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迪


原载《侨报》副刊

  最新一期《纽约客》杂志(2008年4月7日)上刊登了一篇美籍华裔作家哈金的短篇小说“樱花树后的房子”(The House Behind A Weeping Cherry),这是一篇关于三个亚裔移民在纽约法拉盛区当妓女的故事,情节生动,人物个性鲜明,她们三人的背景不同,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各异,其命运令人同情,但也值得深思。

  小说中的叙述者万仁(译音)是一个30岁不到的单身中国移民,在一家工厂里做烫衣工,与他合租一间屋的室友发现同一层楼里住的三个女子都是妓女后就搬出去了,万仁一个人付不起全部房租,于是在房东陈太太的安排下晚上给那三个妓女开车,送她们出去接活,后来和其中一个20多岁的越南华侨女孩产生了感情。万仁意识到自己打工其实也是卖身,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他在反复犹豫之后决定帮助那个越南华侨女孩在衣厂找一份缝纫工作,一起偿还她欠偷渡客蛇头的债务,但请求蛇头延长还债的时间,因为缝纫工的收入很低,他自己整天熨衣服工钱也有限。蛇头不但不答应延长还债的时间还进行威胁,于是他们俩一起逃离了纽约,逃离了樱花树后那栋暗中进行交易的房子。

  故事很简单,但人物感情变化描写得细致入微,普通人在患难中互相怜惜互相关爱互相扶持的细节之处真实感人。这种白描手法是哈金一贯的写实风格,但这次的题材有点另类。

  电影Eyes Wide Shut(中译《大开眼戒》)不仅因为性俱乐部的大胆场面而引起争议,其中对妓女的同情也引起过非议;另一部电影Scent of a Woman(中译《女人香》)里的主演者Al Pacino (阿尔·帕西诺)因该片获得奥斯卡影帝,电影里的那段经典探戈舞被人们津津乐道,但孤独的退伍军人在舞后去找妓女并对妓女大声赞美却被人不齿。哈金小说中的主人公与妓女没有肌肤之染,但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后对她们的命运产生同情,是否会遭到争议?或被认为是继《自由生活》之后又一个反“美国梦”的故事?

  长篇小说《自由生活》自2007年10月出版以来,各种解读和反馈都有,其中一个解读是哈金的小说反映了追求自由的路上没有自由。我个人读完后觉得小说主人公武男为了自由而走了一条艰难的创业之路,他最后在放弃小餐馆事业重返打工仔生活时获得了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我曾问过哈金,“你觉得值得像武男那样付出那么高的代价吗?”他回答:“当然值得。这正是自由的含义。”他还说到:“一个人必须为自由付出代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是为那些愿意付出代价的人而写的赞歌。”

  “樱花树后的房子”不同于《自由生活》,《自由生活》的主人公是自我选择付出代价,这三位亚裔女子不是自愿地付出代价,而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为了偿还债务,有的身不由己。她们在异国他乡出卖身体是否出卖了灵魂?她们为什么不在别处打工而要受人凌辱?她们的命运是个人造成的还是有社会因素?无论是妓女还是其他苦力工,为什么明知海外底层移民生活的艰辛还要前赴后继地偷渡或移民?这些问题不由得不令人思考。

  哈金下一部短篇小说集里的故事全部发生在纽约法拉盛区,其中有一篇“作曲家和他的鹦鹉” 获得过2007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这个故事写的是一个作曲家和鹦鹉之间逐渐建立起情谊的过程,人物的心理变化描写得很细致,其他几个陪村人物的心态改变也描绘得很生动。另一篇故事“选择”讲的是为了亲情而放弃爱情,同样地细腻感人,叙述从容不迫。读他的小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短篇小说更见他的功底,这些短篇布局巧妙,结构严谨,人物鲜活,对环境的描写很真实,人物的细节处理很传神。哈金在大学教文学创作已有14个年头了,为了撰写这本短篇小说集,他多次去华人移民比较集中的纽约法拉盛区,观察和体验新移民的生活状况。

  哈金将目光投向在美的华人移民生活后,刻画出一系列底层小人物的形象,他没有渲染移民创业的艰难或者成功的辉煌,而是关注移民生活的质量和移民的内心感受。

  在获得了一系列奖项之后,哈金还是一如既往地勤奋耕耘,对波士顿大学的教学工作也很敬业,他的人生如同他的语言风格一样朴实。说到语言问题,有人觉得他的语言朴实无华、精准犀利、厚重,有人觉得太直白、太中国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从《等待》开始,“哈金式的语言”已经独树一帜。他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福克纳小说奖等一系列连英语母语作家都梦寐以求的文学奖,他的眼界在向更高的标准看去,但他的态度是“获不获奖都一样,写作是一辈子的事”。

  无论是过去的“中国故事”还是现在的“美国移民故事”,都是“个人”故事。《自由生活》中的主人公武男由留学而自我放逐而移民,在创业的同时追求精神上的独立自由和一条个性化的、基于对社会和人性的本质观察、脱离政治宣传和道德说教、超越意识形态进而超越时代的文学创作之路。这也许正是哈金自己所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