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专栏作者是骂人的话。:)
不过专栏确实可供我在需要的时候满足一下发表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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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的“马勒第二”
休斯顿大学交响乐团演奏马勒第二交响曲《复活》,去不去呢?快期末了,学习太忙,可这是我热爱的曲子,很难听到现场演奏的。思想斗争半天,决定不去,还吃了只冰激凌庆祝这个决定,呵呵。不过,下午情况有变,心情有变,我想了半天,决定开演前去买票,看天意了,能买到就听,买不到就死心。结果不幸买到票。而且开演前半个小时我就学习得累了,于是有了更完美的借口去听音乐会。
总的来说,我对交响曲兴趣一般,但马勒永远是无条件的最爱。我是出国前不久爱上马勒的,那时为出国的事情百爪挠心,惟一的快乐是,每天清早都听一段马勒第四,在末乐章天堂歌声中激情奔涌。现在想起来,马勒为我分担了很多东西,难怪彼此进入,难分难舍。那时,我读了国内能找到的跟马勒相关的所有资料。来美国后,我扎进图书馆,最兴奋的是见到那么多马勒传记,尤其是叫亨利-路易斯·拉格朗日的那个法国人,写了厚厚的马勒传(计划四大卷,不知出齐没有),细得简直像马勒的博客。还记得那个上午,我跟室友搬到新居,我一边应付着搬家的事情,一边偷空坐在地毯上,狂喜地摩挲着刚借到的大大小小的马勒传。按理说,对音乐家我们只关心音乐就行了,可是马勒这个人,跟凡高类似,生命跟音乐互相干扰,自我挣扎始终不离乐思,让人躲也躲不开。
不过,我不算最迷马勒的人——我喜欢给人讲美国人卡普兰的故事:一个成功的商人因为迷上马勒第二,竟然疯了似地放弃正事儿去学指挥,折腾了一些年,竟然真录出了像模像样的CD,很长时间内他只指挥这一首。真是个妙人啊。那CD我在国内买的,很不错,虽然我后来慢慢感到还是无法跟伯恩斯坦比。不管怎样,我们这些“马勒党”,总要有些互相加强“信仰”的故事。拉格郎日、卡普兰,在我看来都是福星一样的人物——我以为,对于某种特殊气质(比如特别激情或者特别荒诞)的东西,人的天性决定接受程度,所以很难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对某些很“小众”的书和音乐显示了那么强烈的兴趣,并能为之做出巨大的牺牲。我跟人家不能比,但几年前的习惯是,只要有机会买CD,总是先搜马勒。我也不算钻研马勒录音的行家,而且并不挑剔,听个大概即可。随便谁的录音,都能让我做一阵白日梦,于是我就很满意。到目前为止,虽然我拥有他全部交响曲的录音,但并未都听熟。没关系,写了“马勒音乐”的马勒是人过中年才“听”完了这些声音的,确切地说,他一直在指挥之余(也就是在敌意和人际纷争中)艰辛地寻找时间作曲,用一生听完了自己的音乐。
这场演出在学校歌剧院,参演者就是音乐学院这帮人,原来乐队规模大得吓人,舞台都挤满了。马勒的第二不算最大号,第八要用更多的人。第一提琴是个中国女生,不奇怪。第二提琴是个黑人女生,就比较让人惊讶。而且这个黑人女生一点也不漂亮,很胖,这样的形象拼到第二提琴,倒也真可赞。我旁边的女士告诉我,她儿子在这演出中敲鼓,所以她来。她说,没听过这音乐,也不知道马勒,但儿子要出声的段落她都知道。
我坐得太靠前,不怪别人,是自己挑的。一般我乐意坐得离舞台近,虽然明知效果不好。我喜欢比较近地受音乐感染。不过今天的座位真不好,没想到座位这样排,前几排看到的仅仅是乐团成员密密的大腿小腿,而最后一乐章出动了一台可携式管风琴,我竟然没找到琴在哪里。好在我带了乐谱来,帮自己跟上细节。其实不需要乐谱,因为我太熟悉它了。
马勒的音乐不算太“纯”,我是说,不像古典主义兴起之前的巴洛克音乐那样,主要以对位技术取胜——他“描述”了很多东西,而这首《复活》有着格外清晰的叙述脉络。简单说说马勒的本意:第一章代表葬礼,用那么一下下抽紧的弦乐句子探问“死后有没有信仰”,而海顿风格的第二乐章似乎在回忆生活中曾经的安详。或者说,这是被平常日子稀释的痛苦吧,在遗忘和记忆之间轻柔地犹豫。混乱的第三乐章代表信仰的丧失,第四第五乐章就是所谓的“复活”之意,信仰的复活,生命的复活。用歌声象征天堂和永恒,这种手段马勒没少用过。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有效的指引——在喧嚣的交响之后,世上尚存温和女声的抚慰,混乱洗清,晨星高悬。
演出不用说了,就像我期待的那样震撼。有几个细节让我印象很深,不是因为乐队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一场活生生的马勒让人无法回避狂热的白日梦。比如第一乐章里用弓竿敲琴背那段——从录音中无数次听到这个细节,现在,它赤裸裸地在面前重现,鲜活得我几乎无法面对。再比如第四乐章里女中音出场,那是一个高高的金发中年女人,表情哀伤。她穿着巨大的长裙,为自己围出一个圆圈。在这个圆圈中,“原光”升起,轻而缓慢。
马勒使用了很多文本意象,“复活”本身就是圣经中典型的象征。但这种描述仍然是不能用文字来还原的。那纯粹的音乐手段撕裂人心的瞬间,一切都在那黑洞里坍塌了——画面有可能会像潮水一样忽然涌来,而文字的状态往往就是沉默与消失。而事过之后,音乐被记忆上色稀释,变成跟情景相融的水彩画,才显出跟其他感官的某种妥协。
妥协,是的,我等来了这一刻。
- posted on 11/19/2008
彼此不相识的情感
“纳博科夫最爱形式游戏—字谜、对称、双关,他要在作品中建立自洽的体系。” “这本书可以用来勾勒道德感的成长曲线。年轻读者比如我现在的学生和当年二十来岁的我,读到的是HH的欲望和狡诈,还有纳博科夫优美的语言。是的,我们在课堂上的讨论,就集中在这些方面。但是,时光过去几年,我的感受完全不同了。。。。如今这个有毛病、心碎、富于悲剧意味的HH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看上去与其说应该被谴责,不如说是悲怆的。书的第二部分更明显,HH的爱慢慢显现—你渐渐对这个男人产生感觉,并清楚地体认着作为读者的你自己。” “我需要纳博科夫的感觉—诗意、生活的疲惫、垂死时的黑色幽默和欲望的混合物。。。这正是我需要的振动和音调。虽然这种感觉从未离开我,我仍感到过一段时间需要重读,就象突然需要一剂药或者一下击打。当我把自己重置于这个’ 力场’, 我确信找到了自己。”总算又遇到一个迷恋<<洛丽塔>>和纳博科夫的读书家!我随便翻翻,看到他倾心细读<<洛丽塔>>,就毫不犹豫地把这本书拿回来。
书不到200页,作者说的是被人解读无数次的经典,也是令他刻骨铭心的常读之书。比如福特的<<好兵>>,他说第一句“这是我听到的有史以来最伤心的故事” ,好象简奥斯汀的“众所周知,。。。” ,书的开篇是现代文学史上最诱人的开头,它充满动态、抒情,然而又是主人公以轻快的口吻说出的,语调和情节有微妙的矛盾和平衡,这种摇摆持续了几页。
他谈到“读了几十年” 的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引出一段舞会上的细节--空气、花香、烛焰、龙虾、瓷器、“他”— “这段充满场景变换的描述,给人的感觉犹如观看立体派绘画,引入一个幻觉中的维度。福楼拜总是把情绪编织到情景描述中,让它们扩张,生长到我们背后,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绽放,成为我们记忆的一部分,好象那些精心折叠的日本插花,浸到水里。这种微妙的方式使我们在阅读的时候经历一种’ 持续加剧’ (ever-intensifying) 的感觉--我们活在这个复杂但被重力或者透视法则约束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有它的自治之力。” “刻意留心杰作的技巧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但这种批评意识会把人推向作品的深处。我相信有一种高超技巧好象烛光照在平面上,我因为赞美它而凑得更近。。。。我们会在这种努力之中扩展自我,克服阻力。”
<<读书生活>>是一本评论经典的小书,涉及<<麦田守望者(塞林格)>>、<<洛丽塔>>、<<到灯塔去(伍尔芙)>>、<<好兵(Ford Madox Ford)>>, 、<<恋爱中的女人(D.H. 劳伦斯>>、 <<大使(亨利詹姆斯)>> 、<<看电影的人(Walker Percy)>> 等等“新经典”,感受鲜活,是一种有密度的“闲读” 、“闲说”。它让人想起十余前那本轰动一时的<<伟大的书(David Denby)>>, 一样是事隔几十年后温习经典,在“不能两次踏入的河流” 中惊奇、感慨、认识自我。
本书作者,美国评论家伯克茨(Sven Birkerts) 大概还不为中国读者所知。他著作不多,半辈子四处教书,教过许多大学的写作班(Writing Seminar), 还当过编辑、书评作者和书商,读书经验贯穿各个职业角度,过眼成百上千的新书—对文学和写作的激情和疲倦,他都经历过了,自然而然地目睹经典与自己奇妙的“共同生长” 。读书的根本,说到底是一种自我求证—求证自我的存在,并且时时发现自我的各个侧面生长到时空之中。这大概就是所谓创造式阅读,它让人目击自我的拓展。这两位作者重读之后,有类似的感慨,好象发现了爱情的涵义—“我觉得现在总算接近文学的神秘之处了”。
用本书作者在序言中的话来说,阅读同时是“逃离” 和“加剧” ,读者内心和外界是彼此给予和获得的互动过程,读者的期待正在此极彼极之间。而对于这种运动,伯克茨有这样的“深度描述”——阅读纳博科夫将我的一些天性向前拉扯,这使我感到晦暗、吃力,并且体验到那种令人伤感的智慧。另一些小说则触动自我的另一部分。。。爱默生说,’我们的情感并不彼此相识’” 。
