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愁与奇雷
奥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英译本买了两个多月了,至今只看了第十章“Hüzün”。我读到的所有关于此书的评论,包括书封底的广告词,都特别强调帕慕克对伊斯坦布尔特有的hüzün的描写,似乎这部分是全书的关键,所以我一翻开就专找这一章看。
所谓hüzün,可作忧郁,或忧伤解。然而它不是一般的忧郁,所以Moreen Freely的英译本并未用melancholy或sadness,而是照录土耳其语hüzün(这个词据帕慕克介绍,源自阿拉伯语,在苏非神秘主义团体中有特殊含义);至于繁体中文本,译者何佩桦取其音意,借用宋词元曲的用语译为“呼愁”(陆游诗有“一窗残日呼愁起,袅袅江城咽暮笳”之句),也不能说不妥,尽管被梁文道指为“文艺腔”。
那么,究竟何为呼愁?据帕慕克诠释,呼愁不是一人一己的忧伤,它是一种弥漫全城的群体感伤,是“太阳早早下山的傍晚”,是“隆冬停泊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荒凉渡口的老渡船”,是“在一波经济危机和另一波经济危机之间,整天惶恐地等待顾客上门的老书商”,是“公共汽车站上裹着头巾攥着塑料袋、互相不说话的女人们,空等着久久不到的公车”,是“挤满失业者的茶馆”,是“夏夜在大广场上耐心地走来走去找寻最后一名醉醺醺主顾的皮条客”。呼愁,是这座城里“无人能够也无人愿意逃离的一种悲伤,亦是最终拯救我们的灵魂并赋予深度的某种疼痛”。
在伊斯坦布尔,呼愁无处不在,笼罩于城市街头和人们身心。究其来源,呼愁是伊斯坦布尔这古老、伟大、衰败的城市那挥之不去的“帝国斜阳的忧伤”。帕慕克说:“奥斯曼帝国瓦解后,世界几乎遗忘伊斯坦布尔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跟每个伊斯坦布尔人一样)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
于是,故乡的集体忧伤,内化为个人心灵的呼愁。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或者说,“我”和“我城”的关系,是以呼愁作为精神和心理的纽带。帕慕克在书里刻意把自己与那些世界性的、脱离母国和母语的作家区别开来:“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作家都曾设法在语言、文化、国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间迁移因而为人所知。离乡背井助长了他们的想像力,养分的吸收并非通过根部,而是透过无根性;我的想像力却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说到呼愁的集体性质时,帕慕克把它与李维史陀《忧郁的热带》中说到的忧郁(tristesse,其实译为“悲伤”更接近一些)相提并论。李维史陀的tristesse也是群体性质的,它来自对千百万人曾经拥有而永远消逝的文明的考察和反思,帕慕克说,tristesse与呼愁的区别在于,历史在伊斯坦布尔仍然存在,以废墟的形式,而在巴西丛林,热带的文明完全不留踪影。
我读此章,却由“呼愁”想起了另一个词——“奇雷”。它也是土耳其语,写作çile,意思是悲伤、苦难。知道这个词,是因为几年前读了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上一篇关于伊斯坦布尔的文章,台湾繁体字版的杂志中把这个词音译为“奇雷”。那文章里说,“奇雷”一词经常在土耳其的流行歌曲里出现,它代表的忧伤情绪,是伊斯坦布尔的一种悲观的城市气质。不知道“呼愁”和“奇雷”的区别是什么,我只是有点怀疑,帕慕克以“呼愁”写伊斯坦布尔是不是借鉴了《国家地理》那篇文章以“奇雷”写伊斯坦布尔的手法。
我再举一个类似的例子,两年前《纽约时报》评论版上纪思道(Nicholas D. Kristof)发自开封的著名评论文章《从开封到纽约──辉煌如过眼烟云》。文章的巧妙之处在于把公元两千年地球上首屈一指的繁华都市纽约与公元一千年的繁华都市开封相比:“开封,不过是污泥壅塞的黄河之滨的一座古城,然而在公元一千年时,它曾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今天的开封凄凉而窘迫,甚至没能成为一省之首府,它的级别低到连开设机场的资格都达不到。这正说明,繁华犹如过眼烟云。十一世纪时开封是宋朝的国都,拥有超过一百万人口,相比之下,同时期的伦敦城只有大约一万五千人。”纪思道告诫纽约人,应当从开封的千年衍变中汲取教训,引以为戒。如果纽约人躺在今日的荣耀上不思进取,纽约必将步开封之后尘,沦为“哈德逊河畔的开封”(Kaifeng-on-the-Hudson)。
