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马车套在星星上──读哈金《自由生活》
文/颜择雅
2008年07月22日,星期二
《世界日报》副刊,2008年7月21日
【顏擇雅】二○○七年的《自由生活》是哈金第一部以美國經驗為題材的作品。開頭有關六四的親子對話已很不俗,結尾卻更奇特。通常寫美國夢的移民文學,結尾一定一片光明,哈金如果從俗,大可選在夫妻還清房貸,餐館生意欣欣向榮之時讓小說作收。但哈金偏
不……
就算哈金沒寫過《等待》和《戰廢品》,光憑〈光天化日〉和〈活著就好〉兩則短篇,就足以在世界文壇占一席地了。
重寫經典的挑戰
〈光天化日〉寫群眾大會,批鬥對象是一位操淫為業的美貌婦人。哈金故意選擇一群小孩的觀點講故事,他們完全不懂紅衛兵頻問「你跟他睡了幾次」是窺淫,女性群眾的叫罵是嫉妒,男性則是垂涎,只覺得批鬥遊街都好玩,讀來倍增殘酷。批鬥過程中,哈金亦不多白描,只把紅衛兵、婦人、群眾三方的對白削減到最簡單,把反諷的層次壓到最密,節奏加到最快,終於在婦人供出紅衛兵白嫖之處達到最高潮。結尾則以童眼所見的慘況作收,相當震撼。
〈活著就好〉男主角遇到大地震而失憶,經政府安排再婚,偶然恢復記憶回到老家,才發現職缺住房皆已有人遞補,他死而復生帶給親人的是苦惱多於喜悅。故事中的大地震是在文革後期,應該是唐山大地震。但作者用意應是假託災難諷刺公有制的不合理。震後政府為解決寂寞問題而舉行的集團三人婚,更是神來之筆,為故事注入卡夫卡式的夢魘色彩。男主角在天搖地動之際所緊抱的蘋果樹也有畫龍點睛效果,明明是大災難,哈金卻可以變化出幽默與童話感。
其實,兩篇傑作的框架都是撿現成。〈光天化日〉脫胎自潘金蓮故事,〈活著就好〉則讓人想起好萊塢經典《鴛夢重溫》(Random Harvest)。賦老故事以新生命,正好展現作者生枝生葉的功力。然而,最能展現哈金技巧火候的,則是他竟拿契訶夫的〈吻〉重寫兩次。
重寫經典,倘使才力不足,很容易招來點金成鐵之譏。即連李白,到黃鶴樓尚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嘆。〈吻〉可說是契訶夫的扛鼎之作。哈金不只重寫,還重寫兩次,而且都非常成功,真是膽大藝更高。
契訶夫寫的是小兵在暗室被貴小姐一吻,從此生活有了夢幻,有了重心。《好兵》中的〈空戀〉男主角亦是小兵,工作是每晚從中蘇邊境向瀋陽收發電報。一晚接到電話,另一端「甜滋滋的女聲」半開玩笑打個招呼,從此電報機滴滴的響聲都變成仙樂,他敲電報的手指也發起抖來。契訶夫的男主角至終不知貴小姐是誰,只意識到自己是小人物,而小人物的夢幻又如何容易破滅。〈空戀〉的男主角終於知道了女聲是誰,答案給他的卻是另一種沮喪。在《新郎》中的〈破〉,暗室驚吻則變成電影院中的手淫,並添入捉姦和政治審查的情節。這次跟〈吻〉一樣,男主角亦至終不知神祕女性是誰,結局卻更殘酷,害死人命一條。
哈金不只敢挑戰經典,還敢碰嚴肅文學極少碰的題材,例如強暴場面。《等待》中楊庚強暴吳曼娜那一段之所以讓人印象深刻,不僅在逼真,而是在之前,楊庚滿口毛語錄已讓人噴飯,之後又在改革開放時最先致富,恐怖更被放大。《等待》看似平淡無奇,卻讓人讀後情緒久久不散,跟哈金深諳前呼後應的技巧很有關係。
《光天化日》中的〈男子漢〉更是把強暴的結果整個翻轉。男主角參加一場輪暴,旁觀時也與同夥一般亢奮,沒想到真輪到他,卻萌生天良。奇的是,他之前既不知輪暴是泯滅天良,之後亦不知這乍停是萌生天良。而他的良心只換來全村恥笑,變得比受害者還可憐。
哈金的長篇和短篇一樣筆法多端。《池塘》初試啼聲,你整我來我整你,你用牙齒我用筆,笑鬧程度凌駕果戈里,直追喬叟、薄伽修。其他四部則都是深沉的行板,以雕工取勝,筆法常被拿來和契訶夫相提並論,《瘋狂》卻讓人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