Reading Life: Books for the Ages, by Sven Birkerts, Published by Graywolf Press, Minnesota, 2007 - posted on 11/19/2008
不快乐的作家
给伍尔芙夫人(Virginia Woolf)写的传记真不少,谈她的文学,生活,女权观念,文学史观念,不一而足。至于那个布鲁姆斯伯里小圈子,更是给人写传记用的,不光成员都是名人(经济学家凯恩斯、哲学家罗素、诗人艾略特等等),而且彼此关系暧昧,故事多多。
手里这本传记比较特殊,因为作者贝尔(Quentin Bell,1910-1996)是伍尔芙夫人姐姐的儿子,跟伍尔芙圈里人混得太熟——熟到他自己承认,简直没法写。贝尔下笔有点尖刻,不过第一手资料多多,很难得。
而伍尔芙的特别不仅在于作品,更重要的是,她在生命后期经历了战争——当然,不是参与而是感受。这也很不一般了,对一颗敏感的灵魂来说,足够让人忧郁不能自拔。古往今来,乱世是常态。
不过,坚强从来不是她的品质之一。她一生都不穷困,但一直担心自己破产,也怕自己的作品得不到好评,怕到神经质和幻听。不仅如此,她还嫉妒别的好作家比如劳伦斯。丈夫安慰她不要介意批评,要接受这个现实,她想必也乐意,但实在做不到。她把丈夫的评价也看得很重。一次精神危机后,她让丈夫看《年月》,紧张地等他的评价,丈夫看了,觉得是失败之作,但还是告诉她,“非常好。”如果不这么说,也许她会自杀。总之,伍尔芙其人充满作家的弱点或干脆说,人的弱点。虽然她非常精神化,能够藐视物质,但如果没有看得见的文学成就,她是活不踏实的。这个人实在不能算高尚博大有力,但也许这令她不快乐不踏实的虚荣,是成就她的一部分?有些人,偏偏因为自我囚禁而成就。
其实,即使没有战争,她的生活也是创伤累累。几位朋友的自杀、去世,给她撇下的孤独和悲哀,在传记中都有真切的描述,看得我也唏嘘不已。这本传记里有很多照片,看上去她潇洒优雅,抽着烟,站在花园里,跟朋友高谈阔论。她有汽车,有保姆,丈夫把早餐端到她的床上——看似无可挑剔的环境里,她不能克制地焦虑着,多次精神崩溃。
在布鲁姆斯伯里中,最后一次聚会,最后一次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世界在崩溃。他们那个圈子,自鸣得意、自命不凡,但在生活的离合悲喜中,并没有什么特权。大家都是情感和形势的奴隶。伍尔芙最后的日子里,丈夫给她安排医生,一次次地约。夫妇已经决定,如果希特勒的军队来临,他们就一同服毒。越来越多的轰炸消息传来,一次次地看病之后,她确信自己不会好了,接下来就是我们都知道的遗书和自沉。丈夫追来后,看到的是插在河畔的她的手杖。自杀她演习了不止一次,终于成功。
通常来讲,“名人传记”不仅如同任何写实记录一样写下世态炎凉,还往往因为触及丰富的灵魂和作品,展现了世界的分裂。“布鲁姆斯伯里”圈里的人,泛泛看上去,一个个趾高气扬、孤芳自赏,但走近每一个人看,他们成就自己的过程都不简单,而且给后人留下了一些财富。群体是难做的,历史上各种“帮”和“党”,其成员们作为“存在”来说可能互相支持温暖,而作为整体却很可能因关系太紧密、协作而往低端靠。在我看来,“布鲁姆斯伯里”是个特例,其成员的骄傲、个性让他们彼此若即若离甚至相斥。这本身也正是精神世界的缩影:互相不买账、甚至敌对的天才,都有自己的存在理由,但谁也没把这个世界改变到完全是他(她)主张的样子。他们只是各自说服、吸收和改变了顺应他们精神的一小群人。世界总是布满杂色的颗粒,要向谁统一,看来是不可能的。
拉拉杂杂记录了一些读书的印象,总之是感念世界的复杂和“不快乐”。作家、知识分子往往是不快乐的,甚至从某个角度看,他们都是自寻烦恼之人——他们要么目睹更多的惨烈真相,要么就是因为个人原因,神经过于敏感脆弱。我们周围有很多快乐健康的人,那么如果能够选择,你乐意做谁?
相当多的时候,快乐来自对环境的顺应;从个体来说,我支持和赞美任何人的快乐,但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如果只知道肤浅的快乐,那么群体的容错力就很低,面对灾难自我调整发展的能力也很低。灾难不可预料,只知快乐的人,从来没有面对过生活之深刻复杂。环境一变,快乐的来源一断,怎么活下去?文学、艺术这类充满痛苦、忧伤和失败感的东西,提供了对生活的解释。人如果不能顺应环境,至少还有内心可以伸展;心灵提供世界的“冗余”,并且是世界的缓冲。我们读过无数这样的故事,某作家养尊处优,可是对世界的绝望感会超过穷人。可见他的内心不能顺应世界。这种不顺应形成的张力,一部分就发泄在作品中,而顺应的人加强着这个世界。
所以,任何普通正当的快乐,仍然会被支持和赞美,但是面对少数人的不快乐,可以这样去看:他们保护着这个世界的丰富和力量。
传记很长,从1882年伍尔芙的出生写到1941年弃世,其实是从她的父母、家族和伍尔芙脆弱易感的童年写起,充满细节,以至于伍尔芙的感情波折——跟男人女人的,跟她最在乎的人——姐姐瓦内萨和丈夫伦纳德的——都显得破碎、无始无终。总结别人的人生是困难的,尤其对丰富的灵魂而言,世界总是布满痛苦的颗粒。
Virginia Woolf:A Biography by Quentin Bell.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19/2008
咖啡终于有我喜欢的文字可读了。谢谢马慧元。你读的书我都会找来读的。 - posted on 11/19/2008
鲍斯威尔和他的世界
鲍斯威尔(1740--1795)的著作其实很多,比如大量游记,在图书馆书架上气派地站成一排,都很生鲜好读。关于他的传记也不少,连专写他“年轻时代”的都有。而戴奇思这本《鲍斯威尔和他的世界》虽是小薄书,实在是大家手笔,我甚至觉得比鲍斯威尔写的《约翰逊传》有趣。那本漫长的《约翰逊传》,我看了几章之后最好奇的不是约翰逊,而是这个鲍斯威尔。两人都有忧郁症,倒还真是二难相遇。而到底是什么动力让一个家伙这么甘当受气包地接近一个无权无势的学者,那么耐心地记录了点点滴滴?
鲍斯威尔和约翰逊同样少年自负,有一颗追求成功的不宁之心。他自年轻时就有忧郁症,情绪和心理长期不稳定,让老爹伤透脑筋。用今天的话来说,可能是青春期忧郁症。而且他还偏偏喜欢冥想,琢磨形而上,让病情雪上加霜。他曾经因信仰虔诚而禁欲,过后走向另一个极端,就是纵欲到嫖妓,把老婆气死,最后妥协于忍耐。 而结婚对鲍斯威尔是一大幸事,妻子的宽容和体贴很大程度上帮他稳定了精神--他对妻子有时感激、疼爱,有时又在欲望驱使下残忍地伤害她的感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传记跟写自传不无相通之处。人若有兴趣观测别人,往往首先留心自我。自我意识才是激励对他人兴趣的源泉,而观察别人的角度也对应着自我的价值观。戴奇思在这本书中就表达了这样的意思。鲍斯威尔就是自恋狂,热望荣誉和赞美,同时也爱思索和交往,后来简直是系统地结交名人,保存下来大量有趣的名人信息,很多不肯吐露内心的人都慢慢向他敞开心扉。鲍斯威尔用自己的机智和不舍的劲头挤进他们的圈子,并且获得关注、激发话题,未必仅为“追星”,而更出于内心需要。他对宗教、道德等等话题有着真诚的热情,所以总是渴望了解这些名人的见解,以安定自己充满焦虑的灵魂。努力之下,暴躁的约翰逊在他面前软化,并且越来越喜欢他,“‘我在黑暗中闻到了你!’约翰逊揪住我的耳朵说。”这是《约翰逊传》中的一滴轶事。约翰逊特许鲍斯威尔保持对他的记录,要求是”公正而不遮掩“。而鲍斯威尔“热烈追求”的名人还包括伏尔泰、卢梭和大卫 休谟。鲍斯威尔在“介绍信”的帮助下获得了跟伏尔泰“同处于一个屋顶下”的机会,然后又单独跟他交谈,得以刺探他的“宗教观”,并“逼迫”伏尔泰同意跟他通信。另一名人休谟半生“渎神”,至死不悔,他弥留之日,鲍斯威尔盼他忏悔,然而令鲍斯威尔极度失望和不解的是,一生并不顺遂的休谟平静地迎接死亡,毫无悔意,也不打算投身信仰。鲍斯威尔无法想象,有人能够如此坚决稳定地“不信”,他认为休谟一定是个秘密的信徒,只是嘴上不承认而已。他竟然还梦到读了休谟的日记,袒露自己是个基督徒,而且非常热烈。这则逸事,在整本书中给我的印象最深。
而他本人的灵魂从未安宁。约翰逊去世之后,他的生活也有了不小改变,对政治又开始狂热,周期性酗酒、欠债、情绪低落,嫖妓,彻底沦为失败者。在生活的困窘、忧伤,尤其是在种种政治努力完全告负的状态中,鲍斯威尔写了著名的《约翰逊传》。在这个过程中,他虽然也有精力被分散、意志受考验的时候,但多数时候还是近乎自闭地整理材料,用尽了心力。“你们无法想象,我在整理和挖掘素材的过程中忍耐了多少困惑和苦恼。。。。还不包括写作和出版的艰辛。”鲍斯威尔的自我意识令他将己身融入传主的心灵,成为“点燃”约翰逊的火花,而他敏感的观察和体认令他远远超出其他传记作者。也许,写作的过程就是强化爱的过程。书一册册出完,他越来越认识到,跟自己的政治追求相比,这本书才是能让他成名的途径。传记受到的热烈好评给了他一些欢乐,虽然不长久,也并未解决他的抑郁。
在书的结尾,戴奇思写道,“鲍斯威尔用一生来寻找鲍斯威尔”,“他在描述约翰逊的过程中贪得无厌地应用自己性格的种种侧面。”看似一辈子以观察别人为己任,他其实是在寻找、记录、怀疑和求证自我。晚期的他,更加失败、彷徨、浪荡,孤独依旧而使命感不存 。
这本生动的《鲍斯威尔和他的世界》,大约也流露了作者内心的敏感。此外,此书简直是为收藏而做,那些细腻缤纷的插图,画出一个有着美丽城堡、尖顶教堂、绞刑、拥挤人群的爱丁堡。我想向所有喜欢收藏英文书的朋友推荐--凡是戴奇思的书,几乎都可供一藏,从内容到装帧,都不会让人后悔。戴奇思是谁?一位成就极高而并不太知名的苏格兰文学评论家。这位享年93岁的大师,已于2005年仙逝。我希望有一天也能看到他的传记--看上去,他分明也把”自我“投入到所评论的书和人之中,不然文字不会如此灵动饱满。
归根结底,一个人爱书爱得深,也就被影响和伤害得深。一个看上去生活优裕平安的职业书虫,因为写得真切,以至于让我好奇:他到底怎么活下来的呢?