为配合此文,纪思道的编辑在同一版面上列出一份每隔五百年的世界伟大都市的时间表:
公元前两千年,乌尔
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底比斯
公元前一千年,西顿
公元前五百年,波斯波利斯
公元一年,罗马
公元五百年,长安
公元一千年,开封
公元一千五百年,佛罗伦萨
今天,纽约
耐人寻味的是,排在最后的是“公元两千五百年,估计不会是以上任何一座城市”。
当年读到纪思道的妙文,我马上想到上个世纪末某期《国家地理》杂志上一篇非常类似的文章《三城记》。那篇文章也是探讨世界伟大都市的兴衰,只不过时间尺度比较粗疏,以千年为单位选择了三座城市作比较——公元一年,亚历山大;公元一千年,科尔多瓦;公元两千年,纽约。大概对什么是伟大都市的衡量标准不同,《三城记》选择的三个城市只有纽约与《纽约时报》相同(当今世界也的确除了纽约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了),但思路是一样的。
唉唉,谁叫我爱看《国家地理》呢。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3/2007
啊,赋格,我是赋格忠贞不渝的粉:)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3/2007
我想,Fado 是葡萄牙的民族忧伤, Blues是美国黑人的共同乡愁。。。 - posted on 03/04/2007
我和赋格抬抬杠 :)我不认为帕慕克以“呼愁”写伊斯坦布尔是借鉴了《国家地理》那篇文章以“奇雷”写伊斯坦布尔的手法。其实,一旦一个国家和民族有了某种共同的特质后,这种写法是自然的。我研究Fado时有这种感觉。我搜集了几百首Fado的歌词,每首都不一样,都美得很,可是,就是有一种极相似的东西,自然而然的。 中国的宋词也有这种特质,我一直以为,宋词是最能代表汉文化的那种失落和惆怅。。。
不论是“呼愁”, 还是Fado, 还是宋词,都是一种诗化了的悲凉和失落,而又被大众接受和认同了。
我只是有点怀疑,帕慕克以“呼愁”写伊斯坦布尔是不是借鉴了《国家地理》那篇文章以“奇雷”写伊斯坦布尔的手法。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July, please call me.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呼愁的翻译很有意思. 奇雷平平. 七月写的Fado我也很有印象, 那时还不知道七月是谁呢! :-)
开封没去过, 不过, 我很怀疑它会给人以凄凉的印象. 只有没落才会引起人凄凉的感觉, 而中国的城市都变成一个又一个的怪兽, 令人只想远远地避开.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Ruozhi wrote:
开封没去过, 不过, 我很怀疑它会给人以凄凉的印象. 只有没落才会引起人凄凉的感觉, 而中国的城市都变成一个又一个的怪兽, 令人只想远远地避开.
对,“怪兽”这个形容非常好,很恰当。我咋想不到? - posted on 03/04/2007
Excerpts from Chapter 10 "Istanbul" (Orhan Pamuk)
“To the true Sufis, hüzün is the spiritual anguish we feel because we cannot be close enough to Allah, because we cannot do enough for Allah in this world. A true Sufi follower would take no interest in worldly concerns like death, let alone goods or possessions; he suffers from grief, emptiness, and inadequacy because he can never be close enough to Allah, because his apprehension of Allah is not deep enough. Moreover, it is the absence, not the presence, of hüzün that causes him distress. It is the failure to experience hüzün that leads him to feel it; he suffers because he has not suffered enough, and it is be following this logic to its conclusion that Islamic culture has come to hold hüzün in high esteem.”
