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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你到了人生旅途的终点,在那传说里电光火石的一瞬,漫长的一生以高度浓缩的方式铺展在你的眼前,一分钟就是百年。在那样的时刻,我想我们终将明白,蜕去物质的空壳,人所拥有的,唯有回忆而已。它们像焰火,虽然注定要归于寂灭,但是在意识的夜景上,它喷薄而出的那一刻的亮度,几乎就是整个生命的亮度。
当然,造物主不是使用工业流水线造人的,祂保留着神圣的手工传统,残次品偶有发生,兴头上来的时候,也总能使一些人天赋异禀。我始终嫉妒那些善于记忆和回忆的人。特别是在这个物质和讯息流动空前快速的时代。因为有太多的东西接踵而来,致使我们毫不在意眼前事、身边人、正在读的这个段落、窗前刚刚飞过的那只雨燕——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想不起。我们如熊瞎子掰苞米,把岁月扔了一地,却在地头上两手空空、喟叹不已。可是,那些善于记忆和回忆的人不同,他们是意识的资本家,在洞穴里私藏了大量珍宝,还能在新鲜事物上进行又一轮投资。他们是时空征服者,驾驭着时间机器,惊鹜八极,如来如去。我满怀酸楚地想,当最终的一刻,当我的焰火奋力挣扎出几个火星的时候,人家的焰火却直上云霄,绚烂至极。
旁白1:世界就这样结束,世界就这样结束,不是嗤的一响,而是砰的一声。
旁白2:世界就这样结束,世界就这样结束,不是砰的一响,而是嗤的一声。
好吧,坦白了说吧,我嫉妒钱锺书先生过目不忘的本领;我嫉妒卡坡蒂“准确率约略94%”复述他人话语的本事;我嫉妒托马斯·沃尔夫,他把每一种食物记得那么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还有普鲁斯特,一生的记忆像日本折纸在水中缓缓开放,有奇异的美感;特别是这个纳博科夫,记忆女神的宠儿,“记忆反常的人和反常记忆的受害者”,他细致入微曲尽其妙的通感型记忆让我拍案惊奇。
《说吧,记忆》是一部非同寻常的回忆录,充斥着纳博科夫式的细节,多少带着些普鲁斯特的味道,还揉进了叶塞宁那种把手指嫁接在树枝上以感受自然的俄罗斯式乡愁。构成作品的十五章原本是十五篇文章,陆续发表在1943-1951年的《大西洋月刊》、《纽约客》、《党人评论》和《哈珀杂志》等著名刊物上。鉴于纳博科夫1940年5月28日刚刚移居美国,这些用英语写作的散文堪称是他赢得美国读者的重头作品。
像我这般俗人,一开始抱着看名人传记常有的猎奇心理,不能不关注那些物质细节,比如:他家的50个佣人,他家在莫斯科的3层粉红花岗岩的房子,他家的3部小汽车(奔驰、沃尔斯利和欧宝),他的显赫先祖们(司法大臣、矿业主、皇家医院院长),他从舅舅那里继承的相当于上世纪50年代的200万美元的遗产,一连串的英国保姆和来自英国法国的女家庭教师,接续着一连串的俄国男家庭教师,一次次的出国旅行,一次次的扑蝶经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少女、青年女人……可是,这毕竟不是一位落魄的纨绔子弟夸耀自己“曾经阔过”的浅薄之作,除了这些令人咋舌的“史实”,还有偶尔的轶事——在剑桥的3年里一次也没有去过大学图书馆!真正有趣的是在书页间腾空而起的一只又一只意象的蝴蝶,它们经过时间的孵化破蛹而出,翩跹而至,美不胜收。他写“皮尔斯肥皂”:“干的时候像沥青那么黑,用湿手指拿着对着亮光,就像黄水晶一样。”他写游廊:“那里的地垫和藤椅在暑热中散发出一种带点香料气味的饼干香。”他写母亲采来的蘑菇中一只小小的尺蠖:“像一个孩子的大拇指和食指,度量着圆桌的边缘,并且时不时地向上伸展身体,徒劳地寻找它从中跌落下来的那片灌木丛。”
纳博科夫说:“生动地追忆往昔生活的残留片段似乎是我毕生怀着最大的热情来从事的一件事。”这部集子初版叫做《确证》——“是我确实存在过的确证”,在某种意义上,存在只在文字留下的意识与记忆中存在。所以那些失去的亲人、楼宇、庄园、地位、珠宝、藏书和爱情,实际上已被作者以吸魂大法摄取了精魂,在文字中获得了另一种生命。难怪纳博科夫不像一般流亡白俄那样愁肠百结、怨天尤人。
看过一页纳博科夫的手稿,吓了一跳,那是涂改得一塌糊涂的,可见他是一个刻苦认真的作者。纳博科夫在书中用“玻璃小囊”、“玻璃幻灯片”、“缩微胶卷”来形容对记忆的存储,而他那些同样薄脆、精致、多彩的语言,竟是用这样的苦吟法达成的,难为他了。
如果说到“哲学意蕴”,我以为很核心的是这样一段,纳博科夫写母亲对他的熏陶:
“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这是她遵循的简单规则。‘Vot zapomni (现在记住)’,她会用密谋的口气这样说,一边要我注意这样或那样可爱的东西——一只云雀在春天一个阴沉的日子飞向酥酪般的天空,闪电照亮黑夜中远处一排树木,枫叶在棕褐色沙地上铺成了调色板,新雪上一只小鸟的楔形脚印。仿佛是感觉到几年后她的世界中这个有形部分将会消亡,对于分散在我们乡村别墅的各种各样的时间的标记,她培养了一种非凡的意识。她怀着与我现在描绘她的形象及我的过去时同样的怀旧热情,珍视她自己的过去。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继承了一个精美的幻影——无形财产、非不动产的美——后来证实这成了承受以后的损失的极佳训练。”