因为, 面对那么多伤人入骨的书和人,想衣衫不湿地活一辈子,真难啊。
James Boswell and his World, by David Daiches,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19/2008
谢谢阿珊鼓励。
也感谢约我写稿的编辑们,没有逼我定期交稿,加上我也不必卖文为生,这样我就可以afford写真正打动我的东西而不是应付。总的来说我乐意写什么,什么时候写,都随我高兴。:) - posted on 11/19/2008
mahuiyuan wrote:
Virginia Woolf:A Biography by Quentin Bell.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去年刚从英国回来也读了这本书,当时的不满足是虽然作者可以近距离观察这些精英,他的很多描述是从一个孩子的角度看大人。只有后来他长大以后的记述更有意思些。他很幸运生活在当时欧洲的一些名人之中,比如他的姨妈,凯恩斯等人,还去巴黎见过毕加索。倒没觉得他太尖刻。
曾参观过 Bell 小时候的家,读他的书是觉得身历其境。邻村一个教堂的墙上有他父母画的画。伍尔芙的家就在几英里之外另一个村子里。村子旁边就是她自杀的勿兹河 (river Ouse)。去那里看过,挺小的一条河,水量充沛。附近是农田,很开阔,不象电影里那样在树林里。
- posted on 11/19/2008
黑暗中的玄学家
当代著名美国诗人西米克(Charles Simic) 写了很多关于诗歌和诗人的随笔和回忆录,不倦地说诗、论诗—尤其热衷为诗歌寻找理由。比如他在一篇散文<<坑中的笛手>>中说,亚马逊部族有个习俗,每隔七年挖个大坑,把最好的吹笛手放进去。坑很深,那家伙没东西吃,只有一点水,并且爬不出来。部落的人们跟他告别,离开。七天以后,盘腿坐在坑底的笛手开始吹笛,当然,没有人听得见,但神能听见。意义就在这里。
西米克说,这个仪式的意义令他无比惊悚。一个吹笛人,快饿死了,头昏、绝望,只有一点点力气和信心,那就是他心中的神。所有的艺术都在表达“绝境”,而这正是吸引艺术家的地方,尤其是诗人—世界很大,诗人孤单,诗无非是一些声音碎片,一支笔被沉默的夜色包围。而诗拦住时间,让读者在其中看见自己。
塞尔维亚人西米克于 1938年出生于南斯拉夫,少年即随父母移居美国并一直用英语写诗,然而童年记忆中的战争伤痕伴他一生。“我读过许许多多的战争诗歌,我也是这样的作者之一—其实我没有刻意描述战争和政治,只是提及这个世界而已。”他回忆道,“从小我们听父母讲故事,往往这样开始,’自从某某的双腿被炸断之后,’ ”这个世界不公、惨痛而且令人绝望,而诗和诗人就生活在其中,忠实地为一双双不知在哪里的耳朵歌唱。七十岁的老人曾经是在街上漂泊的异乡少年,“变黑的平原/陌生的堪萨斯或内布拉斯卡之地/风雨在吹/卡车里女人打开红伞/男孩和狗追逐着/好象一只公鸡/头被砍去。” 这是一首名为<<读你的命运>>的诗的结尾,我相信其中有回忆中的画面—男孩和狗奔跑的样子,跟一只没有头的公鸡的影像重合。此间有一种“消失” 的韵律。诗人读过很多“消失” ,爱用elusive (易逝) 描绘诗歌的本质。
2003年出版的这本散文集<<黑暗中的玄学家>>也许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说诗” 之书。其中包括纯粹的文学评论,比如关于马克∙斯特兰德、耶胡迪∙阿米亥、切斯罗∙米洛什、约翰∙阿什伯里、索尔∙贝娄的讨论,以及对“诗歌” 这一概念的辨析,也谈一些当下的二流诗人,谈他们眼前的浮沉,各自稀奇古怪的诗观念。他在一篇篇文章中给诗歌下了很多定义,比如,诗是神启—它跟信仰一样充满模糊的暗示,其降临和方向不可预料;诗人们宣称所谓真理就是足够多并可自圆其说的谎言,是唯一让撒谎者诚实生存的国土;诗是记忆的艺术,被记忆和想象不断验证。在<<愚人赞>>一文(标题出自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著作) 中,他说,“我告诉所有人,诗歌与所有生命相关,不亚于盛放神示的容器。神自己不写文章,但通过暗示、奇迹和尚未被人觉察的种种存在与我们交流。。。我徒劳地张望,象一个街上的传教士。”
西米克在散文中反复说自己的“诗观” ,就是细致地观察和描述被人忽视的普通场景,希望通过这些琐碎小事提示生命的趣味—饮食、生活中的玩笑、粗鲁的幽默等等,在他看来都是真正的诗之素材。他在访谈中正经地说,如果开个诗歌写作班,有一条要求就是学生必须学会做饭,“起码要学会烤肉煎香肠的秘密” ,并且切洋葱,洗盘子—就象奥登声称诗人一定要学会园艺和照看小动物—大约他们都认为,手指要接触真实的世界并且留下痕迹,才是为诗的起始。
西米克自己看世界的路数大抵如此,“深” 和“细” 是他的表达习惯。“一方面我渴望表达一些奇特、罕有的事物,一方面,我想让读者以坚硬枯燥的感觉体察每日生活。” 他写诗人和诗,一概生鲜在目,简直充满质感和划痕。“我最有创造力的成就,就是我死活坚持,用一片草叶可以向人们展示天使的形象。”他在出版一本诗集的致辞中说,感谢某某基金的支持,“供给我房租和食物”— 一般人致词,往往到“支持” 为止,而他一定要说清支持的“关键” 。而关于食物的种种回忆,在他的散文中一再出现,种种感受极其真切。有才能的人写自己最有感受的东西总有惊人之笔,不管这感官是听觉视觉还是味觉。他回忆自己青年潦倒之际,结识了美妙的意大利通心粉,那时的记忆,是“一碗通心粉中的自画像” ;而“一只完美的西红柿” ,象一场浪漫的爱情一样情意深长。“小时候,每年八月妈妈都从乡下拎来几篮西红柿榨汁。西红柿熟得厉害,汁水滴在我们的衣服上。妈妈有个好办法,就是让我脱光衣服坐在澡盆里吃西红柿,而她趁机打开笼头给我洗澡。”
吃东西的感受跟任何强烈的感情,比如爱情和亲情一样,可以被想象和心理暗示烘托。这样一来,感官经历成就天堂中的梦想甚至一生的执念。难道这不是诗,或至少是诗的一部分么。
西米克仍然在<<纽约客>>发表诗歌,而我知道此人,却是从这些回忆录。书里到处可以打捞出诗的颗粒,害得我四处折角。看来此人用功地为诗歌论辩,用诗来讲述诗。不过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一生都在追寻语言,所以我知道语言的边际和深渊。比如信仰和爱情,那是诗歌永远不能企及的深处。 ” 然而,深情却又是诗歌永恒的主题。诗歌是不用论辩和解释的,也许很多诗人都会这样说—让他们自在好了。但是,边际、深渊、不能,这些概念却是在尝试后得到的答案—要抵达极限,才知道它在哪里。这就是我读西米克的感想。
The Metaphysician in the Dark, by Charles Simic, 2003,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 posted on 11/19/2008
“马勒使用了很多文本意象,“复活”本身就是圣经中典型的象征。但这种描述仍然是不能用文字来还原的。那纯粹的音乐手段撕裂人心的瞬间,一切都在那黑洞里坍塌了——画面有可能会像潮水一样忽然涌来,而文字的状态往往就是沉默与消失。而事过之后,音乐被记忆上色稀释,变成跟情景相融的水彩画,才显出跟其他感官的某种妥协。
妥协,是的,我等来了这一刻。 ”
我还沉浸在上面这一段,小马又贴出新的来了。黑暗中的玄学家说的,我很多有共鸣,但不及上段文字让我“沉沦”。呵呵。共鸣无非是用我自己的话来想, 诗歌不是空穴来风(换句话说要言之有物),是浅意识浮出水面等等,或是我在某论坛偷听来的话,诗歌要有烟火气。
我不是诗人,所以从来不觉得诗“神”,也不敬畏诗人,再好,也不。也越来越觉得要什么理由啊,刚吃完饭就不再想吃的,但一定还会再需要吃饭。诗不是什么时候都想读的,但偶尔会有想读的时候。
- posted on 11/19/2008
mahuiyuan wrote:> 。。。
黑暗中的玄学家
当代著名美国诗人西米克(Charles Simic) 写了很多关于诗歌和诗人的随笔和回忆录,不倦地说诗、论诗—尤其热衷为诗歌寻找理由。比如他在一篇散文<<坑中的笛手>>中说,亚马逊部族有个习俗,每隔七年挖个大坑,把最好的吹笛手放进去。坑很深,那家伙没东西吃,只有一点水,并且爬不出来。部落的人们跟他告别,离开。七天以后,盘腿坐在坑底的笛手开始吹笛,当然,没有人听得见,但神能听见。意义就在这里。
在<<愚人赞>>一文(标题出自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著作) 中,他说,“我告诉所有>人,诗歌与所有生命相关,不亚于盛放神示的容器。神自己不写文章,但通过暗示、奇迹和尚未被人>觉察的种种存在与我们交流。。。我徒劳地张望,象一个街上的传教士。”
相比这两段,我比较同意第一段。虽然爱默生也说过类似第二段的观点,说诗人是说出的人。当代也有诗人也说过什么我不需要悟,我拿来就用云云。我想象中不应是这样的,而是相反,诗是来自人的,是对神说出的prayer. 当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点也是没做到的,都是在人间。 - posted on 11/19/2008
< 纽约客>的诗歌几乎每期都读, 但西米克的诗似乎没有留下太深印象,刚找来去年八月二十日他的诗再读一遍,仍感觉虽平实真诚,但没有特别被感动。
摘录如下,打字如错请见谅, 这是我工作间隙打的。
Driving Home
Minister of our coming doom, preaching
On the car radio, how right
Your Hell and damnation sound to me
As I travel these small, bleak roads
Thinking of the mailman's son
The Army sent back in a sealed coffin.
His house is around the next turn.
A forlorn mutt sits in the yard
Waiting for someone to come home.
I can see the TV is on in the living room,
Canned laughter in the empty house
Like the sound of beer cans tied to a hearse.
---Charles Simic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19/2008
真羡慕小马有那么多时间读书,还能写书评和读后感。可惜我读中文还是有些困难,你的文字很多都是讨论西方文艺思想的,我要翻来翻去才能看懂。现在我看的中文大多是网上人在灌水和吵架,以及各种新闻,看后让人感到特别焦躁。好容易看到你写的我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又读不顺。唉。
所以我打算把你读的书都拿来自己读,有了自己的体会后,再来跟你印证。
你应该每篇短文新开一个标题。不然光看标题,咖啡要变成新闻摘要和社论社评了。 - posted on 11/19/2008
我也有同感,还是自己读书不够,或者没有读过中文的,所以常常看到一堆名字和书名曲目名很头大,要是总是有原名就方便许多。对不起啊,读不来还提条件。
阿姗 wrote:
真羡慕小马有那么多时间读书,还能写书评和读后感。可惜我读中文还是有些困难,你的文字很多都是讨论西方文艺思想的,我要翻来翻去才能看懂。现在我看的中文大多是网上人在灌水和吵架,以及各种新闻,看后让人感到特别焦躁。好容易看到你写的我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又读不顺。唉。
所以我打算把你读的书都拿来自己读,有了自己的体会后,再来跟你印证。
你应该每篇短文新开一个标题。不然光看标题,咖啡要变成新闻摘要和社论社评了。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19/2008
哎,真是喜欢马MM的文字,就是不知道说什么,老说喜欢也不是事儿:)
我还真没有“隔”的感觉,虽然提到的书多没读过,不认识的名字比认识的多,好像我看见的总不是文本而是写着这些字的那个妙人儿:)我这种读法是不是有问题?
