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朱小棣
知道陆文夫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由于读过他的小说<<美食家>>。能写得出这样小说的人,当然也一定是一位美食家。可是平常人的一个普遍误解,是以为美食家一定不肯食不美的食品。其实天天食美食、顿顿食美食的人一定会失去对食物的敏感,既不在乎吃的是否是美食,也无能力去鉴别吃的是否是美食。真正的美食家,是那些偶尔食美食、认真食美食、一食便知其美味的主儿。不仅要能说得出美食何以味美,更要能对一般食品挑得出毛病,指出何以不美。如果把书当作精神食粮,那末精神美食家也一定要具备同样的资质,绝不是专门只捡好书念,而是要好书坏书都念还又能道出个所以然来。小说家兼美食家陆文夫走了,一本纪念他的文集,<<永远的陆文夫>>(上海远东出版社2006年版),则为精神美食家们敞开了一个鲜活的话题,可以任意品尝,吹毛求疵。
这本怀念性的文集确实道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陆文夫。不难想象,美食家陆文夫也爱喝酒喝茶。喝酒时,不在乎菜多菜少,只要有花生就行。喝起茶来,门槛亦精。但真正成为美食家,还得力于老一辈文人周瘦鹃的启蒙。苏州中学毕业后的陆文夫二十岁投身革命,一年后革命成功,回到苏州当记者。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小巷深处>>,一举成名,进了江苏省文联。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因筹划创办刊物<<探求者>>被打成“反党小集团”成员,下放苏州机床厂当工人。1960年重返文联,又以一篇短篇小说<<葛师傅>>再次轰动文坛。正是在文联活动的过程中,陆文夫得到了前辈美食家周瘦鹃的熏陶。每月一次的文联活动,成了学习享受美食的极好机会,他们实行AA制,常去松鹤楼、义昌福等饭店聚餐。(顺便说一句,书中不同作者说法不一,有位台湾美食家就把此事说成每两周去松鹤楼一次,每人出资四元。看来这位台胞对我们当年的低工资没有切身体会,陆文夫这样1948年参加革命的人,大概月薪只有80元,花八块钱吃两顿饭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还是另一位回忆说每月聚会一次,去的地方也包括北寺塔附近的苏州烹调学校实习餐馆,想来倒比较可信。)
陆也真是命运坎坷,1964年又再次遭难,下放南京农村务农。每每一天下来,精疲力尽,好在两里路外就有小店可以买到烈酒兔肉,于是陆文夫便成了夜奔的鲁智深。半斤白酒,四两兔肉,乘着月色,刚好在回程的途中统统下肚。其实,这样的阅历,往往也是培养美食家的过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
打下如此厚重生活基础的陆文夫,到了八十年代写<<美食家>>时,已是积厚而薄发,游刃有余。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读<<美食家>>时的快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还没有任何一部其它的小说,无论古今中外,曾在第一时间里给过我如此强烈丰盛的瞬间阅读快感,其它价值,姑且不论。当然,这也许除了说明我本人也好吃或者顶多也是一个美食家以外可能啥子也说明不了。
