生效,不生效,就得设置更多的关卡。D过关斩将,终于在罗马找到固定的工作。但他住不起罗马,依然住在老家Sabaudia。那里距离罗马100多公里。

出罗马城沿S148公路向南。这位于亚平宁山和第勒里安海之间的地带被称为拉奇奥,罗马城也包括在内。沿途的树不很多,景色平淡。这和十年前的印象略有差异,那时,我们走的是S7公路。这两条公路几乎平行,最终在Terracina会合,但S7公路经过罗马堡,沿途湖光山色,令人一见难忘。

路旁盛开着粉色或白色的夹竹桃。几年前,在埃及的阿布辛贝,见四下流沙漫漫,似乎要吞掉公路,唯有夹竹桃一簇簇的,声势颇大。这种长青灌木很皮实,有一俗名为玫瑰湾(rosebay)。走在那沙漠公路上,觉得这俗名比其拉丁语的名字更为贴切。

D和W谈论着“食”或“不食”人间烟火的事情。基本上,我听不懂不食人间烟火的事情。D谈到老板L:“20年了,我已经尽一切力量生存下来。好在L只有短暂记忆,为公事让他签字,他不签,我只要失踪几小时,再回来,他就签了。”L善公关,手中握有不少研究经费,在这无法生产出世俗价值的研究领域里,他是一个有钱的“老板”。因为相当情绪化,L一直被公认为是一个人物。我笑问,“还真难为了他的妻子。”D说,“是呀,妻子是不能消失的,即使短期也不行。”

在烈日的烘烤下,干草卷呈现灰烬似的白色。此地卷干草的方式和苏格兰完全一样,却没有岛国田野里那种金灿灿的喜悦。亚平宁山脉在蒸腾的热气里。一直到Latina时,靠近海了,热气才散去些了。

Latina不算大城市,路旁却有一个不小的mall。十年前,在意大利,我从未见过mall,现在连这里都有了mall。看来小商店的消亡无可挽回,而那些小商店是最令人回味的。无论多么偏远的地方,多么小的城市,意大利商店的橱窗布置得都可以当画来看。如果它们都消失了,意大利会不会变成一个乏味但却便宜的地方?

经过Latina不久,就见到大片绿色和蓝色。Sabaudia位于海滨,人口大概不到一万,但从罗马涌向海滨的人,立刻使这城市膨胀。走过海边时,看到一座山。山前有城堡,悬崖伸入海中,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海湾。这山就是我们听说过的瑟茜山(Mt.Cireco)。传说女巫瑟茜能将人变成猪,尤利西斯从特洛伊战争归来,流落此地,靠着Hermes的草药才没有被变成猪。D说他母亲原来就住在山里。二战时没什么吃的,但石缝里就可以抓到乌贼,人们就靠海活了下来。


瑟茜山

山下有条运河水道。水道通往图密善(Domitian)皇帝的别墅。那里应该算是一个古迹,不过意大利古迹太多,顾不过来,无人管理也无人发掘。D小时候常去那里,四十年下来,露出地面的东西多被人当纪念品带走,现在只剩下很小一部分,其余已是荒草一片。自五十年前起,此地沿海就不准建造房屋,附近森林湿地都为国家保护。欧共以插蓝旗代表海滩洁净,此地为欧共40个蓝旗海滩之一。

原来这一带没有城市田野,只有森林、海洋和湿地。1930年代,墨索里尼下令排水造田、造城,据当时的宣传,建造Sabaudia时,6千人日夜工作,用了253天。除此城之外,我们路过的Latina(当时称Littoria),以及另外四座城市都是意大利法西斯时代建成都。墨索里尼因深受法国社会心理学家GustaveLeBon的影响,担心大城市的失业人口会爆发骚乱,于是制定并实施屯。一入Sabaudia城,就见广场。一座高塔矗立其中。意大利几乎无城无广场,无广场无纪念塔或喷泉。但D说:“这个广场和高塔都是纪念墨索里尼的。”后来我到城里闲逛,果然见到广场的地面上留着法西斯的图案--侍从斧。高塔上刻有纪念墨索里尼的文字,大约是“百年洪荒,才出了这个伟大人物…”D指着大教堂中央那幅马赛克拼图,“你看,那圣徒天使中藏着的凡人就是墨索里尼。”