记得以前也看到过阿姗的读后感,为什么不接着贴了呢,我读书踏不下心来,看你们的读后感倒很踏得下心的。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0/2008
我刚刚接到慧元妹妹的北方巴赫,已经迫不及待地读上了。谢谢。这些书评和作者的评论对我也是很好的补充。这里很多作者的书我读过,有些虽然说不上读了十几年,几年是有的。但是,我有个毛病,对这些人的传记就是提不起兴趣来读。但是由慧元的笔一写,我立即就有兴趣了。所以希望慧元多写。
本想对废名居然还读纽约客上的诗表示惊奇,但这两天已经跟他唱了不少反调了,就此打住吧。:)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0/2008
接 着 唱:) 我不 介意, 真的。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0/2008
我有那本传记,而且还是antique 书。 - posted on 11/20/2008
aya这么多同学都来看了,受宠若惊啊。
benben总是能说中“文眼”,其实关于马勒,我想说的就是最后一段,--感官,尤其是听觉和别的感官间的渗透、妥协。
阿珊和RZP说的我以前确实没注意过,因为只注意国内读者的习惯,重要人名才附了英文,不然英文太多人家看着可能烦了。以后我在这里贴时注意下。
废名对Simic的感觉跟我惊人一致,我也感觉他的诗歌真诚平实,来自努力,但并不是很penetrating. 他在纽约客上的诗我也看过不少,包括废名输入那首。不过他论述诗歌的散文我还是很喜欢的(基本全看过)。近几年美国桂冠诗人真不太有劲。
我过去也不爱看传记,现在也很少看,只有非常偶尔的时候,个别人的传记能打动我。Bell这本VW传记其实我不算太喜欢,只是因为写得细,一切如晤,所以我真受感染的还是VW其人。最近我在看一大本Wittgenstein传记,他的生活跟罗素、凯因斯、Bloomsbury小圈子的对比,非常耐人寻味。
大约近三年前我应约写专栏也是定期交稿的,“你不给我我们报纸就要开天窗”,害得我期末考试期间也得硬着头皮写,结果就是生产了一些“正确但平庸”的文字。总之喜欢、感动都不可能定期爆发,要靠缘分。所以后来再有人找我,我就会negotiate很多条件,接受了才可合作,包括“不定期”。私心的小算盘是,要写自己有兴趣、懂一些但不尽懂的,这样正可以趁写稿了解和深入很多东西---既然不靠它挣钱,那么总要让自己有所得,我的私心算计就这么点,不太过分吧。:) 还有我一般要花近一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阅读,之后如果还有感觉,才可以写,也算一种筛选。
David Daiches的书我还是大力推荐。 - posted on 11/20/2008
桑贝故事
朋友们都告诉我桑贝(Jean-Jacques Sempé) 值得一看再看,我现在只看过部分,相信只要留心就会慢慢相遇。最让我动容的,是<<尼古拉斯>>最后一章,“从家里逃走” 。这个悲伤的题目和欢喜的画面一下子让我鼻子酸掉。我要从家里逃走,我需要一点儿钱,我想让爸爸妈妈后悔、伤心,我要很多年不回来,我会拥有一辆车,一架飞机和所有的东西!在“我” 的宣言里,读书的我伤心地盖上书。插图上,这个坏孩子正背着小包,神气活现地走在黑黑的树下。他一定不会遇到一个劝诫他回家的大人,也没有坏人引他犯罪。桑贝一定会引我们避开这些糟糕的成人规则。桑贝如今七十多岁了,看上去文雅得如同大学教授,一脸微笑开阔柔和,能把人化掉。说来,成长是一场逃亡。算了,这个从家逃向奇迹的人,我们哪里追得近。不过让我们也尝试一场不太凶险的逃离吧,暂时从梦逃向画,从家逃向家。
桑贝的线条往往很细很散,视野很宽,大片的留白让画面显得孤寂,有时画面故意不聚焦。总之,有点象那些我从来看不懂的法国电影,比如<<天使爱米丽>>---一切意义都在于切换本身,能解释它的只有音乐。而桑贝本人正是在音乐里手舞足蹈的半仙之人,酷爱爵士。不过他有自己愤然的念头:“如今人们说话其实比过去更愚蠢,可是偏偏喜欢用大词,把幽默说成’ 讽刺’ 。这真让我难受。” 所以,他不肯再写<<兰伯特先生>>那样的东西,因为他简直要被当成“讽刺家” 、“时代记录者” !“我越来越想画没有任何故事也没有欺诈和正义的场景。”
注意到桑贝是因为我偶然地看了一些美国漫画家的日志,看得感慨。原来卡通的世界很残酷—看看日志上焦虑而严肃的讨论就知道了。于是画与画家共同成为寓言—游戏得狠了,名利就成了游戏规则的一部分,除非你不需要吃饭。而涉及吃饭,这个世界自然故事多多。这些漫画家也谈论桑贝,我一时好奇追索一下,竟然被这个法国人的故事迷住。
总之又是一只传说中的丑小鸭。据说他从小注意力不能集中,逃学、不及格、被开除,长大后找不到任何饭碗,包括最简单的邮局、铁路工作,因为总是通不过考试。五十年代,他靠谎报年龄当了兵,“那是唯一给我睡觉的床的地方。” 退役之后,他搬到巴黎,流浪,试试卖画给杂志。那时突然看见一捆<<纽约客>>旧刊,“我惊呆了,一本也舍不得扔。” 然后就是发现合作伙伴格辛尼(René Goscinny) 和开始成功的历史—那正是有关一个开心倔强而简单的男孩的故事,<<尼古拉斯>>。
七十年代后,开始给<<纽约客>>画封面。后来,在纽约和巴黎之间穿梭。关于巴黎,他这样说,“从一开始我觉得在巴黎比在纽约孤独得多。法国人的小市民观念深入人心,我在那里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充满负罪感。而在这里,大家都知道,你找工作,找不到,这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怪不得我看到有人用“老暖温贫” 来形容一些桑贝的画!当然,不是<<尼古拉斯>>,而是《一点巴黎》,我没看过但在猜测的画面。相信那不是loser心态的投影,也不是暴发户式的饱满,那是缓慢、温和的夕阳光晕吧。
最近美国的Phaiton出版社批量出版桑贝的画,其中有很多在北美首次出版。<<喜剧记者>>杂志评论道,“桑贝每天都画,而且用最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每天都寻找新想法其实是一种折磨。如果发现了一个好的方案,比如一幅画或者一个幽默,那是一种安慰,因为你战胜了暴君一样的白纸。
<<独立者>>采访桑贝,记者说,“你的视角是桑贝式的。” “真的吗?我从未这样想过。” 桑贝诡异地笑着说,“我让人从公寓里赶出来了,所以住进现在这个地方,所以有这样的视角。巧合而已。” 这正是典型的桑贝—他喜欢谈论自己的画,但讨厌分析。在这点上他不那么法国。法国人从小就被教育抽象分析,而桑贝不肯。“人类总觉得自己很高大,不过我们其实很小。你看我们站在树下或者城里,我们跟周围相比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我喜欢把人物画得很小。对我来说这是天然的感觉。” 记者聪明地把桑贝最好的作品比喻为日本的俳句,用简单的笔墨表达无尽的意思,而且,桑贝的画总有讥嘲和模仿的意思,但又怀着欢愉和欣赏之心。典型的桑贝好象就是这样:他居于特别宽阔的空间里,看到事物“永远” 的样子,比如餐馆的菜单而非餐馆过去的故事。<<兰伯特先生>>的爱情,没有给人任何“启迪” 。记者问他会不会重画<<兰伯特先生>> ,让它“二十一世纪” 一点。“不会的。我喜欢简单的人和人际关系,尤其是男人。现在这样的人不存在了。六十年代,你画个秃头小胡子就是男人样子,现在的人复杂得多,也没意思得多。” “我不是说过去比现在好,而是,对我来说,过去看上去比现在有趣。” “我从来不照着生活画,一切都生自画室。再说我记性很坏—问太太就知道了。我画巴黎的建筑总会搞错。”
有人说桑贝太善感,以至于回避生活中的黑暗面。对此他的回答老老实实,“我只能画我能画的。如果我画阿富汗或者伊拉克,那才是虚伪。漫画家无法什么都画。” 。他声称讨厌自己的“有主题” ,“有涵义” 的画—只有暧昧复杂而幽默的表达是他的兴趣所在。看上去,这个人对生活中温和平凡的东西有无尽感受, 那是大街上的故事而非电视新闻。
- posted on 11/20/2008
另一篇关于Charles Simic的文章
消失着的世界
1938年出生于南斯拉夫的诗人西米克(Charles Simic) 是个喜欢“说诗”的诗人—他不仅写诗,还出版很多回忆录和访谈。这本最新的<<记忆的钢琴>>主要谈自己的“诗经历” ,包括对诗的感受和见闻、文学风潮等等。西米克近年仍然在<<纽约客>>上发表诗—我从来不觉得诗歌只属于年轻人,相反,我认为中年之后的诗人最可读。
<<记忆的钢琴>>中,有篇谈论W.S. 默温的文章,<<消失着的世界>>。默温有这样的诗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在消失,我/就知道你是谁。” 这篇文章说到年轻的默温从庞德那里获得的建议,“如果你打算成为诗人,就要每天都写,每天75行。在你的年纪其实写不出什么—你以为自己能写,其实不能。所以去翻译吧。” 默温听从了庞德的话,成为多种语言诗歌的译者。庞德还传达了这样的意思—诗歌需要用一生的时间练习。我想,练习一生也不意味你一定成为杰出的诗人,但你至少能够目击这个世界,见证诗歌生活。在我眼里,西米克正是这样的人—他用一生时间听和想,记录了无数有趣的见解。