作为一本正式的纪念文集,当然会辑录各式人等的文稿,外加唁函唁电。总之是鱼龙混杂,应景的文章多,感人的篇幅少,有时甚至让人实在有点忍俊不住。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写得最好的悼文,竟是出自一个外国人的手笔,那就是马悦然的“吊陆文夫”。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里的评委,比所有悼念陆文夫的中国作者都更加准确地刻画出陆文夫与众不同的深刻。“在往苏州的路上,陆文夫跟我坐在一起”,“我当天在报上读过一篇报道,说一个中国贫农会花他所有的财产为儿子办婚礼。‘何必呢?’”“‘这你不懂!’陆文夫说,‘你到末日的时候,会追溯你的学术生涯,跟自己说,啊,你这个人没有白活着,你对汉学研究有一定的贡献。我也会安慰自己说,我的小说写得还不错。可是那贫农呢?他唯一能说的是:我啥子功劳都没得,一辈子在田里做苦工。可是儿子结婚的时候,我请了两桌村里的客人打牙祭喝烈酒,让大家吃得饱、喝得醉,还让他们抽一条最好香烟呢!----你千万不要夺去他那唯一的乐趣!’”马悦然接下来跟着评论道:“陆文夫不仅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正是这种独到的深刻,让陆文夫在主编<<苏州杂志>>的时候能够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毅然决定将刊物办成一个专写苏州的地方性杂志而不是文学刊物。这份独特的地方性,让杂志能够立足生存于文学不景气的当代。以写地方为特色,兼俱文字之美,使得这份非文学杂志比文学杂志还要更加文学化。当然,作为主编的陆文夫,花去的精力心血自然也不会少,的确也卓见成效,以致于读起那失去陆文夫以后的<<苏州杂志>>来竟有如张爱玲读完<<红楼梦>>前八十回再读第八十一回时一样地怅然若失、顿觉不爽。
还是接着说作为美食家的陆文夫吧。据说他在访问法国期间依然坚持要上中国餐馆。别人提醒他当地的中餐不正宗,他竟然说,不正宗的中餐也比正宗的西餐好吃。完全错过了享受法式大菜的机会。由此可见,他还只是一个小巷深处的美食家,离吃遍天下还有相当距离。而作为小说家的陆文夫,何尝不又恰受到这种小巷深处狭隘观念的局限呢?
2007年9月27日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8/2007
自顶一下。这咖啡店里难到没有美食家?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8/2007
全是美食家啊。我还准备了画配文哪,一忙,找不到这条线了。等一下啊。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8/2007
我最近才重读了这篇小说,好极了。尤其是老朱结婚(不识朱老师阿)结的妙, 分伙也写得好。这篇我百读不厌。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8/2007
- posted on 12/18/2007
朱自冶一贯的不近女色,为什么突然之间和孔碧霞混到一起去呢?很简单,那孔碧霞烧得一手好菜!
孔碧霞数十年的风流生涯,都是在素手做羹汤中度过的。她丈夫的朋友都是政界、实业界、文化界的高雅得志之士,像朱自冶这样的人是休想登堂入室的。什么美食家呀,在他们看起来,朱自冶只不过是个肉头财主,饕餮之徒,吃食癞皮。哪有一个真正考究吃的人天天上饭店?“大观园”里的宴席有哪一桌是从“老正兴”买来的?头汤面算得什么,那隔夜的面锅有没有洗干净呢!品茶在花间月下,饮酒要凭栏而临流。竟然到乱哄哄的酒店里去小吃,荷叶包酱肉,臭豆腐干是用稻草串着的,成何体统呢!高雅权贵之士,只有不得已时才到饭店里去应酬,挑挑拣拣地吃几筷,总觉得味道太浓,不清爽,不雅致。锅、勺、笊篱不清洗,纯正的味儿中混进杂味,而且总有那种无药可救的、饭店里特有的油烟味!朱自冶念念不忘的美食,在他们看起来仅仅是一种通俗食物而已。他们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另一个体系,这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结晶,它把苏州名菜的丰富内容用一种极其淡雅的形式加以表现,在极尽雕琢之后使其返乎自然。吃之所以被称作艺术,恐怕就是指这一体系而言的。
孔碧霞的烹调艺术,就是得之于这一派的真传。她在当年的社交界是个极其有名的姨太太,会唱戏,会烧菜,还会画几笔兰花什么的。二十多年间她家的庭院里名流云集,两桌麻将让八个男人消遣,一桌酒席由她来作精彩的表演。她家有一个高级的厨娘,这高级的厨娘也只能当她的下手!