《瘋狂》寫六四,觀點的選擇卻下個大險棋,選了個全書中都不太關心北京示威的研究生做敘事者。他在六四前夕進城,也不是為了民主自由。打一九八九年春,他就要負責照顧指導教授兼準岳父。病榻上的楊教授自從中風就亂說話。但書中瘋狂的不只是楊教授,還有假瘋變真瘋的老右派小貓頭鷹、被蝎螫到的窮村男孩、屠城當夜的解放軍。讀者即使還未拼湊完楊教授的故事,也會意識到六四血腥絕非偶然,是中國四十年瘋狂的必然結果。讀來雖不流暢,卻是哈金最有「偉大的中國小說」氣魄的長篇。
《戰廢品》在美國的受評量極高,《紐時書評》甚至以封面推薦。愛之者認為比諸《西線無戰事》、《二十二條軍規》毫不稍遜。它用韓戰戰俘營中的爾虞我詐,諷喻國共數十年鬥爭,格局最像史詩。若有人不喜歡,八九成的原因都無關文學,而是認為國民黨被寫得太妖魔。書中的衛兵虐囚與囚徒互虐場面,一如《等待》中的強暴和《瘋狂》中的屠城,都讓人好奇哈金寫暴力的奇才是怎麼來的。至於殺人剜心是否有所本,就像〈活著就好〉的集團結婚是否杜撰,應該留給歷史學家即可。
二○○七年的《自由生活》是哈金第一部以美國經驗為題材的作品。開頭有關六四的親子對話已很不俗,結尾卻更奇特。通常寫美國夢的移民文學,結尾一定一片光明,哈金如果從俗,大可選在夫妻還清房貸,餐館生意欣欣向榮之時讓小說作收。但哈金偏不,他選在萍萍受傷,餐館低價頂讓給人,武男從小老闆變身成旅館夜班時讓小說收尾。他甚至不讓武男跟自己一樣,也在美國得個什麼文學獎。他只讓他努力創作,作品卻半首都還沒成功發表。
《自由生活》寫的是武男一家的美國經驗,投射的卻是中國的政治和歷史。美國讀者不會有聯想的許多角色,也只在華文讀者眼中才會呼之欲出。不過,就像讀者不能對號入座,把英語說不好卻有志以英語寫詩的男主角當做哈金本人,其他角色如劉滿屏、元寶、楚詠、卞世明,也不等於現實中的劉賓雁、貝嶺、鄭愁予、遠志明,儘管真有幾分神似。
洪梅一角讓人想起痛罵杜克大學王千源的那些愛國留學生。男主角的好友陳丹寧在六四後選擇回中國,用中文創作,哈金幾次借男主角讀他作品的感想,針砭中國文壇的趕流行歪風。最精彩的卻是陳丹寧訪美那一段,晚上是脫衣舞場的大淫蟲,白天則是教堂唱聖歌的淚人兒。這就是哈金眼中的中國文壇:精神空洞若此,難怪文風日下。
洪梅在書中罵男主角是小丑,因為他夢想成為另一個康拉德或納博科夫。筆者不知道哈金有沒受過這等侮辱,只知在他成名後,的確常被拿來和康拉德或納博科夫做類比。其實,哈金用不算道地的英語,寫英語讀者不算有興趣的素材,所冒的風險是康船長和納遺少兩位都沒有過的。康氏小說從沒寫過波蘭,他是用英語寫大英帝國。納氏打五歲就用英語寫蝴蝶研究,英語可說是他的第一書寫語,他在美國成名,寫的也是美國事。想必哈金應該是至今依然感到孤獨的。他必須像十九世紀美國的超越主義者那樣,為了精神獨立而勇敢接納孤獨。難怪《自由人生》會以男主角領悟愛默森的詩句「把你的馬車套在星星上」(hitch your wagon to a star)做收,作為哈金心目中美國夢的最佳註解。
編注:哈金七月二十六日應邀到香港參加書展並演講,講題「個人與文學」。
- Re: 把你的马车套在星星上──读哈金《自由生活》posted on 07/22/2008
半年前读完《自由生活〉,感觉哈金挺有幽默感的, 所写也有令人震撼的真实感。
不过,英文的文字照英美文学的一流作家比较起来,还是没有那么流畅自如, 当然,达到他的水平就很难得了。 - Re: 把你的马车套在星星上──读哈金《自由生活》posted on 07/22/2008
哈金的英语还是不错的,只是过于“中文化”,读多了感觉不好,语言成就不高。最好是像一些印度作家那样,用的是上乘的英语,讲的故事又有浓郁的印度特色。 - Re: 把你的马车套在星星上──读哈金《自由生活》posted on 07/22/2008
十年前看的等待吧。
我喜欢小说能“逼真”。风俗,风物,历史背景都要详实,掩去的只是人物的真实身份。只有悲欢离合,没有信息技术含量的如今是不是也落伍了?我不太清楚。好象读者成熟得比市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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