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炊烟
·芦 紫·
安徽省,古称皖,从地图上看像个略狭长的山芋。两条大河自西向东,横贯全境,把安徽分割成面积大致相等的三块。长江以南是雄奇陡峻的皖南山区,险峰巨壑,奇松怪石,飞湍瀑流,风光如画,以著名的黄山和九华山为其翘楚。长江以北,淮河以南是微波起伏的江淮丘陵,虽有天柱,琅琊诸峰,均不甚高,惟西南有数峰绵延至河南,湖北,溶入大别山脉。而淮河以北则是千里平畴,广袤无际。但就在淮河与涡河的交汇处,两座奇峰拔地而起,硬是挟持着滔滔的淮河在这里拐了个弯。两山隔河相峙,谓之荆山,涂山。涂山东侧是皖北重镇蚌埠,荆山脚下则是风景秀丽的怀远县城。传说古时候荆涂二山本连在一起,挡住东流的淮河和涡河,以致水患频仍。后来禹王爷治水至此,抡起巨斧,运拔山填海之力,挟雷鸣电闪之势,一斧劈开荆涂,洪水一泻而下,水患遂弭。感念禹王爷巍巍功德,涂山顶上建有禹王庙,至今香火鼎盛。又传说,禹王爷长年栉风沐雨,奔波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其妻涂山氏思夫心切,日夜伫立凝望,久而久之,遂化为涂山。
荆山上有卞和洞,传说当年卞和得璞玉于此,后献给楚文王,即为价值连城的和氏璧,雕琢成玉玺,为镇国之宝。荆山西南淮河之滨的常家坟是明朝开国名将常遇春的故乡,建有开平王庙和三王墓。常遇春勇武绝伦,采石矶一役直杀得元兵闻风丧胆,堪比长坂坡之赵子龙。他与徐达为朱元璋的左膀右臂,远征朔漠,灭元,建不世之功。惜英年早逝,葬于紫金山。其祖上三代俱追封为王,并其遗骸葬于三王墓。涂山东侧则有明初名将汤和之墓。怀远县城依山傍水,房屋多为石料筑成,掩映在石榴丛中。怀远的石榴品质优良,闻名中外。六,七月里石榴花开,满山遍野,如火如霞,灿烂似锦。十月金秋,硕果累累,缀满枝丫,成熟的石榴,紫红色的果皮绽开,露出晶莹剔透的果实,如同一粒粒红玛瑙,令人馋涎欲滴。
怀远城北有条清澈的淝河,沿河上溯,到处河汊纵横,湖泊星罗,岗峦起伏,景色宜人。就在距县城十余里的地方,淝河两岸座落着大小十几个村庄。群居着数千户芦氏子孙,统称为芦家岗。芦氏家族无信史可考,据祖辈相传,有山东汶上芦氏三兄弟,元末投朱元璋红巾军,升为军官,驻防天津。后响应明太祖上山下乡伟大号召,携眷属插队于怀远,是为芦岗人一世祖。因当时怀远属凤阳府,是朱元璋的革命根据地,龙兴之地,曾遭元军残酷血洗,史称“三洗凤阳,七洗濠梁”,数百里内白骨蔽野,杳无人烟,亟需移民补充,类似清初的“湖广填四川”,明末张献忠几乎杀光了四川人,就有了湖广的大批移民。6-7个世纪来,芦氏子孙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世代务农,鲜有达官贵人或名儒雅士,我听说过的最显赫的是一个国民党的少将军长。现已有传人20余代5000余人。
我曾祖父早逝,曾祖母把我祖父拉扯大,日子十分艰难。好在祖父很争气,勤劳能干,12岁即能下田扶犁耕种。后来当学徒学会了榨油技术,就自己开了个小油坊,起早摸黑推小磨香油卖,家境日渐好转,就扩大了油坊,又开了粉坊,买卖公平,人缘又好,生意越做越大。三十年代末,日寇进犯,占了蚌埠和怀远县城,人心惶惶,不少人贱卖耕地“跑反”,祖父一下买地300多亩,虽是战乱年代,这里却不是战场,破坏不大,到抗战胜利后,我家已是怀远城北一带的殷实大户,我父亲也得以读完中学和大学,并从此离开了故土,沦为异乡人。