朱自冶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后,偶尔听到他的一位吃友谈起,说是五十四号里有个孔碧霞,此人当年如何如何,如何身怀绝技。
朱自冶一听便笑了:“你老兄是说吃解馋的吧,好菜怎么能在家里做呢。你没有那么多的佐料、高汤,没有那么大的炉火与油镬,办不成的。”
“不信?那也没有办法,我请不动那位尊神。她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解放前我想尽天法也没有打得进去……对了,近几年来听说她的家境不好,手头拮据,也许看了孔方兄的面上,能为我们操办一席。你家和她靠近,去试试。”
朱自冶病急乱投医了,他为了吃总会干出一些冒冒失失的事体;他冒冒失失地去敲五十四号的大门,径直说明来意。
如果是在解放前的话,孔碧霞不把朱自冶赶出来才怪呐!可那孔碧霞不如朱自冶,她没有那么多的存款和定息,已经把房子租给了三家,还得靠变卖家具和首饰度日。同时她也多年不操此道,有点技痒难熬,很想重新得到别人的称赞,再现昔日的风流。她内心已经许诺,表面上还要搭搭架子:
“啊呀,朱先生倷(你)是听啊里(哪里)一位老先生活嚼舌头根,倷伲(我们)女人家会做啥格(什么)菜呢,从前辰光烧点小菜,是呒没(没有)事体弄弄白相(玩儿)格!”这女人的一口苏白像唱歌似的好听,可惜写出来却不是那么好懂的。
朱自冶当然懂罗,涎皮搭脸地恳求着:“行行好吧,不管你办什么我们都吃,总归要比饭店里好点。”
“饭店!……”孔碧霞十分轻蔑地拉长了声音:“你们男人家真没出息,闻了饭店里的那股味道之后居然还吃得下东西!”
朱自冶目瞪口呆了,饭店里有什么味道?有的是美食的香味,闻了以后才胃口大开哩!“啊,是是,我们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吃了一世什么也不懂,赏个光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好吧,那就献丑了,你们几个人呢?”
朱自冶默算了一下,把食指一环:“九个。”
“不行,最多只能七个,人多是没好食的。”
“那就八个,正好一桌。”
孔碧霞笑了:“朱先生,你不懂规矩,那下手的一个位子是给烧菜的人留着的。”
“好好,对不起。”朱自冶嘴里叫好,心里犯疑,哪有厨师上桌的?为了吃也只好迁就了,随即从身边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心里盘算,这十块钱就算小费。
孔碧霞面有难色了:“哎呀,这几个钱吃点什么呢?”
朱自冶把心一横,八十块全部豁出去,买个面子。
孔碧霞迟疑了半晌,好像在那里算账,最后乜了朱自冶一眼:“好吧,不够的地方我也凑个份子。唉,你这人也实在可怜!”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孔碧霞足足地准备了五天。据说还有一只红焖鳗没有来得及做,因为买回来的鳗鱼必须先用特殊的方法养一个星期,而那朱自冶又馋得等不及。
至于这一顿到底吃了些什么,我没有参加,不能乱吹。
杨中宝是参加了的。那一天他正好休息,在大街上碰到了朱自冶。朱自冶是去通知他的吃友们准时上阵的,没想到有位老友因病不起,需要另找候补的。看见杨中宝便说:“走走,跟我去见见世面。”接着便把如何找到孔碧霞等等说了一遍。连说带吹,借以发泄对我们饭店的怨气。
杨中宝从来不服人,艺高人总有那么点傲气。名厨师都是男人,哪来这么个女的!可是,他也听他师傅说过,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苏州有一种堂子菜,是从高等妓院里兴起来的。做这种菜的全是聪敏漂亮的女人,连丑丫头都不许帮边,那做工细得像绣花似的。他反正闲着没事,那朱自冶又不用他出钱,何不趁此去见识见识,如果真有可取的话也可学点技术;如果言过其实的话也可把朱自冶揶揄一顿,煞煞他的锐气!