藏有墨索里尼的教堂画



十年前,我们来过D的父母家。记忆中的房子没有这么新,这么大。D的父亲很得意地指着二楼的弧形阳台,比划着说,几年前,房子重新修过。现在D的父母,祖父母都住在楼上,下面是客房和D的办公室。只有正门还是50年前的。那扇木门颜色很古,却不旧,门旁一棵长青树,叶子肥厚,旁边种些粉红色的小花,中国人管那叫玻璃翠儿。

小院当中有一棵广玉兰,树荫很大。D的父亲寿眉颤颤的,盛满了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他是在1940年代从南部过来,在这城里当兵。当了一辈子兵,却没打过仗。他招呼我坐在树下的躺椅上。我张罗着给D的家人照相,D就把父亲也叫过来,而D的母亲带着那种表情:“嘿,这老头子还来?”我看了直乐。鹧鸪咕咕地叫,声音好大。后来在希腊的德尔菲,土耳其的棉花堡等地都能听到这鸟的叫声。

意大利的房子多是白墙红瓦,墙厚顶高,木制的百叶窗,很多人家没有冷气。夜里将窗户全部打开,白天则低开窗扇,让凉风透进,把光热挡在外边,所以呆在屋里并不感到热。厨房也在一楼,D的外祖母已经90岁了,正和女儿一起为大家准备饭食。我看D的母亲拿出发好的面,再将腌好的西红柿一片片地按进去。我说:“那年冬天,你为我们做的Panettone很好吃。我们在去威尼斯的火车上就把它吃光了。”她笑得很开心。


好妻子,好妈妈

意大利传统的妻子母亲都胖,好像不胖不能成为好妻子,母亲。好母亲好妻子的标准是什么?就是能做好吃的。做出美味是要以身材为代价的。这些美味,除了丈夫,还得让儿子念念不忘。所以很多人都说不能找意大利男人做丈夫,他们都被母亲惯坏了。我在西西里时,一个三十一岁,看来却像二十出头的男子对我说,要找个母亲那样的妻子,结婚之后就做家庭主妇,但现在这样的女人太少了。他还住在家里,并大言不惭地说,“我住在家里,有人烧饭洗衣,还都是免费的,为什么要自己出去单独住。”然而,那只是一个借口,真实的原因是房子越来越贵。但即便房子贵,我还是觉得不能让成年的孩子住在家里,更不能让他们住得太舒服,太舒服了,则永远无法自立。

今天将会有十几个亲朋来吃饭。邻居老太太过来帮忙,看来她和D的父母亲已经熟到像一家人。意大利人住的不是四合院,但却颇有北京四合院之风。老太太到了这儿,就将洗完的衣物晾到后院去,其中的被单是前日Bob用过的。

Bob是我们多年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在巴西,可惜这次我们互相错过了。Bob在伯克利拿到博士学位后,就来到意大利。他在罗马住了很多年,还有过当地的女友。但最终因工作难找,又回到美国。每年夏天,Bob都来意大利。他在罗马住处和青年营无异--上下铺,公用厕所,但他太迷恋意大利了!