祖父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挣下个偌大家业还未来得及享受,共产党就坐了天下,土改开始了。工作队气势汹汹地来到芦岗,发动群众,要拿我祖父开刀。谁知方圆十数里的乡亲都异口同声说芦老奎是好人,饥荒年头不仅不收地租,反而无偿向穷人发放豆饼玉米赈灾,长工们也作证,农忙时经常都有馒头鱼肉加餐,而芦老奎一家吃杂面饼咸菜稀饭。工作组听了也颇为感动,考虑到我祖父发家也不过十几年,还保留不少贫下中农品质,就顺应民情宣布祖父为开明地主,除土地没收外,其余房产,浮财,耕畜等一律不动。这在当时家家冒烟,村村见血的腥风血雨中确是个异数。
我生于淮海大战的炮火声中,因我上面有两个姐姐,我伯母也生了两个女儿,所以我的到来给全家人带来了巨大喜悦,我也因此享受着全家的宠爱和骄惯,只可惜我那时太小,不懂得去享受这种特权和尊荣。有福不享,过期作废,不到半年,伯母生了个儿子,不到两年,我弟弟出生,不久伯母又先后生了两个弟弟,5年之中,芦家连添五丁,兴奋疲劳,打不起精神头了。看着五个秃小子爬高上低,上窜下跳,于是,吆喝斥骂,巴掌鞋底便接踵而来,谁也不怕手下的重了,芦家从此断了香火。据妈妈说,我从小特调皮,也特狡猾,干了坏事被抓住时,就对人咧开大嘴笑,大人恨不起来,于是本来要打在头上的鞋底就转个方向打在屁股上,本来要打五下就减为两下,且力度也小了不少。
除了狡猾,我小时候还特别馋,好吃,鼻子特尖,脸皮特厚。傍晚,暮色苍茫,炊烟四起,袅袅娜娜地在空中飘荡,家家的厨房里都灶火熊熊,锅铲勺子叮当作响,我就离家出走,在村里转悠,只要闻到弥漫在炊烟中的香味,我能立即准确地判断出是煎毛刀鱼还是烙葱油饼,马上就莅临飘香人家的厨房流着口水现场观摩,笑纳并亲自品尝刚从鏊子上拿下来的第一块煎油饼,品尝之后偶尔还有批评改进的意见。有时还兼收并蓄,博采各家之长,连串4—5家,直到妈妈揪着耳朵把我拎回家。我所以能通吃百家,并非我长得机灵招人爱,一是我脸皮厚,拿我没辙,二是托我祖父芦老奎厚道人缘好的福荫,乡亲们爱屋及乌罢了。
我们村有户杂姓张货郎,外乡人,他老婆整天吟吟的,一头齐耳短发,叫二毛子头,不象当地的女人都是脑后挽个髻,我们都叫她二毛子。有天晚上我正抽着鼻子在村里巡视,忽然看见二毛子向我招手,到了她家,她从锅里拿出个炸鸡腿给我,叫我喜出望外,那玩意儿可是稀罕物,刚咬了一口,还未咽下就听妈妈在喊我回家吃饭。二毛子赶紧把门关上,说,别作声,吃完再回去。我一边嚼着鸡腿,一边从门缝里看见妈妈喊着我走过来走过去。吃完鸡腿,又喝了一碗面条,困劲上来,就倒在灶里边的麦秸上呼呼睡去。
夜黑灯暗,二毛子也未发现,以为我吃完回家了。直到我家里翻了天,她才赶快告诉妈妈我在她家吃的晚饭,但饭后不知去向,也加入了搜索队。点上灯笼火把,捞了村前村后两个水井和环村水塘之后,后来不知怎么想起去找找二毛子家的厨房,才发现我睡得正熟,立刻拎起来一顿好打,那时我睡得迷迷胡胡,忘记了咧嘴大笑之策略,结结实实挨了一顿。
除了馋,我小时候还特别猴,胆忒大。最特长的两项运动:爬树,捕蛇。那时芦家岗的树真多,家家户户都种树,村里村外都是树,十里开外望去黑压压的一大片。我家的院子里就有两棵石榴,两棵枣树,几棵桃树杏树,村东有一片杂树林,以椿树,槐树为主,间以桑榆柳楝等。村西则是数十亩的柿树林,枝叶相复,蔚然一片,不透日光,清凉阴翳,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我们也常常到这里采蘑菇,木耳和地拉皮。秋日,树叶落尽,满树挂着黄澄澄的柿子,象一盏盏小灯笼。这种柿子不能摘下就吃,太涩嘴,要放进麦秸垛里“懒”上月把,使之变成软软的“烘柿”才好吃。撕破一点皮,用嘴巴一吸,甘甜的流质就进入口中,只消几口就只剩下核和皱巴巴的皮。