在<<消失着的世界>>中,有这样的话:读者和评论家可以按他们能容忍的模糊程度(vagueness)来分等级。他举出默温的<<恺撒>>一诗的结尾,My duty/Wheeling the president past banks of flowers/Past the feet of empty stairs/Hoping he’s dead来说明默温怎样把握紧凑精确的形象—总统,空楼梯,路过,一排鲜花。
关于“模糊” ,他谈了多次,可见感受之深,也可见诗歌对“模糊” 的依赖之深。“模糊”是双刃剑,有时提供想象空间,有时暴露感受的肤浅和表达力的不足。比如所谓“文艺腔”就是vagueness的一种。它缺乏尖锐的个体感受,只有粗糙庸俗的表达。自然,对此满意的作者和读者,就是“认知程度”太浅,因为其“情感精度”到此为止。在<<依兹会怎样做>>一文中,他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通过依兹 庞德的观点 –--用不着刻意追求诗意,只要躲避抽象即可。不要“昏暗的和平之地” 这种话,因为它使意象失趣。这样写的人,不知道物体本身就是足够的“符号” ,才会写出这样既抽象又具体的不伦不类之语。说到庞德其人,西米克这样描述:庞德刻薄、搞怪、哗众取宠,但他有着完美的判断力,一直致力于发现诗人。被他嗅到,拼命为之寻求出版的后来的巨子们,当时完全默默无闻。可以说,美国文学史有没有庞德大不一样。
此书充满珍贵的回忆和记录。作为名声稳定的老诗人,西米克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忆,不只谈吸引眼球的Big Name。有篇文章,叫做<<神圣华丽之美>> ,介绍美国诗人杰佛斯(Robinson Jeffers) ,这个如今大家不知道的名字,在1920—1940年间,被认为可能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评论家把他吹捧得能跟莎士比亚媲美。杰佛斯声称他只关心“永恒” 、“崇高” –他绝不会象惠特曼那样写一首关于火车的诗。他认为现代生活的所有侧面,都是肤浅、即将过时的,所以只写那些“两千年来一直被人类关注的感觉” ,比如爱和恨,战争、自由等等。他恨不得用哲学来揭示诗歌,解决生活的全部问题。当然,我们多了解一些文学人物就知道,这些都没什么稀奇,一个人对文学有古怪或者庸常的见解,并不妨碍他用自身的强大能力将“借口” 发展为强大的理由。从“实现” 的角度来说,才能才是区分诗人的根本。诗评家贾内尔(Randall Jarrell) 很准确地指出,杰佛斯的诗歌缺乏精确度和表现力。几十年过去,杰佛斯的声誉一落千丈,临死时算是历尽文学声誉的炎凉。
我对作家的生活逸事兴趣平平,但我认为,有人记录诗歌生活,实乃幸事。诗歌太简略、神秘,它们是怎么跟生活产生通道的呢?我喜欢倾听诗人放松的讲述。关于“诗歌的理由” ,西米克说过多次,大意是诗歌帮我们认知自身,挖掘生活的奇异。是的--虽然这往往也是艺术家自恋的理由:太清晰地感知和夸张自我。本书开篇,<<柏油丛林>>中,记录自己少年的逃学、在纽约街头闲逛,看小偷被捉、听爵士,看见无人光顾的糖果店,意识到自己在融入美国— “那时我不知道这一幕幕场景算什么,现在知道了—我称之为诗歌。”
Memory Piano, by Charles Simic, 2006, 密歇根大学出版社,美国
- posted on 11/20/2008
小马mm,我真的不是在提意见或建议。我看了你的文字,想回个贴,除了说好,不知还能说什么,就自我批评了一下。不过后来我想我的问题可能出在这里,如果你的读者是国内的或中文很强的,你评述的书都是英文的,很多可能还没有翻译成中文,那些读者看了你写的也不见得能看原著。如果你的读者是象我这样只读英文书的,书评却是中文的,我读起来要中文英文互相翻译,感到困难。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的特殊问题。
浮生说为什么我不贴书评了。一个原因是我不够小马和七月的自律,很多感想只能只言片语的写一点,不能连贯成文。另一个原因是跟上面说的有关。我写的基本都是英文,但我觉得咖啡里读英文的不多,我写的又不够水平。其实我一直特别想学小马,写中文书评,但我从英文书里获得的信息和感想到我脑子里还是英文的,翻成中文太麻烦。所以我尤其佩服小马mm,能读那么多英文书,还能写那么多中文书评和感想。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0/2008
是有点为难。我的读者是国内的中文读者,而报纸期待的恰恰是我写国内尚未翻译引进的书,国内能看到的书他们反而不要,至少现在跟我合作最多的报纸是这样。贴在这里就是给大家看着玩玩,有兴趣的朋友能找来原书看看当然最好了。
我也不自律,平常写着玩的读书笔记都是乱七八糟不成章的,不过对待印成铅字的东西我还是很认真。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0/2008
明白了。那你不用特意翻译成英文给我们看了。 :) 真羡慕你中英文都那么好。我的书单上有好些你读过的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读开。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0/2008
几篇都读了。很受益。谢谢小马。
意义是太难的事。极限呢,最多是自己的,就算抵达了,诗歌,音乐,意义什么什么,对它们的位置也只能猜测大概。所以我喜欢桑贝,从趣味出发,也许实际一些。
mahuiyuan wrote:但是,边际、深渊、不能,这些概念却是在尝试后得到的答案—要抵达极限,才知道它在哪里。这就是我读西米克的感想。
The Metaphysician in the Dark, by Charles Simic, 2003,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1/2008
读了。非常好的文字。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1/2008
mahuiyuan wrote:
鲍斯威尔和他的世界
慧元同学开聊古典音乐之外的话题,让我终于有勇气发言了。谢谢你推荐这些诗人和死人,我去找了Robinson Jeffers的几首看,不算很空泛吧,有一点感觉。
约翰逊就是英国的古董书评人,当属文学八卦的先驱,Bloom甚至把他与歌德相提并论。鲍斯威尔写约翰逊的八卦,戴思奇写鲍斯威尔的八卦,都俨然成了名家,看来这个产业非常有发展潜力可挖。
期望慧元同学多多益善哈。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1/2008
慧元的文字很有灵气。文章读起来总是细致自然的。不知写作时是否也是行云流水的。
人近来时有卡壳感。几小时下来,出不来十几行字。 - posted on 11/21/2008
多谢鼓励,让我有勇气坚持下去。总的来说我写这些文章是很慢的。别的书评作者能维持每周都出,我不知道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换了我得疯了。:D
我写这些文章本身不太花时间,只要注意张嘴别说陈词滥调,不小心说了赶紧删去即可。但阅读本身确实花不少时间。一般来讲我会把某作者写的全部书(至少某类)都找来看。为什么呢,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理性”---某类风格或写法,是某人惯用的(甚至挪用别人的或跟随时风)还是在某作品中有意出现的outlier?这些基本issue如果我没有一点概念,写东西就会很不踏实。当然说的也是理想化的情况,我终归还是常常瞎子摸象,但有意注意一下,总比闭着眼睛乱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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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WS的伴侣
据说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1879—1955)是美国最好的诗人之一,但他的诗至今读者很少—研究者却不少,批评文集层出不穷,外加一个史蒂文斯协会办的史蒂文斯期刊。史蒂文斯是个传奇诗人—恰恰因为他作为一个“人” 太不传奇,平安且小资地在保险公司工作到老,家室完整,而其诗在晚年—七十岁左右—结出最奇异的果子,以至于生前来不及被人理解。其实,仅仅这个事实:四十五岁才时出版第一本,时隔十三年再出版一本—这种惊人的耐心和慢产,也是诗歌史上的罕见之事吧。
一本《史蒂文斯诗集》,实在可供人读许多年—那华丽发散的意象跟绵延的声音相融,可以陪伴你度过许多冥想的光阴—慢慢读着“锦瑟华年” 这样的无解之诗,流年倒真可以成为华年了。这些充满多义性并且提供巨大解读空间的诗歌,也许终将成为你看世界的目光—用他的话来说,我们要“透过物体(look through)” 来看而不是“看物体(look at) “。而对他的诗本身,自然也要“穿越” 地看,虽然它们太坚硬光滑,本身已经有太多棱角,你戳一下,不小心就滑到一旁了。不过这样的跌撞,大概是阅读他的必经之途吧。在我看来,阅读史蒂文斯的诗以及所有艰深的诗歌,一些为诗歌爱好者所写的指南、伴侣之类还真不可全无,起码能带领人耐心细读原诗,或者跟脑中被感受上色的印象相比照。虽然这类书籍总被轻视和否定—只要阅读就够了,我们不需要评论。但总是以自己习惯性思维面对一个高度复杂的世界,是不是难免有所错失呢?