“The hüzün of Istanbul is not just the mood evoked by its music and its poetry, it is a way of looking at life that implicates us all, not only a spiritual state but a state of mind that is ultimately as life-affirming as it is negating.”
“Istanbul does not carry its Hüzün as `an illness for which there is a cure’ or ‘an unbidden pain from which we need to be delivered’: It carries its hüzün by choice. Ans so it finds its way back to the melancholy of Burton, who held that ‘All other pleasures are empty. / None are as sweet as melancholy’; echoing its self denigrating wit, it dares to boast of its importance in Istanbul life. Likewise, the hüzün in Turkish poetry after the foundation of the Republic, as it too expresses the same grief that no one can or would wish to escape, an ache that finally saves our souls and also gives them depth. …… Hüzün does not just paralyze the inhabitants of Istanbul; it also gives them poetic license to be paralyzed.”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刚问了下,cile和hüzün不太一样。cile的愁来自于burden,struggle,和苦难更近。我的理解cile更具体,不似hüzün文化和精神上的失落,无能为力的宿命,以及(更重要的)于此失落与宿命中的陶醉。没有读过NGS那篇文章,但如果我理解来的两个字的差别是对的,那么用cile来写伊斯坦布尔,就浅了。
不太喜欢“呼愁”这个翻译,念出来听听象什么:)“奇雷”更不着边际。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浮生 wrote:
不太喜欢“呼愁”这个翻译,念出来听听象什么:)
念了好几遍,才恍然大悟。浮生的大脑肯定是立体的。:)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也可能浮生的四声发不准. :-) darn it, you spoiled my appetite for this word. cile这个词是不应该用音译的(当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这个音), 意译效果要好得多.
qinggang wrote:
浮生 wrote:念了好几遍,才恍然大悟。浮生的大脑肯定是立体的。:)
不太喜欢“呼愁”这个翻译,念出来听听象什么:)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鹿希很喜欢用"咋", 哎, 你是云南人吗? 黄金时代里是王二和勒都打坝捉鱼那段我觉得是云南话, 当然,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云南话是什么样的. 你决定是不是吧. :-)
鹿希 wrote:
Ruozhi wrote:对,“怪兽”这个形容非常好,很恰当。我咋想不到?
开封没去过, 不过, 我很怀疑它会给人以凄凉的印象. 只有没落才会引起人凄凉的感觉, 而中国的城市都变成一个又一个的怪兽, 令人只想远远地避开.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3/04/2007
Ruozhi wrote:
鹿希很喜欢用"咋", 哎, 你是云南人吗? 黄金时代里是王二和勒都打坝捉鱼那段我觉得是云南话, 当然,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云南话是什么样的. 你决定是不是吧. :-)
::-) 云南人经常“咋" 过去,“咋”过来。手头没有王小波,等日后复习了再告知。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1/11/2009
伊斯坦布尔,大马士革这样的老城里的人,有几样特别:
1.车技高超。个个人都可以到好莱坞拍车技片,那么窄的小巷子,还要上几乎是斜角55度以上的斜坡他们开着就好像玩儿一样。还要在那样的条件下塞进一个小小的停车位。
这两天就在研究他们的车技。而且路上没见到什么车祸。起码我问我的朋友们,他们没有谈到车祸,也许是好面子?