Bob和D是师友,也是近十年最亲密的研究夥伴。近二十年来,每年圣诞节Bob都自创的圣诞贺卡,贺卡是意英双语的。这些贺卡画出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也印下这个世界的点点变迁。 1983年,贺卡的主题是“北极罢工”。那上面画一个穿雪鞋,围巾戴棉帽的“眼镜”,离开北极,正向某处走去。路标指示着:“罗马9000公里,西西里10000公里。”身后的驯鹿举着牌子,上书:“如果你认为灰狗(美国长途汽车公司名)会出问题,你可以立即试试九只经验丰富的驯鹿。”

1987年,Bob写道:“亲爱的世界公民同伴们,我们遗憾地通知你,由于人手不够和资源短缺,鲍伯博士的双语圣诞卡改为两年一次,今年停发(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笑好几次,‘停发’还写了这么多。)从此以后,本人不再提供可爱的素描或机智的说明,只提供个人坦率的谈话。而这个人年复一年地,绞尽脑汁地创意,努力在最后期限内,让微笑出现在散落于地球表面的几百人的脸上。” Bob说过多次,他再也不写这样的贺卡了,但每次又经不住大家的软硬兼施。

我帮老太太晾好被单,她指给我看桔树,柠檬树。D的父亲走过来,特别带我来到后院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只小乌龟,他说,Francesco。我知道,他说这是小孙子的乌龟。D的儿子六岁了,眼睛极大,皮肤极白,不断地出怪样。十年前,这家里也有个小男孩,那是D姐姐的孩子。当时他只有三岁,现在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了。



来人渐多,大家互相拥抱亲吻。在意大利,除了恋人,亲人,朋友,同事之间也会拥抱亲吻,无论男女。在罗马中央车站,我几次看到站台管理人员和售票员拥抱亲吻。拥抱亲吻之后,男女老少就围坐在院中的长桌旁。

97岁的外祖父也出来了。他很白,大概长年不大出门了。他佝偻着,但笑得很开心。我和他拉拉手,他的手很软。D的母亲和舅妈开始上菜。


四世同堂

第一道菜是Pasta。这Pasta的形状略似中国的猫耳朵,很有咬劲儿。自制的西红柿酱里,放了迷迭香、牛至等。虽然用刀叉,但大家还是吃得稀里呼噜。在讲究餐桌礼仪的欧洲,这吃相不大雅观。但面条也不是贵族食品。听听那些最受爱戴的面条的名字吧:普利亚的spaghettiallazappatora是挖沟人面条,西西里的rigatoniallacarrettiera是大车夫面条,庞贝的pastaallaputtanesca更有“劲头”,是妓院里做的面条。

我想以前地中海的人多是烤着面粉吃,谁发明了在水里煮着吃?伊特鲁里亚人?罗马人?不知道,那么我们就落回俗套吧,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到这里的。据说在十三世纪末,中国的细面条首先在威尼斯出现,那个地方是通商港口,常有些外国情调的稀奇古怪的食品,包括后来在意大利广泛种植的朝鲜蓟。但是,马可波罗大概从未想到,几个世纪之后,Pasta成为意大利从南到北的“国饭”。制作Pasta的工厂是意大利的第一大产业,每户每天至少吃一次Pasta。如果朋友情绪低落或朋友之间有了摩擦,意大利人就说:“嗨,我家里总有一盘Pasta等着你!”出门归来,亲朋好友都会问:“你吃了什么,有好的Pasta吗?”

在意大利餐馆点菜,搞不清楚的时候,那就假定是Pasta吧。Pasta,也只有Pasta意味着亲人,意味着朋友,意味着家,总能唤起暖暖的记忆。

D的姐姐和姐夫都在罗马当医生。姐夫英文好一些,D特别让他坐在我们旁边。“这是pepperoni,尝尝。”D的姐夫递给我一盘烤红黄甜椒。“奇怪,pepperoni不是香肠和匹萨吗?”“不是,原来就是蔬菜名,后来演化成菜肴名,匹萨酱也叫pepperoni。你知道匹萨来自拿波里,基本佐料就是西红柿和mozzarella起司。那种起司是水牛的奶做的。这城附近的草地上也养了不少那种水牛。”mozzarella起司白白的,像一个湿面团。这种软起司多数泡在盐水里,一烤即化,所以多用于匹萨和lasagne(烤宽面条)。不经烹调,mozzarella的味道不如Parmigiano-Reggiano,而后者很硬,有些像内蒙的奶皮子,比较合乎不喜欢吃起司的中国人的口味。