科学家看到空间中一点上发生的一切,而诗人则感受到时间中的一点上发生的一切。意识之臂向外延伸和探索,扑捉到会引发龙卷风的那只亚马逊蝴蝶,然后,那龙卷风就旋转到意识深处了,抽吸起粉尘般的大量意象,又如焰火,爆发在未来的某个夜空。可是记忆取决于意识,在“说吧,记忆”之前,乃是“现在,记住!”
[书籍] 说吧,记忆
(美)纳博科夫 / 2009-4-1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自传追述 / 28.00 / 平装 / 王家湘
- posted on 08/09/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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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 John Kenneth Galbraith,1908—2006),读起来抑扬顿挫,可是在中国的书店里,一直是个不够响亮的名字。算起来,大陆翻译出版的他的著作也有十几种了,连自传都有,可是学界始终不知道该把他划分到哪个学派里,普通读者又对偏向政治的经济学兴趣不大,而编辑们也没在腰封上加上他那个耸动的光圈“哈佛最有名的教授”、或者另一个更为耸动的“百年来哈佛最有趣的教授”、或者他的对头萨缪尔森封给他实则暗含贬义的“全能型天才”(universal geniuses),于是,他在中国也就这么一直不温不火着。
2006年4月,当他去世的时候,美国媒体连篇累牍地进行过报道,毕竟,不是谁都能身高2米出头、活上97岁、获得52个名校的荣誉博士头衔、写出56本书、还被罗斯福肯尼迪约翰逊克林顿等总统“顾问”过。可是在中国,只有汪丁丁、梁捷和李华芳等人的纪念性文章,颇为寂寥。的确,2006年的中国不是加尔布雷思这个“异端”的好年景,当时主流经济学一统天下,连中国的机场书店里全都堆满了萨缪尔森的《经济学》教材(英文已出到18版),经济学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严谨的、理性的、用数学模型可以解释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加氏那种少了模型多了良心的经济学是卖不动的。直到2008年,主流经济学的声望与经济危机一起身败名裂,甚至有观点怀疑经济学不足以成为一门科学,直到这时,人们才发觉离开伦理学的经济学是恐怖的、离开政治学的经济学是不可能的,直到这时,人们重新翻开加尔布雷思,看看他对80年前那场经济危机的阐释(《1929年大崩盘》)、看看他对美国资本主义中权力问题的分析(《美国资本主义》)、看看他95岁时洞察骗局的清醒小册子(《无罪欺诈的经济学分析——我们这个时代的真相》),不禁感慨万千。近日,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一套三本加氏著作,包括《富裕社会》(1958)、《不确定的时代》(1976)和《美好社会》(1996),希望这一次,加尔布雷思的名字能为更多人所知。
人们将美国的经济学家约略分为三类,即学院派经济学家、政府经济学家和媒体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的特点在于贯通三界。在学院领域,他担任过哈佛大学讲师、普林斯顿大学副教授、最后在哈佛大学担任经济学教授多年,是保罗•M·沃伯格讲座经济学名誉教授,学院生涯的巅峰是1972年被推举为美国经济学会会长、1984-1987年担任美国艺术和文学院(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iterature)主席。在政治领域,他历任全国资源计划委员会(National Resources Planning Board)顾问、全美农场主协会联盟(American Farm Bureau Federation)常驻经济学家、国防顾问委员会(National Defense Advisory Commission)官员、美国物价管理局(Office of Price Administration)副局长、战后美国战略轰炸调查团(The United States Strategic Bombing Survey)团长、美国国务院经济安全政策室主任、民主党顾问委员会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美国人民争取民主行动组织(Americans for Democratic Action)主席,出任过几届总统及总统候选人顾问,还担任过美国驻印度大使等重要职务。