杨中宝只向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他没有开地下饭店,同时对这种捕风捉影的小报告十分恼火,说是有人和他过不去,他一气之下就不谈孔碧霞了,而是缠着我把他调到交际处去。这事儿很快就办成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孔碧霞如何大显身手,究竟吃些什么稀世的美味!读者诸君也不必可惜,在往后的年月里我们还会见到她表演。“文化大革命”可以毁掉许多文化,这吃的文化却是不绝如流。我当时只能从朱自冶的行动上来进行推测,肯定那天晚上的一桌菜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朱自冶一吃销魂,从此很少见到他的踪影。他再也不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转,再也听不到他清晨开门去赶朱鸿兴;他不食人间烟火了,一日三餐都吃在孔碧霞的家里。一个会吃,一个会烧;一个会买,一个有钱。两人由同吃而同居,由同居而宣布结婚,事情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朱自冶终于成家了,一个曾经有过无数房屋的人,到了四十五岁上才有了家庭!家庭是个奇妙的东西,他会使人变得有了关栏,言行举止也规矩了点。朱自冶稳重些了,注意言谈,也注意外表。衣着和过去大不相同。笔挺的中山装,小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颇有点学者风度,这恐怕是孔碧霞参照她前夫的形象加以塑造的。
那孔碧霞不仅会烧菜,治家也是能手。结婚以后她千方百计地调整住房,让朱自冶搬过去,把五十四号里的三户人家搬过来。三户人家的住房面积都有了扩大,她自己也不蚀本。因为那五十四号是个中式的庭院,有树木竹石,池塘小桥,空间很大,围墙很高,大门一关自成天地,任他们吃得天昏地黑也没人看见。那时候,像我这样的反吃战士比较多,还有反穿的;谁要是考究饭菜,讲究衣着,那就有被斥之为资产阶级的危险,或者说是和资产阶级的思想沾了边。所以有钱的人也不得不稍加隐蔽,关起门来吃,吃到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当然,完全看不见也不可能,人们每天早晨都看见朱自冶夫妇上菜场。两个人穿着整齐,一个拎篮,一个拎包,一个人的膀子套在另一个人的膀子里,惹得行人侧目而视,嗤溜一声:“干瘪老阿飞!”
我的妈妈从来不说孔碧霞的坏话,她认为这个女人是行了件好事,使得一个败子回头。她买菜回来常常对我说:“又碰到朱经理啦,现在变好了,夫妻两个亲亲热热,像个过日子的。”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8/2007
不是不顶朱老师的美食家,而是眼睛看不过来。
陆文夫是少数几位留下印象的八十年代作家,我应该是在初中升高中的暑假读的《美食家》,记忆中他最后的总结是,美食的最关键火候是如何放盐,何时放,放多少,把做菜搞得像讲玄学了。同时期张贤亮的《绿化树》又写了喝粥,因为我没有亲身体验,倒是几个下过乡的舅舅感触深厚。
那个年代的《小说月报》《星星诗刊》,尽管没有美女封面,也是全国人民月月盼的精神食粮。
- posted on 12/18/2007
Again, as always, it's a very good piece of writing.
zxd wrot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What a life!! Liquor and delicacy every day, living in the country, and a daily thorough workout, I wish I had a life like this. Why did you call that "遭难"?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9/2007
Hahaha... Good point. You got the right spirit that will help you endure any difficulties. Great.
风子 wrote:
What a life!! Liquor and delicacy every day, living in the country, and a daily thorough workout, I wish I had a life like this. Why did you call that "遭难"?
- posted on 12/19/2007
我是先读《美食家》,读完后感觉很好,却没有仔细看作者的资料。后来才知道是陆文夫先生写的。
当时大概是在一本文学杂志读到的。说来悲哀,现在的文学杂志衰落得太厉害。象《小说月报》。我前几天无意弄了一本翻了一下,里面的水准低得让我读不下去,其中一篇是陈忠实的短篇,读了几段就放下了。还有就是王安忆的一个短篇,唉,不提也罢。另外就是文坛上所谓的红人。不堪入目!想当年,文坛老一辈的作家,还是非常有水平的。当时的编辑也厉害,眼光非常的独到。象冯骥才的《神鞭》等等,都是在文学杂志上读的,印象中跟《美食家》差不多前后。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9/2007
虽然离美食远着呢,也来顶朱先生好文。美食家是我羡慕的。我现在正从吃饱阶段往吃少迈进。《美食家》记得是大学里看的,大家在宿舍里念,就着食堂的饭菜,味道都不一样了,那简直超过精神食粮。 - Re: 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from 朱小棣<<闲书闲话集>>@yidian.org)posted on 12/19/2007
Thanks for all the follow-ups. I do appreciate them. As another topic, for spiritual food, who has interest in Suzhou Pingtan and can put some Youtubes here? Maybe in a new line, please. Thanks in adv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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