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 灵·

汉兴四百年(公元前206-公元220),其文治武功,炳彪史册,著于后世,与唐并列,称之为“汉唐盛世”。然汉之高祖(前256-前195),起于草莽,虽略通文墨,其所留《大风歌》,却开大汉雄风之先。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还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衣锦还乡的凯歌中,尤有着居安思危的焦虑和清醒,使人不得不叹服,这位开汉基业之祖,有着高瞻远瞩的谋略。其歌有着楚人的风格。高祖之后,经文景之治,再及武帝(前156年—前87年),历四代经营,汉帝国由初始“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的萧条瓦砾中启始,发展成“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的歌舞升平盛世景象。武将有卫青,霍去病等人的开疆扩土,文士出贾谊(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前118)等的歌辞赋诗。尤其是司马相如的长篇大赋,汪洋恣肆,笔下万言,与武皇帝治下帝国的繁荣景象,交相呼应。这位被今人叽为“略输文采”的武帝,文采亦是好生了得。引其所书《秋风辞》为证。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歌中所叙欢乐的情景中,已不见高祖的忧患之虑,代之以人生苦短的哀情。由此可见,经过四代,帝国由初创已达极顶,早已不见早期创业艰苦、叛乱纷纷的困境,温柔乡中的帝王,掌握一切,唯有自身寿命不在其中,求仙长生亦当情理之中。《秋风辞》的艺术来源,悲秋而思美人,颇似《诗经·蒹葭》,搴舟中流而发棹(音兆,划船)歌,又象《楚辞·越人歌》,兼而有之,深得其中三昧。

由于汉皇源于楚地,其文化风格极具楚韵,这由上面所引《大风歌》和《秋风辞》可见,其结果促成楚之歌赋滥觞。汉初的贾谊之赋,如《吊屈原赋》,《鵩鸟赋》,有明显楚辞之痕,而其政论只文,则气势磅礴,切中要害。以其《过秦论》为例,先扬后抑,开始的排比之句,如惊涛拍岸,一浪未平,一浪又起,迫人魂魄。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接下连续叙述惠、文、武、昭、襄及至赢政,奋斗六世,终以完成大业,扫平六国,自号始皇,以为可递万世,江山永固。然而,却是始皇一崩,在陈涉这样的草民揭竿而起的讨伐浪潮中,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令人匪夷所思。

最后,点明主因:”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全篇读来,犹如高山滚谷之势,一昂高过一昂,最后以琴弦绷断,嘎然止于主题,令人心悬于此,而回味无穷。这种先扬后抑的笔法,后为历代效仿,如李白的一篇咏秦古风,以”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为始,却以”可怜三泉下,金棺葬寒灰”为结。

司马相如的长赋,以《子虚赋》《上林赋》为代表。以想象中的子虚、乌有先生为人物,构成对话。子虚大肆吹牛,楚王猎于云梦的盛况,其奢侈豪华,远大于齐王之猎,而齐之乌有,表示不服,加以诘难。由另一虚构人物亡是公引出天子猎苑,则更有一翻天地。

最后则言天子幡然猛醒,去奢就简,改过从新。“从仓廪已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下为更始。”子虚、乌有先生听后,亦见教受命,表示叹服。司马相如虽以文辞见幸于主,而能恰如其分,讽谏人主之误,不失忠臣本色。司马迁在其列传中,对司马相如评之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

汉赋至于司马相如,已达峰巅。汉末文人小赋,则有另番景象。如张衡(公元78-139年)《归田赋》,文辞清浅易懂,不似前代长赋,偏好僻字,聱牙诘屈。

《归田赋》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音希,低的平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音捷,上飞)颃(音航,下飞),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音灼,生思缕,系在箭尾,以射禽鸟),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鰡。 

于时曜灵(指太阳)俄景,继以望舒(指月亮)。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音渠,劳苦)。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文中首先叙述长居京城以辅佐圣明,感力不从心,自然升起“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之情。因感圣人不出而河清无日,疑惑间想到蔡泽请唐举看相故事。深信天道幽隐,逐想效仿渔父,归隐山林而超凡脱俗。

再述早春时节,风和云清,高原平地,郁郁葱葱,百草繁茂,雎鸠黄莺,上下翻飞,交颈和鸣。

于是自身为之感染,面对高山大泽,龙吟虎啸,以畅胸怀。进而仰射飞鸟,下钓游鱼。鸟中的而落,鱼吞钩被擒,好生得意。

接写日影西斜,明月继之。盘游射猎,极兴尽至,得以乐而忘忧。想到老子“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的警句,欣然驾车返家。一边弹五弦琴,一边读圣人书,兴致所至,挥毫泼墨,述写三皇之训。心已超然万物,早将荣辱肚外置之。