既然有如此丰富的林木资源,爬树运动就得以蓬勃发展。我在此运动中悟性颇高,加上贼胆大,很快就成为爬树高手。不管什么树,我唾了两手,鞋子一甩,两腿卷曲,脚心抵着树皮,两臂交替上攀,一拱一拱,几分钟就爬到溜溜梢头,在风中摇摇摆摆,上下打晃,往往能把妈妈吓个半死,为此没少挨揍。揍归揍,妈妈有时还得求我爬树。秋天枣子红了,要我爬树去打枣;夏天摘桃采杏;清明要戴柳,我要爬树砍柳条;春天榆树发芽了,翠绿的指甲大小的榆钱缀满枝头,我要上树捋下榆钱放在篮里,回家用面粉一拌蒸熟,清香扑鼻,健康而美味。槐花开时,一串串雪白的小花挂满树梢,阵阵幽香,沁人心脾,这又是我的忙季,每天上树下树,把一筐筐槐花送进厨房,送上餐桌。爬槐树可得小心,枝丫上长满尖刺,扎一下挺疼的。最难爬的树是家后的皂角树,树干树枝上都布满了硕大狰狞的尖刺,象刺猬和豪猪身上的羽箭,那玩艺儿可不好对付,即便像我这样的爬树高手也望而却步。
小时候,除了爱干这些采花盗柳的勾当,另一大兴趣就是捕蛇。村东的那片林子里常有蛇蝎出没,纠集几个小伙伴,手里拿根长棍,凡可疑的树叶草丛都撩拨几下,往往会有条蛇窜出来,这时我就一下跳过去,一把抓住蛇尾,提起来,快速抖动,这一动作要快,否则蛇会弯过头向上来咬手,一抖,蛇头就昂不起来。捉到蛇后,我们就这样不停的抖着回家。抖得手酸了,或不想玩了,就把蛇抡起来转圆圈,几圈一转,蛇就晕了,找块石头,抡圆了,啪的一摔,蛇头撞在石头上,就流血身亡。那时我们没有吃蛇肉的习惯,所以就挖个深洞把蛇埋了,因为据说蛇骨有毒,扎了脚就会中毒,烂到骨头而死。
有一次我在乱坟堆里捉住一条老长的大红花蛇,有擀面杖粗,打死之后,摸着它光滑美丽的鳞皮,不舍得埋掉,就把它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蛇尾在胸前晃来晃去,像个大花围巾一样,走回家去。姐姐们看见吓得尖叫,妈妈差点晕了过去,二狗爷爷过来把死蛇放在地上,用手指来去的量,然后不断摇头:“可惜了,可惜了!”我说:“可惜什么?”二狗爷说:“这蛇差一寸就五尺长了,快能使动风了。” “使什么风?”“蛇长到五尺就能成精,可以驾风而行,在天上飞。打死这蛇,它的魂会找你,捏你头疼,快去埋了吧!”听了这话,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从此告别了我的捕蛇生涯。
不只是巧合还是报应不爽,就在打死那条大蛇后不久,我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说胡话,有5-6天水米不进,昏惨惨似灯将尽,命悬悬如三更梦。从蚌埠请来的名医看过就摇头,说是脑膜炎,没救了,准备后事吧!小我半岁的堂弟已经在一年前病死了,眼看我又要走上黄泉路,祖父老泪纵横,到处烧香许愿,求神拜佛。不知是神佛显灵,还是阎王嫌我太猴,鬼门关上走一遭,奈何桥上转个圈,竟又悠悠地活了过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至今仍记得躺在院里的小床上,头上的枣树正在开花,青白的枣花落在被子和枕头上。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心里却在想着这场大病可能就是那蛇精“捏”的,但又没有确凿证据,成为一桩至今无解的无头公案。
病好没几天,我就好了疮疤忘了疼,又开始疯玩。这回不敢捕蛇了,玩摔炮,弹珠子。乡下孩子没有玩具,谁要是有副残缺不全,卷边烂角的扑克牌,那就是财主,人人争着去巴结。摔炮不花钱,雨后天晴,挖一块泥巴揉匀乎了,做成皿状泥碗,托在手掌里,举起来用力摔在平地或石板上,如碗边缘齐齐着地,那碗中的空气被猛然压缩就冲破碗底,发出一声暴响,碗底迸出的泥片能飞丈把远,犹如炮弹的弹片。如泥碗做得不好,或摔下时角度不对,就不响或响声不大,我们就比赛看谁的炮摔得最响。一天玩下来,浑身上下都是泥巴,活像个泥猴。