眼前这本《剑桥阅读伴侣—华莱士· 史蒂文斯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allace Stevens, Edited by John N. Serio) 是一本史蒂文斯评论精选集,每篇都很有分量。比如《史蒂文斯在三十年代》(Alan Filreis) 一文,引用当年评论家评史蒂文斯的话,那是在史蒂文斯的第一本诗集《风琴》出版之后写的。“这本诗集中有一些充满灵感的语言游戏。据说史蒂文斯对家庭和工作的兴趣已经超过写诗,他的诗歌生涯很短。”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接下来还有一些评论,关于史蒂文斯的政治观点、社会活动、支持什么派的诗人等等。Alan Filreis引用这些旧评论,当然是用来分析和批驳,尤其是比照当时跟如今的文化圈子“上下文” 。史蒂文斯是否左派、是否反女性、是否激进,对今天的读者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们在这些抽象的诗歌间穿行,看到这些斑驳的社会因素竟然也是诗歌中的有力纤维,也许会小吃一惊。可见“当下” 的林林总总,往往是被后世读者误读的好材料,而我们从中瞥见话语权的微妙更迭—对诗歌的有些元素的强调渐占上风,有些元素渐渐黯淡,固然跟后代评论家的力量有关,还是难免有世态炎凉之叹吧。
另一位作者Hellen Vendler, 是最著名的史蒂文斯解读者之一。这里收入她的文章《史蒂文斯,抒情传统的发言人》从莎士比亚和华滋华斯开篇,说到史蒂文斯诗歌中表面上“我” 的缺失—他很少直接用第一人称,好象将那双观察的眼睛深深埋入沉默。而在诗歌本身的声音中,沉默的狂喜比比皆是,”It was at that time, that the silence was largest/And longest, the night was roundest, /The fragrance of the autumn warmest,/Closest and strongest. –沉默最广大的时候,秋天的香气最暖,最近,最强。以我个人之见,有深度的东西总是在一定程度上成体系而非个别词句的刻意突兀。所以对于一部不朽的诗集,你总可沿着一定的脉络看到完整的气象。顺着Vendler的指引来读她提到的诗,果然发现“沉默” 的线索—诸如安静、无限、回声、异邦、失语等等。不肯用“我” 来描述的史蒂文斯避开浪漫派传统直接的倾诉,于是世界在沉默中减少,但在沉默之态中放大。
严肃的评论文章自己就是完整富厚的世界,供人玩味很久。当然,评论的源头还是文本,尤其往往是艰深的文本。现代诗歌为什么这样难读?本书的序言用艾略特的话给出答案,“现代社会的复杂和多样是细化感觉的重要原因” ,“诗人必须变得越来越丰富、隐晦、不直接,这样才能强迫(如果必要,甚至肢解) 语言进入他的表达。” 史蒂文斯当然也不例外,这个厌恶采访和拍照、从不肯热心宣传自己的诗歌和主张的诗人,他似乎总跟世界保持着紧张和妥协,而诗歌和心灵彼此侧身进入。
The Combridge Companion to Wallace Stevens, Edited by John N.Serio, 2007,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posted on 11/21/2008
慧元,我也很赞赏你的文笔。就象老瓦说的,你在古典音乐之外的文题也更受到我的关注。毕竟,我对古典音乐的感知尚不能细化。你开始谈到诗歌和诗人,这是有勇气的。在国内,说一个人是诗人据说也是骂人的话,从九十年代起就是这样。
我喜欢你写的这几篇中的“黑暗里的玄学家”,因为比较涉及到“专业”的一些观点,比如有谈到西米克的诗观。可是其余几篇,虽然也是非常美妙的文笔,却好像只限于一种美化了的观赏。让我有点遗憾。
对于诗人和诗歌,是很难写文评的。确实有挑战。我建议慧元写得更仔细些,多引些原文和专业的评述。当然,专栏又有篇幅限制,难度又增加。所以,也许就是一篇散文这样的写法吧,那是应该多些个人的见解。当然,你不写自己的诗歌,所以你多数只是感受。而因为你的文笔,我觉得,更多地倾向于浪漫主义。
我因为也非常关注诗人和诗歌,所以多嘴了。有冒昧之处,请慧元谅解。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1/2008
谢谢梦冉。不过我可不是给诗歌和文学杂志写稿,而是很general的报纸副刊专栏。。。写成这样已经是出于编辑对我的超级纵容。而且书的题材各异,写成什么风格也确实depends on 书是什么书。
谢谢你的建议。以后也许我会把这类文字收到书里,到时就可以自由地表达,也不受篇幅限制了。对我来讲出书实在是无奈,因为报纸和杂志总是局限多多,不过好处是让我引导自己比较认真地看了一些书。我一直认为出于功利和非功利目的的写作应该保持一定比例,太功利不好,完全不功利也容易松懈。 - posted on 11/21/2008
mahuiyuan wrote:
阅读WS的伴侣
据说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1879—1955)是美国最好的诗人之一,但他的诗至今读者很少—研究者却不少,批评文集层出不穷,外加一个史蒂文斯协会办的史蒂文斯期刊。史蒂文斯是个传奇诗人—恰恰因为他作为一个“人” 太不传奇,平安且小资地在保险公司工作到老,家室完整,而其诗在晚年—七十岁左右—结出最奇异的果子,以至于生前来不及被人理解。其实,仅仅这个事实:四十五岁才时出版第一本,时隔十三年再出版一本—这种惊人的耐心和慢产,也是诗歌史上的罕见之事吧。
据说叶芝也是一位老来俏的诗人,五十岁后焕发了第二春。我没读过WS,对叶芝同学也读不出啥所以然来。 - posted on 11/22/2008
小马的书评越来越温情。能在文艺学、社会语言学中的CODE与计算机信息和编程中的CODE自然穿逐,是最引人入胜之处。信息世界,智力早已不是用阅读量来呈现,而是阅读探究力上的方法论。专栏的形式与大众文化的特性也的的确确对阅读写作有所束缚,从这个角度看,原来的“碎片”等,更少符号的包装而富有原始穿透性。而专栏,难免遭受kitsch的骚扰。
喜欢碎片。喜欢那些求学路上“鸡零狗碎”的片段。脱俗。后来知道了《北方的巴赫》,常笑这世界上竟有和albert schweitze同样嗜好并且沉迷其中的中国人,也因此悟到些许小马阅读写作的理路,这种文艺学美学哲学信息技术和音乐的“互文性”,将“雅致”增容到了“得体”的位置。读到“不过,我不算最迷马勒的人——我喜欢给人讲美国人卡普兰的故事:一个成功的商人因为迷上马勒第二,竟然疯了似地放弃正事儿去学指挥,折腾了一些年,竟然真录出了像模像样的CD,很长时间内他只指挥这一首。真是个妙人啊。”,再乐一次。
提点不同意见:“有深度的东西总是在一定程度上成体系而非个别词句的刻意突兀。所以对于一部不朽的诗集,你总可沿着一定的脉络看到完整的气象。”这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个人之见” :)) 同样,还可以见:有深度的作者总是在历史层面对民族、种族最原始意识(特性)有所把握而非总是热衷在眼下的“现实热点”旁边絮絮叨叨。:))
小马有可以公开和读者交流的EMAIL信箱没有?想求教一两个问题。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2/2008
谢谢,不过你把我说的太好了。:) 我也觉得我的“碎片”最好玩,不过因为写得太省力,怕自己变傻了,所以故意写点费力的。:D
我是很怕自己像“专栏作者”的,报纸可能不介意,只是我自己比较警惕。
想起来,国内地震的时候,我一直写的一个跟音乐有关的小小专栏的编辑,让我写表示哀悼的音乐文字,我说这我可写不出,地震怎么能跟音乐联系?音乐说白了还是审美,用审美去附会国难,我怎么觉得那么轻浮啊。别人爱写诗作曲纪念死者是别人的事,我能表达的哀悼就是沉默,把我的专栏停掉一段时间。 - posted on 11/22/2008
阿姗 wrote:
咖啡终于有我喜欢的文字可读了。谢谢马慧元。你读的书我都会找来读的。
阿姗的话几天前读到,同感.只是没有时间及时回贴
我写这些文章本身不太花时间,只要注意张嘴别说陈词滥调,不小心说了赶紧删去即可。但阅读本身确实花不少时间。一般来讲我会把某作者写的全部书(至少某类)都找来看。为什么呢,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理性”---某类风格或写法,是某人惯用的(甚至挪用别人的或跟随时风)还是在某作品中有意出现的outlier?这些基本issue如果我没有一点概念,写东西就会很不踏实。当然说的也是理想化的情况,我终归还是常常瞎子摸象,但有意注意一下,总比闭着眼睛乱说好些。
慧元对自己的文字很认真.很有功力.写一篇看起来不大的文章,
阅读大量原著,列出原著名字,不仅方便读者,也是对原作者的尊重.
这种写作的诚实认真,写作者的职业道德我很敬佩.文字我也很喜欢.
我有个朋友回国,帮助筹办一个国际文化交流的专业.
她把本专业在市面上有的十几本书买回来,一读,都是抄袭某个专家.
而这个专家抄国外的一本书,原著的名字也不提.反正没有人知道.
朋友竟因为这件事气病了,忧郁症住了半年医院.
现在辞官在家写书.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2/2008
谢谢慧元。你写作的认真,和提及在灾难中的沉默都让我敬佩。匆匆过客的回复,我也欣赏。
读了这些专栏文章,关于诗人和诗歌的部分,确实已很引人入胜。让我很想拿原文来读,:)。可惜不知是那些书,听慧元说又都是没有翻译成中文的。慧元已找了十几本来读,可否在每篇文章中推荐一本?给我这种又偷懒又有热情的贪心读者。另外,请教一下,纽约客的英文名是什么?哪里能找到?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2/2008
纽约客 = New Yorker
梦冉 wrote:
谢谢慧元。你写作的认真,和提及在灾难中的沉默都让我敬佩。匆匆过客的回复,我也欣赏。
读了这些专栏文章,关于诗人和诗歌的部分,确实已很引人入胜。让我很想拿原文来读,:)。可惜不知是那些书,听慧元说又都是没有翻译成中文的。慧元已找了十几本来读,可否在文章中推荐一本给我这种又偷懒又有热情的贪心读者?另外,请教一下,纽约客的英文名是什么?哪里能找到?
- posted on 11/23/2008
刚看马慧元介绍的桑贝时, 没有意识到是儿子看的那几本书“nicholas”一系列的插图画者。 今天才拿起看。 书是儿子从图书馆借的, 但不全。 town的图书馆里只有两本“nicholas"的书。 谢谢马mm的导读, 要不就让一本好书在眼皮底下遛走了。会到amazon去订购余下图书馆没的书。
图书馆里有好多René Goscinny的comic book。 但插图画者不是桑贝。已向图书馆订了daiche的书, town的图书馆没有,要向别的town的图书馆里调来。不知道看得来吗?
我现在的阅读一部份是跟着孩子的。 前一段看了老瓦top50里的"Rubaiyat of Omar khayyam",就是儿子学中世纪史时課本裡介绍的唯一的波斯诗人。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1/23/2008
在最新一期的《纽约客〉(Nov 20, 08)又读到西米克的一首新诗,感觉这次读出一点儿味道。
大概受到小马“宣传”的影响:)。 - posted on 11/23/2008
我在读Simic 诗论的时候记录了一些东西,找出来给大家看着玩:
Simic语录--The Strength of Poetry: on James Fenton
James Fenton好象是个评论家,出版了一本叫做The Strength of Poetry 的书--对了,我应该拿来看看,看Simic说的,应该比较有趣。
这不是一般的诗评,而是融合了一些心理分析,比如对诗人本人的心理状态、生活经历、人格等等的追究。这样的分析是危险的,但如果谨慎的话,也确实给人提供很有用的信息。诗本来就是人写的么。我说过反对这种八卦,主要是那些太不高明的八卦。
James Fenton既然敞开了说诗,就不怕打破神秘,说说诗人怎样“做戏”,“弄技”。插一句我的感受--不管人们说诗歌怎样真诚、猛烈,有血有泪,它还是有自己的模式。比如,一个读诗有经验的人,会迅速指出一首很差的诗根本不是诗,这当然来自审美模式。人们期待诗歌有隐喻,给人惊奇和联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无论诗歌表达的意思怎样真诚伟大,终究还不是诗。所以,诗还是面对读者的,只不过读者的数量很少。而且,诗歌确实有“超常”的地方,就是它遵循一定的逻辑但又不完全遵循,读者期待它稍稍扩展常人的经验。这样一来,写诗的人就必然沉浸或者至少至力于捕捉那些spiritual的瞬间。这样的后果很复杂,对诗人的生活产生的影响很难预料。
关于英国诗人Philip Larkin,Simic引用了拉金的话:
I detest dihonesty writing; I detest self-mythologizing; if nothing of note happened in my childhood, I'm the kind of guy whos' preprared to say so, rather than dress up non-events as events. Taken as lyric, the poem asserts its own right. It stands alone, as any lyric stands alonge, to convice us, or not, on its own terms.
这种话我看了总想乐。总有诗人作家号称他们hate, detest**,然而被他们反对的风格或者说模式里,有大量的杰作,谁也不能否认。他们之所以反对,往往是因为那个路子被人用光了,他们不得不另起炉灶。
回到Larkin,Simic引用Fenton的话,说拉金看上去诚实,其实远非如此。他一生都在掩饰自己的复杂生活。他父亲是希特勒军官,他自己在二战中装病逃避入伍。他不会不知道是非,所以一生都是个troubled man. so perhaps cause and effect do operate after all in the creative process, however sneakily? 在诗歌生活和人的生活中,这种矛盾(或许有自责?)的状态也许正是倾吐思绪的秘密。 - posted on 11/23/2008
Simic语录
Simic专门写过波兰著名诗人Milosz.米谈到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The purpose of poetry is to remind us
how difficult it is to remain just one person.
Simic说,Milosz has many styles, many voices. He describes himself as 'a city of demons".还有,关于诗歌中的想象,The imagination is a powerful antidoete against anxiety, despair, the feeling of the absurd, and the other afflictions, Milosz has said, "whose true names are surely impiety and nihilism." However, he is suspicious of imagination running wild. 。。。Milosz is one of the few poets who give the impression that the know what they will say before saying it in a poem.