前面提到汉武的文采,同时汉武亦广招天下英才,为其所用。又开乐府,整集民歌。由今天所留下的乐府诗歌看,其内容广泛,不似当今红朝搞过的《红旗歌谣》,千篇一律,歌功颂德,躁狂吹牛。并不是当时无功可颂,汉武遣张骞通西域,司马相如通西南诸夷,卫青,霍去病征匈奴,大大开拓了汉帝国的疆域。以至其后的盛唐,犹在唉叹“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但今天我们却看到的是“野死不葬乌可食”的《战城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的《饮马长城窟行》,“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十五从军征》,“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豆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的《东门行》,仅此所见,汉帝国有容人言论之雅量,而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乐府诗中,出现长篇的叙事诗,如《孔雀东南飞》,代表汉乐府叙事诗的高峰。

当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恋歌依然是乐府诗歌的主流。我这里引两首,《上邪》和《有所思》,诗风真挚热烈,直抒胸怀,强烈感人。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来即以呼天开篇,对天而盟,欲与情人永远相亲。接写五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高山变平原,江水断枯竭,冬天雷电闪,夏日现雨雪,天地一并合,只有这些不可能的所有事件全部出现,我才会与你断绝。

这篇与后来出现的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前后呼应,争奇斗彩。

《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首词更绝,列有六种,比《上邪》还多一种不可能发生之事,其誓更强,其词更烈。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注:表声的字,无意义)
秋风肃肃晨风(注:鸟名)飔(音思,疾速),
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篇开篇即述相思,相思的情郎远在大海之南。想寄玳瑁玉簪赠之。当情变的消息传来,悲从心生,迁怒赠物,把玉簪砸碎了,烧成了灰,仍不解气,还要把灰扬掉,表示从今以往,斩断情思。但接著又想起当年偷期幽会,惊动鸡鸣狗叫,兄嫂亦应察觉的时候,又决断不了,只有待天亮再说吧。

有汉一代,不但出现大量的诗赋,而且还出现了一部伟大的著作,这就是司马迁的《史记》,被鲁迅誉之为“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

司马迁(公元前145年—公元前90年)恰恰生长于汉武帝时期,亲眼目睹了帝国的强盛及其下的腐朽。因其独立的思考,为李陵降匈奴事,逆龙鳞而受宫刑。遭此变故之后,更促使他要留下一部作品的决心。“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既出于他的《报任安书》。文中亦阐述其述书动机。“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司马氏因历代为史官的方便,故掌握大量史料。司马迁在其先人的基础上,博采众长,集于一身。《本纪》记载天子,皇帝事迹,《世家》记载相国或列侯,《列传》记其他诸人诸事。《书》记《礼》、《乐》、《律》、《历》、《天官》、《封禅》和《河渠》。

传、记、世家,以人物为主干,所发生事件为轨迹记之,故被后世称为传记体。在历史的大框架的铺垫下,又极具体描写其中人物的关键细节,读来栩栩如生,如临其境,成为除史之外,生动的文学作品。读其书,犹如观齐白石画,整体大红大紫铺垫,色彩斑斓,而局部的花草虫鱼,毫发毕现,呼之欲出。如《高祖本纪》记郦食其求见一节,“乃求见说沛公。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於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沛公待郦前踞后恭的形象,跃然而出。又如《淮阴侯列传》,韩信平定齐乱,欲自代为王,使使致汉王,其时,刘邦正困于项羽,“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生变。’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伐楚”,生动细致描写汉王刘邦临机应变,善纳良策,且一箭双雕,既安稳了韩信,又得其兵以攻楚。再如,《陈涉世家》,陈涉少时,辍耕垄上,“苟富贵,勿相忘”的豪言,无不是大中见小,通过极具传神的典型细节,刻画文中人物。

艺术上如是,意识上更难能可贵。每章最后,以太史公之笔,评判王侯,俨然似上帝最后的审判。使后来之人,难以向背。又能不以胜败论英雄,如为项羽立《本纪》,同等高祖刘邦;为揭竿而起、首义天下的陈涉作《世家》,位同王侯;为位未封侯的飞将军李广列传;为现今仍称之为黑社会人物的游侠列传,认为他们“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既使今天看来,其观点意识上亦有前瞻性。又作《货殖列传》,指出农、工、商、虞(音渔,掌管山泽鸟兽的官吏),“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与今天经济之全球化以扩其源的潮流,有著惊人的相似。

破釜沉舟是我们今天犹能其详的典故。事出《项羽本纪》的钜鹿之战。

“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闲不降楚,自烧杀。”

短短数十字,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决战展现于前,渡河,沉船,破釜,且前后有秩,先围,后遇,交战,所战回合,施用策略,战果如何--秦将一被杀、一被俘、一自尽。且交待自尽方式,烧杀。诸多信息,仅这数十言尔,真可谓惜墨如金。

谈到评判王侯,再引《项羽本纪》的评赞,司马迁对这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霸王,肯定其功劳的同时,对其英雄末路,一唱三叹,深表同情。对其自恃武力,刚愎自用,至死不悟所犯战略之误,也有著无情的批判。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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