在媒体领域,他从大学时代即为报刊撰写专栏文章、应卢斯邀请担任过《财富》杂志的编委、为BBC写过专题片、创建了期刊《后凯恩斯经济学》( Journal of Post Keynesian Economics) 、甚至还写过3部小说,最为惊人的是,他是罗斯福、肯尼迪和约翰逊写作班底的成员,约翰逊的“伟大社会”演说正是他的捉刀之作,他的文笔清晰明了、亦庄亦谐,人称“加尔布雷思式文体”,这般好文笔使他的著作每每成为畅销书,使经济学走向大众,也为他赢得了公共知识分子的名望。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格洛里亚·斯坦内姆(Gloria Steinem)坦言,“在学术圈子里,他身背其著述易懂可读之罪,有时也因此而不被信任”。如果说人生缺憾,在一般人看来,大概是他没有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他不以建立某套经济学理论为目标,而是以社会现实问题为旨归;不是以数理分析为依托,而是以公平正义为基石。在他看来,经济学必须打破重物轻人、只看产值不看福利的倾向,经济学家有责任将复杂的理论转化为通俗易懂的大众语言。同道好友、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指出,加尔布雷思在方法上的特性是运用了批判性描述(critical description)方法,而这是经济学通常所排斥的方法。正是运用这种方法,加尔布雷思使经济学不仅有“头脑”、更有了“心肝”。时至今日,他昔日所提出的一些观念诸如反对贫困、反对战争、保护环境、权力均衡、政府干预的必要性、对货币主义的警惕、对过度消费的担忧等等已成为常识,这也恰恰说明他的思想具有深刻的前瞻性,他的观点得以被社会接纳和流传——与其让经济理论空置于教科书中,不如让思想直接干预现实。
在新出版的这三种著作中,我对根据BBC电视片解说词所改编的《不确定的年代》最有兴趣,不仅是因为它通俗易懂,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部别开生面的经济思想史,而是因为从中能够看出加尔布雷思本人的思想传承,他是如何融汇了亚当·斯密(Adam Smith)、李嘉图(David Ricardo)、马克思(Karl Marx)、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和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如何在他那里和平共处进而成为“新社会主义”,深入浅出到了这种化境,佩服。
国内出版的加氏著作:http://www.douban.com/doulist/272458/
- posted on 08/09/2009
He is worth reading according to this introduction.
I am reading John Powelson "The Moral Economy".
July wrote:直到这时,人们才发觉离开伦理学的经济学是恐怖的、离开政治学的经济学是不可能的,直到这时,人们重新翻开加尔布雷思,看看他对80年前那场经济危机的阐释(《1929年大崩盘》)、看看他对美国资本主义中权力问题的分析(《美国资本主义》)、看看他95岁时洞察骗局的清醒小册子(《无罪欺诈的经济学分析——我们这个时代的真相》),不禁感慨万千。近日,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一套三本加氏著作,包括《富裕社会》(1958)、《不确定的时代》(1976)和《美好社会》(1996),希望这一次,加尔布雷思的名字能为更多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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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昔日所提出的一些观念诸如反对贫困、反对战争、保护环境、权力均衡、政府干预的必要性、对货币主义的警惕、对过度消费的担忧等等已成为常识,这也恰恰说明他的思想具有深刻的前瞻性,他的观点得以被社会接纳和流传——与其让经济理论空置于教科书中,不如让思想直接干预现实。
在新出版的这三种著作中,我对根据BBC电视片解说词所改编的《不确定的年代》最有兴趣,不仅是因为它通俗易懂,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部别开生面的经济思想史,而是因为从中能够看出加尔布雷思本人的思想传承,他是如何融汇了亚当·斯密(Adam Smith)、李嘉图(David Ricardo)、马克思(Karl Marx)、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和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如何在他那里和平共处进而成为“新社会主义”,深入浅出到了这种化境,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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