这样看来,米洛兹应该合我的口味了。我个人就不喜欢太spontaneous的诗。这里录入一首米洛兹:
Adobe
The grass between the bombs is intensely green.
From steep slopes a view onto the bay,
Onto islands and cities below. the sunset
Grows garish, slowly fades. At dusk
Light prancing creatures. A doe and a fawn
Are here, as every evening, to eat flowers
Which people brought for their beloved dead.
公鹿和母鹿啃食花朵--那是人们献给死者的花。
说到以色列诗人耶胡迪 阿米亥(菊子Jj很了解,我拿来看过,印象不太深),Simic在Poetry: The Art of memory 中说,阿米亥的诗歌总是在记忆和遗忘间穿行,尤其是,Tradition for an American poet is something one seeks in the library. For Amichai in Jerusalem, it came with his cup of morning coffee and the first look out of the window.
He wrote lyric poems because there are moments in every life that must not be lst. Who will remember the rememberers? he asked. We, who read and love his poems, will.
而记忆和遗忘,在我眼中是诗歌自有史以来最永恒的动力。诗歌就发生在记忆和遗忘之间--我们叫它想象,而且它被记忆和遗忘反复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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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必要
Simic写过一篇随笔,名字叫做The Necessity of Poetry,记录的都是街头和生活见闻,尤其是童年对战争的记忆。有一则说,在铁路旁有个看上去很讲究的箱子放了很久,没有人拾。当时,四处有可能是炸弹--它们看上去可以是好玩的玩具,奇怪的鸟儿,装饰品等等,任何漂亮可爱让你想凑过去看的东西。既然如此,一个箱子为什么不可能有炸弹呢?
我想起有人写中世纪的黑死病,有人在街上掉了钱也不会有人拿。非常时期,人对物质的观念都变了。
Simic还说,到处看到残疾人。孩子们听父母讲故事,往往这样开头,自从谁谁受伤之后。。。。
还有一则,说的是一个老女人,带着一只老猴子和一台移动风琴在街头卖艺。后来她嫁给一个意大利人。At times he kissed her with the monkey still on his shoulder.
The animal I saw looked young and full of mischief..That day they had for an audience a small boy who wanted one of the monkey's bells. His beautiful mother kept pulling his arm to go, but he wouldn't budge. The old woman turning the crank had her eyes raised to heaven in a manner avored by saints who are being tempted by demons.
这都是在Simic眼里的景象。人有这样的眼睛和想象,自然只好生活在诗歌中,无论周遭的世界多么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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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ic还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诗歌帮我们认知自身。是的--所以艺术家的自恋就表现在这里:太清晰地感知自我,尤其是assume自己跟别人的不同。此外,我对所谓“孤独”有一解,就是对自我存在的感知--因为看到了自己跟环境的差别和“边际”。桑塔格说过另一种表达,就是一个什么作家,写了很多journal,基本都是日常琐事。此人生活坎坷,后来声称自己不怕命运,因为“生活的玩笑我都在琐事中感知过了,生活你不能把我怎么办。”感知和放大琐事,也就是训练自己不断地观测生活的秘密,这个我同意。
- posted on 11/24/2008
马慧元如此勤快认真,很为自己的疏懒愧疚:)现在将西米克的诗打出来以飨诸位认真灌水的。
感觉读出味道是他善于集中使用意像表现出悲悯。
Master Of Disguises
Surely he walks among us unrecognized:
Some barber, store clerk, delivery man,
Pharmacist, hairdresser, bodybuilder,
Extotic dancer, gem cutter, dog walker,
The blind beggar singing, oh Lord, remember me,
Some window decorator starting a fake fire
In a fake fireplace while mother and father watch
From the couch with their frozen smiles
As the street empties and the time comes
For the undertaker and the last waiter to head home.
O homeless old man, standing in a doorway
With your face half hidden
I wouldn't even rule out the black cat crossing the street,
The bare light bulb swinging on a wire
In a subway tunnel as the train comes to a stop.
--Charles Simic
- posted on 12/11/2008
纽约客八十年
创刊于1925年的《纽约客》,本意是当幽默通俗杂志来做。它的最初几期充斥着玩笑和八卦,接下来,风格几次大变动,销量骤然升高又猛降。后来由于时局的影响和主编的刻意努力,逐渐成为严肃的文学原创和批评杂志,幽默和漫画还在,不过只是调剂而已。它的风格稳定下来,连它的漫画和插图也自成一家。P·罗斯、E·B·怀特、塞林格、纳博科夫、桑塔格等名人都为它写过文章,其中E·B·怀特的专栏和随笔,坚持了五十多年(1925-1976)。他的妻子安格尔,正是《纽约客》当时的文学编辑——这场“二难相遇”的双重婚姻,已是著名佳话。另一名作家约翰·契弗自1935年始,在刊物中发表了一百多篇小说。这样稳定的机会和不舍的磨练,恐怕让世上的同行艳羡不已吧。
2005年,杂志满八十岁之后,出了一部精美的合订本,其中一卷精选集,HighlightsfromTheCompleteNewYorker 收集了八十年中几乎逐期杂志中有影响的文章,每篇取一页,带着原始的广告、插图和版式。逐页读去,我有时恍然经历历史,目击这个国家当年的虎虎生气和喧嚣,有时又觉得情景亲切,一幕幕普通人的生活,跟眼前并无不同。“文学”的旧和新,往往就在于此。而一本“文学杂志”虽然在自己的择稿标准下,只收录了时代的吉光片羽,虽然和任何声音一样,为世界增加着幻觉和偏见,但到底是一种忠诚的伴随吧,并且自有矜持之态。如今网上关于这本杂志的博客很多,有一个愤世嫉俗、认真而风趣的博客名为“我恨《纽约客》”(http ://www.ihatethenyer.blogspot.com/),作者据说是个“仇恨”它的铁杆订户,常常对之逐页抬杠批评,偶有赞赏——也许“文学杂志”看久了,人会变成这个样子:几分苛刻、几分修养、几分自以为是,也有认真和敬畏。这样骄傲的文学读者其实是不嫌多的。《纽约时报》曾经载文批评《纽约客》的诗歌版总是刊登某些诗人的作品,择稿不公,有徇私之嫌。当时的诗歌版编辑奎恩(Alice Quinn)女士反驳说,发表的诗歌有85%来自不知名作者。今年,《纽约客》宣布奎恩离开,由出生于爱尔兰的木尔登(PaulMuldoon)来接管这个版面——据说这是美国诗坛最有话语权的声音之一。
以笔者个人经验,美国的文化产品多数相当便宜,尤其是这类相对高端但拥有一定数量的读者、并非专门学术的出版物。拿《纽约客》来说,创刊时15美分一期,后来逐年涨价,现在全年定价算来是一美元一期,也实在不贵。此外,在美国任何大学图书馆和多数公立图书馆,基本都能看到全部《纽约客》,占满一两个大书架。
而这本精美的合订本(包括一卷精选集和八张DVD光盘),优惠价只卖三十美元,令人感叹好东西易得,难的偏偏是享用它的时间,所谓买书易,读书难耳。读者插入第一张盘安装,以后再阅读和搜索,它会根据作品发表年限提示你插第几张盘,即可读到光盘上的全文。阅读时可调整字体和阅读模式,翻页自由,比纸版读来更舒服。它还保存了全部插图和广告,一个完整的“现场”。因版权故,全部内容可打印但不可复制。
当然,杂志并非字字珠玑,哪怕是名家作品。过于奢侈方便的海量信息,简直让人失去阅读的勇气。不过,对自己偏爱的作者,可以随时查找,的确十分方便。比如那个有趣的E.B.怀特,就是供搜索的好材料,因为他的写作时间跨度太大。读者如按时间搜索、展开,可浏览一个作家的成长史、内心声音的“上下文”。他笔下文质彬彬的冬天、湖畔、梭罗,后来都成了独立于杂志的出版物。当然,不是所有作者都有这样的幸运。有人在杂志偶露身手后销声匿迹,而那昙花一现中的灵气,说不定有独具慧眼的人来追随,甚至发掘出来光大名声。而这样的私爱,也许只能在杂志合订本中温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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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欲望
“如果你没有欲望,就不会打开这本书。”《On Desire》的“前言”这样写道,“如果你此时失去了某种欲望,那是因为你的欲望换成了另一种。”“只有在抑郁状态,人的欲望才会显著减少。”
翻开目录,是“欲望的秘密”“欲望的科学”“怎样对付欲望”这样的标题。说实话,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时时想弃之不读,因为它把混沌的人世快乐消解得太干净,把人情世故说得太透,仿佛把物质分解为冷冰冰的原子,让人心寒。但欲望之苦,却又在人世中时时存在,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那是欲望在“讲话”。本人倒时常觉察到各种欲望在体内的张狂——好像时时会隐隐作痛的弹片。那么在欲望还未追逼过紧的时候打打预防针,也会有所得吧。
本书作者Irvine,哲学博士毕业后在大学教书。他自称博士毕业之后对“纯哲学”就失去了兴趣,转向“边缘哲学”。他的探究“欲望”,大约是好奇心的产物——其实还是来自欲望。好奇加探寻,并不一定产生答案,人的欲望如果那么容易对付,整个人类文明早就被重写了,或者危言耸听一下:没有花样繁多的欲望,也许文明根本就不会产生?
“欲望”和“原罪”,说穿了是人世种种倾轧、压力和罪恶的源泉(比如贪婪、利己、虚荣),同时也是幸福感的源泉,牵引人跟环境互动。当然,还要有想象力和知识做催化剂,人才会欲求眼前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科研、科幻等等。而时间压力,更激化了欲望的繁殖。人若无欲望,大概今天还只配住在山洞里——被人们赞美的科学家的求知,艺术家的求美,哪样不是由欲望在身后做永动机呢?而那些所谓成功者,有多少不是患了强迫症或者着魔一般,为心中的欲念(未必是私欲)汲汲求之?