2. 特别会讲话。即使我不懂他们的语言,我也能感受到他们交流中微妙的拐弯抹角,戏虐嘲讽以及对人的礼节都有味道。北京老城曾经也是这样的有风格。
- posted on 01/11/2009
呼愁这个翻译对这城市还是蛮贴切的。 呼愁该是让浮生联想到狐臭了吧:)也差不多,那种憋闷,烦躁,挣脱不开又不能一走了之,陷进去却无力无助的感觉,就好像坐在有狐臭的人身边。其实狐臭的味道意味深长,我恨死那股味道,却又让我印象深刻。某些香水香极了也好像狐臭。只有历史久远的城市带给我类似的嗅觉联想。
狐臭很冲,可有狐臭的人也往往是挺憋闷的闷骚文化型男。我还发现很多男人喜欢闻自己脱下的臭袜子。我不只一次偷偷窥见人闻自己的臭袜子跟内裤,男人女人都有。
臭味悠长细碎,沉淀物淤黑腐败,老运河老巷子老石子路让我想起狐臭与臭袜子的味道,跟中国酱缸味道差不多,这些文化文明的渣滓让敏感的人憋闷,愁不用呼,就冲你铺天盖地而来。 - posted on 01/11/2009
哈哈,玛雅,本来香臭就常常在转换之间嘛。我们中国人(东亚人)一般对狐臭特别反感因为大多数人没有,据说也是进化的结果,英文就是“体味”一词以盖之。体味和性吸引的关系可太大了,据说和免疫互补有关,所以可能一个人不能忍受的味道另一个觉着异常的sexy,臭味相投,literally。下回你碰到有狐臭的男人不妨仔细去闻一闻,当然臭与臭还是不同的哈:)
你说香水,香水里常用的musk麝香估计现在都是合成的,但天然的是从什么地方取的?香水的目的是什么,除了French shower以外哈?有些热带水果的味儿我都觉和人身上的味道相似。臭袜子和内裤,呵呵,听说日本人把中学女生用过的内裤拿去package了卖,是不是太会赚钱了,不知臭袜子有没有人买 :)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1/11/2009
听说日本人把中学女生用过的内裤拿去package了卖,是不是太会赚钱了,不知臭袜子有没有人买 :)
据说日本街边的零售贩卖机里卖穿过的少女内裤,好像在哪里看过图片,可能是文学城之类的:)
贩卖穿过的臭袜子大概也可以是个生意的。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1/11/2009
好像在哪读过,臭(xiù)味相投是两性(人)相愉相互吸引的必要因素,许多时候是充分因素。体臭(xiù)人人皆有,有的强有的弱。所以嗅觉强、敏感的人比较难以找到能够长久的伙伴。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1/11/2009
rzp wrote:
好像在哪读过,臭(xiù)味相投是两性(人)相愉相互吸引的必要因素,许多时候是充分因素。体臭(xiù)人人皆有,有的强有的弱。所以嗅觉强、敏感的人比较难以找到能够长久的伙伴。
你是说鼻子不好使的人,婚姻更能长久?这个对老瓦是好消息,everything has two sides :)还有会不会感冒的时候被什么人吸引,感冒好了就不喜欢了:)
- posted on 01/11/2009
浮生 wrote:
rzp wrote:
好像在哪读过,臭(xiù)味相投是两性(人)相愉相互吸引的必要因素,许多时候是充分因素。体臭(xiù)人人皆有,有的强有的弱。所以嗅觉强、敏感的人比较难以找到能够长久的伙伴。
你是说鼻子不好使的人,婚姻更能长久?:)还有会不会感冒的时候被什么人吸引,感冒好了就不喜欢了:)不对,臭(xiù)味相投,更容易互相吸引。相互很有吸引力的,如果有臭(xiù)可闻或闻得到的话,一定是喜欢对方的臭(xiù)味的。鼻子不好使的人,不能断定婚姻能不能因此长久或不长久,只能说不会因为臭(xiù)味不相投而分开。
那当然会了,很自然地。
好像是嗅觉的刺激,影响了内分泌,从而影响了某种感觉的产生。许多meditation时用的香也是运用了同样功效。 - Re: 呼愁与奇雷(Fuge)posted on 01/11/2009
只要不浓,我不讨厌狐臭味。淡淡的,反而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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