我问起法国菜和意大利菜的区别。他不假思索地说,“法国菜复杂而精致,意大利菜用料简单质朴。比如法国人吃龙虾,蜗牛和鸭子,这类东西在意大利菜中并不普遍。法国菜南北差距不大,而意大利地域差别很大,北方吃野猪和鹿等。”

我吃着烤甜椒,虽然里面只放了大蒜和橄榄油,味道却很鲜。后来又上了几道菜,炸茄子,西葫芦,烤土豆,烤猪肉,都是家常菜,也都是美味。拉奇奥地区因火山活动而地貌多样,土地肥沃。在餐桌上即可看出此地出产之丰富,产出之美味。意大利人喜欢吃,餐馆特别多,而大小餐馆的桌上都摆着橄榄油,磨碎的起司,食客可以随便加在菜肴面条里,或蘸面包吃。虽然同处于地中海,希腊也盛产橄榄油,但却不会如此大方地放在餐桌上任人取用。土耳其的早餐几乎没有牛奶,更不用说其他的奶制品了。至今,意大利人不大吃冰箱食品,还是在清晨上菜场。菜场的蔬果多是刚从地里运来的,鲜亮水灵。在西西里,每日清晨,肉店的工人从卡车上扛下整只猪,在店外铺开台子剔肉。这样的肉菜还能不好吃?


街边水果店

在拉奇奥地区,每到夏天,几乎每座小城都在街上架起阳伞,阳伞下放着桌椅和鲜花。到了晚上,这些露天餐馆咖啡馆大多满座。人们吃着,喝着,一直到深夜。咖啡馆的生意奇佳。清晨,咖啡馆里坐着聊天的老人,带孩子的家庭主妇,也有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的上班族。午饭之后是咖啡馆最忙的时候。多数的店里只有一两个人经营,他们兼作调酒,调制咖啡,递送,收帐,所以常常忙得团团转。此时一些人在咖啡馆里边喝边聊,一些人则站在店外匆匆喝完离去。意大利人一天不喝一两杯“苦药”(即espresso),就活不下去。D说,他到美国之后,找到星巴克就像找到了救星。意大利人有午睡习惯,一般商店在下午一时到三时关闭。三点之后再次开门,四点左右,顾客开始多起来。此时有些人已经下班。很多人只叫一杯饮料,一坐就是坐几小时,不为吃喝而为聊天谈心。


酒保

大家吃的心满意足,一边吃,一边说话。一边说话,还一边打着各种手势。我想这些手势可以追溯到史前期吧。上甜点时,我已经吃不下了。D说:“干吗呀,到了家还减肥吗?”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D的姐夫打开一瓶酒,说是从古巴带回来的。他说古巴还是定量供应食品,根本吃不饱,人们都去黑市买东西,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父母怎样努力地弄点吃的东西上桌。我问:“是‘偷自行车的人’的那个时代吧?”他点点头。

我们谈起意大利的医疗保健。他说,“意大利是全民公费医疗。”“公费?那么做手术也是公费?”“是呀,包括心脏手术,我就是心脏外科医生。”“当医生能赚很多钱吗?”“我们的工资都是地区政府出的,工资的60%都交税了。国民的很多福利从税收中出。但这样一来,到手的收入就不多了。我一直想去中国,但因为太贵,一直不能如愿。”

从意大利生活昂贵,又讲到政治,再谈到世界局势。但无论发生了什么,意大利人还是会享受食物,还是会睡午觉。这一睡就睡到下午三四点钟。猛然醒来时,居然不知身在何处。好像有个女孩子在哼歌,哼的是“致爱丽丝”。我趴在窗户上看,哪里是什么女孩儿,而是D的外甥,还没有变声呢。大人都在午睡,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哼歌儿。想想美国的十三岁的男孩什么样儿,中国十三岁的男孩又是什么样儿?他们可能有这样宁静的快乐吗?鹧鸪咕咕地叫,声音好大。

□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