在“欲望的科学”这一部分,作者把欲望分为“终极(terminal)欲望”(即所欲为直接快感)和“功用(instrumental)欲望”(以其为桥梁实现其他欲望)。终极欲望来自情感,功用欲望来自理性。功用欲望往往是长不见头的链条,因为普通人的计划,总有相对长期和短期,故存在一个欲望和缓冲欲望的平衡,但有时稳定链条被打破:一个预计简单的事情花了太多努力的话,人的情绪会受干扰。比如坐在电脑跟前,发现不能登录,于是一系列事情受到影响,一系列欲望都排队怒吼起来。而成功呢?作者说,“成功是毒品,它让人感觉良好;有时你不知道要的是什么,直至得到;一旦得到,就要得更多;毒品的剂量不得不增加。”
除了平稳的日常生活,有些格外强大的欲望不招而来,而且让人无法抗拒。从坠入爱河、渴望成功、望子成龙到赌博、炒股,人不由自主地,像一群老鼠那样争先恐后地投入河流。有人要“看穿”,于是信仰宗教。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包括对欲望的舒缓和劝解,或者用一种与日常习惯不同的方式来梳理生活和欲望的关系。不仅如此,世俗中的生活智慧、心理治疗,也是试图在欲望、环境、个人之间寻求妥协。这样的高难度“拓扑”,永无终极答案——只要生命尚存,生活稍稍松弛的时候,无孔不入的欲望就开始渗透和奔涌。
话说跟欲望的决战,在宗教和世俗之外,还有遁世一途。遁世怪人虽然是社会中的异类,但积以历史之长,也成了规模和群体,甚至还成了文明的一部分,比如第欧根尼、梭罗等等,还有宗教历史上的“圣人”们。他们离群、苦修,在自己的坐标系中获得快乐和满足。此书有一章专说“怪人”,就以梭罗为例。梭罗神话在当代被很多人激赏,不过,梭罗少的是物欲和虚荣(也就是被群体承认的需要),而非缺乏任何欲望。他热爱观察自然,充满好奇,不懈地写作、表达、认识自我。梭罗说过,要减少物欲,这样就可以少工作,把时间用在更有趣的事情上,比如观察一场暴风雨。总的来说,怪人有可能在世俗生活中是失败者,从而投身于某种或某几种特别迷恋的事情,沉浸其中。对待别人的嘲笑,他们往往以自嘲回之。作者说,这种态度倒值得我们学习,其实我们都有可能偶尔特立独行一下,暂时回避周围环境的价值观。
当然,作者的目的不是消解甚至也不奢望“管理”欲望,而是希望在人大痛或大快的时候提醒一句:“这都没什么大不了,你不过是欲望操纵的奴隶。”“不要太信任欲望,不要把自己完全交给它。”“也不要轻易向人寻求克制欲望的良方,毕竟大家都一样是欲望的奴隶。”作者认为我们能做的是理解欲望,对某种具体的需求分析根源,减缓它的压力:要知道一些欲望并不孤立——看上去,我们需要的是某种东西,但其实可能要的是情感,比如被重视,被爱护;我们内心有多种欲望,它们往往自相矛盾,同时满足它们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必为其不完满而庸人自扰;智性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超越感性,疏导欲望;智性也可形成欲望,但通常它不如感性带来的欲望强烈;欲望是没有穷尽的;用思考和分析来减缓欲望并不能一劳永逸,要持之以恒才有效,然而比起实现一些艰难的欲望还是容易一些——比如有人要终生辛劳才能追求到期待的财富,获得相对的满足。
Irvine博士除了这本获得2006年Choice杂志学术主题奖的著作,还写过两本儿童教育的书,不知是否与“欲望”主题有所承接。以我的想象,如果大人足够细心的话,会在孩子长大的过程中目击到人性的成熟和欲望的诱惑。两者并不互相抑制,只是不时互相“微调”而已。你俯视一个为玩具哭泣的孩子——然而那就是曾经的你。
On Desire——Why We Want What We Want William B.Irvine
2006,牛津大学出版社 - posted on 12/11/2008
风土小记
这本小书(“万有文库”中的一册),作者金性尧(笔名文载道),收的是写于四十年代的一批小文。书价7元,大约没什么赚头。出版社若都肯做这些有利读者的事情,真乃我等幸事。
风土、食物、人情,是散文中常见题材,并不好写,尤其是批量地写。作者难免泄露人生观价值观,人酸一点狭隘一点,都会被读者察觉,而如果作者品性豁达,也终将被人所赏。此书处处留存刻骨的“生活”:为买闲书而违抗父命、绞尽脑汁;对食和景感触深远,“横斜的梅枝”,“舞摆的竹叶,再加上白皑皑的一天雪花,人到此际,真是宠辱两忘”,菠菜和豆腐,“嚼在嘴里,却更是一个清脆,一个柔溶”;跟妻子共赏羊肉白粥,分角用光,痛快至极;文坛“登龙术”教人趁暑热写稿--林语堂等大腕在歇夏,故新手容易获得机会--而在酷热中挥汗走笔,实非快事。文章意思丰富而态度老实--此“浙东之氓”活得真真饱满。他有些才子的小小清高,也不夸大和掩饰态度。一般来说,初级作者容易夸张内心的清高,高级作者往往爱嘲弄清高(张中行也算)。程度的把握,和作者、读者的互相打量有关,慢慢显示出心态是否契合。我以为,读书、有知识、和俗世略有距离,不宜作为标榜,但也不必为之自卑。金性尧也是如此,富有自我感受但不过度沉溺,亲近、赞许知识而态度中正,骨子里有诚实的骄傲。
文字不用说了,以金先生的文名档次,文字当然不俗。不过四十年代,他三十来岁,就在丰富的生活和想法中体现了“可以走远”的趣味。很多作者初出茅庐时有强大的灵气,但走得一远,便好像一束变细的光,因为单一地执于某念而进入死胡同。能走远的作者,在形成方向的同时也会留意到世上跟自己不同、相反的方向,这样的左顾右盼,让文意营养丰富,不会轻易衰退。 - Re: 一些所谓专栏文字posted on 12/11/2008
yi,这才看见“过客”的帖子,不好意思啊。如果想跟我联系,可以发信到huiyuanma@gmail.com - posted on 12/13/2008
所克洛夫(Grigory Sokolov)
画面上是一个传奇的夜晚,一个巨大黑暗音乐厅中的“荒山之夜”。
老头脸胖得模糊,身形像秤砣,双手却温柔婉转得不可名状,本身跟音乐一样让人浮想连连。真的,把我见过的钢琴家的手排一排,这位可以进前五。尽管别的钢琴家的面部表情和他一样虔诚,手之表情则差得远。我喜欢的在世钢琴家里,阿格里奇、布伦德尔的手跟钢琴好像都没那么贴心,看上去,他们的手,似乎还是琴外之物,与之有清楚的对立和“互相作用”。能想起来的,只有普雷特涅夫的手跟所克洛夫相近,如同灵魂附体。我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手的形态无非是个人习惯,跟演奏有什么关系?不过看这张DVD,观察了很久,仍然无法克制这样的印象:他的发力或者跑动,都不大不小地揭示了音乐。与其说是手制造音乐,不如说是音乐带动手—每一个动作都是“必然”结果,无可替换。
这张DVD是他于2002年的巴黎开独奏会的录像,也是他允许发行的唯一现场录像。曲目包括贝多芬和普罗科非耶夫的奏鸣曲、肖邦玛祖卡、巴赫的改编曲、库泊兰的小曲等等。他弹的贝多芬,一定是我听和看过的最好的贝多芬, 而他的法国作品,效果也是超等。比如库泊兰的Soeur Monique, 左手微微变幻的三连音跟右手佻荡的装饰音,听得人会心而销魂。对库泊兰稍有了解的人知道,这微妙的节奏摆动,实在要靠天赋来抵达。
认真听过一些他的录音,我可以自称能辨认出他的演奏了。从小的方面来说,他的颗粒极其清晰,句子极其圆润,色彩变化毫不突兀。总的来说著名钢琴家都可以在不同程度上做到这些,但他做得更完美。从大一点的方面来说,他对风格和音乐结构有高明的把握,不仅算得精确,激情也饱满,看上去,每次演奏都是令他深深爱惜的一次,好像生命中繁花盛开的时刻。对待贝多芬奏鸣曲这些被“过度录音”的作品,他没有标新立异,没有过快或者过慢,没有刻意将主题放大和缩小--这个钢琴家让人记住,仅仅是因为弹得太好,这在当代钢琴家中何等稀少,而追求这刻骨的真功夫的奢侈,又有多少钢琴家能负担得起。
所克洛夫是谁?惭愧,看了这张DVD,我才知道。这个“苏联人”出生于1950年,原来并不老,而且十六岁就得了柴科夫斯基比赛金奖。他没有象诸多明星一样,得了奖就急忙出国求发展。在阿格里齐、吉辛、李赫特等人打拼于西方,渐渐看到或者说享受到才华的硕果的时候,所克洛夫偏居圣彼得堡,过着练琴、开不多的音乐会、录极少CD的“郁闷”生活—不,他录的CD其实不算少,但绝大多数不肯发行,他说“等我死了,你们发行什么都成。” 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是他太追求完美,害怕面对自己的录音被评论?
在轶事容易传播的今天,我们竟然搜不到关于他的任何奇闻。听众跟他,唯一的通道就是音乐。至今他只发行这么一张DVD,还是拍了不少音乐家电影的导演Bruno Monsaingeon接受了他的苛求,反复协商的结果。他说既然录现场,就要完整保持现场,不修改不重录,绝对地诚实。他录CD都是这样的。“我弹现场和录音不是一种弹法,并且每次弹都不一样,因为对待不同的场地和钢琴,我要用不同的手段。”偏执的老头这样说。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对钢琴本身特别是斯坦威,有细致的研究,据说懂得不比调琴师少,怪不得钢琴在他手下那么服帖。
作为音乐爱好者,我们乐意视野中有这么一位坚强的钢琴家—不太为人所知,音乐质量高,脾气固执,不妥协,不怎么录音—这些都成就了一个高档艺术家的完美神话,以偏居一隅的退守形成抵抗。这个“最后的艺术家”神话,成为古典音乐世界中的标尺。不过设想一下,假如这样的天赋和境遇,降临于你我呢?我们被命运推动或者被内心驱动,无尽地练习和琢磨贝多芬、巴赫的音乐,近于变态地苛求,那我们的生命会变成什么样?因为对音乐无尽地奉献,我们会期待同行、合作者、听众也有不休的追究热情,不然的话,那雕琢完美的音乐,到底托付何人?而听者多数时候是不能指望的,他们无法区分大师和二流明星。至于经纪人、媒体,更是唯名利是图。这样说来,如果“钢琴大师”的命运降临己身,那孤寂的生活被失望充满,还剩多少快乐?不管有多少神话,大师也是人,也被虚荣干扰,谁能一生只干一件事呢?古典音乐的世界毕竟太压抑了,那个无休思考音乐的过程,真让人发疯。如果他是一个父亲,会不会有一天孩子这样问,“爸爸你真的是钢琴家吗?为什么没有人认识你?”因为知名度不高,不能给亲友带来巨大的骄傲,而且要面对这样的事实:一些远不如他的演奏家,却被众人簇拥着,享尽荣华。他真的能坦然于此吗?
这样的臆想,很可能出发点就是错的,是以我们普通人的逻辑来度这些畸人。据说所克洛夫完全不关心音乐之外的事情,他的全部快乐和兴奋,都跟演奏有关。那么他怎么体验贝多芬的劫难和痛苦?真是个谜。其实,音乐和人生的对应,又何尝不是个谜。有些枯燥的人生竟然养育出源源不断的动力,体验各种情感。古尔德每天弹琴到半夜四点,他一个人默默地练习,经历着据说的“狂喜”。
大师给我们好音乐,而精细的音乐操作本身,却拒绝外人插手,所以我们和那宁静中的狂喜无缘。心灵与心灵的距离,就这么远啊。
本文DVD:
Grigory Sokolov at the Theatre des Champs-Elysees in 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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