晚上回家妈妈一边给我擦洗,一边骂着:“你就是骚猪杨广史大奈!”说我骚猪还不离谱,听村里芦老海说书知道杨广是隋炀帝,史大奈是瓦岗寨的好汉,好像并不是邋遢肮脏之辈,不明白妈妈为何把他们连在一起。但说我脏,一点不冤枉,泥糊还算好的,我每天爬树,衣服的前襟都是洞,加上噌的松脂,椿腊,硬邦邦的简直就是盔甲,根本洗不掉。
与摔炮相比,弹珠子就文明礼貌多了。首先珠子是玻璃做的,比泥巴干净多了。而且里面有一个美丽的五彩缤纷的核心,拧成花瓣状,灿烂夺目。即使是黑白色的也自有风流,黑的像黑牡丹,白的像白莲花,还有一种乳白的,叫石冻根,通体是勾云图案,甚为难得。玩珠子要有个好准头,瞄准对方的珠子,把自己的“手子”放在食指弯处,啪地一声,用拇指弹射出去,击中对方的就赢了,对方的珠子归你。二狗是个高手,几乎百发百中,有时离一丈多远,他一抬手就是一声脆响,吓得很多人不敢跟他玩。我的水平中上,赢的多些,口袋里经常哗哗响,但大多是身经百战的珠子,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大半,特等残废!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大捧崭新的珠子,终于有一天夜里,我的梦想实现了!就在村南吴桥下边的激流里我看见有东西在闪闪发光,下去用手一扒,竟是一窝亮晶晶五彩闪烁的珠子,有好几十个哪!我赶紧脱下小褂把珠子包好,高兴得哈哈大笑,竟从睡梦中笑醒了!
童年岁月总是诗,是画,是那色彩斑斓的珠子,是那如梦如幻的炊烟,萦绕心头,不绝如缕!
- Re: 芦 紫: 故乡的炊烟posted on 04/04/2008
What is 煎毛刀鱼? :-)
煎毛刀鱼 - Re: 芦 紫: 故乡的炊烟posted on 04/04/2008
July wrote:
What is 煎毛刀鱼? :-)
毛刀鱼是我和芦紫的家乡河、湖中的一种小鱼,其形状如刨花片,故又称为刨花鱼或鲁班鱼。此种鱼刺细且多、肉少,但味鲜美--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小时候在家时,我最喜欢母亲做的辣椒炒干毛刀鱼。
这种鱼不同于长江的洄游鱼类“刀鱼”,后者在南京一带也叫毛刀鱼。
- Re: 芦 紫: 故乡的炊烟posted on 04/04/2008
hmmmmmmmmm :-)
I remember 南京一带的毛刀鱼, very 鲜美 :-)
尚能饭 wrote:
July wrote:毛刀鱼是我和芦紫的家乡河、湖中的一种小鱼,其形状如刨花片,故又称为刨花鱼或鲁班鱼。此种鱼刺细且多、肉少,但味鲜美--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小时候在家时,我最喜欢母亲做的辣椒炒干毛刀鱼。
What is 煎毛刀鱼? :-)
这种鱼不同于长江的洄游鱼类“刀鱼”,后者在南京一带也叫毛刀鱼。
- Re: 芦 紫: 故乡的炊烟posted on 04/04/2008
Another question:
What does mean 整天吟吟的? :-)
我们村有户杂姓张货郎,外乡人,他老婆整天吟吟的 - Re: 芦 紫: 故乡的炊烟posted on 04/04/2008
July wrote:
Another question:
What does mean 整天吟吟的? :-)
我们村有户杂姓张货郎,外乡人,他老婆整天吟吟的
我在安徽断断续续生活过不到十年,这土语我还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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